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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餓簡史

    2024-10-07 00:00:00朱旻鳶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4年9期
    關(guān)鍵詞:脖子爺爺

    1950年11月28日16時

    天空中彌散著濃濃的硝煙,地面上彌漫著焦煳的氣味。暮色四合,白天的戰(zhàn)斗在“吊孝機(jī)”的哭喪中宣告結(jié)束。轟炸機(jī)狂轟濫炸了一天,快天黑了才心滿意足地飛走,留下一架“吊孝機(jī)”在志愿軍頭頂轉(zhuǎn)圈兒,邊轉(zhuǎn)邊往下扔?xùn)|西,扔的不是炸彈,也不是罐頭,而是傳單。

    “吊孝機(jī)”是美軍專門用來打心理戰(zhàn)的,除了播撒傳單,還發(fā)出像哭喪一樣的聲音,一邊飛一邊哭,先是用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喊:“中共虎軍的兄弟們,我看見你們了,出來吧!”

    然后是一個貌似投敵被俘的戰(zhàn)士勸降:“戰(zhàn)友們,別打仗了,快回家吧,家里人都想你們了!”

    這些聲音基本上沒有產(chǎn)生什么效果。筋疲力盡的鋼刀連官兵抓住難得的時機(jī),躺在戰(zhàn)壕里,望著飛機(jī)喘氣。

    接著又換成了老人,聲音顫巍巍的,不時夾雜著咳嗽和有氣無力的喘息,像身患重病的老父老母拄著拐杖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召喚兒子回家。指導(dǎo)員巴浦洛忙命全連戰(zhàn)士捂耳朵。連長李四大仔細(xì)品咂,覺得比“叛徒”的口音純正,扭頭環(huán)顧陣地,發(fā)現(xiàn)有的已經(jīng)開始打呼嚕,便替美軍惋惜起來,吧唧幾下嘴說:“嗯,這學(xué)得倒像俺們山東老頭兒老太太,只可惜播的不是時候,俺們都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p>

    全連大概只有孫大脖子捂耳朵眼子,還邊捂邊罵美軍缺德,又恨自己的耳朵沒被剛才的炸彈炸聾。他的耳朵被凍掉了,只剩下兩個耳朵眼兒,但一點(diǎn)兒也不影響聽力?!暗跣C(jī)”一直哭到天色發(fā)暗才飛走,孫大脖子捂耳朵眼子捂到“吊孝機(jī)”飛走才放下來。

    已是下午四點(diǎn)。部隊(duì)依舊沒有得到任何補(bǔ)給。有消息傳來,后方運(yùn)輸物資的車隊(duì)遭到美軍飛機(jī)的轟炸,全癱在了路上。此時鋼刀連的陣地上只剩下一個排的兵力,干部只剩下連長李四大和指導(dǎo)員巴浦洛。副指導(dǎo)員帶著十幾名“夜盲癥”及時撤出了戰(zhàn)斗,找地方隱蔽起來。全連的給養(yǎng)只剩下兩顆土豆,彈藥少到只夠發(fā)動一次沖擊。唯一有所改進(jìn)的是都比原來穿得暖和了。新添的衣物來自尸體,有敵方的也有己方的。打一個撥次,死一批人,死一批人便及時扒一堆衣服鞋帽,只扒厚的棉衣,不管合不合身先套上再說,實(shí)在套不下了撕開,用腰帶、繩子往身上捆,捆得渾身鼓鼓囊囊的,像一群叫花子。

    晚上的戰(zhàn)斗依舊是白天拉鋸戰(zhàn)的繼續(xù),只不過攻守互換,志愿軍成了進(jìn)攻方。美軍的進(jìn)攻剛剛停止,虎軍就接到了晚上的作戰(zhàn)命令,負(fù)責(zé)指揮狼師作戰(zhàn)的張副軍長向各部下達(dá)的命令依舊是進(jìn)攻,依舊是圍殲和竭力全殲。

    美軍的進(jìn)攻是下午四點(diǎn)停止的,志愿軍的進(jìn)攻發(fā)起時間定在下午五點(diǎn)。中間一個小時的休整,連長李四大帶人在陣地前沿全力搜集彈藥和干糧。但搜集上來的只有彈藥,沒有干糧,連美軍的尸體上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填肚皮的東西。全連都已經(jīng)餓得暈頭轉(zhuǎn)向,背著撿來的彈藥,更顯得頭重腳輕,一走就像要飛。

    孫大脖子跟在李四大后面,一只手在地上摸索彈藥,一只手提著褲腰。他餓得連腰帶都系不住了,肚子癟得只剩下兩層皮,緊貼在脊梁骨上,兩只手都能合掐過來,就像以往連隊(duì)會餐時被炊事班釘在木板上的羊皮。他對美國人失望至極。連長李四大戰(zhàn)前動員時說的牛肉罐頭、俘虜口供中的C口糧,連個影兒也沒見著。難道他們出戰(zhàn)壕前都統(tǒng)一搜了身,把身上能吃的都處理干凈了?唯一的收獲是解決了帽子問題。不是他夢想中的狗皮帽子——美軍不戴狗皮帽子,他們戴的是鋼盔,里面襯著一頂帶耳罩的厚絨帽,這玩意兒正好能把孫大脖子兩只凍傷的耳朵包裹起來,還能勉強(qiáng)把原來的那頂“三塊瓦”扣上,既暖和又好看。

    1950年11月25日下午

    拳頭大的冰疙瘩在火上烤得直冒煙。孫大脖子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土豆的香味。他望著篝火直咽口水。這是連隊(duì)斷糧以來,他第一次開火“做飯”。

    他們是出來籌糧的。作為孤軍深入的偵察分隊(duì),鋼刀連經(jīng)過七天晝伏夜行的穿插,已經(jīng)無限接近敵軍,但仍未偵察到可靠的情報。明天一早,十萬人馬的大部隊(duì)就將全部到達(dá)集結(jié)地域,下午就將跨越戰(zhàn)斗出發(fā)線進(jìn)入各自的陣地,晚上整個東線的戰(zhàn)斗就將全面打響,如果師里屆時依舊沒有獲悉準(zhǔn)確的敵情,戰(zhàn)斗將會非常的被動。中午起床之后,連長李四大決定迅速集合隊(duì)伍,派出偵察小組,再前出偵察一次。

    班、排長們都主動請纓。列席會議的孫大脖子也主動請纓,但他不是去偵察,而是要去附近村子籌糧,理由是留在師后勤部“蹲守”補(bǔ)給的副連長和司務(wù)長還是無音訊,發(fā)給每個人的土豆吃得只剩下最后三顆,當(dāng)作了“沖鋒糧”。反復(fù)權(quán)衡之后,連里最終決定派出一班長老杜帶偵察小組前去偵察,炊事班前班長孫大脖子帶籌糧小組就近籌集糧食;

    李四大折了根樹枝在雪地里一陣劃拉,勾勒出一個地形草圖,說:“咱們目前在大湖的北邊。敵人從東海岸的元山登陸后,必將沿公路向北進(jìn)犯,所以他們現(xiàn)在極有可能在咱們的東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村子被敵人占領(lǐng)的可能性不大,相對安全,可能會有糧食?!?/p>

    孫大脖子說:“俺知道了,敵人在東南,糧食在西北?!?/p>

    李四大拿出指北針,問:“只有一個,你們誰用?”

    老杜和孫大脖子對視一眼,然后都直勾勾地盯著李四大手里的寶貝,誰也不伸手。老杜說:“這么重要的裝備,萬一弄丟,連隊(duì)就徹底成了瞎子。俺老杜好歹也是個‘老偵察’,沒它也能找著路?!?/p>

    孫大脖子撇撇嘴說:“俺老孫更不用!堂堂炊事班班長,路都找不著,丟了活該!”

    李四大毫不客氣地收起指北針:“那就把草圖記住,有把握了再去,不管有無戰(zhàn)果,天黑之前都必須回來!”

    老杜和孫大脖子兩個人又頭碰頭地盯著地形草圖看了幾眼,才各自行動。但他們“出門”后就沒了方向。他們遇到了大雪,而且是傳說中“越下越大,越大越小”的牛毛大雪。

    中午起床時還尚無跡象,只是天陰得厲害,幾乎是一轉(zhuǎn)眼工夫,海樣的彤云就淹沒了整個天空,然后云海起伏,翻滾出黑龍般的云層,在頭頂盤旋,越壓越低,不幾個回合便吐下白色的火焰——雪下來了。開始是小雪,后來是中雪,他們離開宿營地出發(fā)的時候,正式變成了大雪,鵝毛大雪,絨球大雪,但緊接著急速變細(xì),細(xì)成了人的毛發(fā),最終變成了牛毛大雪,像砂糖,像綿沙,像干粉,像白面。老天像撕開了個面袋子,像裝滿面粉篩子,簌落簌落一個勁兒地往下抖,一個勁兒地往下篩,篩砂,篩面,篩粉,越篩越綿密,越篩越堅(jiān)實(shí),越篩越干巴。篩到最后落下的全是干砂礫,抓一把攥在手里,使勁兒捏也捏不出水。這樣的雪鋪在地上,化不了,凍不住,天上什么樣,落地上還是什么樣,蓬松松,暄騰騰,腳往上一踏就撲哧一聲陷進(jìn)去了,像往綿沙里插筷子,雪有多厚腿就陷多深。

    牛毛大雪就這么轟轟烈烈地下個不停,遮天蔽日,像機(jī)器碾子似的,不知勞累,一層一層地覆蓋著原先的雪層,原先雪面上的各種痕跡被一遍又一遍地篩平——包括趙解放和孫大脖子剛剛留下的腳印。

    趙解放和他的“三八大蓋”是孫大脖子向連隊(duì)申請借調(diào)過來的。選他而不選別人主要是他話少,不易暴露目標(biāo),還因?yàn)樗瓉砭褪谴妒掳嗟?,算孫大脖子的老部下,最重要的是他還頗懂地形,識圖認(rèn)路。孫大脖子其實(shí)看不懂地圖,只是不想在老杜面前露怯,怕留下話柄子,才裝著看懂了。等老杜一走,他就領(lǐng)著趙解放回去看,但草圖早被風(fēng)雪蕩平了。沒看到圖,趙解放并不發(fā)怵,畢竟還知道方向,只要有方向就錯不到哪兒去,但他嚴(yán)重地低估了這地方的雪?;仡^連自己腳印都找不著的趙解放,更找不著了前進(jìn)的路,雪已不是他這個南方人大開眼界的東西,成了阻擋和蒙蔽他視線的障礙。無遮無蓋地站在雪里,起初他尚能看到半里開外,隨著雪粉子變細(xì)變密,他的視界越來越促狹,如同溺進(jìn)水里一般,再也辨不出東南西北。孫大脖子重新掌舵,成為“領(lǐng)路人”,憑著對草圖的一知半解和模糊印象,領(lǐng)著趙解放在山溝里摸索前進(jìn)。轉(zhuǎn)了一圈兒,不僅沒找到村子,連人煙也沒有發(fā)現(xiàn)。

    趙解放覺得不對勁兒,說:“是不是走反了?”

