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夜話

修一條麻繩那么細的小路

河灣村要修一條麻繩那么細的小路，以供小動物和昆蟲來往。修路本來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有些路并不是人們修出來的，而是人們不經(jīng)意間走出來的，正應(yīng)了那句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但是，要修一條麻繩那么細的路，還真是難住了人們，讓人們費了心思。長老說，如果事情反過來，讓人砍斷一條小路，那就太容易了，讓木匠一個人出手就行了，一斧子掄下去，小路就斷了；即使砍不斷，小路也會疼死，或者痙攣，變得彎彎曲曲。長老還說，把兩條或三條小路擰在一起也不是什么費力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我們也不是沒干過，使勁兒就行了。長老說話的時候，眼睛望著遠方，有時也望著天空，仿佛修路的秘方就藏在天空的背面。

修一條麻繩粗細的小路，是無法難住河灣村人的，除了長老，全村的人也都在想辦法。人們有的是力氣，就是把路修到天上，也不一定做不到。人們知道，肯定有一種方法，在正確和錯誤之間，出現(xiàn)一個縫隙。沿著這個縫隙，就能找到合適的路徑。

關(guān)于修路，人們早就總結(jié)出了有效的經(jīng)驗。比如，把一條彎曲的小路抻直，至少需要兩個人，在小路的兩端分別用力拉扯。如果力氣不足，則抻不直小路，但力氣過大也不行，容易把小路抻得過細甚至斷裂。因此，抻小路是個技術(shù)活兒，需要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人親自上手，干活兒靠譜兒，不能讓年輕的愣小子瞎折騰。有一次，鐵蛋和木匠趁著夜黑風(fēng)高，偷偷潛入山里，抻直了一條小路，結(jié)果第二天一看，小路又縮了回去，而且比以前還多了幾道彎，讓人們恥笑不已。

在河灣村，鐵蛋雖然是個愣小子，但也有過不錯的口碑，他曾經(jīng)因為摔倒過一個旋風(fēng)而獲得人們的贊賞，當時長老都對他伸出了大拇指。長老的大拇指伸出去以后，突然變成了半尺多長，可見他贊賞的力度有多大。后來，這個突然變長的大拇指，過了好幾天才縮回原狀。此后，長老再也不敢輕易伸出大拇指，他怕人們產(chǎn)生誤解，以為是在自夸。長老已經(jīng)二百五十多歲了，早已過了寵辱不驚的年齡，怎么會自夸呢？

鐵蛋就不同了，他的頑皮和毫不謙遜是出了名的，他的成長經(jīng)歷也讓人羨慕。他前一天還是個大孩子，自從他抱住旋風(fēng)的后腰把它摔倒以后，第二天就長成了壯實的小伙子。他做了出格的事情，絕不會謙虛，而是肯定要顯擺，一定要嚷嚷出去，讓全村人都知道。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和尚，為了喝水方便，把一口井給扳倒了。鐵蛋說他也出力了，實際上他只是搭把手，輕輕地扳了一下，主要還是和尚顯示了法力。還有一次，木匠拎著一把板斧走進樹林里，把一棵楊樹嚇得直哆嗦，當場就嚇死了。鐵蛋只是遠遠地看見了，他非要說是他把楊樹打死的，并不是木匠嚇死的。確實，他曾經(jīng)打過那棵楊樹。一天，鐵蛋從楊樹下經(jīng)過，正好樹上有一只烏鴉站在樹枝上，罵了他幾句，他夠不著烏鴉，就撒氣順手給了楊樹一巴掌。那棵健壯的楊樹足有一摟粗，絕不是一巴掌就能夠打死的，它的死肯定另有原因。

