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突然響起人聲,仰天看到的,是一張靠自己無限近的黑色大臉,足足有臉盆那么大,它罩著小艾的臉,那句突如其來的、非人的話,產(chǎn)生了起伏不斷的回聲。
1
小艾十四歲那年,曾外祖母的妹妹去世了。那位老人生前性格陰郁,古怪刻薄,一生未曾嫁人,無子無女,住在佐用郡的鄉(xiāng)下,一直到老得只剩一副干癟的軀殼,她才駕鶴西去。
母親作為老太太的家族后輩之一,便拉著小艾去佐用郡為她打點后事,幫忙舉辦葬禮。老太太生前雖然不常與人交流,但她的遺愿卻屢屢向周圍人提及,而且是清楚明晰地告知,就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除了母親及其他后輩之外,連照顧她的女傭、送菜的農(nóng)家婦人、修繕房屋的小工,全都知道她的遺愿。
小艾能想象老太太瞇著雙眼,磨著牙床,用抖抖索索又極其不連貫的聲音逢人便說:“我呀,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外甥女,還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孫輩,這兩個孩子,雖然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我希望死的時候,能帶著她們的畫像入土為安?!?/p>
眾人都以為老太太只是憐惜后輩而已,至多有人隨口問及這兩個后輩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可一問到這,老太太就怒目圓睜,表情猙獰,嘴里還發(fā)出咕嚕咕嚕之聲,讓問的人不由退縮起來,不敢再把她的遺愿當(dāng)成無稽之談。
離葬禮告別式還有一天,家里的親族們就開始忙忙碌碌地去探尋這兩位已經(jīng)不在的女親戚的畫像來。
大家都是記得有這樣兩位年歲差距二十有余的女子,然而因為兩位輩分不同,也似乎沒有活到成年,竟然連死因都不甚模糊。當(dāng)然也有親族說兩人都沒有去世,只是有少女們失蹤神隱的傳聞,而因經(jīng)年之事,親戚眾多,流言蜚語,最后都不知哪家的傳聞?wù)媲辛恕?/p>
“畫像的事也很愁人呢。”母親說。
小艾幫不上什么具體的忙,只能關(guān)心起所謂“一模一樣”的字眼來,她便問母親:“如果是和曾婆婆長得一模一樣,那我們從舊倉庫去找一找曾婆婆少女時候的畫像湊數(shù),不就行了嗎?又何必辛苦找人到處去問那兩位差了二十年,而且也沒人記得的親戚家女孩呢?”
“對啊,小艾反正閑來無事,不如你去曾婆婆的倉庫里尋尋寶?”
母親雖然溫柔地微笑著,可她總是這樣,把小艾當(dāng)小孩子看,對小艾的提議,總是心不在焉。
小艾搖搖頭就跑開了。
午后的日光懶洋洋地照耀在鄉(xiāng)下的泥土地上,斑駁的樹影在地上搖曳晃動,似乎正用筆刷劃下無謂的殘畫,令人心煩意亂。
鄉(xiāng)下的倉庫連門都沒有,門框的四周釘著參差不齊的木板,也算勉強(qiáng)把入口遮掩起來。小艾踱步走近,只見那倉庫口有著一個成年人出入的身形空間,陽光透過這口子照射入內(nèi),金色的塵埃下掩映著似乎望不著邊際的雜物。
她頓時失去了找畫像的興致,腦中倒是閃現(xiàn)出老太太還活著時的模樣來。雖然她在小艾眼里有些過分蒼老了,但小艾想起她面容的輪廓,以及依然茂盛而卷曲頭發(fā),不由被這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給震懾了。
她年輕時,該是個多么濃密的女子啊。小艾想起同學(xué)之間也經(jīng)常會討論起所謂“繩紋顏”和“彌生顏”的區(qū)別。
雖說淡雅清麗的彌生顏更有東方古典美的余韻,但就像曾外祖母一樣,那曾經(jīng)長著深陷的大眼,有著又長又卷的睫毛的女孩,是多么令人過目不忘啊。
再說,她還有一個外甥女,還有一個孫輩,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呢。
十四歲的小艾想到這里,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張柔軟又有彈性的少女的臉龐,在別人眼里又是如何的呢?
