隱秘碎片
2024-10-08 00:00:00徐小斌
北京文學 2024年9期
晶瑩珠子一樣連綴在一起的故事，宛如陸地探入深海的敏銳觸手，洞見生活的縫隙與人性的幽昧，奇詭難測，亦真亦幻。著名作家徐小斌的最新小說，帶讀者窺見生活里的隱秘碎片。
一
1
那個冬天的雪，如同椰子油一般黏稠。
多年前依依寫了一個故事，寫一個女人遇見了她心儀的男人，然而結婚不久男人就患絕癥而亡；后來依依真的遇見了她心儀的男人，然而……那個男人竟然就得了她書上寫的那種病。她想盡了所有的辦法花光了所有的錢，最后男人還是走了?；秀敝兴凑諘袑懙模瑳]有火化他，而是把他完整地埋在了一棵大榕樹下，期待著他的轉世再生。
每逢遇到悲傷難過的時候，她都會坐在這棵老榕樹下，默默地祈禱，直到鬢發(fā)如雪。那一天，飄雪的時候，她突然悟到：“故事，可不能隨便寫啊。”
2
洱洱終于明白為什么喜歡《寂靜之聲》了。因為世界就是“寂靜”和“聲”。暴風雨前總是很寂靜。
月亮掛在天際，令人神往的寂靜，拴住了很多人的心。嫦娥偷吃靈藥升月，為的是讓后羿仰望她，因為后羿有一天問她：“愛與尊重不可兼得，你到底要哪個？”嫦娥說她都要，后羿說不可能，說完就拿著弓箭射日去了。
嫦娥進了廣寒宮，看到后羿的注目和神往，心中暗喜。
她要的就是讓他永遠凝神看著自己，愛，又尊重。
然而她和他也因此永遠分離了。
3
在一種近乎冥間的靜寂中，叁叁突然聽到了一個滄桑的聲音。
嗯？她是不是糊涂了？無意間按響了哪盤CD的開關？
是《黑色星期天》！——那個在第五樂段出現的著名的死亡之音！
她呆住了。
在音樂史上，這首詭異的曲子曾經導致無數人自殺！在它的第五樂段三分十秒出現的那個聲音，是死神本人的聲音。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吊詭——那段音樂無法停下來，她知道原創(chuàng)者那時的傳播方式是黑膠片，反復播放一張黑膠片，最后的結果就會倒放。
原來導致無數人自殺的秘密就在于倒放！
許多奇怪的音階出現了！……
她亂了方寸，那些奇怪的音階以鋪天蓋地的方式籠罩了她。
她想找開關，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看到房間里的幢幢鬼影，知道是死神在追趕她，她唯一自救的辦法只有逃離。
4
童年時，絲絲忽然喜歡了母親的皺紋。
無聊的時候，她決定用自己的臉做實驗。
那時最好的護膚品只有友誼面霜，她用不起，只好用蚌殼油擦臉，擦一半。青春的臉蛋兒，什么不抹都可以，白里透粉，洋溢著光澤。
然后，隨著時代的進展，蚌油變成了雪花膏——片仔癀——大寶——旁氏——SK－Ⅱ——萊珀妮——海藍之謎……中間經歷了很多拿不準的護膚品，譬如那個在九十年代引起轟動的假美白事件，她也是大膽用右臉實驗了的。
她的左右臉漸有變化，用于各種實驗的右臉慢慢有點松弛，起了皺紋。
后來她家的鄰居，一個長著黃牙的山西老太有次端詳她，說：“這娃怎么長了個歪臉？”
她這才細照鏡子，發(fā)現自己的左臉和右臉已經明顯不同，左臉，嬌嫩如初，右臉長出了細密的皺紋，而且灰暗無光。
她明白自己的實驗應當停止了。
但為時已晚，她的右臉已經無法挽救。
她心如刀絞，悔恨自己童年時的荒唐決定。
一切緣于無聊——無聊是萬惡之首？
5
伍伍，膚白貌美有才華，會聊天兒。對談戀愛特別有研究。她談了一輪又一輪兒，可就是沒有結果。她內心糾結，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她終于接到暗戀已久的名導演的電話，請她去家里看“熱帶魚”。她去了，他終于做出她盼望已久的動作，可是剎那間，她的大腦突然換了頻道：“我若這樣容易上床，他會覺得我是個輕浮女子……”于是她強壓欲念，以典雅矜持的姿態(tài)輕輕推開他，嘴角上全是清淡的微笑，她能夠感受導演不解的目光，她已經準備好了欲拒還迎的下一幕，她的自尊心在那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是那位帝王般的有著無數粉絲和傾慕者的名導主動在追求她而遭到了她的婉拒！
她的婉拒當然是為了更宏偉的目的：一夜情太小兒科了，她要嫁給他！做他的夫人！當正宮娘娘！
只要當了正宮，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了。隨便他去拈花惹草，男人嘛……
然而，她再沒接到他的任何信息。
深夜，她忍不住給他發(fā)了條無傷大雅的微信，卻發(fā)現一條“你還不是他的朋友……”。