長老知道鐵蛋是個頑皮的臭小子，不管他說什么，只是笑笑，不會把他的話當真。但是，鐵蛋也不光嬉皮笑臉地吹牛，該出力的時候他也絕不含糊。比如，一天傍晚，來自西天的一片晚霞飄到河灣村上空時，飄著飄著突然就撐不住了，眼見就要掉下來，鐵蛋見狀立即施救，拔起村里的一棵高大的炊煙，扛著炊煙跑到曠野上，然后把炊煙豎起來，硬生生把晚霞給撐住了，他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一場天災(zāi)。這件事的后果是，由于當時情況緊急，鐵蛋慌不擇路，把三嬸家的炊煙連根拔起，造成三嬸家的煙囪幾天之內(nèi)都無法長出煙火。為此三嬸在胡同里截住鐵蛋，揚言要把他的蛋給揪下來，嚇得鐵蛋拔腿就跑。三嬸見他狼狽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當場就笑掉了一顆假牙。這顆假牙是鐵匠給她打制的鐵牙，當時就沒有安裝結(jié)實，大笑的時候經(jīng)常掉下來，三嬸早已是習(xí)以為常了，掉到地上撿起來重新安上就是了，絕不能讓鐵蛋看笑話。

關(guān)于修路這件事，鐵蛋絞盡腦汁想辦法。他想起他和木匠夜里把小路抻直那件事，他記得當時明月高懸，一條彎曲的小路在月光中飄起來，幸好被夢游的木匠及時發(fā)現(xiàn)，喊住了同樣正在夢游的鐵蛋，兩個人在野外控制住了小路，然后一人攥住一頭，用力拉扯，居然把小路給抻直了，也抻細了。既然小路可以抻細，甚至可以抻到蛛絲那么細，難道還怕修不成麻繩粗細的小路？想起這些，鐵蛋暗自欣喜，他想，我又可以做一件漂亮的事情了。

鐵蛋想好了以后，并沒有聲張，而是在一個人所不知的夜晚，悄悄潛入曠野，進行秘密探索。他要做實地考察，待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后，才能去找長老，說出他的修路方案，然后讓全村的人們驚訝并贊賞他。

這次，他沒有叫上木匠，他決定一個人解決修路的問題，以彰顯自己的能耐。他在月光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村莊西邊的野地里。這時曠野上一片安謐，連風(fēng)都靜止了，只有月亮不急不緩地灑著光輝，仿佛在下一場透明的毛毛雨。這時，他恍惚聽到有人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本能地回了一下頭，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曠野上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虛幻的身影，此外別無他人。他再一次聽到了呼喚的聲音，是那么虛弱，飄忽，若有若無。他感覺這個聲音來自身邊，但他絕對想不到這輕聲的呼喚竟然來自他的身影。他也沒有想到，他的身影會離開他的身體，獨自走到他的前面，給他帶路。他跟隨著自己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仿佛他是身影的一個隨從。

沒有任何奇跡發(fā)生，他跟隨身影走了一段之后，沒想到自己不知不覺又繞回了河灣村。身影怕他走失，把他領(lǐng)回了村里。鐵蛋在黑夜中并沒有找到什么修路的好辦法，但也不是白跑一趟。他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木匠，走在朦朧的月光中，似乎在尋找和思考著什么。寂靜無人的夜里，木匠獨自走在曠野里，會尋找什么呢？肯定是在尋找一種辦法，這個辦法就像是一塊石頭或?qū)氊?，說不定隱藏在哪一處草叢后面，誰找到算誰的。鐵蛋沒有找到，木匠未必找不到，他倆都在尋找。他們各懷心思，都在暗自行動，那就看誰的運氣好吧。

鐵蛋發(fā)現(xiàn)木匠以后，并沒有聲張，而是悄悄隱藏起來，老遠地跟在他后面，又回到了曠野。夜里出走的兩個人不期而遇，一個被人發(fā)現(xiàn)和跟蹤卻毫不知曉，一個暗暗跟蹤別人卻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就在鐵蛋跟蹤木匠的時候，又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曠野里。借著朦朧的月光，從走路的姿勢看，這個人可能是長老。長老夜里出來干什么？莫不是也在尋找修路的秘方？還真讓鐵蛋猜中了，長老夜里睡不著，想著修路的事，他越想越清醒，干脆不睡了，起來到村莊的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他想，自己活了二百五十多歲，連一個修路的辦法都想不出來嗎？他忽然想起了鐵蛋和木匠曾經(jīng)在夜里拉抻過一條小路的往事，就起身來到了曠野，也想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辦法。