別人,是怎樣看待自己的呢?小艾竟然傷感起來,她想著曾經(jīng)有三位和自己流淌f444bf943c4858ff2f838041a445de7e著相似血液的少女,她們立體的五官和清晰的笑容都如此真實地映在了人們的視網(wǎng)膜上。
而小艾自己,卻不夠明媚,不夠深刻,有時面對著母親溫和的忽視,小艾覺得自己就像眼前的塵埃一般,自己的青春就如此稀薄、寡淡,無影無蹤。
是什么東西……一閃一閃的,旋轉(zhuǎn)著,在陽光下某處不為人知的縫隙里,旋轉(zhuǎn)著。
白絹手鞠。
壽手鞠。
蘇芳。
唐紅山吹。
小直衣。
這些美妙的名字,裹著耀眼的條紋,晶瑩剔透,像琉璃又像水晶,竟然都有了形狀和觸感。
那個少年,一半陰沉,一半璀璨,也在小艾的視野里旋轉(zhuǎn)著。
等過了這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和迷幻,小艾站住了腳,看到了倉庫里面的光景。
他穿著純黑的學(xué)生西裝,那種現(xiàn)在沒人會穿的款式,戴著一頂破舊的角帽,帽頂已經(jīng)不再挺括,半塌在頭頂處。
灰塵在他身側(cè)靜舞??墒菫槭裁此质且话腓驳哪兀鞘且驗樗掷锱踔切蔚牟AЧ?,那罐子用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鞫裕缫粋€骷髏頭一樣大小。
里面閃閃爍爍的,怎么不是古都最誘人的和果子!
小艾不知不覺趴在門板上,那木板發(fā)出一聲異響,驚動了那位學(xué)生。
少年匆匆抬頭,目光渙散,似乎沒有看見倉庫外面的小艾。他顧不得蓋上蓋子,捧著罐子便跑。哐啷一聲,他被雜物絆倒了,他匆匆拿起罐子,糖果灑落一地。
“倉庫……喂……倉庫沒有別的出口喲!”小艾其實想表達(dá)自己的友善,可她的聲音卻顯得格外尖銳。
她側(cè)身進(jìn)去,光線把她的身影拉長,覆蓋住了學(xué)生逃跑的路線。
但小艾沒有去追逐,在她的視野里,停留在那一瞬間的,只有散落在地上有如彩虹一樣泛著光芒的糖果,還有那少年同樣閃光的眼瞳。
只是如此而已,客觀的光,沒有感情色彩的光,寡淡無味的光。
小艾像魔怔了一般,只顧著撿起地上的糖果,把它們藏在袖中,慌慌張張?zhí)与x了倉庫。
2
倉庫外不遠(yuǎn)的地方有幾棵稀稀松松的黃楊樹,那樹冠雖大,卻無法遮蔽日光,乖張的樹枝朝橫側(cè)肆意揮舞,就像在騰空跳躍的舞女。
小艾坐到樹下,背靠那細(xì)弱的白樹干,臉朝倉庫的方向,她就這樣望了片刻,也不見那學(xué)生出來。
小艾從袖中取出一枚糖果,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形狀并不規(guī)整的糖果,它看起來就像一枚迷你的蒲團(tuán),周身淡粉,上面布滿著正紅、紫紅和玫紅的流線,舔一口,就舔一口。
好甜……但又有著青梅味道里濃郁的酸味,小艾又舔了一口,隨即干脆把那整顆壽手鞠糖含到嘴里了。
她舍不得咬,就一直吸,用舌頭、口腔里的每一個地方吸吮它。
她感覺自己置身于這棵樹冠之中,身體輕飄飄的,地面上冒出煙氣,是粉紅的煙氣,天空變成了黑色,沒有太陽,更沒有月亮。
學(xué)生裝的少年捧著一疊就像手鞠糖一樣顏色的衣服,站在樹下。
可是樹周圍其他地方,通向道路的地方卻一片混沌,唯獨能聽到少女的啜泣。
“喂,穿上它吧,你的外衣已經(jīng)被她們……”少年說,朝黑暗中的某處獻(xiàn)上衣衫。
“不,我看不見你,你是誰,你快走開?!鄙倥穆曇魩捉叵瑤е鴿饬业膽嵑?。
“我無法再前進(jìn)一步了,我就把衣服丟過來,好嗎?”
