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古城往南十分鐘的車程就到了南渡河,我把車子停在河邊。河水清澈而平靜,兩岸樹木蔥翠。南渡河是雷州半島最大的河,河流在城南繞了兩個W形的彎兒向東流入雷州灣。顧名思義,南渡河是雷州古城往南的必渡之河,這是一條有故事的河,對于當年許多貶謫海南的士大夫,它是一條繞不開的河。
南渡河往南,再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徐聞港了,公路兩旁的椰樹茂密挺拔。幾年前曾經坐火車橫渡瓊州海峽,自駕汽車渡海還是第一次。春分過后,從溫州出發(fā)仍穿著厚厚的冬衣,幾天后,到雷州古城已經換上短袖,氣溫從冬天直接切換到夏季。
海南的油價一升比內地大概貴一元,大多南渡的車都會選擇在徐聞港加油,我也在碼頭邊的加油站給車子加滿了油,準備渡海。車子過了安檢站,買票進入碼頭等候,輪渡大概一個小時一班,從徐聞上船到海口下船正常情況需要三個多小時,如果遇到霧天或大風,渡輪就會停航。這天陽光燦爛、風平浪靜,不巧的是這艘剛從??诒鄙系摹半p泰”號上的一輛大貨車突發(fā)故障無法出艙,不得不臨時更換渡輪。
渡海時要人車分流,一輛車只留一個司機,所有乘客走另外通道上船。經過一番折騰,車子駛入船艙后,司機也要離開車子,進入另一層甲板。當渡輪鳴響汽笛慢慢駛離徐聞碼頭的時候,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
暖風輕拂,憑欄眺望,海闊天空,心情也一下開朗起來。
這個中午,渡輪緩緩行駛,看海鷗伴船而飛,思緒飛揚,不由得想起927年前也在這里渡海的蘇軾。在眾多古代歷史人物中,東坡居士是我崇敬的人物,他才華橫溢、豁達率真。公元1097年農歷六月十一日,62歲的蘇東坡在徐聞遞角場和子由告別,渡海南下。這時的東坡已經情緒平靜,沒有了兩個月前接到朝廷再謫瓊州告命時的慌亂。他和送行的弟弟打趣說:“豈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兩個月前,蘇東坡在惠州接到再謫的告命,全家一度哭成一團。蘇東坡強顏歡笑說:“得非賜自盡乎?何至是。”當晚,讓小兒子蘇過秉燭,他要書寫所喜愛的《松醪賦》,他對兒子說,如果有一字錯誤,他將死在海上,不然,吾必生還!那晚他奮筆直書,一氣呵成,一字不差,父子倆相視大笑。
從徐聞到???,我這次渡?;?個小時。雖然航行的時間只要一個小時,但是兩三百輛車從上船到下船很費時,一層甲板裝滿后還要通過電梯升降,把車分別開進另外的幾層甲板,靠岸后,又如此這般,一輛一輛駛出,渡海不易。幾個小時前,徐聞港第一撥上船的車,在??趨s是最后一撥駛出。真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世事難料,人生路亦同大海航行,充滿變數(shù),大可不必事事爭先。米桶里最上面的米,最先被煮。
海南島也有一條南渡河(也叫南渡江),是全島最大的河,在??诹魅氕傊莺{。隔海相望兩條大河,居然都叫南渡河,這很特殊。已經看了雷州的南渡河,??诘哪隙珊右彩且吹?。沿著導航指的路,一路到了南渡河邊。海口的這段南渡河比雷州的河要寬,一座抗戰(zhàn)時的古橋圍上了鐵絲網(wǎng),古橋已銹跡斑斑,橋下一個中年男子在悠閑垂釣,江河平靜。