原來名導已經把她拉黑了……
6
曼陀羅實際上是一種神秘的花，古印度婆羅門教的濕婆神，手心上有一朵曼陀羅花。曼陀羅每當月圓之夜便發(fā)出香氣，吸引大批的瑜伽行者。古瑜伽行者們大多消瘦，他們在身體上涂滿黑灰，在頸項上掛著一圈又一圈的古德拉什卡項鏈，雙手虔誠地捧著三神一體的符咒，并且緩緩將它舉至額際，同時口中吟唱著：“本·堂卡爾！本·堂卡爾！”——本·堂卡爾便是濕婆神的別稱。修行者們捧的符咒，是一支煙管，它的外形上端稍大，呈圓錐體狀，這支煙管在瑜伽是象征著濕婆神的男性器官。
古瑜伽行者們對于植物充滿了敬畏，他們在煙管里塞滿了罌粟的雌花和洋金花葉，這兩種煙草象征著濕婆神的宇宙根本。因為罌粟象征女性而洋金花葉象征男性，兩性生殖力同時融于濕婆神，于是，自太古以來，濕婆神就是兩性一體及宇宙創(chuàng)造力的象征。
陸陸對曼陀羅的概念停留在多年前，一位氣功大師在家里，接待了他們一行。大師說，大家坐好，坐成一個曼陀羅壇場。
然后，真的，她感覺到了一陣什么掠過，不是風，也不是氣流，不知是什么，她的身體開始向一邊傾斜，不由自主，同時在那一瞬間，她分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向一邊傾斜，如同風吹麥浪。
過了幾秒鐘，又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向傾斜。
從來不相信氣功的她，在那一瞬間真的信了。
但是月余之后，朋友突然告訴她，大師死了。
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大師每天為了練功，晝夜不眠，把自己蜷成一小團兒，每天只吃一塊餅干，如是多年。
更可怕的是，大師每次為了顯示自己的功法，都會耗損大量能量，特別是，因為名氣太大，他被一個大款包了，如同舊時代逼著名伶唱堂會那樣被包了。
幾天之后命喪黃泉。
她竟難受了好幾天。
7
漆漆是個畫畫兒的。去國多年，留在國內的閨密只有一個：H。
H嫁給了一個老外。
她送給H一個披肩做結婚禮物。H大怒。H說這樣的披肩批發(fā)市場就可以買到。H說喜歡的是她家的壁毯。
她的壁毯是她珍藏的寶貝，在尼泊爾買的，上面用手工繡著天方夜譚的圖案。國王穿著波斯細密畫式的服裝，躺在華麗的地毯上，半祼的皇后靠著國王的身體，穿一條石榴紅繡花的裙子，繡的也是波斯細密畫的圖案，兩個渾圓的乳房很囂張地裸露著。底子是那種香檳金和玫瑰金的混合絲線，其實價錢并不貴，可她就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舍給別人，無疑就像是割了她的肉。
但她又怕H，她知道H在內地的人脈，得罪了她，別說參加什么拍賣，就連辦個普通的畫展都沒戲。她心一橫，到J國最著名的假貨市場買了一套包裝精美的四件套臥具，以她的審美，自然是高級的，但她知道大陸人不會知道這些東西的價碼。
于是H對她多云轉晴。
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多云轉晴，H轉臉就對芭芭說，漆漆嗎？她是個大嘴巴、小氣鬼。
8
芭芭用最省錢的方式環(huán)游地球。
她坐最廉價的火車和灰狗，從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她聽慣了車站地板上小孩的哭聲，看慣了布滿皺紋的臉上的哀傷，有時一覺醒來，正躺在某一個國家展翅的紀念銅像下面，這時候她就會向路人要一顆煙，深深地吸上一口。
每當她絕望的時候，她就會在自己的手腕上拉一道淺淺的血痕，學著中世紀巫婆的方法，把血涂到叢林的葉子上，試圖從葉子上找到什么咒語。有時她會租輛車，開進實驗室附近的停車場，從車里偷窺白色實驗室里那些神秘的器具。有時候她會認錯房子、街道或者樓梯，透過鑰匙孔窺視，發(fā)現每間一樣又不一樣的廚房。餓極了的時候，她會按響門鈴，用古怪的神情向站在面前的人要一塊面包吃。
她的足跡凍結在很多國家的很多條小路上，她索性不化妝，就那樣裸臉示人，接受雨滴的鞭打。她有時會睡在廢棄的工廠里，可是有一次，她看見一個士兵拿來一桶汽油，另一個準備點火，她跳起來，用風一樣的速度跑開了，她剛剛停下來，就聽見身后巨大的爆響。
那是深夜，她覺得自己很可能迷失，她穿過被遺棄的果園、葡萄園和長滿荊棘的堤岸，靠著螢火蟲的小燈籠和飛過的流星照明，聽見下面急流吼叫，有崩落的雪和著陰冷的硫黃的顏色滾滾而下。
