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 皇家祭壇 文明傳承

天壇位于北京古都中軸線的東南，始建于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后經(jīng)不斷改擴建，至清乾隆年間最終建成。其占地面積達273萬平方米，相當于故宮的四倍，主要由祈年殿、圜丘、皇穹宇、齋宮、神樂署、犧牲所等建筑構成。作為中國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明清皇家祭天建筑群，天壇建筑景觀設計與營造展現(xiàn)了古代中國人的世界觀，是中國古代皇家祭祀建筑的杰作。它不僅承載著明清兩朝國家祭天禮儀與文化傳統(tǒng)，更是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歷史見證。

1998年，天壇以獨有的象征性布局和設計，“對遠東地區(qū)的建筑和規(guī)劃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并成為傳承2000多年的中國歷代王朝“合法性之象征”，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2024年，天壇作為北京中軸線15個遺產(chǎn)構成要素之一，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并同中軸線上的其他遺產(chǎn)共同見證了這一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

禮天敬天：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因

人們常說皇天后土，皇天代表天神，后土為土地之神。位于黃河與汾河交匯處的山西運城萬榮后土祠，即為北京天壇之源，相傳4000多年前軒轅皇帝在此掃地設壇祭拜，從此開創(chuàng)了華夏遠古祭祀的歷史。

天壇奉祀的主神為昊天上帝，又稱皇天上帝，即神格化的“天”。而人們對天的尊崇，從先秦時期便逐漸萌發(fā)了?！吨芏Y》記“冬至日，祀天于地上之圜丘”，是有關建圜丘以祭祀上天的最早文獻。不過早在夏代，“天命”便已被視為至高無上的神秘力量，成為統(tǒng)治者獲取合法性、權威性的重要文化根源。商代則進一步將天命與王權緊密聯(lián)系起來，并與其他宗教信仰和哲學思想相融合，進而演化為維護社會秩序、鞏固國家穩(wěn)定的信仰與思想體系。不時舉行的各類祭天活動，也成為當時君王宣示“天命”的重要典禮。今河南鞏義黃河、洛水交匯臺地上的祭祀文化遺址，很可能就是夏、商時期舉行大規(guī)模祭天儀式的地方。

沿至周代，祭天禮儀日益規(guī)范，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地位進一步上升?！稓v代宅京記》載周武王伐紂代商，即在都城之南修建明堂作為布政之宮，同時“祀上帝于明堂，乃尊文王以配之”。明堂成為周代兼具治國施政、祀天祭祖功能的禮治建筑，其建筑上圓下方，漢代《白虎通義》疏稱“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先秦《詩經(jīng)》收集了眾多與祭天相關的詩篇，如《周頌·我將》言“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等，充分體現(xiàn)出周代禮天祭天文化的信仰基礎?！渡袝ぬ┦摹匪Q“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更成為周代“奉天施政”的政治宣言。

漢代以后，禮天祭天又演化為南郊祭天?！妒酚洝份d漢武帝因方士奏稱“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遂下令于都城長安的東南郊建祠奉祀。南郊筑壇祭天，由此成為歷代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漢、晉、隋、唐各朝，或合祭，或分祭，祀天規(guī)制不一，但在都城之南筑臺郊祭的文化傳統(tǒng)，卻從未改變。每逢新帝登基，或舉行國家大事，必祭告天地，以示“受命于天”“奉天而行”。南郊祭天，也逐漸成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標志性禮治特權?！稘h書·郊祀志》明確指出：“帝王之事，莫大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p>

歷經(jīng)變遷，祭天奉天的文化傳統(tǒng)，同樣為入主中原的各民族政權奉為圭臬。南北割據(jù)的五代十國，尤為典型，充分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進程。建立后唐政權的沙陀貴族李存勖，稱帝改元之初升壇祭告昊天上帝；滅梁以后，又特意在都城洛陽南郊補行盛大的祭天儀式，并幾乎照搬了李唐王朝的祭天慣例。南方之蜀、吳等，亦多建郊祀圜丘，世稱“有唐之遺風”。其時的南北各政權，競相以祭天作為宣示其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重要禮儀，既形象揭示出中華文明“正統(tǒng)”意識的演進軌跡，更充分表明，敬天祀天已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因。