“不要!”她叫著。
可他還是扔了過去,朝著小艾看不見虛空扔去。那種顏色,本就不尋常,它融入了這個世界的背景里。
少女不哭了,她可能正在穿上那衣服。
“行了嗎?”學(xué)生裝問。
“什么嘛……這個衣服,居然沒有袖子,你讓我穿著如此妖艷的衣服,還露著胳膊回去,我會被打死的,還不如就這樣把實話說了呢!”
“可你是不會說實話的,你這個樣子,是不會得救的?!?/p>
“誰要你救我!”刷的一聲,衣服被扔了回來。
小艾口中的青梅味漸漸淡了,糖完全融化了。她睜開眼,自己還在那樹下坐著,倉庫周圍一片靜謐。
剛才那是什么?這個糖是致幻劑嗎?小艾渾身發(fā)涼,卻又像中邪了一樣從袖中掏出另一顆糖果。
這是一顆像袖珍枕頭一樣的糖,染成了紅色和近乎血色的紅棕,是蘇芳。
小艾覺得自己不該再品嘗這顆蘇芳了,但她凝視著手指間的蘇芳,又覺得自己非吃它不可,這種強(qiáng)烈的沖動劫持了小艾。
她猛地把蘇芳扔進(jìn)口中……滿溢著香濃到甜膩的紅豆味。
那個世界又回來了,土里飄出的煙氣已經(jīng)濃密得如同墜落于地表的紅云了。
可小艾還是可以看到學(xué)生裝少年,他長得十分英俊,但總覺得不同于常人,再仔細(xì)觀察,小艾發(fā)現(xiàn)他的臉幾乎是平面的,而且慘白如紙,最后連他的身軀都像紙片一樣,在密布的紅云間飄來飄去。
此時,黑色的天空響起一聲巨雷,少年帶著寂寞的表情仰望天際。
只見那天上刷刷地落下一截一截漆黑的秀發(fā)來,這些秀發(fā)長短不一,像是那天際的盡頭有一把碩大的剪子,正在瘋狂地剪下某個巨人女孩的頭發(fā)。
又是那少女的哭聲,一聲聲,傳入耳際。
少年彎腰,捧起那些頭發(fā),說:“太可惜了,多美的頭發(fā)?!?/p>
小艾看見,這個平面感的少年居然流下了眼淚,他雙眼發(fā)紅,在濃郁睫毛的陰影中,只有赤紅如鬼的眼。
“我……我……拜托你了!”他大吼一聲,天空隨之亮起一道閃電。
那一瞬間,小艾看到了那個穿著紅色高腰裙、藍(lán)色條紋上衣的少女。她本應(yīng)扎著兩條麻花辮,現(xiàn)在卻只剩一條,醬紅色的蝴蝶結(jié)落在肩頭,她的頭發(fā)被人剪得一片混亂。
而她條紋上裝的兩道袖子,則被人撕扯得一片凌亂破落,前臂上是一條條鮮紅的抓痕。
但這道閃電光一瞬就消失了。
少女遁入暗黑,她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對不起,袖子……已經(jīng)被扯壞了?!?/p>
“你剛才看到我了嗎?那一下閃電?”少年問。
“看到了,所以也知道你是誰了?!?/p>
“嗯。那就好。其實袖子什么的,無所謂的……”學(xué)生裝少年露出寬慰的表情,然而在小艾看來,這個表情里還寫著心酸和無助。
“怎么能無所謂呢……我想幫你……”少女又哭了。
“有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也想幫你……”
“你為什么想幫我?沒人想幫我!就連溫柔可親的母親也不想幫我,她嫌棄我!”少女的聲音又突然變得憤怒起來。
“因為……”少年欲言又止,他的聲音被她狂亂的腳步聲掩蓋了。
可小艾卻想說,因為她盡管衣冠不整,頭發(fā)還被亂刀剪了,可她卻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美人啊,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那種美。
3
小艾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等她被母親推醒時,天色已晚,星辰漫天。
“小艾,大人忙成這樣,你還有閑工夫偷懶睡覺?!蹦赣H連責(zé)備小艾的語氣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就像是某種形式而已,她并不那么關(guān)心小艾。
“找到了嗎?一模一樣的那兩位的畫像?”小艾問。
“大概湊合吧?!?/p>
“什么意思?”
