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建主編的《經(jīng)濟地理學(第二版)》中出現(xiàn)過“空間摩擦”的概念,意思是指所有事物為克服彼此之間的距離需要共同努力實現(xiàn)位置交換,而相距更近的事物之間更容易發(fā)生空間位置上的融合,與空間融合相伴的是時間。在哲學研究中,空間和時間的依存關(guān)系表達著事物的演化秩序。而時空是絕對概念,是存在的基本屬性,任何事物都需要時間和空間來表達其存在。因此,事物對時間與空間存在著依附性,是世間萬物賴以存在的條件和環(huán)境。閱讀完花城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的葉德慶的詩集《天際流》,我認為詩集中日常事物的物理空間經(jīng)詩人的心理空間處理后,在時間的坐標和“空間摩擦”中生成出作品的詩性和詩歌美學的趣味。
一般來說,繪畫是空間的藝術(shù),詩歌是時間的藝術(shù)?!翱臻g感”作為一種常見的心理空間,普遍存在于詩歌之中,有著獨特的美學功能。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里就曾對文學作品中的時間與空間進行過精辟論述:“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币晃粌?yōu)秀的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會只有單一性的視覺空間,而是需要在詩作的布設(shè)中騰挪出“空間感”,在有限的時空中縱橫捭闔,直通古今,尋求生命的無限性。這既是一種詩歌技藝,更需要詩人的勇氣與心力。
詩集《天際流》收錄了葉德慶2021年4月至2022年8月間創(chuàng)作的一百三十四首(組)新作;在排版上按創(chuàng)作時間排序,組詩和長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間隔在十天左右,短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間隔多在二至四天。從編排體例上看,我認為這部詩集可以算作一部詩歌日記。魯迅先生曾說:“寫日記不要擺架子,因為是給自己看的,所以反而看出自己的真面目來?!痹谠娂短祀H流》中,葉德慶依然保持著田野調(diào)查式的創(chuàng)造性,其日記體的形式更見其文本的個人性和真實性。從詩集中作品涉及的題材上看,詩人拋棄當下多數(shù)詩人封閉的寫作慣性而主動走向戶外,以日常中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來建立一種個性化的詩歌畫面與結(jié)構(gòu),表達自己的詩學思考;在詩歌語言的運用上,采用真實、客觀、拙樸的詩歌語言與自然相互交融,在有意味的日常生活中,在空間構(gòu)置、移動與旋轉(zhuǎn)中呈現(xiàn)詩人獨特的詩歌美學追求。
在中國古典詩詞的意境構(gòu)建中,時空設(shè)計本身就具有范式意義,注重時間呈現(xiàn)的過去與當下、遠近與空間的多視角意象組合,以創(chuàng)設(shè)詩歌的新意境。墨西哥詩人帕斯認為,在傳統(tǒng)詩人那里,空間的概念是主要的。帕斯強調(diào)的傳統(tǒng)詩人其實是指一種傳承,而詩歌從來就離不開空間,正像時間永遠離不開空間一樣,兩者相輔相成,為之互證。博爾赫斯更是強調(diào)主觀時空和主觀經(jīng)驗對時間與空間的意義,常通過個體經(jīng)驗重塑對象的時空,形成主觀的時空維度,其詩作往往利用空間元素來表達時間的流動,以時間的延續(xù)來烘托空間,實現(xiàn)時間和空間的互文置換。中國當代詩人大解也是空間搬挪的大師,其作品往往具有“移山倒海”的力量,黃河在他的筆下可以成為“飄帶”,大山在他的筆下可以成為“墨點”。