鐵蛋發(fā)現(xiàn)長老后也沒有聲張，他想看看長老到底要走向哪里，要做什么。這時木匠依然在往前走，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長老出現(xiàn)在曠野里，長老似乎也沒有發(fā)現(xiàn)鐵蛋和木匠。他們?nèi)嗽诟髯宰咧?，像是三個夢游人，莫名其妙而又鬼使神差，同時出現(xiàn)在曠野上，只是被夜色掩藏了行跡。

木匠和長老在夜里走了很久，鐵蛋一直在暗中跟蹤，直到月亮偏西，他們才回到河灣村。他們在夜里到底找到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有一樣事物卻讓人迷惑：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曠野里多出了一條小路。人們并不知道這條小路是鐵蛋、木匠、長老三個人偷偷走出來的，他們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在了同一條線路上，竟然形成了一條小路。

人們發(fā)現(xiàn)曠野里多出一條小路也沒有驚奇，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者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還有人傳說，這條小路是一個影子領(lǐng)著幾個夢游人踩出來的。這條剛剛出生的小路大約有一個成人腳掌的寬度，距離麻繩那么細還有很大的差距。沒想到幾天后天氣陰涼，小路經(jīng)不住寒氣，居然萎縮了，真的變成了麻繩粗細，而且彎彎曲曲。

對此，長老閉口不談夜里出走的事，木匠也假裝不知道，只有鐵蛋高調(diào)宣布，說是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他看見神在曠野上散步，就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世界的外面，差一點兒回不來了，幸好他的身影站出來，把他領(lǐng)回到河灣村。他說話的時候不住地眨眼，而且嬉皮笑臉的。人們看著他說話，只是笑，也不回應(yīng)。鐵蛋說到高興處，忽然看見三嬸出現(xiàn)在胡同里，而且直奔他而來，他見狀轉(zhuǎn)身就跑。人們看見鐵蛋狼狽逃跑的樣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燕山夜話

無論多么沉的石頭，一旦它飄起來，就能夠發(fā)光，成為天上的星星。關(guān)于這一點，長老有足夠的經(jīng)驗告訴后生們。在河灣村，沒有人懷疑長老說過的話，尤其是關(guān)于星星，長老可以講述一個晚上加上九個晚上，總之是大頭在后面，總也講不完。

一群人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三嬸的身體胖，占的地方也多；鐵蛋的身體結(jié)實，但是看上去還是與鐵匠有差別；鐵匠更結(jié)實，塊頭更大，仿佛是鐵做的。人們從飄忽的月光中獲得了身影，仿佛是披在身上的一塊紗布。這時，山村的夜晚極其安靜，星星在天頂上移動，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偶爾有粘貼不太牢固的星星從天上掉下來。人們也不擔心，因為星星即使不慎掉下來也不會輕易摔死，它會在下落的過程中長出一個發(fā)光的尾巴，把自己拖住，仿佛天空是一個大幕，而隕落不過是一次冒險的表演。

長老說，地上的石頭很多，不是每一塊石頭都能飄起來，有的石頭只是用于降落。長老說這話的時候，看了一眼鐵匠，似乎在尋找一種支持。鐵匠無意識地點了一下頭。鐵匠曾在青龍河邊的沙灘上撿到過一塊透明的石頭，經(jīng)過長老鑒定，確認是月亮上掉下來的碎片。鐵匠用這個月亮的碎片打制了一把透明的寶刀，由于刀刃太鋒利，在試刀時砍斷了青龍河的流水，導(dǎo)致斷口上游的流水縮回去很遠，斷口下游的流水加速向遠方逃跑。很久以后河流才恢復(fù)完整，但是水面上留下了一道傷疤，久久不能愈合。

長老說這話的時候，鐵匠坐在大石頭上，月光掩蓋了他的黑臉。鐵匠長年打鐵，被爐火烘烤，臉色也接近了鐵的顏色，尤其是他的拳頭，又大又黑，仿佛是一個鐵拳。人們知道他經(jīng)常用拳頭打鐵，也不覺得稀奇，他那又大又黑的拳頭如果不用來打鐵，難道用來砸石頭？砸石頭是石匠的活計，而石匠住在青龍河對岸，只顧做豬槽子、驢槽子、石磨、石碾等石器，他很忙，沒有時間在月光下閑聊。石匠不干活兒的時候就睡覺，據(jù)說他睡覺的時候只顧打鼾，根本沒有時間說夢話，也從來不夢游，這與鐵匠恰好相反。