蘇東坡謫貶之地在儋州,離??谶€有130公里。這次自駕的路線并沒有經過儋州,但還是做了一些功課,出發(fā)前便看了《蘇軾文集》《蘇軾年譜》等有關的這段史料。東坡在海南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他曾在詩中寫道“北船不到米如珠”,在海南想吃一頓米飯也不容易。他把隨身攜帶的很多喜歡的東西都賣了,只剩下一只荷葉杯,舍不得賣。從他在這段時間創(chuàng)作的詩詞中也可見端倪?!犊v筆三首》中的一首他這樣寫道: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海南少墨,對于東坡這樣的文人,無墨和無酒一樣難以度日。東坡就嘗試自己制墨,有意思的是,一位叫潘衡的金華墨商帶著助手,千里迢迢,特意從杭州趕到儋州找東坡一起制墨。潘衡從南?;氐胶贾莺螅惆阉频哪珬l打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字樣,價格比其他的墨高出數(shù)倍,而且大賣。潘衡逢人就講,他“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后來有人曾問蘇過制墨秘法,蘇過大笑說,先生哪有什么秘法,在海南無聊,燒松煙制墨,差一點兒把草屋都燒了。
政治是殘酷的,即便被貶到儋州,政敵章悖還沒有放過他,連對蘇東坡同情照顧有加的儋州地方官張中都因此受到牽連打擊,蘇東坡被趕出了張中特意為他安排的房舍,他自搭草屋。東坡愛酒,在海南,他自釀天門冬酒,他有這么一段記載:“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飲,遂以大醉?!边@時,蘇東坡在儋州已經有三個年頭,他已經65歲。蘇東坡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喝了自釀的天門冬酒,醉倒在酒缸旁的這一天,京城哲宗皇帝崩,徽宗即位。看蘇東坡很不爽的哲宗去世,他的命運終于迎來了一線轉機,東坡北歸的日子近了。
果然,這一年的五月中旬,他接到了北歸的公文,終于結束了在海南的放逐生涯。六月二十日,渡海北歸。
此刻,蘇東坡心情大好,儋州父老攜酒為他送行。父子倆帶著他們的寵物狗“烏嘴”一同渡海?!啊┓胚€,與子過乘月自瓊州渡海而北,風靜波平,東坡扣舷而歌,過困不得寢,甚苦之。”(《蘇軾年譜》引《萍洲可談》),蘇東坡在北歸的船上放聲歌唱,積壓多年的怨氣隨風而散。那晚,他一定一醉方休。
在文壇、書壇,蘇東坡毫無疑問是備受景仰的巨匠,在官場,他只是個菜鳥,他率真的天性完全不是那些老謀深算的政客章悖們的對手。正像朝云說的,他一肚皮不合時宜。他一度作為帝師,居然和皇帝的關系都沒有搞好,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他外任時把皇帝送他的御馬隨手就轉送他人,可見他沒心沒肺。他在官場的不幸,卻是中華文化的大幸,他歷盡坎坷、九死一生,卻始終豁達,放逐的路上不但給后人留下了燦爛、美麗的篇章,也成就了自己的千古美名。
在生命的最后,蘇東坡回顧自己的一生,寫下了令人感慨萬千的詩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所謂天道輪回,整人者終難逃被整。那個把蘇軾一再流貶的政敵章悖,最終也沒躲過被貶出朝堂的命運,不久他也被放逐雷州,客死他鄉(xiāng)。在朝廷下的大棋里,趙家皇帝才是棋手,蘇軾也好.章悖也罷,都只是棋子而已。
蘇軾在雷州的日子并不長,但雷州的百姓記得他,懷念他,人們把原來的羅湖改名為西湖,湖堤也叫蘇堤。百姓為他建蘇公亭、立石像。那個后來也放逐到雷州的章悖,誰還在意他?天地之間有桿秤,那秤砣就是咱老百姓。
這次自駕一共兩周,回去的渡輪少了周折,三個小時就到徐聞。那個下午,特意去雷州西湖看看,湖很小,但湖邊的一塊石頭很醒目,刻著“蘇堤”二字,很紅很大,似乎隱藏著往昔的故事。
回程一路順風,雷州泉州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