南郊祀天：金元兩代的繼承與發(fā)展

北京祭祀天地的傳統(tǒng)，亦具有悠久的淵源。自周初頒封薊、燕，今北京區(qū)域內(nèi)即相繼涌現(xiàn)出諸侯方國、地方郡縣以及割據(jù)政權祀天的壇廟建筑。作為多民族國家的“首善之區(qū)”，北京建都的歷史進程一般上溯至契丹南下的遼南京時期，但由統(tǒng)一王朝舉辦祭天大典，則始于金中都與元大都的南郊祀天。

遼亡金興，海陵王遷都，北京成為中國北方地區(qū)的政治中心與文化中心。金中都系仿北宋汴京規(guī)制，在遼南京城的基礎上改建而成。其國家祭祀，亦充分吸納了中原王朝的祭天傳統(tǒng)。有“小堯舜”之譽的金世宗，就特意指出，金朝“絀遼、宋主，據(jù)天下之正，郊祀之禮，豈可不行？”據(jù)《金史》記載，金中都的南郊壇位于豐宜門外（今豐臺附近）；北郊通玄門外，則設置方丘。每屆冬至，金廷于中都南郊圜丘合祀昊天上帝、皇地祇。夏至日，則于北郊方丘祭祀。史載金初“因遼舊俗，有拜天之禮”，不時“告祀天地”，但直至天德以后，“始有南北郊之制”；大定、明昌年間，祭天典禮方逐漸齊備?？梢娊鹬卸寄辖級脑O置與禮儀的完備，與海陵王繼位、遷都燕京以后大力學習、吸收中原傳統(tǒng)的祭祀文化有著密切關系。

金代郊天臺作為中都深具影響的國家祭祀，在北京都城壇廟發(fā)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文化開創(chuàng)意義。金廷于中都南郊按中原文化傳統(tǒng)設置祭天臺，對于北方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具有重要意義。

元代祭天文化進一步發(fā)展。特別是元世祖興建大都后，又發(fā)展了金代融匯多民族文化的祭天傳統(tǒng)。元大都由兼通釋、道、儒三教的漢丞劉秉忠規(guī)劃設計，總體布局遵循《周禮·考工記》中“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傳統(tǒng)古制。其麗正門東南七里設置的郊壇，合祭皇天上帝、皇地祇、五方帝，“自后國有大典禮，皆即南郊告謝焉”。

《元史》載：“元之五禮，皆以國俗行之，惟祭祀稍稽諸古。其郊廟之儀，禮官所考日益詳慎，而舊禮初未嘗廢，豈亦所謂‘不忘其初’者歟？”元初各帝對于南郊祭天尚不太重視，“每難于親其事”，至元文宗時期“其禮乃成”。不過元大都郊壇的建設規(guī)模，則遠超前代。以昊天上帝、皇地祇為核心的神位，亦排列嚴整。元代規(guī)范完備的南郊建筑與祭祀體制，對明清時期北京郊壇的建造與完善，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

分祀良是：明代由天地壇到天壇

明、清天壇的設置，定于明中期嘉靖年間，其淵源則始于永樂遷都之后的天地壇。

明初太祖朱元璋制定禮樂制度，“遵古制”，于南京鐘山之陽建圜丘以祭天，在鐘山之陰建方澤以祭地，“歲必親祀”。洪武十年（1377年），又以“人君事天地猶父母，不宜異處”，統(tǒng)一改于南郊營建大祀殿。兩年后竣工，明太祖舉行天地合祀大典，親撰《大祀文》與《大祀歌》，并告誡臣下：“凡有國者，必以祀神為先?！?/p>