終于在冰天雪地里她看見了一列火車停在車站。而月臺上空空如也。
9
玖玖之所以在S國待不下去，大抵是因了她的房東。
她一向認為，好男人應當智慧、慷慨和仁慈，但房東似乎這三大要素一條也沒有。
房東的摳，令人發(fā)指。
每天有三個Home Stay小鮮肉在這兒吃早晚飯，早飯匆匆經常不吃或者帶個大面包就走，晚飯，他經常是拿一星星過期的肉，炒成肉末，然后放點剁碎的菜，蔥花是不能少的，否則怎么會香，菜是從后園子摘的，一分錢不花，炒香之后，把昨天一大鍋剩飯放進去，炒啊炒，放鹽放蠔油放味精，一大把味精，否則怎么會在外面有做飯好吃的名氣。她看了就想，堅決不能把孩子放這兒讀書，一點營養(yǎng)沒有，身體都垮了。其實只要五十S幣就能在COSCO買一車美食，足夠一家人吃一周的，而孩子們的父母每月交三千S幣。這位貌似善良的房東在掙錢方面可一點不手軟啊。
她看見放在灶臺上的蘿卜纓兒，從后院拔的，已經爛了。心想，房東可千萬別讓我吃爛蘿卜纓兒啊。
幾天以后，一盤香噴噴的“香椿炒蛋”搬上了桌，她吃了一口，吃出爛蘿卜纓兒的味道。
還好她只吃了一口。
10
實實年輕時很漂亮，她的漂亮四鄰八鄉(xiāng)都有名。她心高氣傲喜歡恭維，習慣于以自我為中心。那個男人給了她這些，于是她嫁給了他。但是且慢，那個男人不可能永遠給她這些。
于是她負氣帶女兒出走京城，做了二十年保險，賺了一些錢，每年只回老家一次，每次只待三天。
她想，總有一天，男人會跪下來求她。
但是在她58歲這一年，已經有了外孫女的這一年，女兒突然說：“爸爸結婚了?！?/p>
她抱外孫女的一只手突然一滑，兩歲的女孩一下跌落在地，哇哇大哭。
是的，她想起來他們辦過一次假離婚。
為了多分一套房子。
假離婚在法律上就是真離婚啊。
她瘋了。
11
電視劇《都挺好》成為全民熱捧。
而石依感興趣的竟然是女主角手里拼接的智力玩具。她去搜淘寶，沒有。京東，更沒有。于是搜一向看不起的拼多多。有??！真的有！從69元一直到690元。圖片好美！加上燈光音樂，就成了童話中的小房子。
里面有鑲著蕾絲的睡房！造型奇異的吊燈！洛可可式的護欄！白色的鋼琴！烤好的比薩！美麗絕倫的植物！……
她看中了一套愛爾蘭屋，放入收藏。
然而評價讓她震驚了：上千條評價一面倒地贊美，而發(fā)出來的買家秀的照片和視頻，卻在不經意間讓她刪掉了收藏里的玩具房……
肯定是那種好評加視頻可以賺好評費的商品。
步調一致的贊美肯定是可疑的。
12
赫塔·米勒說：假如喪失了希望和恐懼，就真的成了行尸走肉。
石洱想，還好有一樣她還保留著：恐懼。
13
有一天，石叁突然發(fā)現他老了。老成了一攤泥。
她的恨意突然消失了。
她恨他入骨，可是必須演愛他。
所以她每見到他必生一場大病。
14
患難識相交——但不要以為你真的“識”了“相交”。
15
他的書——他的被所有媒體爆炒的書，石伍看了幾行就棄了?？吹眯目谔?。
不是因為感動，是因為厭棄。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相信了那些媒體。
16
如果丑有標準，那么石陸可以被定義為丑之標準。
特別是脖子后面突起的幾道肉棱兒和駝背相連，把她的側面勾勒成一個丑的代名詞。
丑是先天的，丑而不自知，丑而無盡炫耀，則是無法原諒的了。
17
石漆覺得自己就如泛黃的蘋果，每天都流失著它的水分。蘋果色彩鮮艷的時候可以做觀賞品，就如天上的月亮，地上嫵媚的月影，供著它比吃掉它更難受，可問題是明媚鮮艷的時候無人問津，她只能坐等自己變老，失去所有的水分。
可是她多想讓自己失去的水分蒸發(fā)到天空上，變成云朵，那樣，她就可以綻放一億年了！
石漆的失敗就在于她總愛做白日夢。
18
“最成功的騙子不必再說謊以求生。因為被騙的人，全成為他的擁護者?！薄@好像是一個叫作莎士比亞的人說的。
二
1
世界上最神秘的，大概來自“不可言說”。
那些不可言說的暗物質在一些特殊的人腦里暗流涌動，不可抑制地噴射出來，成為“詩歌”。
詩歌成為巨大的悖論——去言說不可言說性。
其實拾玖是在走鋼絲—— 一方面，他想用詩歌克服語言無能的絕望，另一方面，他確實冒著極大的風險：或許神由于他的泄密而徹底屏蔽他。
很不幸他成了后者。
2
艾實不明白兒子為什么那么迷戀《三體》。作為分形學的專家，他告訴兒子，從分形學的角度看，《三體》中的降維打擊并不需要二向箔這種外星人的高端產品，在分形構造中略動一動就能實現。他甚至詳細告知兒子目前的研究已經算出了許多自然分形的維數：譬如海岸線的維數是1－1.5，山地表面的維數是2.1－2.9，河流系的維數是1.1－1.85，云的維數是1.35，人的肺的維數是2.17，人腦褶皺的維數是2.73－2.79。