    孫大脖子說:“別瞎說,你盡管跟著就行了。”

    趙解放就跟著他繼續(xù)往前走,轉(zhuǎn)到下午終于出了山溝,雪也小了許多,站在半山坡上看見在山的那頭隱隱約約有幾棟房屋。

    孫大脖子喜出望外:“俺說沒走錯吧?”

    二人興沖沖地直奔過去。

    朝鮮的鄉(xiāng)村跟中國不大一樣,既不像孫大脖子老家河南那邊街巷縱橫的莊子,也不像趙解放南方老家依地勢風(fēng)水而建,像攤餅子一樣圍聚一團(tuán)的自然村落。他們的村落是線形的,各家各戶羊拉屎似的稀稀拉拉十幾里長。他們沿著山路挨家挨戶走過去,前幾家被炸得只剩下一堆瓦礫,焦黑的房梁還冒著濃煙。

    孫大脖子站瓦礫上拿扁擔(dān)探礦似的東杵西杵、七翻八翻,只翻出來磚頭瓦片木炭粒兒,連個吃食的影兒也沒見到。

    沿村子又走出去幾里地,在山坳子里總算找到一家沒挨炸的。是個小院,在半山腰懸崖下,房屋完好無損。二人喜出望外,泄去一半的氣又重新鼓脹起來,仿佛聞到了飯菜香。他倆站在門口用剛學(xué)的幾句朝鮮話喊:“幺波唏不唏喲(您好),幺波唏不唏喲——”喊了幾聲里面沒有任何動靜,便推門進(jìn)去,院子里異常安靜,只有屋檐下掛著的一只葫蘆在風(fēng)里晃來蕩去。房門是虛掩著的,未上鎖。孫大脖子又“幺波”了幾聲,拉開門,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盛放東西的壇子、罐子、缸子、柜子、櫥子都被打開了,東倒西歪地扔在地上。地上躺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穿著朝鮮族的長衫,衣服和地上都是血,確切地說已經(jīng)凍成了血冰,像瑪瑙似的,將人、衣服和地面牢牢地凍在一起。走近一看,臉都像蠟做的,已經(jīng)扭曲得變了形。

    “抬一抬吧?!睂O大脖子說,“讓他們到了下面睡得舒服些?!?/p>

    “你不怕死人?”趙解放問。

    “不怕,見多了?!?/p>

    趙解放又問:“那鬼呢?”

    “沒見過?!?/p>

    趙解放問:“你說有沒有鬼?”

    孫大脖子說:“沒有?!?/p>

    趙解放說:“那哪來的‘鬼’字?”

    孫大脖子說:“我覺得沒有,指導(dǎo)員都說了,那是封建迷信?!?/p>

    趙解放不敢說了,彎下腰去。二人抓住胳臂腿,想把尸體從地上拔起來,但尸體像長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

    折騰了一番,孫大脖子說:“算了,再使勁兒就掰斷了?!?/p>

    他倆扔下尸體,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陣,競連一粒糧食都沒找到,連酸菜壇子也是空的。孫大脖子沮喪地說:“來晚了,早被狗日的清洗一遍了?!?/p>

    趙解放說:“這么說,咱們還是走錯路了,跑到鬼子窩里來了?”

    “胡說。”

    孫大脖子嘴上不承認(rèn),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往屋外倒騰。急急忙忙出了院子回到小道上,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知道走出去多遠(yuǎn),二人的腿都禁不住打起晃來。他倆不敢再往前走了。白忙活一場,餓得兩眼昏花,二人只好拖著兩條打晃的腿,像掃地一樣劃拉著積雪往回走。

    孫大脖子更是沮喪。這趟任務(wù)他是抱有“政治目的”的,他必須盡快找到糧食。糧食對他而言,向來都是比命還重要。

    他的隊(duì)伍是靠糧食拉起來的,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這支靠糧食拉起來的隊(duì)伍,最終會因?yàn)榧Z食斷絕被解散。這讓他再次體會到了糧食的極端重要性,所以他急切地踅摸糧食,對糧食的渴求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狗皮帽子。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狗皮帽子只能保住他的耳朵,況且耳朵已經(jīng)凍掉了,就不再重要,而糧食卻能保全連的命,能保他這個班。只要有了糧食,全連一百多號人才能在這冰天雪地里繼續(xù)活下去,走下去,打下去,他的炊事班才能重建。當(dāng)然,他這個班長也才能官復(fù)原職。運(yùn)用指導(dǎo)員巴浦洛這幾日傳授給他的“思想理論武器”來揭示便是:不僅意味著自然生命,還意味著政治生命。而空手而歸,則意味著“兩命嗚呼”(指導(dǎo)員經(jīng)常在批判會上說“一命嗚呼”)。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腳下滾出一坨冰疙瘩。

    “土豆!”孫大脖子叫一聲,眼睛一下就直了。像捧四代單傳的男嬰一樣把冰疙瘩捧在手里。趙解放湊近一看,土豆有拳頭大小,被一層厚厚的冰雪裹著。

    孫大脖子捧著那顆土豆突然就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路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趙解放,仿佛畢生的氣力都已耗盡。

    趙解放說:“吃獨(dú)食要槍斃?”

    孫大脖子說:“這不算吃獨(dú)食,這是靈活處置?!?/p>

    趙解放問:“我問你這是籌來的糧食不是?”

    孫大脖子說:“是撿來的,撿來的就不用交公吧?再說一顆土豆回去咋分?連長吃還是指導(dǎo)員吃?他倆當(dāng)然不好意思吃,要給下面吃,傷病員吃,他們好意思吃嗎?讓來讓去,最后還得浪費(fèi)。是兩條人命重要還是一顆土豆重要?你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了。我數(shù)‘123’你再不表態(tài)就是同意。1——2——3。好,就這么定了。”

    趙解放一句話沒接,孫大脖子已經(jīng)決定:先找個地方把土豆烤著吃了,補(bǔ)充點(diǎn)兒能量再往回走。于是就近找了個山洞,掰了些枯枝干葉,摸出全連唯一的戰(zhàn)備火柴,點(diǎn)著,把土豆架放了上去。

    土豆剛放上去烤,孫大脖子已按捺不住了,似乎肚子里凍死的饞蟲都在土豆的誘惑下復(fù)活了?!敖沽?!焦了!”拿樹枝挑過來一看說,“黑了!黑了!”拿起來張嘴就咬,隨即呸的一口吐出,齜牙咧嘴地罵:“娘的驢屎蛋子!”孫大脖子剛罵了一句,眼睛便瞪著不動了。

    趙解放發(fā)現(xiàn),洞口的光線忽明忽暗起來,兩個人就勢往地上一滾,貼著洞壁趴在地上。一個黑影兒由遠(yuǎn)而近走進(jìn)洞來。逆著光看出是一個端著長槍穿著軍裝的黑影兒,是一個全副武裝的美軍士兵。兩個人屏住呼吸?!肮碜颖倍酥鴺屨驹诙纯谕锟戳丝?,好像什么也沒看到,又往前走了幾步。操著扁擔(dān)的孫大脖子突然躍起,掄起扁擔(dān)砍在了他的脖頸上,“鬼子兵”立即倒地。趙解放從另一面撲上去用麻繩把他捆了個結(jié)實(shí)。孫大脖子扔了扁擔(dān),一個餓虎撲食騎了上去,隨即“啊”的一聲跳了起來,仿佛踩著地雷。

    “媽呀,有鬼!有鬼?。 ?/p>

    趙解放也嚇得往后一閃,真以為有鬼進(jìn)來了。然而卻沒有動靜,山洞里靜得只剩下兩個人的喘息聲。趙解放問:“哪來的鬼?”

    孫大脖子指指地上的美軍士兵說:“你瞅不見?”

    趙解放問:“啥鬼?”

    孫大脖子說:“夜叉?!?/p>

    趙解放說:“你不是說沒有鬼嗎?”

    孫大脖子說:“真有!真有!”

    趙解放端起槍,拉開槍栓,推子彈上膛,躡手躡腳地上前一看,地上仰面躺著的美軍士兵除了臉比驢屎蛋比鍋底還黑,并沒有其他異樣。這是個黑人。趙解放見過黑人,他在“那邊”當(dāng)偵察兵時,美軍教官的司機(jī)就是黑人。

    孫大脖子還是半信半疑地問:“世界上真有這種人,生下來臉就跟鍋底那樣黑?”

    趙解放沒回答,上前伸手一摸鼻子說:“死了,這下真成了鬼。”

    孫大脖子定睛一看,“鬼子兵”的后腦勺兒被自己砸了個大坑,血流了一地。

    二人在“鬼子兵”身上一頓翻找,只從后背解下來一塊四四方方長著觸角的鐵疙瘩,趙解放說:“這是電臺?!?/p>

    孫大脖子拿在手里搗弄了兩下,竟從電臺的下面翻出來兩個鐵皮筒子,上面寫滿洋字碼,顛來倒去沒找到筒口,便操起刺刀捅了進(jìn)去,刀口竟溢出乳白色的液體,明汪汪的有點(diǎn)兒像豬油。孫大脖子把沾滿“豬油”的刺刀尖抽出,舉到嘴邊,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呸”的一聲啐了出去,罵道:“娘的,比驢屎蛋還難吃?!?/p>

    趙解放這才看到他嘗的是電臺專用電池。

    洞外又響起了腳步聲和口哨聲。二人又立即貼在了洞壁上。這次進(jìn)來的是一個白人鬼子,老遠(yuǎn)就能看見臉上一團(tuán)螢白色的光。白鬼子手里握著一把烏黑锃亮的手槍,嘴里嘰里呱啦地說著英語,好像是在找人。

    孫大脖子又掄起扁擔(dān)。這次他沒再打頭,怕又打死,他把扁擔(dān)砸向那只手槍。只聽見一聲響聲,那塊烏黑锃亮的鐵疙瘩就飛了出去。白鬼子大叫一聲,捂著受傷的手,掉頭就往外跑。趙解放舉起槍,他本來會兩句簡單的英語,但一緊張還是用的漢語喊道:“站??!再跑就開槍了?!?/p>

    孫大脖子吼道:“不許開槍!”