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據(jù)《明太宗實錄》記載，至永樂十八年（1420年），新都營建基本竣工，“凡廟社郊祀、壇場宮殿、門闕規(guī)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壯麗過之”。其中，南郊壇建于正陽門東南，沿襲了明太祖天地合祭的“祖制”，統(tǒng)稱為天地壇。其正南設大祀門，圍墻九里。祭壇核心為十二楹的大祀殿，內(nèi)設昊天上帝、皇地祇神座。洪熙元年（1425年），明仁宗又以皇祖朱元璋、皇考朱棣配祀，“仍著典章，垂范萬世”。北京天地壇的設置，對遷都之后國家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都具有特殊意義。

經(jīng)過永樂、宣德、正統(tǒng)、景泰、天順各朝的完善，北京天地壇的建筑不斷增加，禮儀逐漸規(guī)范?！睹饕唤y(tǒng)志》載稱：“天地壇在正陽門之南左，繚以垣墻，周回十里，中為大祀殿。丹墀東西四壇，以祀日月星辰；大祀殿門外東西列二十壇，以祀岳鎮(zhèn)海瀆、山川太歲、風云雷雨、歷代帝王、天下神祇。東壇末為具服殿，西南為齋宮，西南隅為神樂觀、犧牲所?！笨梢娭撂祉樐觊g，北京南郊的天地壇已形成完備的祭祀體制，其整個過程共計160余年。

嘉靖九年（1530年），大臣夏言上奏《郊祀疏》，稱永樂遷都以來的天地壇合祀，“不應古典”，建議恢復明初曾經(jīng)實行的天地分祀“舊制”，并將其上升到明祚“中興大業(yè)”的政治高度。嘉靖帝定以“分祀良是”，下令“建圜丘于南郊，其北為皇穹宇；建方丘于北郊，其南為皇祇室；作朝日壇于東郊、夕月壇于西郊”。當年五月興工，十一月醞釀確定四郊壇名稱。明清以后傳承數(shù)百年的天、地、日、月四壇，由此肇始。

嘉靖帝將天地壇改為專屬的天壇，敬天、祀天的儀制進一步凸顯。天壇的祭祀核心為三層圓臺的圜丘，與北郊的地壇遙相對應，大大強化了北京中軸線的文化意義。嘉靖十七年（1538年），又將大祀殿改建為大享殿，亦即延續(xù)至今的祈年殿前身。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北京修筑外城墻垣，天壇及其以西的山川壇、先農(nóng)壇，均被包裹于高墻之內(nèi)。北京中軸線的南端，遂由原來的正陽門擴展至永定門。天壇于西向設置正門，又增筑外墻，紫禁城以南由此形成天壇、先農(nóng)壇夾“天街”東西對峙的壯觀布局，也為北京中軸文化的擴展注入了新的時代內(nèi)容。時人許榖有詩贊稱：“分祀崇郊典，嚴居肅帝宮”，又謂“萬年瞻秉璧，靈貺自無窮”。

祭祀終成：清代天壇的修繕與發(fā)展

清軍入關后，“清承明制”，繼承并發(fā)展了明中期以來的天壇祭祀傳統(tǒng)。早在入關以前，滿人就吸收中原文化，在盛京（今遼寧沈陽）建造圜丘、方澤祭祀天地。順治元年（1644年）定都北京，更立即祭告天壇，宣示“天命”。清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雖然天壇的主體建筑同明代相比沒有太大變化，但祭祀活動更加規(guī)范，祭天禮儀也更加嚴整。僅康熙時期，清廷就舉辦祭天大典50次、祈谷大典49次。天壇在治國理政中的“文治”意義，得到強化。

至清代中期，國家統(tǒng)一、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多民族文化融匯，國家禮制建設強化。在此背景下，乾隆帝對天壇進行大規(guī)模改擴建，不斷完善祭祀典禮，成為天壇文化史上繼明嘉靖帝改制后又一繁榮時期。