但是對于這些數字，兒子完全沒有興趣。
兒子說，他之所以迷戀《三體》，并非因為這些，而是由于“黑暗森林法則”。
他想起同樣迷戀這個法則的她。她說：“現在就是要把自己藏起來，誰露頭誰就會成為下一個獵物?！?/p>
3
艾依想：或許，最深沉的相思就是寂靜。
金基德的《空房間》，男女主人公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才構成了一段奇異而美麗的愛情，也構成了一部天才的影片。
男主在牢房里練就了一段遁功，遁于無形，大象無形。
女主的那句“我愛你”，令人想起夏目漱石關于月亮之美的贊嘆，他說“今晚的月亮真美”，就應當翻譯成“I LOVE YOU”。
4
艾矮是母親四十大壽生下的老兒子，全家奉若至寶。即使在大家吃草根充饑的年代，母親也會偷偷把點心放在他的專屬櫥柜里。然而六十年后的今天，他對母親唯一的回憶，是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吃了母親帶給他的炒飯，是餿的，他吃后拉肚子三天。
他的女兒聽了，想，對孩子用不著那么盡心，還是多疼疼自己吧。
5
艾叁開車時忽然想到，在沒有GPS的時候，甚至在手繪地圖時代以前是海馬體充當著腦內GPS的角色，可以讓我們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幫助我們探索世界?？墒侨缃?，我們是否正在削弱海馬體？然后他看到某著名醫(yī)學雜志發(fā)表了一篇病毒式擴散的文章，題為《丟掉GPS——它正在毀掉你的大腦》。
當人類不運用某種技能時，支持這種技能的神經連接就會萎縮，一項著名的系列研究發(fā)現，因為工作需要而要記住大量城市復雜街道的倫敦司機，擁有比一般人更大的海馬體，越少使用海馬體就會縮小，而隨著年齡增長，這種退化會導致認知能力下降和阿爾茨海默癥的發(fā)病。
他很怕得阿爾茨海默癥。
于是他關了GPS。
結果，他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甚至不知道，北在哪里？
6
作為一個導演艾肆想，現在小鮮肉拍攝太貴了，要是能把他們的表情以三維的方式記錄下來，然后在需要的時候再從數據庫中提取出來就好了。那樣的話，并不需要他直接出演，只要用較低的價格買他的數字版權就行。艾肆覺得虛擬演員這個技術，將來在VR、AR中普及可能并不是什么難事。
那樣的話，就可以讓那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淪陷了！
7
在敲門聲響起的幾天前，艾伍一直不安。后來敲門聲終于響起，他反而冷靜了。突然想起多年以前，有一個大作家曾經對他說，他想寫一個小說，叫作《有人敲門》。
8
好奇害死貓。
好奇害死的何止是貓。
艾陸覺得自己已經被好奇害死過好幾回了，多虧他命大。
9
美食是可以救命的。艾漆剛剛知道這個道理：數月前，他被診斷為中度抑郁，癥狀是失眠，有自殺傾向?？墒撬麆倓偤攘艘豢诿鏈闹芫妥兊妹髁亮?。這是一小碗熗鍋面，聽說是十二個小時以上熬成的牛肉湯。啜一口，世界就亮了。
世界有時候很復雜，世界有時候很簡單。
10
一個月前艾芭吐槽：“我和女兒一家去歐洲五國旅行，錢都是我出的，尤其是我女婿，一分錢也不出?！?/p>
一個月后他贊美：“我女婿是香港人。文明禮貌，真好。沒有他，我們在歐洲連門兒都找不到。巴黎有個博物館，門兒就在一個老百姓家的后花園里，要不是他懂法語，就錯過了，那是個非常重要的博物館……”
聽者以為他說的是兩個女婿。
11
艾玖對她說，這個城市曾經發(fā)生過各種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他們違反了摩西的戒律，曾經釋放過所羅門王羈押在膽瓶里的魔鬼。魔鬼在他們那片土地上到處游蕩，再也回不去了——它走進了他們每個人的心中，那片土地上的人群早已被毒化了，什么也救不了他們。
可是她說，是艾玖太悲觀了。在這方面，她是個樂觀主義者，可他覺得她之所以樂觀是因為她沒有真正在B城生活過。而她堅持說，她之所以樂觀，是由于她看到的是沒有喝掉的那半杯水，而他看到的，永遠是被喝掉水的那半截空杯子。
12