鐵匠經(jīng)常夢游，偶爾也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背著布袋去月亮上采集碎片，用于打制寶刀，但是回來后他就忘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月亮上，又是如何下來的，這一切他都毫不知曉。有人說他是在夢游中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月亮上，也有人說他是被一只螢火蟲引到了空中。最神秘的說法是，那發(fā)光的螢火蟲可能是一盞神燈，也可能是發(fā)光的寶石，把鐵匠引到了天上。長老聽了就笑，說，哪有什么寶石，我估計是掉在地上的流星又回去了，順便給鐵匠照亮，不然閑著也是閑著。長老說這話的時候非常自信，眼睛望著天空，仿佛天上那些飄移的星星都是神的燈火。

人們看見長老望著夜空，也都陷入了沉思。經(jīng)常是這樣，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像是一群泥塑，沉默寡言，說不定哪個人就是個真正的泥人。當年的張福全不就是這樣嗎？他因為借用鄰居王老頭兒的一根針沒有及時歸還，后來就不想還了，幾十年過去，這件事一直憋在他的心里，成了他的心病。最后這根針變成了扎在他心里的一根無形的刺兒，終于使他崩潰，身體坍塌變成了一堆土。他死后，人們才知道，原來他是一個泥人。一個人是不是泥人，活著的時候自己是不自知的，只有死后才能知道。

長老把目光從天空里收回，轉(zhuǎn)頭看著鐵匠，人們也都看著鐵匠，怎么看，鐵匠都不像是一個泥人。他身上的肌肉從不裂縫，有時還冒油，他的身體非常結(jié)實，難怪他有足夠的力氣走到月亮上。若是一個泥人，肯定走不了那么遠。

鐵匠看見人們都在看他，有些發(fā)慌，說，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一個泥人。這時，三嬸憋不住了，說，我們看你怎么了？你長得好看唄！鐵匠說，別看我，還是看鐵蛋吧，鐵蛋好看。鐵蛋坐在大石頭上一直沒有說話，幾乎都要睡著了，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忽然醒了，揉了揉眼睛說，吃飯了？人們聽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三嬸說，不是喊你吃飯，是說你好看！鐵蛋一聽三嬸說他好看，就把臉湊到三嬸面前說，我這么好看，三嬸就看個夠唄？三嬸看見鐵蛋把臉湊過來，上手就是一把，幸虧鐵蛋躲得快，否則巴掌就貼在了他的臉上。人們看見鐵蛋差點兒挨打，忍不住又是一場大笑。

就在這時，木匠背著工具箱路過村口，他出工剛回來。他去河對岸的小鎮(zhèn)給一個去世的老人打制棺材，天黑了才完工，因此回來晚了。木匠看見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就停下腳步，湊了過去。三嬸見到木匠，就取笑他說，木匠啊，聽說你前些日子拎著斧子去樹林里，把一棵楊樹給嚇死了，今天又去嚇唬誰了？小鎮(zhèn)那個老人不會是被你嚇死的吧？

木匠本來沒有看見三嬸，聽見三嬸粗聲大氣地說話，才發(fā)現(xiàn)她坐在月光中，體積比常人大好多，衣服里面全是肉。木匠回復(fù)三嬸說，瞧您說的，好像我多厲害似的，那棵楊樹不是我嚇死的，是它站立時間太長了，累得昏過去了，然后就死了，真不是我嚇死的。三嬸說，反正我一看見你，我的身影就倒在地上，凡是虛弱的事物都怕你。長老看見木匠站著說話，就說，你把工具箱放下，坐在石頭上歇歇吧，不然你站著跟三嬸斗嘴，吃虧。木匠說，謝謝長老，我挨著您坐吧，正好我想讓您看一個東西。

