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湖：在詩意世界尋找愛與善

我曾到過嘉善，那里不僅是吳越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之地，也是以張敏華、蘇建平等詩人為代表的“嘉善詩群”的詩意棲所?！凹紊圃娙骸敝械脑娙?，是一群實踐善、追求美并且奔赴真的詩人。他們從浙江嘉善這一地理區(qū)域出發(fā)，以健全而善良的人格探尋豐富而博大的詩歌心靈，在通往自然與人生、歷史與現(xiàn)實、文化與情感、自由精神與詩歌理想的道路上勇毅前行，以其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集體亮相，呈現(xiàn)出融合、創(chuàng)新、求異的群體特色，為中國詩壇繪就了一幅“嘉善詩歌地圖”，透露出一股江南的清新秀逸之風。

張敏華的詩作有一種“雅姆式”的愛與善，滲透出對大自然的熱愛，具有溫良的善心和樸素的智慧。詩人靜觀自然，落筆成詩，文字之中有著質(zhì)樸的天性與美善的渾然。在《月亮》一詩中，“汾湖上空，月亮是/最后一頭鹿。//她像天使一樣出現(xiàn)/性感，而美好。/她的愿望是我饑餓的/眼神。//從她身上我獲得/欲望，嘴唇。她帶來光——/夜和風的詞語。//月亮的肉身只剩下/這盞燈。/是她給了我彼岸，魚肚白的/黎明”。詩到至美是天然。我能看到汾湖和月亮與自然休戚與共，一個在塵世，一個在天堂，二者相映生輝，互為靈視。詩中心湖閃爍，天人合一，既有本原意義上的純凈和唯美，又有些許源自內(nèi)心的感傷與淡然。鹿、燈、眼神、嘴唇、肉身，字面上看起來很感性，書寫的卻是對汾湖上空月亮更為理性的認知。由月亮感知自然的存在，既滿足了人類靈魂對美的渴望，也是人與自然共時性的存在。面對月亮，詩人連“眼神”都是饑餓的，主客體處于一種恒在的交流狀態(tài)。正如愛默生說的，“所有的善都具有永恒重生的力量”。黑夜將逝，黎明新生，月亮與詩人心靈相通而衍化出一種靈氣與神韻。

蘇建平的詩作同樣有著愛與善的深刻內(nèi)涵。如《寫給汾湖》中，“注視這一切的/一個僧人，或一個對面的俗人。/而我，恰好站在這個位置：/我俗念繁盛，不能自止”。再如《在汾湖南岸》中，“湖岸未見人跡”，而岸邊的萬物“保持無聲”。蘇建平的詩總是熱衷于捕捉汾湖那些易忘的細節(jié)，聚焦汾湖上的浪頭、野鴨、枯葉，細察岸畔枯去的香樟、白鷺、蘆葦、石子小路、苔蘚、帳篷、灰煙等，強化詩歌的情感性表達與具身性關聯(lián)。詩人在及物格物化汾湖的文脈、習性與神性中，或隨物宛轉(zhuǎn)，或與心徘徊，或心物交融，或物我為一，從物性到人性再到理性，從形似到神似再到心似，無不寄托著詩人溫暖善良的性情和對大自然深切的愛。詩句中人與自然共在關系的呈現(xiàn)，顯示出人之善、湖之美、心之愛，帶著通靈般的神性與空寂，帶著愛與善的會心與頓悟。這種頓悟恰如評論家謝有順所言，“文學寫作中的神性，未必是指向宗教，它可以是一種精神，一種體驗。這種精神和體驗的核心實質(zhì)是尊重自然，敬畏生活，向善向美”。

薛榮從落向汾湖的雨中捕捉“虛無”。虛與實、無與有、喜與憂、善與惡、美與丑、愛與憎的敏銳感覺在《遠眺》中尤為突出，“拍欄桿的手/握狼毫的手，也是撳核按鈕的手”，于詩人的長吁短嘆中和盤托出。詩以載道，一種哲學的意緒沉潛于蜿蜒向南的海岸線，詩人“隱憂”中預示著的“毀滅”，透過濕透的青衫成為“一種過期的傳說”。

同樣是寫雨，立人在《雨中過客》中寫道，“白鷺飛來/濕潤的叫聲使三月顫動”，表達了崇尚愛與善的鮮明主題。詩人“捧起汾湖，想把整個雨天/放進口袋帶走”，看見“長長的穿湖堤通往云里”，從“一晃而過”的匆匆時光中諦聽或回望，念茲在茲，一串串生命的“腳印”恍然如昨。我發(fā)現(xiàn)，作為大自然的熱愛者，立人內(nèi)心與外在的感覺仍然是協(xié)調(diào)的，盡管天地輪回，日月如梭，滄海桑田，唯有心中的愛與善始終不變，飛來的“白鷺”“使三月顫動”，在“濕潤的叫聲”中告訴讀者，時光向前，愛與善就在你的身邊。