深夜還有微光，微弱無比。有幾只蟋蟀在叫。它們其實活在與人不同的時間里。逃離賭場那種古怪的聲音之后，山拾并沒有覺得輕松，而是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孤獨。
可是，當他看到微信中許多個“孤獨”的時候，就覺得連“孤獨”也擁擠得孤獨不起來了。好比太陽，畫一千個太陽也沒用，太陽，只能是一個。
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太陽——被后羿射過之后幸存的唯一的太陽。由于太過優(yōu)秀而孤獨。
但是今天在賭場他輸了個精光。勝者說，這是對他的降維打擊——原來勝者也把自己視作唯一的太陽。
13
有一種女人很溫柔。甚至有受虐傾向。但是她會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不斷重復瑣碎的話語把男人毀滅。水滴石穿。
山依想，他娶的恰恰是這樣的老婆。
14
山洱研究伊斯蘭教已有經年。他曾經看到這樣一段史料：麥加人要求穆罕默德顯示奇跡以證實他的身份，于是穆罕默德使月亮分成兩半，然后又重新黏合。如果月亮是人世的鏡子，那么這個神跡的奧秘不妨是說：月下世界的一切都是二元對立的存在，但更重要的是二元的一體、相互的依存。譬如過去和未來，譬如樂與苦，譬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譬如分離和相聚，譬如上弦月和下弦月。
他想安拉最終是要告訴世人，愛著的人需要有耐心，因為月亮也需要有時間變圓。
15
山叁想名揚四海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他發(fā)現所有的領域都有高人占領，于是選擇了一個偏門兒的、貌似高冷和神秘的研究對象：共濟會。這招兒還真有用，竟然有上層人士主動與他聯絡，他心中暗喜。于是不斷地發(fā)表與共濟會有關的文章，又結集出版。他甚至揚言：美國國徽和美鈔最初的設計都來自共濟會——他的貌似高深還真唬住了一大批人，一時間粉絲暴漲。
殊不知真有高人：他的文章發(fā)出兩周之后，該刊物又登出另一篇文章：“共濟會中唯一一個與國徽設計有點關系的成員是本·富蘭克林。但他給出的圖案是摩西意象，并非金字塔和上帝之眼，他的格言也和最終選定的‘新秩序’完全不同。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國徽被設計出來的時候，共濟會和上帝之眼還沒有任何聯系。直到1797年，共濟會才把它當作標志。所以，要是真的存在一個暗中操縱各國政府的組織，然后試圖通過國徽圖案來宣告自身的存在，只能證明他們的手段太過拙劣。”
此文列舉了大量證據。
他沒想發(fā)回應文章，他知道打不過。
他只覺得臉疼。疼得厲害。
16
年齡真的很神秘，跨越了那一道年齡界限，突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有很久，三思已經不笑，也不哭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這些功能。他不再關心過去珍視的一切。他只看吃播、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自己竟然還會流淚—— 一個別人感覺無聊的場景：看到脫口秀大會一個殘疾的孩子小佳念廣告，——那是小佳心心念念盼來的商務！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三
1
“花語”，是這些花朵特性的含義。最早起源于古希臘，在希臘神話里記載過愛神出生時創(chuàng)造了玫瑰的故事，于是玫瑰從那個時代起就成為愛情的代名詞?；ㄕZ真正盛行其實是在法國皇室時期，當時貴族們收集了民間的花語信息，然后讓那些含有特殊花語的花朵在他們的后花園里生長。19世紀的社會風氣還不是十分開放，在大庭廣眾下表達愛意是難事兒，所以戀人們贈送的花就成了愛的信使。
鳶尾花是戀愛的使者，歐洲人認為它象征光明和自由，古埃及人覺得鳶尾花是力量與雄辯的象征，不同顏色的鳶尾花有不同的花語：白色代表純真； 黃色表示友誼永固；藍色是破碎的激情；紫色代表愛與吉祥；深寶藍色的德國鳶尾代表神圣……而金玫瑰代表真心，虞美人代表安慰，雪球花代表青春美麗，至于傳說中彼岸花，也就是曼珠沙華，它代表的是分離與死亡。
她沒見過彼岸花，她認為彼岸花根本不存在，那是幻想中的花。
但是在520這一天，她收到了一束花，黑色的，鑲著金邊?；ㄈ锸倾y色的，細看像是一只骷髏。她的手一抖，花朵落在地上，瞬間化成灰燼。