乾隆八年（1743年），用于展示誠敬的齋宮首先得到大修。乾隆帝賦詩稱“治理幾康在默存”，又謂“守德由來勝守險”，體現(xiàn)了他以中華帝統(tǒng)自居、厲行德政仁政的政治思想與文化期盼。乾隆十二年（1747年），拆除圜丘外泰元門以東的崇雩壇，又精心修繕內(nèi)外壇墻。此后，圍繞天壇進行了多項修繕擴建工程，具體包括按御制《律呂正義》古尺擴建圜丘，各層均用陽數(shù)，以符合傳統(tǒng)至尊的“九五之義”；大享殿三層壇面改用金磚墁砌，前后兩廡皆建為“大數(shù)”九間；祈谷壇舊額改為“祈年殿”，以寄托年歲大成、五谷豐登的愿望，實際上也就是祈求農(nóng)耕國家的長治久安；祈年殿琉璃瓦也由象征皇天、帝王、萬庶的“青、黃、綠”三色改為“純青”，標志著南郊壇由明初合祀天地轉向單純祈谷祈年于昊天上帝的重大變化。其他如在圜丘以北改建皇穹宇，正殿供皇天上帝，配祀列祖列宗；東西兩廡供奉大明、夜明、二十八宿、周天星辰及風云雷雨諸神。由圍墻構筑而成的“回音壁”，則既增加了祭壇的神秘與莊嚴，又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高超的聲學水平。乾隆十九年（1754年），又在天壇西外垣興建圜丘壇門，與原有祈谷壇門相互呼應，最終形成兩壇并立的嚴謹規(guī)制。至此，天壇的建筑與祭禮，逐漸達到傳統(tǒng)文化完善成型的最高峰，“凡崇卑之制，象色之宜，無不斟酌盡善”。

清代中期對天壇的修葺擴建，既充分體現(xiàn)出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精華，亦大力吸收了滿、蒙古、藏等多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成果。乾隆帝尊崇儒教，改革樂舞生管理，又更定祭器，禮儀制度日趨完備，大大豐富了天壇祭祀的文化內(nèi)容；高度重視祭祀活動，其在位期間即親詣行禮57次，其中僅兩年遣官代祭，可見其重視與虔誠程度。乾隆元年（1736年）《御制冬至南郊詩》中提到：“明禋盛禮稽三代?！毙陆焐侥媳逼蕉ㄖ?，乾隆帝又在“告天詩”中賦稱：“一統(tǒng)咸賓欽錫羨，重熙幸際慎持盈。”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他重申“禮莫大乎敬天，義莫隆于郊祀”。由此可見，天壇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促進民族融合進程中的地位，進一步得到彰顯和鞏固。

清代晚期國勢日蹙，天壇的衰落如影隨形。清末朝廷對天壇的重視也每況愈下，或遣官行禮，或竟停祀，天壇輝煌不再。

著名作家秦牧在《天壇幻想錄》中講述道，“望看那些閱盡興亡、飽歷劫難的蒼松翠柏，別有一番滋味”，同時強調“我到天壇公園的目的，與其說是看天壇，不如說是看‘圜丘’”，“這是一個充滿了神秘氣氛的莊嚴神圣的所在”。

作為歷史悠久的文化古跡，天壇凝聚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精華，其設計布局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天圓地方、天玄地黃、天南地北、敬天拜天、天人合一等理念，亦折射了各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進程。

講好天壇故事，讓文化遺產(chǎn)“活起來”。進入新時代，北京市認真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歷史文化遺產(chǎn)乃古都北京“金名片”的指示要求，堅持“保護第一、加強管理、挖掘價值、有效利用、讓文物活起來”的工作方針，持續(xù)豐富展覽展示手段，開展各種科普宣教活動，積極推進天壇的文物保護利用與文化遺產(chǎn)傳承。同時，大力開展文物遺跡與歷史建筑的修繕與保護，建立完善天壇闡釋展示體系，結合北京中軸線文化保護傳承，開發(fā)了集祭祀儀程、非遺展演等于一體的文化探訪線路，加快文旅融合、加強科技賦能，在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互鑒、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進程中發(fā)揮出了特有的文化力量。

（作者為北京市社會科學院史志學所研究員 責編/張紅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