葉德慶在詩歌空間選取上用了另外一種處理方式,即在日常生活中處理詩歌空間,這樣會在力量上更加柔和,在視角上更加精細,抓取的空間也是多方位的。如《訪千年古樹群》中,“九月的天總是高一點/深山在云的下面”。這首詩是組詩《美如斯》中的第一首,開篇就將天空、深山和云在空間中進行高低、上下的布陳,為千年古樹群的出場烘托渲染出高遠、闊大的空間感。再如《素描》中,“天空撤退的時候,布下大雪//一只白鷺,潛伏在空中”。這首詩的空間布局是從天空中開始搭建的,一起飛舞的還有大雪和白鷺,而“潛伏在空中”一句則讓整首詩有種緊張和危險的意味,為全詩確定下蒼涼、深邃的基調(diào)。
在詩集《天際流》中,葉德慶還采用轉(zhuǎn)移、對等、置換、反置、打破、俯仰、濃縮、轉(zhuǎn)向等各種技法創(chuàng)設(shè)詩歌空間,按文本走勢的需要隨物賦形,從而生成出不同的“空間話語”。例如在《坐北朝南》中,“今年雨大,蜘蛛來到人間/墻角和樓梯各住著兩家蜘蛛/有時候云游半年回來一次”;在《我已經(jīng)離開地球很久》中,“一堆破碎的山河在一張畫布上,一張畫布在傾斜的畫架中/畫架在廢墟里,落滿灰塵”;在《青燈》中,“一尊佛住在虛空的山洞/單間。寂靜。如果心靜/可以聽見掛在半空的一盞青燈”;在《寫給母親和你》中,“我將天空打一個襁褓/把母親背在背上”。詩集中這樣的空間話語俯拾即是,還有一些詩作從題目的命名上就開始空間建構(gòu)。如《我看見天空是一張馬幫的羊皮地圖》《落日與月光》《事物的大小》《最小的山也是社稷》《一座山不足以解釋一場戰(zhàn)爭》《黔西北》《居習水》《在大渡河的上游》《空谷》《登佘山》《漁網(wǎng)》《碼頭上的搬運工》《高黎貢山的咖啡豆》《背對一些事物》等,從這些詩題的空間布設(shè)看,其實就是葉德慶的視角取位,大到天空,小到咖啡豆,上與下,大與小,正面與背面,都可以看出詩人多重視角的空間轉(zhuǎn)移。
葉德慶在詩歌空間轉(zhuǎn)移中不斷地制造空間摩擦,從而表現(xiàn)出個性化的詩歌美學特質(zhì)和小處著手的功力與大處著眼的開闊視野。如《居習水》中,“河流小于兩岸,酒小于杯/我應(yīng)該小于天地/小于木魚的聲音/但我必須大于光明/大于黑暗。這樣才有活著的意義/……/居習水一日,山委身于水/水屈從于山,草木媚于季節(jié)/今夜,我小于木屋”。此詩不僅在詩題上占領(lǐng)空間,也一直在詩人的筆下進行空間的騰挪和比對,在空間摩擦中由實向虛的方向進行牽引。“大于光明”本是一種方向和動力,在這種空間的對比中會產(chǎn)生落差和詩意;結(jié)尾“今夜,我小于木屋”,則進行了心理和精神上的坐標再確認。再如《我看見天空是一張馬幫的羊皮地圖》,從詩題看就指出了全詩的運行方向,能猜出內(nèi)容與西部有關(guān)。因為“馬幫”與“羊皮地圖”給讀者指出了一個大致的方位,既交代“事件”的發(fā)生地,使文本更加緊湊而富有張力,也體現(xiàn)出詩人某種氣質(zhì)性的個人偏好,讓作品具有一種寬闊而靈動的風格。在《空谷》中,“風景的背后是山/山的背后是悲憫”。葉德慶從具象上升到抽象,從山的硬寫到了人心的軟,雖然兩者截取的都是“背后”這一意象,但表達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指向和歸屬。在《登佘山》中,則全是山的空間的對比,由山到樹再到車,最后到日出日落,詩人一直試圖在騰挪中構(gòu)建一個更加宏大的空間。
葉德慶制造空間摩擦時,不僅僅為讀者構(gòu)建了一個獨特的詩歌空間,還打破既有的空間去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中的空間。打破空間是需要勇氣與想象力的,破壞空間也意味著幻滅、重置和新生。如《事物的大小》中,“飛機在大山的上空,可以看見的事物/很小,甚至無。無法說出事物/的準確地址,只能稱人間”。在此詩中,詩人描述的空間由天空轉(zhuǎn)換到了人間,由具體的物理空間轉(zhuǎn)換成了心理空間。因為所有的物理空間只是人間的一種形態(tài),當物理空間結(jié)構(gòu)替換成了心理空間結(jié)構(gòu),這種轉(zhuǎn)換便呈現(xiàn)出一種高邁與宏闊。