“有是有畫像,但大家左看右看,那畫中的女孩子們,跟你曾婆婆可一點都不像,你曾婆婆年輕時,濃眉大眼的,令人印象特別深刻,那對黑色的大眼珠子,就像要把別人的靈魂深處都看透似的。雖是好看,但多少有些瘆人吧?!?/p>
“那兩位一模一樣的少女呢?”
“就……很平常啊,長得跟街上、學(xué)校里的女學(xué)生一個樣兒,這么說來,小艾也是這副模樣呢?!?/p>
母親這語氣,不知是在挖苦小艾呢還是在說自己的孩子合群。
算了。小艾起身跟母親回去,她袖子里還藏著兩顆糖,偷偷摸一下,黏糊糊的,兩顆黏成了一團(tuán),今晚睡覺前,再吃了吧。
小艾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臨睡前,小艾能聽到法師的念經(jīng)聲,母親本來要跟小艾一起睡了,卻臨時被叫去幫忙。
母親前腳剛離開,小艾就趕緊摸出了那兩顆粘連著的糖,她仰天躺著,一手舉起糖果,在暗沉的燭光下轉(zhuǎn)動著顆粒,這是一種名叫“小直衣”的甜瓜糖吧,這也是在小艾舔嘗到那味兒后才知道的。
可是,讓人著迷的幻景并沒有隨之出現(xiàn)。耳邊只是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聽起來,恍若是一頭四腳都穿著木屐的梅花鹿,從遙遠(yuǎn)的安蕓宮島飛奔而來,由遠(yuǎn)及近,行色匆匆。
“喂,等一下,等一下。是我呀,把你的袖子給我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哀求道。
“我看不見你?你是誰???是這里的小流氓嗎?”回話的是個女孩子,聲音不算好聽,能聽出來略有魯莽的態(tài)度。
“你不需要我嗎?”這是一種濃濃的失望。
“哎呀,我朋友們在喊我過去了!什么袖子不袖子,奇怪的小流氓……”那急切的腳步聲又迅速地遠(yuǎn)去了。
小艾睜大雙眼,毫無睡意,正想琢磨琢磨這段對話是什么意思,或者它和自己之前看到的幻景有什么關(guān)系時,那小鹿般的腳步聲又來了。
“喂,等一下,等一下。是我呀,把你的袖子給我吧……”
“我看不見你?你是誰啊?是這里的小流氓嗎?”
“你不需要我嗎?”
“哎呀,我朋友在喊我過去了!什么袖子不袖子,奇怪的小流氓……”
完全就是一模一樣的對話,只字不差!糖快要吃完了,小艾快要急瘋了,她不顧一切地想知道為什么,以及會發(fā)生什么。
可是,嘴里的甜瓜味,已經(jīng)淡去了……自然,這些重復(fù)的對話、腳步聲,也一起消失了。
如同法術(shù)一般,一切都靜止了。小艾屏住呼吸,摸著胸口,喘著氣。
“你不需要我嗎?”
耳畔突然響起人聲,仰天看到的,是一張靠自己無限近的黑色大臉,足足有臉盆那么大,它罩著小艾的臉,那句突如其來的、非人的話,產(chǎn)生了起伏不斷的回聲。
小艾哇地大叫一聲,摸著自己的臉,坐了起來。
母親循聲而來,慌張地問:“你這是怎么了?”
“有個聲音……”小艾形容不出來,心越跳越猛烈,眼淚奪眶而出。
母親只好拍著她的后背安撫她:“哎,可能是在這種鄉(xiāng)下地方中了邪吧,我們明天忙完了就回家,別怕了……”
小艾就這樣帶著忐忑的心情,迷迷糊糊在母親身邊入睡了。
一夜無夢,醒來時,口干舌燥,渾身僵直,隱隱作痛。
啊呀。小艾發(fā)現(xiàn)自己又睡在倉庫附近的黃楊樹下了。
等她定下神來,很快就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幾個大人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來:“小艾,小艾,你去哪了啊?小艾!”