一聽說讓長老看一個東西，坐在大石頭上的人們也都來了精神，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新鮮物件。三嬸、鐵匠、鐵蛋，也都把臉湊了過去。鐵匠本能地伸出了他那又黑又大的拳頭，似乎要搶劫似的。三嬸看見了就著急地說，鐵匠你把拳頭縮回去，我怕你碰到我。鐵匠笑了笑說，我的拳頭若真砸下去，也只能砸鐵蛋，哪能砸您呢，您的身上那么多肉，我怕拳頭彈回來，砸到我自己。鐵蛋說，還是砸你自己吧，千萬別砸我，我又沒招惹你。木匠說，鐵匠誰也別砸，你砸我手里的東西吧，我看這個東西很硬。

木匠說著，就把手掌攤開了，露出掌心里那個神秘的東西，原來是一個透明如炭火的小石頭。借著月光，人們看見這個透明的小東西，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星星。長老也認為是小星星。人們對這種透明的石頭并不陌生。早年的一天夜里，河灣村的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曾經(jīng)目睹了一場流星雨，落在青龍河邊。那個夜晚，整個河灣村的人幾乎全體出動，去河邊撿流星，有的人撿到了十幾顆，就是木匠手里這種透明的小石頭。

三嬸嘴快，問道，你是怎么撿到的？木匠說，我走在河邊的時候，看見沙灘上有一個發(fā)亮的東西，就好奇地撿起來了，你們看，多透啊，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撿到過這么好看的石頭了。這時，鐵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過去，從木匠的手掌里搶走了石頭。他還沒拿穩(wěn)，又被鐵匠搶走了。鐵匠把小石頭攥在手心里，他若不自己松開拳頭，誰也別想把他的拳頭掰開。鐵匠說，大家都別搶，讓我仔細看看，是不是月亮的碎片。因為他經(jīng)常去月亮上采集碎片，偶爾也去河邊撿石頭，可以說，他對石頭的研究，不亞于石匠。

小石頭到了鐵匠的手里，人們就不再搶了，都靜靜地看著，等待鐵匠仔細觀察，下一個結(jié)論。木匠說，鐵匠你仔細看看，到底是什么，然后還給我啊，我出去做工，經(jīng)常走夜路，需要光亮，有這么一個微微發(fā)光的小石頭，比螢火蟲亮多了。鐵匠說，瞧你那小氣樣，我家里不缺透明的石頭，大不了我去月亮上采集一些就是。三嬸說，就是，下次鐵匠去月亮上采集碎片，我也去。鐵匠說，三嬸你可千萬別跟我去，你那一身膘，走到半路掉下來，我可賠不起。說到這里，人們又一次爆發(fā)出笑聲。

鐵匠看過小石頭之后，說出了權(quán)威性的結(jié)論，同時也證實了人們的判斷。他說，這個小石頭不是月亮上的，它是月亮旁邊的一顆星星。鐵匠的話音剛落，只見三嬸“呼”地一下從大石頭上站起來，仰頭望著月亮，眼睛直勾勾地發(fā)呆，然后“哇”的一聲哭了。人們被三嬸這突然的哭聲驚呆了，同時也感到莫名其妙，三嬸怎么就突然放聲大哭了呢？難道這個透明的小石頭與她有關(guān)？人們都愣住了，任憑三嬸大哭，不知道如何安慰和勸阻她。這時月光似乎暗了一些，整個村莊都被她的哭聲震動，不知所措。人們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大石頭上，仿佛一群凝固的泥塑。

三嬸突然大哭，除了鐵匠，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鐵匠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但是他不能說出來，因為他與三嬸之間有過約定，為她保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三嬸在青龍河邊撿到過一個透明的小石頭，類似于木匠撿到的這個石頭，大小差不多，樣子也一樣。她把這個小石頭交給了鐵匠，請他以后再去月亮上采集碎片的時候，順便把這個石頭放在天空里，以便讓她的小兒子看見。河灣村的人們都知道，三嬸的小兒子小時候太頑皮，上樹掏鳥窩的時候遇到蛇，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有人說她的小兒子死后很有出息，在天上做了官。三嬸對此很是掛念，經(jīng)?；孟肴ヌ焐峡匆豢醋约旱男鹤?，但是她因身體太胖，也沒有鐵匠那樣的本事，根本去不了天空。自從鐵匠把她撿到的小石頭帶到天上，安放在月亮旁邊，從此天上就多了一顆發(fā)光的星星。三嬸經(jīng)常在夜晚凝視月亮旁邊這顆新出現(xiàn)的星星，那可是她親手撿到的小石頭啊，如今成了她的專屬星星。她的小兒子也得知母親的愿望，經(jīng)常在天上凝視這顆星星，與母親的目光交集，傳遞各自的心靈。也就是說，自從有了這顆星星，三嬸經(jīng)常與她死去的小兒子交流眼神，緩釋心中的思念。如今這顆星星居然從天上掉下來了，她怎能不悲傷？