再如《鏡子》中,“偶爾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遠距離地看一看,給自己一個微笑//鏡子是看不見鏡子衰老的/……/固執(zhí)地去鏡子的后面看看,/找另一個自己,鏡子的背后是灰色的/如同過去的歲月,面無表情//……/不小心摔過一次,裂了。另一個人/照另一半鏡子。每個人都有一面鏡子”。詩人在人與鏡子的距離上做文章,從鏡前轉(zhuǎn)到鏡子后面,“鏡子的背后是灰色的”,把空間與色彩進行糅合,其逆向轉(zhuǎn)移便產(chǎn)生了不可預(yù)見性和陌生感;鏡子打碎后的空間破壞,又找到另一個自己,呈現(xiàn)出詩人無法愈合的傷口和某種難言的憂傷。與此相似的還有《背對一些事物》,“窗外能見的事物就這么些/等待一個預(yù)定的日子/所有的前提條件都是虛擬的//背對一些事物/一物降一物是生活的準則/三月的櫻花亡于三月”。當詩人背對窗外的事物,必然會與正對著的事物有著極大的反差,就像攝影時的取位,聚集點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圖像會產(chǎn)生新奇感和陌生感,其背面的圖像與正面呈現(xiàn)的會是另一番景象,有時甚至是相反的。
置換也是葉德慶在詩集中嫻熟運用的空間摩擦的技巧。如《和平》一詩中,“有一次,我拿一只雞與蒼鷹交換天空/蒼鷹在天空上盤旋半天/失去了天空//我還拿誘餌去交換魚,魚失去了河流”。詩中需要完成的對等交換其實意義并不大,反而是反差越大越好。因為雞與蒼鷹不是對等的,雞飛得再高也不過離地三尺;蒼鷹高飛在天,天空本來就是它的,但詩人用雞置換蒼鷹的天空,也許就是認為雞也有鷹的夢想,每個平凡的生靈都可以有夢和遠方。
葉德慶詩歌空間布陳的特點還表現(xiàn)在斷句和分行上。舊體詩講究外形上的押韻,當代新詩講究內(nèi)部氣韻的流貫。雖然當代新詩的主體早已從舊體詩的“求義”轉(zhuǎn)變?yōu)楫斚隆霸姷秸Z言為止”的“求言”,但是在詩歌中用一行或兩行作為一節(jié)還是比較鮮見。在詩集《天際流》中,有多首詩葉德慶都有意或刻意采取了一行或兩行為一節(jié)的做法,看起來有些突兀,但仔細研讀倒也十分精到,令人玩味。最典型的一首為《苦吟,清越或嘶啞的流水》,“六月的天空聲音突然清越。//長江口的風浪經(jīng)歷短暫的變聲期后。//海鷗度過了乞食的聒噪。//水杉和蘆葦守著各自的水域。//長途跋涉的白鴿哨聲低沉而嘶啞。//一個黑點從地球的另一端出現(xiàn),船。//帆剛剛摸過太陽的頭頂。//至此,流水觀止,已經(jīng)是最低處。//一間草棚,在陸地盡頭,四面通風。//有一只船覆在木凳上,空蕩蕩的。//把銹蝕的船釘拔出來,修復(fù)船的一個音階。//草棚貧瘠得像露著肋骨的歌手。//風把長江口苦吟一遍,如是退潮”。整篇作品都是一行為一節(jié),不斷改變空間方向。此外,《我是一個沒有宅基地的人》《片斷》《羊皮筏》三篇作品都是兩行為一節(jié),每節(jié)都是具有相對獨立意義的單元,有效承擔表達的使命。這種技法其實是很需要勇氣的,既需要詩人對自己的作品自信,也需要讀者信任。此外還有很多詩作,在一二三四行中不斷轉(zhuǎn)換作品的分節(jié),在反復(fù)中體現(xiàn)出某種調(diào)性和節(jié)奏感。這些分節(jié)的不同處理,體現(xiàn)出葉德慶對處理詩歌句式只求意達韻至,而不求機械平衡和對稱的靈動能力。
空間排布是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法之一,無論是空間的跳躍轉(zhuǎn)換,還是移動與旋轉(zhuǎn)等技法,其原則都是要讓空間活起來,以空間的靈動創(chuàng)造詩歌場景的豐富性和戲劇性,從而產(chǎn)生陌生感和張力。葉德慶的詩集《天際流》在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