她顧不得拍掉身上的臟土,更顧不得自己身上發(fā)生的變化,只是趕緊朝呼喚她的人所在的地方跑去。
她跑得飛快,連身后有人在輕輕地說:“你不需要我嗎?”她都絲毫沒有聽見。
叫她名字的大人也就三兩個,其中也有母親,小艾順勢跑到母親跟前,大叫一聲:“我在這呢!”
可母親完全沒有認(rèn)出她,反倒嚇了一跳,本來還算比較溫柔的表情也變成了一臉驚悚,隨之就是濃濃的嫌棄之色,她反感地罵道:“你是山孩吧!”
隨后,另外兩個大人也圍了過來,說:“不得了了,如今山孩都敢來人家家里撒野了!趕緊轟出去,轟出去!”
小艾聽說過,佐用郡的山孩其實原本是一群流浪兒,他們占山而居,彼此之間也不會形成固定族群,而會和一些動物關(guān)系密切,是半人半獸的存在。
而山孩通常不下山,不襲擊人類,只以偷盜為生。很多小山孩,即使長大了,也仍然被叫做山孩。
“我不是山孩,我是小艾呀!”小艾解釋道,可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言居然不是標(biāo)準(zhǔn)語。
母親曾告訴過小艾,山孩也會說話,但說的是佐用郡的古方言夾雜動物的聲音而成的語言,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聽得懂了。
難道我說的就是山孩的語言?小艾急哭了,趕緊抓住母親的雙手,哭訴道:“我真的是你的女兒,是小艾啊,你給我紙和筆,我會寫字,我寫下來,證明我是小艾!”
可這番話在大人聽來毫無意義,只是一堆咕嚕咕嚕的山孩語,更不會有人拿筆來給她寫。
“哎呀,你快住手!”有人拿來木棍,打了小艾抓住母親的手,痛得小艾大叫不停,蜷縮在地。
母親眼神游離,被其他人催促著:“走吧,老人家的入土儀式要開始了,畫像也已按她遺愿準(zhǔn)備好了。
小艾已經(jīng)十四歲了,是個小大人了,沒事的,說不定等會她就自己回來了,我們走吧?!?/p>
“也是?!蹦赣H緊鎖眉頭,回頭看了小艾一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4
“我怎么可能變成山孩的模樣呢?”小艾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只能無奈地回到倉庫,想找一面鏡子照照自己。
剛一擠進(jìn)倉庫的門,正想找鏡子時,只聽到角落里有人喊了一聲:“你要這個嗎?”
白皙的男生的手,舉著一副斑駁痕跡的老手鏡,在小艾眼前晃了晃。
小艾來不及道謝,也來不及多想,就急忙一把抓過鏡子,借著門外的光,對著自己——啊……
她差點嚇得跳起來。
這張黑乎乎的臉上,布滿了濃密的毛發(fā),兩道粗眉擰在了一起,睫毛雖長,可眼睛也因此陷入陰影中,深陷的眼眶讓自己看起來疲憊不堪。
而自己的雙唇,居然又厚又干裂,還像思春期的男生一樣,唇上長滿了密密的絨毛。
一滴淚珠,噗的一聲,掉落在鏡面上。
“原來,山孩,就長我這樣啊……”小艾嗚咽著,“怪不得母親她不認(rèn)我了。”
那白皙的手伸了過來,攀上小艾的臉頰,擦干了她的淚水。即使這樣的春日,這手卻毫無溫度,出奇地冰冷。
“你是昨天捧著糖罐子的學(xué)生嗎?”小艾抽了一下鼻子,問。
“嗯?!?/p>
“對不起,偷吃了你丟下的糖,可太好吃了,也許正是這樣,我才得了報應(yīng)?!?/p>
“不是報應(yīng)哦。只是我沒有時間了?!鄙倌暌廊徊宦睹?,躲在陰影里,他居然能完完全全聽懂現(xiàn)在小艾所說的山孩語,還用標(biāo)準(zhǔn)語回復(fù)她。
不過呢,在小艾聽來,少年所講的話,和今人也不是十分相似,有一種濃郁的大正感。話說回來,幻景里少年的學(xué)生裝,他的角帽,不也正是大正風(fēng)格嗎?