他告訴她，這就是彼岸花。
你知道它的花語嗎？災難、分離、死亡之美！它也叫曼珠沙華，我就叫它曼珠沙華，比彼岸花這名字美多了。它只開在黃泉路上，所以我拿不到它，只能把它按照傳說中的樣子畫出來。那些守候著男人的傻女人，純粹是假裝幸福的守候，實際上她們守候的是通往黃泉路的彼岸！這彼岸其實是永遠到不了的距離，除非死。
她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然后聽見另一個他說：“不對，這是比彼岸花更毒的花，叫尸香魔芋?！?/p>
她窒息了。
2
她學到一種新的攝影方法。她想拍攝一系列的春日花卉。
她以為依然像以前一樣，花季有花，雨季有雨。
但是突然發(fā)現，今年的花好像忘記開了。
四月，她大病一場之后，終于有小雨降臨。
她撐著一把傘出門兒，突然發(fā)現，有一朵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沾在了傘骨上。
她欣喜若狂地拍攝，用舞臺光把花朵拍得妖艷，周圍的光暗下去，越發(fā)顯出花朵的潔白。
她把照片發(fā)在朋友圈，贏得一片點贊。
但是她被那種純粹的雪白弄得有點暈眩：這樣高度污染的空氣指數難道對白花沒有一點侵蝕嗎？
她開始懷疑，她感到虛無。
她跑出去再度找到那個地方，空蕩蕩的哪有什么白花？連野草都沒有。
3
多年前有段時間，她覺得每天的生活都非常美好。即使是有一點波瀾，她也會覺得是微風吹皺了彩虹映照的水面，白雪在遠山上的陽光里閃耀，面對美景她會榨一杯雪梨汁，但她不會喝，她怕喝下去甜蜜就會消失在腸子里。她走到院落中，看著百葉窗上的白漆已經在剝落，太陽耀花了她的眼睛，這時她會和鄰居的女孩一起打網球，網球在天空中飛得很慢，如此遼闊的天空下，有了太多的靜默。
4
天空是彩色的，就像她家門前的院落，即使是凋謝的大麗菊，也會泛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衰敗的紫紅色。她會在陽光充足的時候，把一瓣盛開的夾竹桃夾進羊皮書里，做成植物標本，她喜歡植物干枯的過程，她不覺得那是一個凋謝的過程，相反，她覺得越枯澹越美麗。
5
他看到海邊從前是樹林的地方現在變成了工廠和瓦斯槽，夜的芳香沒有了，他必須捏住鼻子，海面帶有油污、氯和甲醇化合物，當然，還有糞、尿與死去的精液。一定有人造的著色劑毒死著海生物。而從前港灣的岸邊長滿了燈芯草。被毀棄的機器、石灰和磚變成了一片鐵銹色，代替了過去原野的純粹碧綠。那里充滿了一種化肥的味道，鳥和昆蟲似乎已經絕跡，他默默地站在那兒，為之哀悼。
6
這個男人已經多年不知愛為何物了，女人對他來說無非也就是一種商品，二十幾歲的青澀了些，還有點哄抬物價的意思，三十歲以上就可以賤賣了，而且她們還常常自降身價?，F在傻瓜才去搞什么處女呢，又難弄又危險，一般的熟女也不行，時間長了之后她們就會恃寵而驕，要這要那的，好像男的欠了她們什么似的。比較理想的就是像她這樣的女人，這種女人傻就傻在至今也沒能把愛和性分開來，由于她們那傻乎乎的帶有獻身精神式的愛，她們在交往過程中不會提出任何條件，還常常倒貼。而一旦膩了之后甩她們也很容易，因為這類女人的內心是驕傲的，傷她們是很容易的，一旦受了傷，她們出于自尊，還不敢揭露真相，總是自欺欺人，不了了之，因為她們貌似堅硬，實際7c3b135a6d3be2a03c7b4b7b90a5e73d上是最好欺負的一族。
7
清醒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卷入了一個無聊的故事，她甚至懷疑神的品質：因為神并沒有為善良的人增添一點什么，也不從卑劣和虛偽那里剝奪什么，神似乎采取的是隱藏的策略，面對現代人，他從不現身，也許連他也感覺危險。
而她，更希望碰上一只可以假裝成諾亞方舟的紙船，那樣的話，起碼可以騙騙自己……
8
他喜歡夕陽落山時的文化廣場。在廣場不高的臺階上，每一層都星星點點地站立著人群，他喜歡這樣的不規(guī)則的透視感，很像一個電影里的場景，也許就像邁克爾·哈內克的慣用手法那樣，最后的結局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全景——全景中疊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最近他一直看影碟，記住了很多細節(jié)。