麥須的《汾湖村》中，“在汾湖村，所有我能感知到的/都成為我的一部分”，而“開口的蟲巢，我知道/我可以把它從樹皮上摳下來/貼住下嘴唇，吹出一些/哨音，就像湖水吹出的，我的寂靜”。詩人把自己擺進詩中，與風、水、矮樹上的鳥渾然一體，把汾湖村的事物都當作自己的親眷，無論“視線在眼睛的高度”，還是“聽覺在耳朵的位置”，都能吐納律呂，愛與善總是伴隨著美的情思，于汾湖村野落地生根。這種強調(diào)愛與善、美與真、樂與愛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追求，正如劉勰所說的“聲轉(zhuǎn)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吹律胸臆，調(diào)鐘唇吻”“標情務遠，比音則近”。

許小婷的詩歌親切和善，抱樸見素，出乎其心體之自然也。在《身藏》中，“我沒看見雪/卻看見枯萎的蘆葦/如此安然/我像蘆葦一樣活著/水色一天的汾湖/在這里，我可以待上一天/一年，或者一世”。詩人站在汾湖邊，看“白鷺身藏天空的藍”，抑或在大雪節(jié)氣觀看“枯萎的蘆葦”。明心見性，柔婉自然，詩人于平易之中盡顯寧謐之態(tài)。我認為這首詩作的母題是愛，是善良的愛心，是詩人對于人生與大自然的愛與友善；透過動人心弦的詩行，我能感受到詩人對愛與善的追求是多么執(zhí)著，又是多么真摯、真切和真實。在對汾湖的沉浸式體驗中，我的心靈也隨詩作復歸美好與純凈。

梁錚的詩作《別雪》像吳山浙水那樣入畫入詩，詩意豐沛，情感豐贍，直覺豐盈。夏晨冬的詩作《昨晚》中，“一夜大雪/紛飛了昨晚/……/穿堤如一條哈達/純白飄在汾湖”。面對此景，詩人的心愈發(fā)純凈，而挺立的蘆葦仿佛神祇一般守護著汾湖。在俞冰的詩作《汾湖邊的船》中，“擱淺的一艘舊船//像一塊風干的疤痕/長在汾湖的臉盤上”。大自然是人類的良師，無論是詩作中的蘆葦或舊船這類殘缺的事物，還是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幸福是最高善”，都訴諸詩人敏感的心靈，閃爍著愛與善的光輝。

彼翁曾說過，“美是善的另一種形式”。采風作品小輯中，多位詩人都用到了“蘆葦”這個意象，這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詞匯。我認為站在汾湖之岸的蘆葦，是有思想的。如葉心的《或者說》中，“茫茫的蘆荻/它們用自己的身體/每日唱著風中的歌”。詩人盡情歌唱自己對世間平常事物的靈性，澄懷味象，含道映物，就像詩人榮榮說的，“詩意的抒發(fā)有著一種超人的智者之姿”。再如阿欣的《在汾湖看落日》中，“深秋，落日下的蘆葦/頷眉低首，風中彎腰的樣子/讓人想起母親”。這無疑體現(xiàn)出詩人對汾湖岸邊的蘆葦有著親人般的關注，全部詩情都用來歌唱大地上的眾生之善、萬物之美、親情之愛。在小輯中還有發(fā)思古之幽情，展開浩渺與遼闊的生活之境的作品。如陸勤方的《汾湖之畔等待》中，“在湖畔站立，沐浴著風/注視著奔湍的湖水/我知道，這千年不絕的奔流/一頭連著太湖/一頭流過黃浦，涌向大?！?；再如斯文的《伍子灘》中，“歷史添上幾筆/就轉(zhuǎn)身離去，留下/荒涼的繁盛”。這兩位詩人的詩作流淌著人與自然的至真情意，褒揚著愛與善的精神品格。在靜水深流、靜心默想中，詩人歷數(shù)史跡的變遷，讓詩作在愛與自由、堅忍、寬容、友善之中陶冶心靈。劉方舟在《風輕拂著汾湖》中寫道，“來過一次汾湖/就有了關于詩的各種意向/給自己定格下/充滿詩意的過往”。在“過往”中有碧藍的天空、翡翠般的汾湖、淡淡青草香、白墻灰瓦的房舍……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有一種血緣般的親和與呼應，給讀者帶來的精神慰藉也是永恒的。

總而言之，從汾湖的景致中發(fā)掘愛與善，是“嘉善詩群”的詩人在本次采風中最動人心魄的詩歌主旨?；蛟S是得益于嘉善的善文化滋養(yǎng)，以及來自大自然愛的啟迪與哲學的慰藉，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自覺地從愛出發(fā)，從率真的無邪中體認大自然帶給他們善的強大，以及汾湖所潛藏的“大地道德”和“土地倫理”。作為一個地域性的文學群體，雖然“嘉善詩群”根植于江南，但是在詩歌精神的深扎之地，在藝術新質(zhì)的拓殖之地，這群詩人正以別開生面、別具特色的創(chuàng)造力為當代詩壇添加一抹詩性的美色、生命的亮色與文化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