    白鬼子一聽,跑得更快了。孫大脖子不知道哪來的氣力,扛著扁擔(dān)就沖了上去,三兩步便追上,掄起扁擔(dān),依舊沒往頭上打,而是掃地一般彎了腰,往腳下一掃,把白鬼子掃倒在地。但還沒等孫大脖子撲上去,白鬼子便一個骨碌爬了起來,顧不上疼痛,連滾帶爬繼續(xù)往外跑,孫大脖子又一扁擔(dān)掃過去。

    白鬼子躺在地上,干脆不起來了。

    “有沒有吃的?快說!”孫大脖子不顧一切地?fù)淞松先ァ?/p>

    1950年11月28日16時20分

    營教導(dǎo)員劉老瘸子來了一趟。他的胳肢窩下夾著一只棉鞋。以往夾著的都是紅皮本。每次他一打開紅皮本全營就知道他要傳達(dá)上級會議精神了。今天紅皮本換成棉鞋,誰也不知道其中發(fā)生了什么。對巴浦洛匯報的鋼刀連傷亡情況,教導(dǎo)員一點(diǎn)兒也不感到驚訝,他始終耷拉著眼皮,像在聽一段耳熟能詳?shù)膽蛭?,聽了沒幾句竟然睡著了。李四大打斷巴浦洛的匯報,把他搖醒,請求補(bǔ)充兵力,哪怕一個班,以防美軍從陣地下面的公路突圍。

    教導(dǎo)員這才用衣袖擦了一把口角的哈喇子,抬起眼皮看著李四大。“把我補(bǔ)充給你們吧,除了我和營長,你看看全營還有誰是機(jī)動兵員。你以為就你們鋼刀連死的人多?你以為你們死了幾個人就可以在老子頭上拉屎撒尿了?你知道全師、全軍死了多少人?一天一夜就搭進(jìn)去三分之一!”教導(dǎo)員說著把胳膊下夾著的那只棉鞋扔出來說,“之所以老子親自指導(dǎo),是因?yàn)闋I部一個兵也沒有了,通信員給你們傳令的路上被炸彈炸飛了,只剩下這只棉鞋?!?/p>

    說完教導(dǎo)員又列舉了幾個剛剛犧牲的戰(zhàn)斗英雄的感人事跡。從一連串人名中,孫大脖子聽到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這些都是全師全軍甚至全兵團(tuán)有名的英雄人物,孫大脖子聽過他們的事跡報告。聽完報告他覺得他們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不怕死,也永遠(yuǎn)打不死。但現(xiàn)在他們中有人死了,而且一場戰(zhàn)斗就死了好幾個。教導(dǎo)員講完先進(jìn)事跡,撿起棉鞋,在膝蓋上磕了磕土,往胳肢窩下一夾,一溜煙就不見了。

    教導(dǎo)員一走,陣地里就安靜下來,像霜打過的茄子地。教導(dǎo)員似乎不像是來鼓舞士氣的,而是專門來潑冷水的。所有等待火力支援和給養(yǎng)補(bǔ)充的美好理想都被他一盆冷水澆滅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都成了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

    全連唯一不感到失望的只有孫大脖子。他從來就不相信兩片嘴皮子編出來的好光景,這于他而言跟在夢里吃肉包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有時甚至覺得連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也不靠譜兒,尤其是剛才打掃戰(zhàn)場連塊面包也沒發(fā)現(xiàn)之后??吹浇虒?dǎo)員劉老瘸子講完英雄故事夾著棉鞋站起來,他扭頭就出了戰(zhàn)壕。離夜間的發(fā)起進(jìn)攻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他要抓緊時間找尋實(shí)實(shí)在在的好東西。三天前的籌糧失敗使他喪失了重建炊事班的最后一次機(jī)會。而從抓到的俘虜身上,他們既沒有搜到一點(diǎn)兒能吃的干糧,也沒審出一點(diǎn)兒有用的情報,反倒把他在山洞烤土豆的事給供了出來,不僅讓他沒立功還差點(diǎn)兒挨個處分,又一次成了全連的笑話。

    他沿著陣地往山崖邊走,不時地聳動鼻子,一股股嗆人的焦煳味和硝煙味直鉆鼻孔。

    1950年11月15日中午

    “轟隆”一聲響起來的時候,白花花的饅頭正在籠屜里呼呼地冒著熱氣,整條的豬大腿正在大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油花,孫大脖子正帶著全班精心烹制過江后的第一頓大餐。他掌勺,王老幺喂騾子,趙解放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用燒火棍撥弄著灶膛里的熊熊烈焰。

    饅頭是他們自己和面揉的,豬大腿是指導(dǎo)員巴浦洛親自領(lǐng)著他從鎮(zhèn)子里扛回來的。過了江他們就找到了肉,不僅找到了肉還找到了酒。部隊(duì)在江邊一個鎮(zhèn)上駐下。鎮(zhèn)子比想象中繁華,盡管來來往往的難民依舊不少,但一看便知是從外地涌人的。這里的村子鎮(zhèn)子跟一江之隔的中國臨江差異不大,都是靠著大山沿著公路呈帶狀分布,房屋一個挨著一個,密集而且錯落有致。村子里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田野里還有人在勞作,街道上所有店鋪都開著,人來人往。

    巴浦洛上街并不是為找肉,更不是為找酒,而是為找“真相”,要親眼看看這邊的真實(shí)狀況,以便將這一路上耳聞目睹的真相、假象進(jìn)行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提煉加工,形成正確的認(rèn)識,打消心中的種種疑慮。巴浦洛帶孫大脖子不帶別人,也不是為買肉買酒,而是要發(fā)展他。他早就是發(fā)展黨員對象,當(dāng)初跟他一起發(fā)展的對象都已經(jīng)成了預(yù)備黨員,只有他還在“發(fā)展”之中,成了全連唯一不是黨員的班長。對此孫大脖子意見很大,而巴浦洛的解釋是他還不夠成熟,看問題片面,所以要幫他提高,就把他帶了出來,從宿營地轉(zhuǎn)到村子里,又從村子里轉(zhuǎn)到鎮(zhèn)子里,教他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

    看到鎮(zhèn)子里的情況,他似乎有所覺悟,竟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前面,向?qū)频念I(lǐng)著巴浦洛七拐八拐之后就拐進(jìn)了肉鋪,在肉鋪里看到有人賣肉還有人買肉,他長松了一口氣,說:“俺這下總算看清問題的本質(zhì)了?!?/p>

    “說說?!卑推致逵煮@又喜地鼓勵道。

    孫大脖子說:“這里的形勢沒有想象的嚴(yán)峻,朝鮮人民還能吃上肉?!?/p>

    巴浦洛皺了一下眉頭說:“還是有些片面,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當(dāng)前形勢總體來說還是很嚴(yán)峻的,西線的美軍先頭部隊(duì)已經(jīng)到達(dá)了鴨綠江邊,大多數(shù)朝鮮人不僅吃不上肉,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具體到咱們眼前的東線形勢,又要好得多,這里的人們還能吃上肉,說明東線的美軍遠(yuǎn)沒有西線的美軍動作快,至少還在幾百里外?!?/p>

    孫大脖子說:“你這么說,俺懂了,敵人還在幾百里外,俺們還要徒步行軍幾百里地才能到戰(zhàn)場。俺覺得應(yīng)該抓住這個機(jī)會改善一下伙食,補(bǔ)充補(bǔ)充體力?!?/p>

    巴浦洛說:“又片面!改善伙食既是為下一步即將開始的徒步行軍儲備體能,又是為機(jī)關(guān)的五位女同志送行。她們馬上就要回到自己崗位上去啦!”

    孫大脖子說:“那就應(yīng)該多買點(diǎn)兒?!?/p>

    買完肉,孫大脖子又聞到了酒味兒。順著酒味兒,他們找到了一家燒酒坊,于是又給李四大拎回來兩壇子酒。孫大脖子拎回來的酒被李四大悉數(shù)補(bǔ)充到水壺里去了,自己的裝不下,又借了趙解放的裝。扛回來腿子肉全連都振奮,又聽說這豬肉背后的當(dāng)前形勢,美國鬼子還遠(yuǎn),機(jī)關(guān)的女兵們要走,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地撒尿放屁說粗話了,更是過年似的高興,當(dāng)即爭先恐后地站出來十幾個幫廚的,七手八腳就把一條腿子連骨頭帶肉劈成了一堆四方塊,一股腦兒全扔進(jìn)了大鐵鍋,又扛了鍬鎬找了背風(fēng)的山坡,挖了兩個小磚窯似的大灶,架上柴,點(diǎn)上火,轟轟烈烈地?zé)踔?,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燒?/p>

    望著兩堆熊熊燃燒的柴火,拿著燒火棍蹲在鍋前的趙解放倒有些擔(dān)心地說:“這么大的煙火,會不會招來空襲什么的?”

    孫大脖子說:“空襲個屁!你出去看看老百姓哪家不燒火做飯?美國鬼子還在幾百里外,一燒火就空襲,它炸得過來嗎?”接著又說,“要不指導(dǎo)員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你上大街上走一圈兒,哪有美國鬼子的影兒?誰說美國鬼子到了鴨綠江邊?那是片面的,只看到了西線,沒看到東線?!?/p>

    趙解放說:“幾百里對飛機(jī)不算個事,人家可有絕對制空權(quán)。”

    孫大脖子拿大勺敲著鍋沿兒說:“你看看你,又公開議論美軍強(qiáng)大。國民黨也有絕對制空權(quán),贏了嗎?說了你也不信,三年前在青石關(guān)和水溝頭,俺們就用機(jī)槍打下過他們的飛機(jī)?!?/p>

    這么一說,趙解放就不再說話了,拿燒火棍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芘钐爬锏牟窕稹?/p>

    孫大脖子又說:“淮海戰(zhàn)役,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不僅在陣地上做飯,還把飯菜抬到前沿去喊話……”就在這時,“轟隆”一聲,滾雷一般由遠(yuǎn)而近。孫大脖子正講得起勁兒,突然被打斷,便本能地仰起頭,抻長脖子四下里張望了一圈兒,卻什么也沒看見,正納悶兒,警報聲響了起來。

    全班扔了家伙什兒往樹林里跑。孫大脖子沒跑,灶火正旺著呢,一跑菜就煳。他等著警報解除,卻聽見趴到小樹林子的趙解放朝他喊:“班長,轟炸機(jī)!轟炸機(jī)!!轟炸機(jī)?。。 ?/p>

    他再次抬頭,果然看見兩架“油挑子”飛機(jī)馬蜂似的“嗡”的一聲就到了頭頂,眼看著要飛遠(yuǎn),卻“嗡”的一聲又折了回來,而且變成“綠頭蒼蠅”在頭頂打著圈兒轉(zhuǎn)悠。他扔下大勺,抱起籠屜就往小樹林里扎,剛跑出去兩步,就聽見后面“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屁股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他和籠屜向前一個趔趄撲倒,半熟的饅頭撒了一地,他啃了一嘴的泥。繼而便是一聲接一聲的爆炸和一陣接一陣的地震。等警報解除,他從地上爬起來,眼前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四周都冒煙冒火,身后的家當(dāng)已經(jīng)成了一堆廢墟,兩個大灶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深坑,兩口“祖?zhèn)鳌钡拇箬F鍋連塊鐵片都沒剩下,滿鍋的豬腿肉連一滴肉汁都沒留下。拴在樹下的大騾子被炸斷了一條腿,正在泥地里打滾兒,騾血濺得四周一片鮮紅,像結(jié)婚時的緞面繡花被子。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孫大脖子哀號著沖進(jìn)廢墟,挖礦似的在燒焦的瓦礫堆里一陣扒拉,最后只翻出來一只盆沿兒上還冒著黑煙,渾身滾燙的木盆。他急忙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把煙滅了。

    “扔了吧,班長。”趙解放望著從盆底窟窿里照射過來的光線說。

    “太可惜了,這怎么對得起俺犧牲的班長!”孫大脖子伸出手指刮了刮焦黑的地方,刮出滿指甲縫的炭粉,又把沾滿炭粉的指頭伸嘴里吮了吮說,“可惜了,剛裝過肉的,原來都是油??!”