鐵匠猜出三嬸大哭的原因，也知道如何安慰她，就說，我看月亮旁邊缺少一顆星星，要不木匠把這顆小石頭送給我吧，我再去月亮上的時候，把它放在月亮旁邊，你夜里趕路，它也能在天上為你照亮。木匠一聽也有道理，就說，送你就送你。

鐵匠和木匠說的話，三嬸都聽見了，她得知鐵匠要把這個小石頭送回到月亮旁邊，心里一下子開朗了，立刻止住了哭聲。鐵匠看見三嬸不哭了，又補充了一句，說，下次我一定把它牢牢地粘在天上，絕不會讓它再掉下來。鐵匠話里有話，除了三嬸，別人沒有聽出來，粗心的人們只顧想著如何安慰三嬸了，沒有注意到鐵匠和木匠說了什么。

三嬸不哭了，夜晚終于安靜下來。這時，鐵蛋放了一個屁，這個屁聲音太大了，所有人都聽到了，三嬸首先笑出了聲。人們看見三嬸破涕為笑，也就放心了。木匠說，太臭了，我得回家了。于是起身背起工具箱就走，沒想到三嬸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了木匠，把他拉了回來，邊拉邊說，你多聞一會兒，不然你就吃虧了。三嬸的舉動，引得人們哄然大笑。

把一條河流掛在天上

把一條河流掛在天上，至少需要五個大力士和十幾個鉤子，否則，人少了舉不起來，鉤子少了河流容易掉下來。對此，河灣村的人們有著充分的評估。早年間，人們曾經(jīng)抬著一條河流趕往海邊，走到半路被一個夢游人給攔住了，說，河流不用抬著走，它自己就會爬進海里。人們聽了他的話，也不辯解，稀里糊涂地又把河流抬回了原處。果然，河流回到故地后，自己順著河床向遠處爬去，到了望不見的遠方。后來，有人在異鄉(xiāng)看見一條河流有些眼熟，就順手從河里撈出一顆小卵石，他當場認出，這顆小卵石他曾經(jīng)摸過，來自河灣村古老的河道。

夏夜，河灣村的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在月光中議論起懸掛河流這個話題，由于大家的意見不一而陷入了沉默。漸漸地，夜晚的空氣都凝固了，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最先打破沉默氣氛的是鐵匠。他說，把一條河流固定在天上，不是不能做到，我也愿意參加，我有足夠的力氣走到天上，也有能力打制出結(jié)實的鐵鉤子，保證河流掛在天上不會脫落，但是，我們要想一下，到底有沒有必要把一條河流掛在天上？河流掛在天上時間長了會不會死掉？如果河流真的死了，還能不能救活？這些年干旱，山上的草木不太旺盛，能夠救活河流的草藥本來就不多，如今怕是很難采到了。鐵匠說話的聲音有些沉悶，他說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一個問題都有足夠的理由否定懸掛河流這件事。

鐵匠的話觸動了人們心底的隱痛，大家都不再說話，又是一陣持久的沉默。人們知道，把一條河流掛在天上確實有些不妥，同時也存在一些隱患。雖然人們對此有一些經(jīng)驗，但也心存憂慮，有些犯怵。因為早年間河灣村的西北部天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塌陷，天光從塌陷處傾瀉下來，夜晚亮如白晝，整個村莊的人都無法入睡。后來，一個沉睡多年的死者從墳?zāi)估锱莱鰜?，幫助人們補天，經(jīng)過全體村民和死者的共同努力，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持續(xù)修補，終于把塌陷的天空補好了。但是修補過后的天空總有一些薄弱的地方，每次遇到烏云密布，天空就會出現(xiàn)一些漏光的裂縫，并且伴隨著巨響，仿佛天空隨時都會再次坍塌。幸好那些裂縫能夠及時彌合，沒有造成嚴重后果。早年那次天塌，天上不僅漏下了光，也漏下了很多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條新的河流。天空修補完工后，那條新的河流逃跑了，據(jù)說一路癲狂跑到大海里，被海水淹死了。據(jù)說，大海是河流的墓地，還真是，沒見過哪一條流進大海的河流能夠活著回來。