一個醉漢歪歪倒倒地跑到臺階上，脫掉上衣光著膀子，然后突然地吼出一嗓子：“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向北斗哇！……”熱心觀眾們立即喊一聲好！醉漢多少有點人來瘋，立即東倒西歪地接著唱下去，文化廣場上人群攢動，有喝彩的，有笑的，有跺腳的，連廣場邊上討飯的瘸腿老太太都咧開沒牙的嘴樂了。怪不得說這是個全民娛樂的時代，是個娛樂至死的時代。但是他又突然想起歷史書上說，許多年前，這個民族也有種娛樂節(jié)目：看處決犯人，據說那時的閑人們也很多，也有很多熱心觀眾，還有的人把蒸好的饅頭蘸了犯人的血拿回去治病——大補——歷史書中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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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她刻意避讓，但歲月已經使她清澈的血變得混濁，時間逼著她從一個善良的女子變成滿懷惡意，密謀復仇的人。時間逼一切人變成別樣的人。
她的筆本來長著枝葉，滿覆著花朵，可現在被一種擁擠可怕的氣味熏死了。
10
《坡道上的家》這部片上映，引起無數日本女性痛哭。——這部片說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即母親這個定義并非一成不變，不一定都是母慈子孝或者慈母愛女的畫面，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做母親的。不適合做母親的那類女子一旦做了母親，會覺得自己一下子墜入阿鼻地獄。
11
小孩子很可愛。小孩子很可怕。
她和小孩子搭廚房，里面有各種鍋具各種食品，她把假煎蛋放進小鍋子里，她說煎好了，你吃吧？小孩子說：“燙！”
她驚奇地看著只有兩歲多的小孩子，好奇這個小女孩的想象力。小孩子得意地露出兩排極美的乳牙，于是她也跟著笑起來，但是倏忽之間，小孩子就變了臉，一雙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她。
她發(fā)現小孩子是天生的演員。
難道是她的基因創(chuàng)造了她？
12
他的內心極其驕傲。因為他出道很早，出道即巔峰，拿了一個文學大獎。
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落到了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地步。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一封私信，私信高度贊揚他的小說，無比熱情地要拜訪他。他接受了，也許是因為太寂寞。
她來了。長得有點兒怪：左臉依然年輕，右臉卻已滄桑，實在是不好看。但是很真誠，說起話來密不透風。她說她是他的鐵桿粉絲，是個初學寫作者。
“你的問題在于：人家都是拼命地想提升自己，通過各種可能的方法，而你，因為起點太高了，你需要的不是提高，而是降低。你停下來二十年，現在的這批寫作者才有可能追上你……”
她的話說得情真意切，他完全喪失了警惕——這話就像是靈魂被撫摸一樣舒坦，他到底是沒修煉出來的，特別是：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阿諛的方式有千百種，更不知道，天空上哪塊云彩會下雨。
于是，他就把她當作了知音——這時他正是身陷困境需要知音的時候，她的演技太高超了，以至于讓他忘了有時面具可以用人皮做，筆墨可以借用他人的骨頭和血。在那個晚上，他相信了她，他向這位知音坦白了一切寫作的秘密。他說他童年時就喜歡眺望天空，他把自己的眼睛掛在天上，然后，用天神的神情，藐視無知與粗鄙，然后拐彎抹角地咒罵這個世界，最后用悲劇來自虐。
而這位坐在對面的知音，溫柔地充滿善意地看著他，說出一番讓他深深感動的話：“零老師，你的眼睛要從天空上落下來，你的姿態(tài)要放低，再放低，最好低于你的讀者，你得隱去你自己，那樣，你才能享有更多的讀者，你的天才作品才能更富于肉感，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想辦法貼近你?！?/p>