    孫大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1950年11月28日16時30分

    孫大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懸崖邊,眼前的世界也跟著身體的搖晃黑白交替著。美軍轟炸過后的大小山頭,都被焦黑的彈坑和翻出的土層覆蓋了,原本豐滿雪白的群山變黑變瘦,露出猙獰崚嶒的本色,像大地冰肌玉體上一塊塊永遠(yuǎn)難以愈合的黑色疤瘌,刺目地隆起在銀裝素裹的廣袤雪野上。黑白之間,他只看到一棵孤零零的松樹,那是方圓百十米內(nèi)除他之外唯一的活物。他走過去,樹下是彈坑大一小塊洼地,地上積雪平滑光潔,估計(jì)是整個山頭唯一未被炮火染指的地方。他喘著粗氣依著樹干一屁股砸在了雪地上。樹上的積雪被震落下來,齏粉似的灑了他一身。他仰起臉,看著頭頂茂密的松枝,一層一層遮擋著他的視線,像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小樹林,你永遠(yuǎn)不知道它里面會隱藏什么樣的意外和轉(zhuǎn)機(jī)。

    1950年11月6日

    壓縮餅干像小山一樣聳立在眼前。孫大脖子只望了一眼,兩只腳便再也邁不動了。

    他本來是來找皮帽的。

    自月初從山東泰安匆忙坐上火車,晝夜不停地絕密機(jī)動四天,從安東(今丹東)入朝之后,很快便接到了返回安東重回東線作戰(zhàn)的命令?;氐桨矕|后,他們是最先抵達(dá)的梯隊(duì),需要等待后續(xù)部隊(duì)集結(jié),便贏得了相對寬裕的停留時間。所以他們被帶到兵站,先敞開肚皮吃了一頓熱飯,然后去倉庫領(lǐng)取被裝和干糧。

    熱飯是他們從泰安上車以來吃得最好最飽的一頓,白米、饅頭、豬肉燉粉條,熱飯、熱菜、熱湯,放開了造。倉庫則是他們這輩子見過的最高最大最闊氣的倉庫:一垛一垛碉堡一樣高的物資把倉庫隔成了迷宮似的無數(shù)個格子,站在格子中間仰頭看著那些“碉堡”,他和所有人一樣,先是目瞪口呆,接著便暈頭轉(zhuǎn)向,最后幸福得差點(diǎn)兒哭了。

    “俺的個媽呀,別說地主老財,就是美國鬼子也沒這兒闊氣吧!”孫大脖子幸福地哭出了聲。

    一班長老杜倒顯得平靜,見多識廣地說:“行啦,以后別再嘰嘰歪歪說咱條件有多差了,俺耳朵都聽出老繭了?!?/p>

    巴浦洛及時鼓舞士氣說:“大家都看到了,咱們國家也不是那么貧窮落后,為了打敗美帝國主義,從上到下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p>

    他由衣服說到天氣,大家也都親身體驗(yàn)了,朝鮮的天氣也不是那么冷嘛!又由天氣說到了敵人,敵人也沒有那么強(qiáng)大,聽說我們來了,撒腿就跑了。越說大家越覺得確實(shí)是這么回事,加上剛吃了頓飽飯,渾身有勁兒,底氣又足,有人竟帶著全連喊起口號來,聲音震得倉庫的頂棚啪啪作響,嚇得倉庫負(fù)責(zé)人跑過來制止:“不就發(fā)個衣服嘛,高興成這樣!”

    李四大默不作聲,他在研究路線。格子間的木頭箱子上都畫著指路的箭頭,有的指向棉衣,有的指向棉帽,還有的指向壓縮餅干和干糧。他沒有看到指向棉鞋的箭頭,于是命令大家順著箭頭往里走,先領(lǐng)棉衣,再領(lǐng)棉褲,然后領(lǐng)棉帽,領(lǐng)一件,換一件,以節(jié)省時間。一路領(lǐng)過去,到處都是當(dāng)兵的在脫衣穿衣,倉庫一時好像變成了澡堂子。領(lǐng)完棉帽,隊(duì)伍就正好到了后門出口。大家煥然一新地從倉庫里走出來,個個喜氣洋洋,仿佛不是去上戰(zhàn)場,而是去串親戚,去娶媳婦,去參加典禮。

    孫大脖子遲遲沒有出來。跟著長蛇一樣的隊(duì)伍,領(lǐng)完棉衣棉褲正準(zhǔn)備去領(lǐng)皮帽的時候,他突然就不會走路了。他看到了另一邊的格子里堆著的干糧袋和壓縮餅干,像小山一樣堆在那里。那邊正在發(fā)放干糧。他像遇到巨型磁鐵的繡花針一樣被吸了過去,領(lǐng)完每人七斤的干糧袋他站著不走,問發(fā)干糧的胖子:“每人能領(lǐng)多少壓縮餅干?”

    胖子披著大衣頭也不抬地答:“能拿多少算多少?!?/p>

    “啥?”孫大脖子驚得牙差點(diǎn)兒從嘴里掉下來幾顆,“您這不是開玩笑吧?”

    胖子抬起頭上下打量他,確認(rèn)他兩手空空,連一只布袋都沒有后,歪著腦袋問:“你……能拿多少?”

    孫大脖子問:“你讓拿多少?”

    胖子說:“你能拿多少就讓拿多少。”

    他緊急地掃了一眼周圍,見來領(lǐng)干糧的除了軍人,沒別人,便低了聲問:“這地方……是您說了算嗎?”

    胖子一拍桌子站起來,抖落了身上的大衣說:“要不領(lǐng),趕緊走人!再搗亂,讓警備司令部把你抓起來??!”

    孫大脖子也火了,梗著細(xì)長的脖子說:“抓俺試試!抓俺試試!!老子是志愿軍,耽誤了打美國鬼子,你擔(dān)待得起嗎?”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胖子把腰身一挺,“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無上光榮,東北人民歡迎志愿軍戰(zhàn)士!實(shí)話告訴你吧,上頭沒說壓縮餅干有限制,隨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再說了,你們?yōu)樾轮袊蛘蹋喑詭装灨伤銈€屁!”

    孫大脖子來不及千恩萬謝,他把對胖子的感激之情全化作裝餅干的動力了,抓了先往衣兜里裝,沒幾把就把上上下下幾個衣兜裝滿了。平時嫌軍裝口袋太多太大沒東西可揣,這回他第一次覺得口袋不夠用,只好又把黃挎包里裝著的東西全部倒掉,然后迅速裝滿。他還覺得不夠,卻再也找不著能裝的地方了。

    突然傳來急促的哨音,周圍的腳步聲立即急促起來,伴隨著腳步聲,有人喊:“快點(diǎn)兒!快點(diǎn)兒!!”

    也有人喊:“集合了!集合了!”

    胖子半躺在靠背椅上,瞇縫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看著孫大脖子笑。

    孫大脖子突然解開腰帶。

    胖子的眼睛立即瞪成了銅鈴。

    孫大脖子抓著褲腰往下脫罩褲。

    胖子“噌”地站起來,敲著桌子:“干哈,干哈?倉庫重地,敢往地上尿,槍斃了你?!?/p>

    孫大脖子的罩褲拐過了腿彎子到腳脖子,已經(jīng)徹底脫了下來,并被他迅速扎上褲腿,像提著一條布袋提在手上。下半身只穿新棉褲的他,提著“布袋”朝胖子抖了抖,繼續(xù)抓餅干往里裝,把褲管褲襠都塞滿,鼓鼓地擱在地上,像一個胖子的下半身,這才用腰帶勒上褲腰,然后低頭往罩褲的襠下鉆過去,再起身時,塞滿餅干的罩褲跟小馬駕轅似的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發(fā)干糧的胖子看得眼睛鼓著,嘴張了幾次才說出一句話:“不夠,再回來求!”

    孫大脖子聽出胖子說的“再回來求”就是“再回來取”的意思,想說打完仗指定還要來“求”,但嘴上不爭氣,“嗚嗚嚕?!钡厥裁匆矝]說出來。

    胖子見他腮幫子鼓脹,才覺察出他嘴里至少還含著幾塊餅干。

    又有人在催促集合。孫大脖子一跑才發(fā)現(xiàn)頭上涼颼颼的,摸了一下腦袋,迅速把嘴里的餅干掏出來,問:“帽子在哪兒領(lǐng)?”

    胖子連比帶畫說:“從這兒拐過去,到那兒再拐一下,然后再拐……”

    “去他娘的,這么麻煩!”孫大脖子又把餅干塞到了嘴里。

    那塊壓縮餅干直到上了火車,火車開出去老遠(yuǎn),他才徹底解決干凈。吃完之后,他才知道,這玩意兒干巴得要命,海綿似的把嘴里、喉嚨里、肚子里的水分都吸沒了,于是他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半壺涼水。喝完水,他又知道,這東西不僅讓人渴,還脹肚子,而他在兵站的那一頓飯——白米、饅頭、豬肉燉粉條……在他吃壓縮餅干前就填到了齊喉嚨的地方。所以喝水之后,隨著壓縮餅干在肚子里像開花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兒撐開,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最后只好松了褲腰帶,抱著肚子平躺在草席上換著氣?;疖嚸款嶔ひ幌?,他感覺就有餅干末子從嘴里溢出來……那天終究沒撐出大事,是因?yàn)橹笇?dǎo)員巴浦洛發(fā)現(xiàn)情況比較及時,更因?yàn)檐噹镉袔熱t(yī)院的軍醫(yī)。

    軍醫(yī)解開他的上衣,敲著他那像熟透的西瓜一樣的肚皮,說:“壞了,喝水了!”

    讓趙解放和老杜把他架起來,扶著站直溜,先揉肚子,等喘氣均勻了再原地踏步,一直踏到冒了汗,打了嗝兒,放了屁,撒了尿。盡管他沒有戴上狗皮帽子,還差點(diǎn)兒被撐死,但畢竟是第一次嘗到“撐死”的滋味,所以每每想到還有一褲子能把人撐死的東西馱在身上,他便覺得戴兩頂帽子也沒有這暖和。

    1950年11月28日16時35分

    那些堆積成山的壓縮餅干,又一次穿過茂密的松枝從四面八方潛伏上來,一起潛伏上來的還有碼成長龍的白面饅頭、滿鍋滿桶的豬肉燉粉條,以及冒著油花的整條豬大腿。它們將他圍得水泄不通,朝他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做著各種輕佻的挑釁動作。他抬起胳膊,張開鐵爪般的大手奮力向它們抓去,一把捉住了一個,用力一扯,摟回跟前。他慢慢地伸展手指,攤開巴掌,像打開一個價值連城的寶盒。手心里是一把剛捋下的松針。他把手里的松針端到鼻孔前,聳動凍得像胡蘿卜一樣通紅的鼻頭聞了聞,那張皺巴巴的臉自動地向一邊扭去。松針湯早就喝傷了胃,一聞到松針的氣味就作嘔。

    他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雪層。他早就刨過雪地了,憑以往經(jīng)驗(yàn),雪層下面有草根。盡管冬天的草根沒有夏天的嫩,嚼在嘴里一團(tuán)亂麻,但比起松針,簡直就是美味佳肴??蛇@里的草根不如國內(nèi)的草根,因?yàn)檫@里的夏季時間特別短,就那么幾天,青草剛萌芽,來不及長滿根須、抽出新葉就枯黃了,被冬天的雪層凍了后,龜縮成了毛茸茸的一團(tuán).地衣一般稀薄地附在地面上。他想,這大概是全世界唯一連草根都刨不出來的雪地吧。