長老坐在大石頭的邊緣上，捋著他那雪白的胡須，看著鐵匠，也陷入了沉思。畢竟懸掛河流這么大的事情，他不點頭，誰也不敢作出最后的決定。長老憑著二百五十多歲的高齡和淳樸的品德，一直受到人們的尊敬。人們坐在月光中，等待著長老說話，似乎忘記了這是一個夏夜。越過青龍河的晚風(fēng)吹過村莊，吹過長老的胡須和人們凝固的身影，向更高處吹拂，把夜空吹得飄飄忽忽，仿佛那些閃爍的小星星都是些發(fā)光的氣泡。

長老看著鐵匠，同時又掃視了一下坐在大石頭上的人們，突然發(fā)問，是誰第一個說出要把河流掛在天上的？人們被長老的突然發(fā)問蒙住了，是啊，是誰說的？這個問題確實需要搞清楚。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鐵匠身上，仿佛答案就在鐵匠攥緊的拳頭里。鐵匠說，看我干什么？真不是我說的，我也是剛聽說。這時人們相互凝視，所有的人都在搖頭，都說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是有這么一個消息，說是要把一條河流掛在天上。長老說，不會是要把青龍河掛在天上吧？鐵匠說，若是把青龍河掛在天上，三個大力士肯定不行，至少需要十個人以上，鐵鉤子也要多出幾倍，需要給我留出足夠的時間，不然就是把熔爐燒化了，短時間內(nèi)我也做不出那么多鐵鉤子。

長老說，既然誰也沒有說過要把河流掛在天上，那么這個問題就成了一個懸置的問題。長老這么一說，人們才意識到，一條河流還未掛在天上，一個追查不到源頭的話題卻懸置起來，成了人們要解決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比真正懸掛一條河流還有難度。長老說，只要時間足夠長，大力士和鐵鉤子我們都能解決，但是一個問題懸掛在天上，看不見、摸不著的，還真不好說。

鐵匠說，有一年，也是這樣的夜晚，只不過月亮比現(xiàn)在大幾倍，那是一個非常胖的月亮，飄過我頭頂?shù)臅r候.我還聞到了淡淡的甜味，從那以后我才知道，月亮是甜的。那天夜里，我趁著明晃晃的月光，去青龍河邊的河灘上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撿到一些月亮的碎片或者掉落的星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天上懸掛著一個鐵鉤子，而鉤子上卻什么也沒有。正在我感到納悶的時候，這個鐵鉤子忽然垂了下來，幸虧我躲閃及時，沒有把我鉤住，卻把我的身影鉤出一個洞。長老問，什么樣的鉤子？鐵匠說，就是一個鐵鉤子，我看得非常清楚，我對鐵器格外敏感，絕不會看錯。長老說，不會是你打制的鐵鉤子吧？鐵匠說，我確實打制過鐵鉤子，也確實在天上掛過鐵鉤子，但是過后我就收起來了，我怕鉤子把路過的云彩鉤住，造成誤傷。鐵匠繼續(xù)說，那天夜里，我還在青龍河里發(fā)現(xiàn)一個月亮，跟天上的月亮大小差不多，我知道月亮不會游泳，當時它正在河水里掙扎，幾乎快要淹死了，我打撈了好幾次，都無法撈出它，月亮太光滑了，我根本抓不住。長老說，你用鐵鉤子說不定能夠鉤住。鐵匠說，當時我蒙了，沒想到使用鉤子。長老說，后來呢？鐵匠說，后來我就醒了，原來那是一場夢。