“你也別把我的小說說得那么高?！彼J真地說，他每逢聽到夸獎總是自作多情地很認真，“為這個事我想了很久了，是像老鼠那樣貼近地溝，還是像凡·高的向日葵那樣貼近天空？也許貼近天空的結果一無所獲，可老鼠能在地溝里扒出足夠它子子孫孫享用的殘羹，盡管這樣，我仍然愿意用濃墨重彩去掩埋讀者的雙眼和呼吸，讓向日葵對著天空說話，讓風會哭也會笑，讓雨會流淚也會流汗，而人類，對著這樣的畫面，必須啞口無言。”
他把自己的一些藏稿拿給她看，他喜歡她別出心裁的贊美。
他夜以繼日地寫，但是翻紅談何容易。焦慮和無人喝彩讓他加速衰老。直到數年后他進入臨終關懷的病房，有一天，他忽然看到電視上一位大紅的文學新秀在接受采訪，他依稀記得見過她。
她出版的轟動之作，正是他辛苦數年的藏稿。他暴怒，掙扎著起來，卻被護工狠狠地按下了?！跋拐垓v什么呀老頭兒？給我好好躺著！”
他自認為自己一生是鋼鐵戰(zhàn)士，但是現在，他徹底被歲月打敗了。
13
她和他十多年未見，兩人都老了。
她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話語一瀉千里：
“咱們從小被教導要追求真理，可是我現在倒是覺得，從現實出發(fā)，還不如學習如何制造比真理更合邏輯的謊言呢！那樣的話大家都會輕松得多?！?/p>
她說別愛這個星球，這個星球早晚會滅亡。別愛城市，這個城市不久就會破碎。別愛人群，人群不過是一些恐怖的大多數。別去看你小時候經過的小溪，不然那水里出現的臉肯定會讓你自己嚇一大跳！當然，也別愛男人，別愛女人，甚至……甚至別愛自己的兒女，總之除了自己誰也別愛，不然，不然的話會受重傷！內部所有的臟器都會毀壞，就……就像她現在這樣！
“而且你發(fā)現沒有：這個時代的幽默也變成了諂媚者的幽默。人們只熱愛死人，只有當人死后才能獲得一絲真情。說穿了也不是什么真情，只是把死人當作提升自己的工具人而已……”
他一直冷冷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最后他說：“十幾年沒見，你怎么變話癆了？”
“什么？……”
“你看過《王冠》嗎？那個英??？”
“看過，怎么了？”
“女王對查爾斯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沒人想聽你表達自己的想法。查爾斯怔了：你是在說這個國家，還是在說我們家？女王淡淡地回答：所有的人?！?/p>
所有的人！
她呆了。
四
如每年一樣，雪花飄飛的季節(jié)，依依大包小包地帶了一大堆東西，來到那棵大榕樹下。
當然，還有一株盆栽的蠟梅，黃黃的一點點花苞。
如每年一樣，把包里的供品圍著大樹放了一圈兒。然后靠在大樹的樹身上，碎碎念。
數十年內容雷同，滿滿的都是思念之情。盼著他轉世再生。
她閉著眼睛默默地念著，但是等到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就站在眼前！嚴格地說，是變老的他！
他真的轉世再生了？！
可是他已經多么蒼老了?。耗樖莸孟褚桓瓧l兒，兩個大眼袋耷拉下來，下頜骨縮了進去，側面一看，簡直就像是歷史博物館里的“北京人”！
歲月真是屠刀啊！當年那么英俊的年輕人……
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親愛的，我回來了……”
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可是你走的時候，還那么年輕……”
“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
“可是……”
“我在另一個世界活著，另一個平行世界?！?/p>
有一雙手在抱她，她下意識地躲開了。
“不要！……”她聽見自己近于驚恐的聲音。
等再度睜開眼睛，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
她一直懸著的心好像突然踏實了。然后，充滿了對自己的鄙夷。
多年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對愛情始終不渝的人。
但她終于明白，那只是一種幻覺。
當天晚上，她反復照著鏡子，突然發(fā)現：她的白發(fā)中間竟然長出了幾根黑發(fā)！
她望向窗外，雪仍然在飄。
那個冬天的雪，如同椰子油一般黏稠。
責任編輯 張頤雯 張 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