    想到草根,他突然想起那年吃草根時爺爺傳授的秘方。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他像誦經(jīng)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這些菜名,絞盡腦汁去想象它們鮮艷欲滴的色澤、濃郁撲鼻的香氣以及鮮美爽口的滋味,一直想到唾液在口腔里洶涌澎湃,才突然張開大嘴,猛然將手里的松針全扣進(jìn)去,并及時用手掌關(guān)門似的捂住嘴以防嘔吐,然后全力甩動腮幫子大嚼……

    孫大脖子的嘴角流出了碧綠的汁液。

    1948年12月下旬

    一揭開鍋蓋,香氣就像引爆的炸彈,熱氣瞬間便湮沒了整個柴棚,碩大的行軍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呢i肉燉粉條熱烈地跳躍著。

    “不給人,就別想從這兒出去?!睂O大脖子無比沮喪地一把抓下頭上那頂油漬麻花的軍帽,一屁股坐在了籠屜旁的門檻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堵住伙房的門。灶膛里的柴火把他的臉照得通紅,使得干巴瘦的他也有了些許關(guān)公似的威嚴(yán)。

    要人?李四大著實(shí)被他嚇了一跳,他第一次見新兵蛋子這樣跟自己說話,要換以前或者換了旁人,早一巴掌扇過去了。但現(xiàn)在不是以前,孫大脖子也不是旁人,他那細(xì)長的脖子經(jīng)不住他李四大那鐵锨般的大巴掌。

    他像看陌生人似的打量著擋在門口的孫大脖子,說:“要人你找連長指導(dǎo)員去啊,俺雖然還是副連長,但俺現(xiàn)在不管后勤了,全力負(fù)責(zé)尖刀排,每次戰(zhàn)斗數(shù)我們傷亡最多,俺現(xiàn)在還想把你也帶走呢?!?/p>

    孫大脖子愣了一下?;春?zhàn)役已經(jīng)打了一個多月,眼下是戰(zhàn)事最吃緊的時候,敵方的三個兵團(tuán)三十萬人馬被他們包圍在巴掌大的幾個村子里,最后的決戰(zhàn)一觸即發(fā),能用的人都投進(jìn)去了,連里的通信員、文書等非一線人員早就充實(shí)到了一線,炊事班稍好一點(diǎn)兒,畢竟人還得吃飯,每個連就留了一個在后方做飯的,但鋼刀連說得比較委婉——新上任的指導(dǎo)員巴浦洛稱之為“全面主持炊事工作”。他主動留下了,但很快就知道了,所謂的“全面主持工作”,既不是班長也不是副班長,是光桿“司令”,還是臨時的。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急的不是無米下鍋,而是無人可用。自打他跟了李四大,這兩年仗越打越大,日子卻越過越好。這個“好”于他孫大脖子而言主要體現(xiàn)在伙食上,打一次大仗就解放一大片地方,解放一大片地方就繳獲一大批物資,繳獲一大批物資伙食就提高一個檔次。到了這次就更不得了了,六十萬大軍鉚在陣地上連續(xù)打了四十多天,臨近元旦,各級都很關(guān)心,特別批準(zhǔn),凡華東、中原參戰(zhàn)部隊(duì)前線人員,一律慰勞每人豬肉一斤,香煙五包。而且?guī)资f斤豬肉說到就到,很快就分發(fā)到了各炊事班,孫大脖子已經(jīng)連續(xù)孤軍奮戰(zhàn)包了好幾天的肉包子,燉了好幾天的豬肉燉粉條。以前炊事員們發(fā)愁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他愁的是光桿“司令”難為有米之炊,但他不敢去找連長指導(dǎo)員要人,只好把副連長李四大騙到臨時搭建的伙房里來。

    “俺不管,俺就找你。俺爺爺說俺命中有貴人相救,你就是俺命中的貴人?!睂O大脖子梗著細(xì)長的脖子,眼睛看著漏光的棚頂。

    “啥貴人,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貴人了?”

    “你救過俺的命,你自然就是俺的貴人,要不是小樹林里那頓饅頭俺早就餓死了。”

    “就因?yàn)檫@個,你一直跟著我?”李四大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焦黃的大牙。

    “當(dāng)然。你既然是俺的貴人,不跟著你跟誰?只要跟著你就不會再餓死了?!?/p>

    李四大說:“貴人不是我,是共產(chǎn)黨,是解放軍?!?/p>

    孫大脖子問:“共產(chǎn)黨解放軍那么多人,都是我的貴人?”

    李四大說:“是?!?/p>

    孫大脖子說:“不可能,爺爺說貴人就一個,沒有那么多的?!?/p>

    李四大說:“你他媽的,瞧你那點(diǎn)兒覺悟?!?/p>

    孫大脖子:“覺悟,覺悟能當(dāng)人用嗎?能幫我炒菜煮飯還是能幫我把這些飯菜送到戰(zhàn)壕里?”

    李四大說:“你自己不能送?”

    “我一個人往陣地上送,一趟只能挑兩桶,一頓飯我得挑三趟才夠全連吃,后面的還沒吃呢,第一撥吃完的又都餓了。你總不能眼看著肉都爛在鍋里吧?”

    “你這不是捧個金飯碗要飯嗎?”李四大瞟了一眼滿鍋的肉,突然一拍大腿,抬起胳膊伸出一根食指,指指前面,“我告訴你現(xiàn)在誰能幫你。”

    孫大脖子站起來,抻長脖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你是說國民黨的士兵?”

    “嗯。”

    “瓦解敵軍?”

    “是?!?/p>

    孫大脖子的眼睛就像灶火一樣亮了起來。瓦解敵軍是部隊(duì)眼下的大事。雖然不是成天蹲在戰(zhàn)壕里,但他也早就聽說了,對面的三十萬人馬被圍困以來,瓦解敵軍就成了己方指戰(zhàn)員越來越重要的作戰(zhàn)手段。幾十萬人沒吃的沒喝的,稍稍喊話就有人往這邊跑。上面有政策,誰喊來的人就歸誰。大家便都紛紛卷了鐵皮喇叭在陣地前沿喊“優(yōu)待俘虜”。

    他覺得自己連鐵皮喇叭都不用,更不用喊,因?yàn)橛酗L(fēng),而且是順風(fēng)。他把剛蒸熟的饅頭、燉好的豬肉粉條盛了兩大桶,挑到戰(zhàn)壕前沿的土坎上,揭開桶蓋。一陣風(fēng)吹過,對面死寂的戰(zhàn)壕里很快就有戴著鋼盔的腦袋冒出來,然后是舉著用床單撕成的白旗。他及時地拿起勺子敲了敲木桶,這仿佛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暗號,一小串“鋼盔”立即耗子咬尾巴似的鉆了過來。

    一二三四五……十,十個一個班正好齊了。孫大脖子一邊得意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咽,一邊開始審訊。

    “為什么要當(dāng)國民黨?”

    “為了吃飽飯。”

    “那為什么又投解放軍?”

    “為了吃飽飯?!?/p>

    這都他媽什么覺悟。審訊完,他挨個扒拉著他們餓得發(fā)飄的身體。

    “你姓啥?”

    “我姓劉。”

    “那你就叫劉解放。你呢?”

    “姓王。”

    “那就叫王解放。還有你?”

    “張?!?/p>

    “那就張解放……”

    他給他們一一起名。他們一邊吃著豬肉燉粉條,一邊“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表示同意或者基本同意或者無所謂。扒拉到最后一個他沒扒拉動,都是一副像石頭礅子一樣厚實(shí)的身板。

    孫大脖子問:“你?”

    “操!”那人連頭都沒抬。

    “你操什么操!”

    “我說我姓操?!?/p>

    “是哪個操?”

    “操公明的操?!?/p>

    “是……趙吧,南方人?”

    “嗯?!?/p>

    “今天起,那你就叫趙解放?!?/p>

    “我有名字?!?/p>

    “你說,誰還沒有個名字呀?你現(xiàn)在獲得新生了,一切重新開始。”

    “我當(dāng)五年兵了,打過日本鬼子?!?/p>

    “在俺們解放軍的隊(duì)伍里,你的入伍日期只能從今天算起,所以你還是新兵?!睂O大脖子說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1950年11月28日16時40分

    沉寂的陣地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孫大脖子條件反射般扶著樹干站起來,只見戰(zhàn)壕里那些呆愣的腦袋瓜子都像剛出殼的雞崽一樣晃動了起來,黑壓壓地圍攏在連長指導(dǎo)員周圍,趙解放和幾個老兵還在大聲嚷嚷著什么,好像出了天大的事。從昨天下午部隊(duì)跨過戰(zhàn)斗出發(fā)線到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合眼,每有間隙性的小休整,大家都一動不動地趴在戰(zhàn)壕里喘氣,除了有敵情和新的戰(zhàn)斗命令,連屁都懶得放一個??裳巯逻@陣勢既不像是有敵情,也不像是有了新的戰(zhàn)斗命令,因?yàn)閷O大脖子從眾喧嘩聲中隱約地分辨出兩個與敵情和戰(zhàn)斗都毫無關(guān)系的字眼:馬肉!

    的確是馬肉。趙解放發(fā)現(xiàn)馬肉就是在教導(dǎo)員給全連潑冷水的空當(dāng)。他向連長李四大請示去弄馬肉時,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他就拿下巴指指陣地一側(cè)的山崖。一大堆腦袋紛紛湊過去,向下望,果然懸崖峭壁下躺著一匹大白馬,不知什么時候掉下去摔死的,因?yàn)樘稍谘┑乩?,極難辨別,這也可能是它在全連眼皮子底下躺了一天一宿卻沒被發(fā)現(xiàn)的原因。趙解放聳著鼻子驕傲地說,他是用炊事員的鼻子聞出來的。

    孫大脖子尷尬了。他專門去找吃的卻什么都沒找到,趙解放一個新兵蛋子坐在原地一聳鼻子就找到了。這比上次籌糧只抓回個俘虜還丟人。趙解放才干了幾天炊事員?要聞也應(yīng)該是他孫大脖子先聞到才對!

    “讓俺去弄。”孫大脖子上前一步把趙解放擋到身后。

    “為啥?”連長李四大抬起頭,上下打量著孫大脖子,像在看一個剛抓到的俘虜。

    “俺是班長,炊事班長,負(fù)責(zé)全連伙食的炊事班長?!睂O大脖子理直氣壯地答道。

    “哼!”李四大冷笑了一聲,這時候你責(zé)任心倒挺強(qiáng)的。

    “俺一直都在找……”孫大脖子著急了。

    “你那炊事班早就解散了。”指導(dǎo)員巴浦洛打斷他,“你已經(jīng)不是班長了?!?/p>

    “你意思俺不是班長了就不能去?”