一直沉默寡言的人們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終于爆發(fā)出透明的笑聲。鐵匠也跟著笑起來，他把一個嚴肅的問題講成了笑話。人們的笑聲在月光中蕩漾開來，擴散出一圈圈兒的波紋。這時月光忽然化成了水，從高空灑下來，仿佛天上落下一條解散的河流。

笑過之后，一切都釋然了，人們已經(jīng)不再為一個懸置的問題而發(fā)愁，也不再試圖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而是順其自然，樂享其成。長久以來，河灣村的人們就是這樣過來的，天塌了就補上，人手不夠了自然會有死去多年的老人從墳?zāi)估锍鰜恚瑤椭藗兏苫顑?。人們對死亡也從來沒有恐懼，因為死亡不過是一場持久的睡眠，也許睡到地老天荒，也許睡一會兒就會醒來，然后繼續(xù)沉睡。沒有人會因為天上垂下一個鉤子就必須上吊，也沒有人在意河流日夜逃跑。跑就跑吧，河流是逃不出河床的，除非它進人大海，而海洋不過是個大水坑，里面全是苦水，在海里藏身簡直就是找死。

這時，長老已不再繼續(xù)追問在天上懸掛河流這件事的起因，因為根本追問不出一個確切的結(jié)果，仿佛這個問題是憑空產(chǎn)生的，自然也會在一場笑聲過后憑空消散，如同從未發(fā)生過一樣。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十幾個人，也可能更多，加上他們的身影，大約幾十人，在朦朧的月光中若有若無，既真實又虛幻。長老和鐵匠說話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只是坐著，傾聽著，并未插言。人們知道自己是野生動物，盡量活在自然的狀態(tài)中，悠然自得，偶爾也在原始的沖動下.魯莽地創(chuàng)造一些奇跡。

長老說，今夜的月亮又大又亮，我們就不要再追問懸掛河流的事了，我們安心地曬月光吧。鐵匠也說，對，我們專心地曬月光吧。

河灣村的人們喜歡在夏夜乘涼，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人們都愛曬月光。早年曾經(jīng)有一個喜歡月亮的人，經(jīng)常用手指著月亮，慢慢地手臂就變長了，后來被長老發(fā)現(xiàn)后制止了——長老怕他的手臂越長越長，會把月亮抓住。在以往很多年的光陰里，月亮飛得并不高，也不快，手臂長的人，站在山頂上真的有可能把它抓住。實際上，真的抓住了月亮，也不一定能夠把它摘下來，因為月亮的上空似乎有一個鉤子，鉤住了月亮。那個鉤子看似晃晃悠悠，實際卻很牢固，月亮從不擔心會有人摘下它，也不擔心掉下來。它每次經(jīng)過河灣村上空時，還故意多灑一些月光，以告訴人們，我沒事。月亮給人們帶來了很多好處，曬過月光的女人，皮膚會變得白皙，而男人們則越曬越黝黑，越曬越結(jié)實，渾身有力氣。

就在人們安靜曬月光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村邊的青龍河在月光中飄了起來?？吹竭@驚人的一幕，人們不由自主地從大石頭上起身，仿佛被什么牽引，慢慢地朝河邊走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誰不想看個究竟？鐵匠走在最前面，長老走在最后面，很快就來到了河邊，準確地說，是來到了河流的下面，因為這時的青龍河已經(jīng)在空中飄著，像是一條騰飛的青龍，蜿蜒而去。

看到眼前這一幕，首先發(fā)出驚呼的是鐵匠。他舉起他那打鐵的大拳頭，在空中晃了一下，說，我終于知道為什么要把河流懸掛在天上了，因為你不懸掛它，河流自己也會飄起來，既然這樣，還不如掛在天上，畢竟牢固些，免得掉下來摔死。長老也說，看起來在天上懸掛河流這件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fēng)，現(xiàn)在算是找到原因了。

正在大家仰望河流時，鐵匠說，我現(xiàn)在就回鐵匠鋪，連夜打制鐵鉤子，不然青龍河飄遠了，真就來不及了。鐵匠走后沒有回頭，他并不知道，青龍河只是飄了一會兒，又落了下來，因為天上沒有鐵鉤子，它堅持不了多久。

原載《中國作家》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