    “是班長也不能去,誰也不能去?!崩钏拇笾钢笐已抡f,“看著不高,但依你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目前的體力,只能有去無回?!?/p>

    “那……俺請求組織上槍斃俺。”孫大脖子絕望地一屁股坐地上,雙手抱住膝蓋,把頭揚(yáng)向了一邊,細(xì)長的脖子像一截遒勁的樹根。

    “扯淡!你個孬種!”李四大邊罵邊抬腳往孫大脖子身上踢,但沒踢準(zhǔn),腳尖只勾了一把空氣就收回來了。

    “孬種也比餓死強(qiáng)?,F(xiàn)在俺才知道,戰(zhàn)場上那些死都不算死,至少都是飽肚子上的戰(zhàn)場?!?/p>

    “嗯哼——”指導(dǎo)員巴浦洛猛烈地干咳了一聲說,“孫不餓同志,你胡說什么,還有沒有黨性?!”

    孫大脖子說:“俺沒有黨性,因?yàn)槟銢]給俺入黨?!?/p>

    指導(dǎo)員巴浦洛氣得臉又?jǐn)D在了一起,罵道:“媽了個巴子的孫大脖子,老子果然沒看走眼,當(dāng)初沒批準(zhǔn)你入黨就對了,關(guān)鍵時刻你就經(jīng)受不住考驗(yàn)?!?/p>

    “俺就是做夢也沒想到還要當(dāng)餓死鬼。娘喲——”孫大脖子突然叫起了娘,叫得大家頭皮發(fā)麻。

    孫大脖子的哭娘果然立竿見影,一句未完李四大就惱了,說:“奶奶個熊,比‘吊孝機(jī)’還難聽,想去就滾去吧,別在這嘰嘰歪歪?!?/p>

    巴浦洛攔住說:“讓他去送死?”

    李四大說:“那也比在這里哭喪好。他這一哭爹喊娘,大家都想爹想娘,比鬼子的‘吊孝機(jī)’還傷士氣?!?/p>

    巴浦洛沉穩(wěn)地點(diǎn)頭說:“也是,列寧同志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p>

    孫大脖子的哭聲立即止住了,一只手擦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一只手撐著站起身。趙解放擠上前:“班長,還是我下去吧?!?/p>

    “你他媽的算老幾?”孫大脖子扭頭罵完,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說,“老子是班長!”

    1947年1月某日

    裝滿白面饅頭的柳條筐子,長龍般碼放在小樹林里。孫大脖子趴在地上使勁兒地仰起脖子,極力望向遠(yuǎn)處,試圖看到“長龍”的盡頭。他以為是在做夢,或中了槍子到了陰曹地府。

    火車什么時候停下的他不知道,這一路攏共咽下過多少種“食材”他也沒記住。反正那些特別難吃的他忘了,強(qiáng)迫自己忘得一干二凈,只記住了比較高級美味的幾樣,有蚱蜢,有蝗蟲,還有老鼠。

    爺爺最后時刻給他的糧袋子,他當(dāng)命根子一樣掛在自己細(xì)長的脖子上。找到鐵路的時候,袋子已經(jīng)癟下去三成。找到火車站扒上火車時,袋子已經(jīng)癟下去七成。在火車上他死死地抓著袋口,像守著祖墳一樣守衛(wèi)著身上最后一捧糧食。因?yàn)樗恢阑疖囘€要走多久才停下來?;疖囎咦咄M?,不斷地有人下去,又不斷地有人上來,始終沒停穩(wěn)當(dāng)過,他也始終不敢下車。不知走了多久,火車在一個深夜突然停下來。緊接著四周響起炮仗聲,由疏而密,然后是人聲鼎沸,從嘈雜的聲音他分辨出有人在喊:“打仗了!打仗了!”他才知道方才響起的不是炮仗,而是槍子。

    車上的人都貓腰在找車門下車。他等著火車再開,拉住一個從身邊爬過的人問:“車什么時候再開?”

    那人說:“趕緊逃命吧,不會再開了?!?/p>

    他問:“為啥?”

    那人說:“不為啥,開火車的師傅中了槍子,死了?!?/p>

    于是他跟著下車。外面果然在打仗,遠(yuǎn)處大炮轟隆隆直響,近處槍子乒乓亂飛。他東躲西藏,拖著纖瘦得已經(jīng)變形的身體往槍聲稀疏的地方鉆,像一條奄奄一息的蛇。最后暈頭轉(zhuǎn)向地鉆進(jìn)一片林地,地上停著幾輛汽車,旁邊架著一口大鍋,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白煙,像是在熬白米粥。樹下碼放的一長溜白色東西,是十幾筐白面饅頭。

    無論是做夢還是中了槍子到了陰曹地府,他都覺得不重要了,死也應(yīng)該做個撐死鬼,否則沒臉去見爺爺,所以還沒來得及摸鼻息掐大腿照水缸,他那兩只雞爪般的丑陋骯臟的手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伸向了柳條筐子。

    他的嘴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味覺,他像一臺機(jī)器,在饑餓的驅(qū)使下,瘋狂而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分解原材料的動作,像拆卸老棉襖一樣撕扯暄騰騰、軟乎乎的發(fā)面饅頭,雪白的碎屑像棉絮般從他的手里嘴里濺射出來,飛揚(yáng)灑落。直到被一群穿著灰布軍裝的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陰曹地府,但即將被送到陰曹地府。

    “就是他,偷咱們的饅頭吃?!币粋€腰上系著白色圍裙的穿灰軍裝的指著他向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人說。

    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埋頭繼續(xù)撕扯手里的半拉饅頭。

    “我的乖乖,”當(dāng)官的掃了一眼滿地的饅頭渣子問,“吃多少了?”

    “不知道,反正一直沒停?!?/p>

    “那還不趕緊讓他停!”當(dāng)官的著急了,“再吃就撐死個球了。”

    三四個人立即來摁住他,奪了他手里的饅頭。

    “你……你……”他“你”了兩聲才發(fā)現(xiàn),饅頭堵住了嗓門,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給他喝口湯?!碑?dāng)官的吩咐。

    立即有一只飄著白煙的大碗遞到面前。他接過碗,朝里面吹了吹氣,感覺不是太熱,連續(xù)啜了幾口,開始小口,后來大口,最后深深地一大口。那一大口下咽之前,他鼓動腮幫子,使湯水在嘴里驚濤拍岸,然后咕咚一口猛地把滯留在嘴里、嗓門里、喉嚨里的饅頭渣子一股腦沖刷下去。

    “就不怕?lián)嗡??!”系圍裙的士兵拿眼直瞪他?/p>

    “做夢都……想撐死,寧當(dāng)……撐死鬼,也不當(dāng)……餓死神。”他打著飽嗝兒,每個字都像是從肚子里沖出來的,飽含著饅頭的氣味。

    “吃了我們的,喝了我們的,還理直氣壯了?”當(dāng)官的走近他,重新打量著他說,“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吧?”

    “知道,饅頭我吃的,命歸你們了?!?/p>

    系圍裙的兵上下翻了一下白眼說:“就你這熊樣還想當(dāng)兵?”

    當(dāng)官的白了系圍裙的一眼說:“你那會兒不比他強(qiáng)多少?!?/p>

    “那就在我們炊事班當(dāng)個挑夫吧,正好缺個往前線送飯的?!毕祰沟恼f著扔過來一根扁擔(dān)。

    他拄著扁擔(dān)站起來,眼前盛滿饅頭的筐子已經(jīng)長龍般延伸到了小樹林的盡頭,像河灘上一望無際的鵝卵石。望著那些鵝卵石,他的眼淚像潮水似的漲上來溢出,隨之身體開始發(fā)顫,像戰(zhàn)栗在風(fēng)中的樹葉,抖著,兩條腿突然一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爺爺——”喉嚨里咕嚕著,牛哞般的哭聲再次響起,像艱難地推開一扇木門。

    大家都慌了,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要攙他起來:“可別,可別,不愿干我們不強(qiáng)迫,你走就是了。”

    “打死俺也不走!”他死死地?fù)е鈸?dān),像摟住自己的另一條命根子。他堅(jiān)信,有了它這輩子再也不會當(dāng)餓死鬼了。

    1950年11月28日16時45分

    在全連三十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槍管粗的麻繩一節(jié)一節(jié)往山崖下出溜。

    孫大脖子在李四大的特批下,吃了全連僅剩的兩顆土豆,揣上從衛(wèi)生員那里借來的剪刀,把上次捆俘虜?shù)哪菞l麻繩系在身上,讓趙解放他們幾個體力稍好的戰(zhàn)士在上面拽著,一步一步往山崖下放。

    兩顆土豆的能量很快顯示出來。孫大脖子踩著崖壁下了崖,剪著了馬肉,塞滿了一個挎包,又塞滿了另一個挎包才依依不舍地放過那匹死馬。兩大包馬肉挎在身上,孫大脖子的攀登明顯力不從心,爬了兩步,他揮手示意將自己放下。落地之后把繩子解下,拴在了兩個挎包上。他的意思很明確,先把馬肉吊上去,再把繩子放下來,重新系在腰上往上拽。但孫大脖子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體力,每往上一步都要喘半天。眼看著要到半山腰時,崖壁對面突然“嗖”的一聲射出來一顆子彈。趙解放感到手里的繩子突然往緊里一墜,便看見孫大脖子的身體微微一顫,手腳就離開了崖壁,豎著的身體立即橫了過來,像一條蟲子吊在了半空中。

    “快往上拽!”李四大瘋了,端起捷克輕機(jī)槍對著子彈射出的地方猛烈掃射。

    孫大脖子被拖拽上來時,全身被石壁刮得血肉模糊,早沒了人樣,破爛不堪的棉衣松松散散地掛在身上,像一棵開滿梨花的老樹。他的后背中了一槍,子彈一直鉆到胸口,血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流到棉衣下擺凍住。

    趙解放把他平放在地上,從罩衣上撕了塊布擦他臉上像鐵絲網(wǎng)一樣綿密的血跡。

    “福生,”孫大脖子奄奄一息地看著趙解放說,“別擦了,越擦越他娘的疼!”

    趙解放停止擦拭:“還是叫我趙解放吧。早他娘的聽習(xí)慣了。”

    “不餓同志,挺一挺,打完這一仗就批準(zhǔn)你入黨?!敝笇?dǎo)員巴浦洛站起來,掃視著剩下的三十來個人說,“打完這一仗,沒犧牲的都有資格入黨,只要申請,老子就批。”

    下面的反響并不熱烈,大家都拿眼干望著巴浦洛,沒人舍得開口,更沒人鼓掌。只有奄奄一息的孫大脖子嘴角上翹笑了一下,說:“你是想讓俺走得安心嘞?!?/p>

    巴浦洛說:“君無戲言,不不不,請大家相信組織。”

    “空口無憑,這么多人你怎么記?”

    巴浦洛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兩只手又在身上一陣緊急地摸,卻連根毫毛也沒摸出,把筆一扔,抓著兩手的空氣說:“我……能記得住。”

    “你要是也……”

    “就算我犧牲了,你們可以作證?!卑推致逭f,“全連只要有一個活著的就是證人?!?/p>

    孫大脖子閉了眼說:“還是給俺一個土豆吧?!?/p>

    趙解放說:“連土豆皮都沒了。

    “給本班長拔幾棵草根?!?/p>

    趙解放說:“早燒光了?!?/p>

    “那就……就給本班長捋把松針?!?/p>

    跟前的松樹基本燒光了,只剩下一棵半人高的樹苗孤零零地斜插在陣地的石頭縫里。趙解放捋了一把松針,塞進(jìn)孫大脖子的嘴里。孫大脖子嚼了幾下,打了個嗝兒,嘴角流出嫩綠的汁液,又嚼了幾下,眼里滲出兩行清澈的淚,從滿是血跡的臉上沖出兩道白溝,又迅速在臉上凍成冰行,更像唱戲的花臉。

    “比屎還難吃?!睂O大脖子擠出這幾個字。

    趙解放說:“你再等等,馬肉就快熟了?!?/p>

    孫大脖子下去之前無煙灶就挖好了,馬肉一到,巴浦洛就指揮著兩個戰(zhàn)士用刺刀把馬肉劈成塊,拿工兵鍬端著,放在灶上烤。第一鍬已經(jīng)半熟了。

    馬肉對孫大脖子已經(jīng)喪失了號召力,因?yàn)樗呀?jīng)感覺到這東西正從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變成幻想,就像那些堆積成山的壓縮餅干,那些碼到小樹林盡頭的白面饅頭,那些滿桶滿鍋的豬肉燉粉條……它們曾經(jīng)是那么的真實(shí),那么真實(shí)地存在于自己的記憶中,那么真實(shí)地幫自己抵抗饑餓、滋養(yǎng)軀體、建功立業(yè),但在短短的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光里,就迅速變得抽象、虛妄,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飽了。爺爺,俺來了,俺沒當(dāng)餓死鬼……”孫大脖子的聲音和氣息都微弱下去。

    1946年底

    滿滿一袋子黃燦燦、亮晶晶的玉米粒,像夜空中的星火一般在眼前閃爍著。孫大脖子抬起手背使勁搓了搓已經(jīng)餓得昏花的雙眼,又伸手往袋子里抓了一把,攥到眼前松開,再塞進(jìn)嘴里兩粒,嘎嘣一聲咬碎。

    “這救命糧咋不早拿出來,非等全家都死了?”他猛地一把提起袋子,撲到棺材前問。

    棺材里的爺爺氣若游絲地說:“早拿出來誰吃?全家吃全家都得死。”

    孫大脖子哽咽了一下,竟沒哭出聲。

    這場曠日持久的饑荒是青黃不接時,從他們這個十年九旱的山旮旯里開始的,很快便席卷了方圓百里。半月時間不到,糧食種子就吃完了,樹皮草根成了好東西。好東西哪能留得住?又半月工夫也被吃了個精光。皮光了,樹死了,草光了,地禿了,世界像炒花生瓜子時炒熟了的砂子,一片暗紅色。男女老少人人餓得肚皮透亮,像繃了個人皮燈籠,肚里的五臟六腑在解除衣物后清晰可辨。這種境況讓孫大脖子想到了村東頭王先生說的“赤地千里”。王先生是這個偏僻山村唯一的文化人,全村識字的不識字的都敬他為“先生”,擁他為“文曲星”。他是村里的神,但神也沒能熬過這場饑荒,反倒比旁人死得更早。神死了大家就再也沒了指望,葬了王先生便約好回去躺炕上等死。也有外出逃荒的,但大多數(shù)人不愿意逃荒,外面在打仗,兵荒馬亂的,到處都在抓夫,即使抓不住,逃過了槍子,餓著肚子也逃不出這百里饑荒地。死路上不如死家里,省得死了還成孤魂野鬼,更省得死了還遭野狗撕咬,躺在家里等死還能保留一份白日做夢式的幻想:萬一哪天上頭派來個賑災(zāi)的青天大老爺,呼啦啦賑災(zāi)糧一發(fā),說不定就活過來了。

    村里人像旱天的莊稼一樣,一棵棵、一片片地死去。

    等死也論資排輩,已經(jīng)備了壽衣壽材的老人先穿好壽衣躺棺材里等,無壽衣壽材的人躺炕上等,能否享受到一張勉強(qiáng)裹住身體的草席或者草墊子,要看家境貧富、輩分、年齡等而定。連草墊子也享受不到的只能往地上鋪層干草?;钪娜嗣刻煨褋恚让詡€兒鼻孔還有氣沒氣,再掐一把大腿,看睡著醒著,最后對著水缸照身影,看自個兒是人是鬼(鬼是照不出影子的),認(rèn)準(zhǔn)了還在陽間還活著還是人,再伸了手往其他人鼻孔前試,發(fā)現(xiàn)有新斷氣的,再招呼左鄰右舍的活人過來,斂了葬了。依次下去,最后死的幾乎都是家里最年輕力壯的。

    孫大脖子家正好相反,最后一個死的偏偏是年紀(jì)最大的爺爺。家里只爺爺有口棺材,連奶奶都沒來得及備,可睡棺材的爺爺一直死不了。等奶奶、父親、母親、姐姐、哥哥挨個兒全死了,全是裹草席、草墊子軟埋了,睡在棺材里等死的爺爺還活著,陪爺爺一起活的當(dāng)然還有家里最能吃的、輩分最晚的、年齡最小的孫大脖子。

    孫大脖子剛十六歲,正是能吃飯的年紀(jì)。他那“大脖子”的美名正是源自他驚人的飯量,他永不知足的進(jìn)食狀態(tài)讓全家老小認(rèn)定他有“大脖子病”。但他從不覺得自己飯量有過人之處。他堅(jiān)信把他錘煉打造并保持餓死鬼美名的罪魁禍?zhǔn)资谴蛐∈巢还沟纳睢K牟弊硬粌H不粗大,反而比一般人的細(xì)長,加上天生的大嘴和大腦殼子,軀干以上酷似一只把子瘦長、主體豐滿的水瓢,如果算上那一對招風(fēng)耳,則更像一個撥浪鼓。

    十六歲的孫大脖子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伸了手往棺材里試,而每次他都能感受到一股拂動毫毛的微風(fēng)。

    哥哥死后第三日,孫大脖子醒來,照水缸掐大腿確認(rèn)自個兒還活著,往棺材里伸手,還沒試著鼻息,手被一把抓住,三魂七魄嚇丟了一半。等他緩過神,探了頭往棺材里看,見爺爺用樹杈子一樣的手指比畫,方向是墻上某處。孫大脖子把爺爺扶坐起來,照了手指方向在墻上找準(zhǔn)一處,拿瓦片往下刨,刨下一層墻泥,露出一片磚墻,磚墻以青磚砌成,石灰砂漿粉刷勾縫。拿瓦片刮盡石灰砂漿,取出磚頭,里面一個磚砌的壁室,斗大,底下鋪了三寸厚干砂,壁上粘著瀝青油氈,中間放著一個瓦罐,罐口壓著兩層磚頭,周圍趴滿了千姿百態(tài)的老鼠骨架,那些以各種姿態(tài)死去、腐爛、蒸發(fā)的老鼠,頭都沖著罐口方向。

    “爺爺,這是啥?”孫大脖子兩手發(fā)抖。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他見過了各種各樣的死人和各種各樣的人死去,但他沒見過這么多的死老鼠。

    “命!咱家的命!”爺爺終于從嘴里冒出幾個字,微弱的氣息支撐著鏗鏘的語調(diào)。

    孫大脖子將瓦罐從死老鼠骨架中抱出,打開,一陣濃烈的花椒味像炮仗一樣沖天而起,嗆得他連打了七八個驚雷般的噴嚏。煙消云散后,最終提溜出一條褲管扎成的用花椒水煮過的布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扯開袋口,里面是金珠寶玉般的能亮瞎眼的一袋玉米粒!

    “拿上它,走吧?!睜敔斦f著眼角競滲出淚花子。

    他第一次見爺爺流淚。爺爺那雙眼就像兩口干涸了百年的老井,枯燥,堅(jiān)硬,永遠(yuǎn)都蒙著一層灰,現(xiàn)在卻重新滲出水珠兒,水珠兒淌進(jìn)眼角那核桃皮般皴裂的皺褶里,凝住,就像一粒粒新碾出的大米,堅(jiān)挺飽滿。他覺得蹊蹺。奶奶死他沒流淚,爹死娘死也沒流淚,等到姐死,還沒流淚,最后哥死時總覺著該流淚了吧,卻依舊沒流淚。哥是爺爺?shù)拈L孫,家里的頂梁柱,身強(qiáng)體壯,饑荒前胳膊有孫大脖子的兩個粗,全家都以為他是家里最有希望逃過這一劫的,可他還是沒能挺過去,在姐姐死后第二天身子就硬了,直挺挺的像塊門板。爺爺霎時瘋了,手忙腳亂地在他僵硬的身體上掐來掐去,直到把自己累得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開始哭。臉上的痛楚和喉嚨里的低泣已經(jīng)越過了撕心裂肺的界限,可眼眶子里就是沒有水珠。爺爺擠不出水珠,轉(zhuǎn)身繼續(xù)監(jiān)督還有生存希望的孫大脖子吃草根。

    爺爺積攢了充足的草根,都是饑荒前收集的,那時全家老小都以為他成捆背回來的是冬天的柴火,爺爺卻把柴火放屋里陰涼處攤開,像咸菜入腌缸前的風(fēng)干,既防曝曬又防腐爛。地里鮮活的草根樹皮被一陣風(fēng)似的擄盡后,爺爺捧出這些柴火,當(dāng)全家人的主糧。爺爺還負(fù)責(zé)教授吃草根的方法。盡管草根剛拔回時還嫩得出水,存儲時也采取了保鮮措施,但大熱天屋里晾了半個月,水分早已蒸發(fā)殆盡,比冬天喂牲口的草料強(qiáng)些,跟剛剛從地里挖回來的鮮草根沒法比。這樣的草根要想吃進(jìn)肚里,牲口都能做到,人就難了。最初幾日,左鄰右舍從門縫窗戶上瞥見他們家男女老少個個嘴里都在動,紛紛敲了門進(jìn)來借吃的,其實(shí)是討要,爺爺也給??伤麄兡没厝ズ蠖冀缼紫戮瓦?,沒一個能咽下去的,啐完了照樣死,讓爺爺心痛不已。

    這種草根要完全吃進(jìn)肚里,至少需三道手續(xù)。第一遍干嚼,草根是干的,有的微甜、有的咸、有的苦、有的腥,什么味都有,有味就有營養(yǎng)。這是爺爺?shù)睦碚摗K砸冉牢?,把味嚼出來就著唾沫咽下去,主要的營養(yǎng)就算是吸收了。味嚼沒了,沒味的草根成了一團(tuán)麻,堵在喉嚨頭不往下走。第二遍用觀音土裹著往嘴里塞,叫吃菜團(tuán)子,就著涼水使勁兒咽,多少能下去一些。最后一團(tuán)纖維實(shí)在下不去,在嗓子眼兒像受刑一樣鬼哭狼嚎,喉嚨里有個肉球球把關(guān),越往下咽就越往外推,就得手捋脖子,有時候用筷子捅。

    動了筷子,一般人過關(guān)不成問題了,成問題的只剩下孫大脖子,大概因其年齡最小,遠(yuǎn)不及他們皮糙肉厚,或者脖子天生比旁人細(xì)長,反正老的爺奶咽下去了,壯的爹娘咽下去了,稍長些的哥姐也咽了,唯有他偏偏咽不下去,嚼到最后還得想辦法吐出來,開始是光明正大地啐出來,還附以二字評價“難吃”。后來是偷偷摸摸地轉(zhuǎn)過臉去迅速解決,或者低了頭春蠶吐絲般一點(diǎn)點(diǎn)兒洇進(jìn)衣袖里。但無論他采取什么方式,都躲不過爺爺?shù)难劬桶驼?。只要他耍滑頭,爺爺?shù)陌驼凭蜁皶r地落在他后腦勺兒上,扇得他細(xì)脖子上支著的大腦殼撥浪鼓似的搖晃,附帶著兩只明晃晃的招風(fēng)耳像鏡子一樣撲閃著破碎的光。

    爺爺訓(xùn)斥:“難吃不難吃就那么回事,什么東西過了喉嚨三寸就好?!?/p>

    他反問:“好什么好?”

    “到了肚子里一樣變成屎?!彼槠鹨粓F(tuán)再嘗,依舊嫌太苦太干太糙,咽不下。

    爺爺又說:“世上錢最難掙,屎最難吃,再苦再干再糙還有比屎難吃嗎?”

    “屎屎屎,”他問,“有人吃過屎嗎?”

    爺爺說:“咋就沒有?班房里牢頭欺負(fù)新犯人,要過三關(guān),握手、敬酒、貼餅子。進(jìn)來先握手,其實(shí)是比手力,班房里的老犯人上來挨個握,按先小后大的排名順序握,贏了老三你就是老三,贏了老二你就是老二,贏了牢頭你就是牢頭。如果誰也握不過,你就是老末。當(dāng)了牢頭大家都敬著你,后面的兩關(guān)可以免過。輸了就得敬酒、貼餅子。”

    “啥叫敬酒?”

    爺爺說:“敬酒就是往你嘴里撒尿,你喝不喝嘴都得張著,否則整死你。”

    “那貼餅子呢?”

    爺爺說:“就是世上最難吃的那東西,當(dāng)著你的面拉,然后再看著你吃下去?!?/p>

    “真有人能吃下去?”

    爺爺說:“有,不吃也得吃。那么多人活著進(jìn)班房,又那么多人從班房里活著出來,難道都能當(dāng)牢頭不成?”

    孫大脖子不追問了。爺爺年輕時在北洋軍閥政府的大牢里當(dāng)過幾年獄警,見過世上最惡的人和最惡的事,也諳熟人世間最實(shí)用的死里逃生之術(shù)。所以爺爺不再怕惡,所以兇神惡煞都怕爺爺,黑白無常都不敢近他的身,一直遲遲沒把他往陰間里帶。

    爺爺接著教他吃草根樹皮。

    “吃東西最享福在嘴里,遭罪卻是在喉嚨。好吃的東西,山珍海味都讓一張嘴給享受去了,難吃的東西,一般難不了嘴,嚼或不嚼都能往下咽,難受的是喉嚨,再難吃的東西都必須經(jīng)過那三寸隘口?!睜敔斦f,“吃難吃的東西有個竅門,心里頭得想著好東西,閉著眼想,才能吃下去。你想著點(diǎn)兒好的?!?/p>

    “都有啥好的?”

    爺爺說:“聽過吧,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

    “爺爺您別說了?!?/p>

    爺爺問:“咋,這就受不住了?”

    “不,我對這東西更沒感覺?!?/p>

    爺爺說:“沒聽說過?”

    “聽說過,藝人耍嘴皮子。沒見過,更沒吃過,誰知道長啥樣,是啥味?”

    爺爺又說:“那你想想,以前見過啥好東西,吃過啥好東西?”

    孫大脖子閉了眼想,說:“俺從小到大糠菜管夠就算好了?!?/p>

    爺爺?shù)闪搜壅f:“沒良心的東西!”

    “我娘做的玉米面貼餅子?”

    爺爺說:“你再使勁兒想!”

    孫大脖子使勁兒想后說:“還是……貼餅子?!?/p>

    “唉……”爺爺長嘆口氣說,“過年過節(jié)時的紅燒肉沒碰過?”

    “碰過,每回吃娘都給我夾一塊。”

    爺爺問:“沒吃?”

    “吃了,沒記住味道?!?/p>

    爺爺又問:“咋?”

    “每回一到嘴邊就吞下去了,沒記住味兒,就覺著燙,一團(tuán)炭火似的從舌頭順著喉嚨直往腸子里滾,滾到哪兒燙到哪兒?!?/p>

    爺爺說:“那你就想著燙?!?/p>

    孫大脖子想著燙,學(xué)會了咽草根樹皮,咽著草根樹皮,一天接一天地推遲見閻王爺?shù)臅r間,直到滿屋子的人走得只剩下他和爺爺,直到爺爺珍藏的玉米粒和淚珠子一齊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爺爺?shù)臏I珠子一直往下滑。他說:“拿了逃命去吧,我做夢都沒想到你能活下來,可你就活了下來,這就是命,是天意,是老祖宗的旨意。我和你奶、你爹、你娘到了陰間有沒有臉見祖宗就看你了?!?/p>

    “我不走?!睂O大脖子哽咽著,聲音像牛犢子的哞叫,“我怕逃不出,還是死家里好,免得成孤魂野鬼還遭狗咬?!?/p>

    “你個混球鱉孫,你想死就死了?你這條命是全家六條命換來的!”爺爺罵完,喘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接著說,“男人嘴大吃四方,你天生就是吃四方的命,要相信命,出去就能活!”

    “往哪兒逃?我不識路又不識字?!?/p>

    “出了村順著大車路一直往東走,能遇到一條鐵路,見了鐵路,再沿著鐵路走,別在鐵軌上走,那是火車走的地方,在鐵軌邊的土路上走,往哪個方向走你自己看著辦,只要朝一個方向直走就一定有火車站,只要到了火車站你就有機(jī)會扒火車,一定要扒上火車,火車一天能走你十天的路,上了火車你才能活命,上不了火車你逃不出這饑荒?!?/p>

    爺爺一口氣連貫地說了這么多話,讓孫大脖子感到十分驚奇,他甚至以為是玉米粒的香味重新喚起了爺爺?shù)那笊T著他行將枯絕的生命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jī),直到后來想起,他才相信這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幾句話交代完,他的氣息便很快弱了下去。

    “爺爺,到什么地方下車?”他抓緊時間問。

    “火車不走了再下車,指定是個大地方,能活命的地方。記著,不管到哪兒都先找吃的,只要還有能咽下去的東西,糧袋子就不能動?!睖I還沒滑下,爺爺?shù)难劬筒粍恿恕?/p>

    爺爺死了。村里再找不到能拖得動棺材的人,孫大脖子把棺材點(diǎn)著,連破屋子一起,隨爺爺火葬了。

    沖天的火光中,孫大脖子朝火堆三拜九叩,起身,從糧袋子里抓出一把玉米粒,像壓子彈一樣一粒粒塞進(jìn)嘴里,不嚼,一粒粒囫圇咽下。那一把總共四十七粒,這個數(shù)字大概到死也不會忘了。咽完,他重新扎緊糧袋,掛在細(xì)長的脖子上,頭也不回地往村外走,邊走邊四下搜尋。他要尋找一切能下咽的東西。

    1950年11月28日16時55分

    “你再等等?!壁w解放繼續(xù)說馬肉的事。

    “我已經(jīng)不餓了,真的,真的不餓了?!?/p>

    孫大脖子臉上的笑肌往兩邊一顫,形成一朵花一樣的圖案,脖子往后耷拉過去。

    第一鍬馬肉正好烤熟。

    1930年仲秋某日傍晚時分

    中原腹地山區(qū)的孫家莊,夕陽斜照沉甸甸的稻穗,天地間一片金黃。身著長衫的王先生雙手背后,佇立村口,極目遠(yuǎn)眺,似在等遠(yuǎn)方來客。無邊的稻浪中,一個身影行色匆匆,由遠(yuǎn)而近。

    “情況怎么樣了?”王先生聽到腳步聲,急忙轉(zhuǎn)過身來,問道。

    來人愣了一下,隨即賠上笑臉:“王先生,是我?!?/p>

    “哦,無饑,原來是你?!蓖跸壬纳ひ舻统料氯?。

    “您在等人?怪不得找遍全村都說沒見著您?!?/p>

    “是啊,三天了?!蓖跸壬^續(xù)把視線拋到遠(yuǎn)處,“什么事把你急成這樣?”

    “我是來向您報喜的。”

    “你家豐收了?”王先生問。

    “是的呢?!?/p>

    “多年不遇的豐收之年啊?!蓖跸壬f。

    “是的呢,全莊子都豐收了。”

    “一料未收為饑年,兩料未收為荒年,連續(xù)三料未收為年饉。咱莊子的年饉終于……要過去了?!蓖跸壬秸f越激動。

    “是的呢,只要一開鐮,稻谷進(jìn)了倉,年饉就過去了??晌疫€有一個喜訊,更大的喜訊?!?/p>

    “哦,是中原大戰(zhàn)結(jié)束了嗎?”王先生的嗓音又高起來。

    “中原大戰(zhàn)?”無饑又愣了一下,“我只知道這些年外頭一直在打仗,自從不干獄卒之后就再不關(guān)心這事啦?!?/p>

    “唉,你也算是咱莊子少有吃過皇糧的,卻對國家大事不聞不問。我聽聞,蔣、馮、閻、李,已經(jīng)在咱中原打了小半年了。鄰省關(guān)中大年饉,西北軍糧草斷絕,眼下即將開鐮,萬一戰(zhàn)火燒過來……”王先生頓住,望著麥浪里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兒。

    “先生,打聽實(shí)了,的確是要過兵,幾千人的隊(duì)伍已經(jīng)開拔了。”遠(yuǎn)處那人邊跑邊喊。

    “都開拔了你才回來?”王先生痛心疾首,趕緊通知鄉(xiāng)親們,立即開鐮,搶收!

    “來不及了,大軍天黑就到?!?/p>

    “我的老天爺,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們孫家莊嗎?”王先生捶胸頓足,欲哭又止,盯著一旁的老獄卒問道,“無饑,剛才你說的喜訊是什么?”

    “我又添了一個孫子。”

    “這娃的命……好啊,豐收之年來到咱莊子?!蓖跸壬林劢堑臏I。

    “是的呢,所以請王先生給起個大吉大利的好名?!?/p>

    “民以食為天,”王先生稍一沉吟說,“你叫孫無饑,他就叫孫不餓吧?!?/p>

    “好,孫不餓,一輩子也不會挨餓!”

    “轟”的一聲,遠(yuǎn)處傳來了滾雷般的爆炸聲。

    1950年11月28日17時00分

    志愿軍夜間反擊正式打響。鋼刀連全連以最快速度每人吃下一塊巴掌大的馬肉后,投入戰(zhàn)斗。是夜,他們以慘重傷亡為代價,奮力撕開美軍鐵桶般堅(jiān)固的防御工事,攻入其團(tuán)級指揮所,占領(lǐng)給養(yǎng)倉庫,繳獲無數(shù)牛肉罐頭、雞蛋粉、口香糖、巧克力、火柴、香煙和餐巾紙。他們給這些被美軍統(tǒng)稱為“C口糧”的物資重新起名,叫“不餓口糧”。

    原載《紅豆》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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