“我知道了?!毙“腥淮笪颉?/p>
“你知道什么呀……”少年終于緩緩地從陰影里現(xiàn)身,他果然是那個幻景里的人,容顏秀麗,卻薄如平面。他說:“現(xiàn)在,能給我袖子了嗎?
她們倆曾經(jīng)都不給我袖子,那是因為她們體會不到你我的孤獨,還有最早那個人的孤獨。我可能是求錯人了。”
“什么意思?”
“你看?!鄙倌瓯涞氖峙踔“哪槪“械搅肆硪环N異常,一種脫胎換骨的異常。
“好了?!彼终f,隨即把鏡子遞過來。
啊,這是誰啊,她發(fā)色濃黑卷曲,雙眼炯炯有神,彎彎的睫毛上似有露珠停留,瞳孔間閃過琥珀色的光。好美的女孩。小艾著迷了。
她不由自主地問:“袖子,要怎么給你才好?”
得到袖子的少年,轉(zhuǎn)過臉來,本來蒼白的平面感漸漸褪去,他顯得又飽滿又精神。
他拉起小艾的手,朝著佐用郡的大山方向跑去,大山那里,稀稀落落住著各種山孩。時間到了。少年如此催促。
小艾不知道是什么時間,只是心甘情愿地跟著少年奔跑,一邊奔跑,她一邊咯咯地笑了起來,就好像笑聲覆蓋了原本的她自己。
她一邊跑著,一邊為自己如今與眾不同的靚麗容顏而自豪,她一邊跑著一邊感嘆自己終于不是一個和大家都一樣的平凡女孩了,即使母親如今后悔再來發(fā)瘋似的找她,她也不在乎。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講的不再是山孩語,而是和少年一樣的復(fù)古標(biāo)準(zhǔn)語:“我們現(xiàn)在是再也不回頭了嗎?”
“你真怪。”
“哪里怪?”
“你明明長得一點也不像那個因為出類拔萃到被人殘酷對待的女孩,你和其他人一樣,平平淡淡,喜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和她們一樣,梳一樣的發(fā)型,穿類似的衣服,有一樣的興趣愛好,就怕自己太出格。
這些平平淡淡的女孩,即使和那個特別的人流著一樣的血,也不愿意給我袖子,她們喊我小流氓。”
“你一點也不像小流氓。你捧著糖罐子,里面有著最夢幻的糖果,就像琉璃一樣,你想幫別人,也希望能得到同樣的幫助,喂,那個出類拔萃的女孩,結(jié)果幫到你了嗎?”
“沒有。她被欺負(fù)到連袖子也拿不出來。甚至還需要我給她衣服,雖然我給她的衣服也沒有袖子??桑悴皇嵌伎吹搅藛??”
小艾氣喘吁吁,可依然堅持著問:“她是曾外祖母吧?”
少年站住了,拉著小艾的手放開了。
小艾的心,沉了下來,她被無法抵御的失落占據(jù)了,卻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起來那兩位在曾外祖母遺言里的親戚,那兩位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親戚。
可這并不是事實,她們本來長得寡淡無味,之所以會和曾外祖母少女時長得一模一樣,那無非是少年為她們施的法術(shù),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
只是她們不要這樣出挑的容顏,如果長得跟曾外祖母一樣,雖然美到不現(xiàn)實,但那就好比紅色金魚里的藍(lán)金魚,它無法舞動自己綺麗的尾鰭,跟上那抹赤紅的云彩,它只會遁入深海,消失于暗黑之中。
所以她們既不需要少年的幫助,也不想把袖子給少年,天下哪有人奇奇怪怪地要跟別人要袖子呢!這豈不可笑至極?
小艾看著自己裸露的雙臂,自嘲地一笑。
從入山口的高處朝下望去,可以見到為曾外祖母舉辦入葬儀式的人群。她已然入土,眾人圍起,為她做最后的祈禱。
少年如釋重負(fù)地說:“她呀,即使被世間不容成這樣,卻依然不肯離開佐用郡,也不肯離開族群。
即使成為陰郁古怪的老嫗,她也沒有再來找過我?!?/p>
“結(jié)束了嗎?”
少年沒有回答小艾,而是兀自繼續(xù)說:“她知道我找過那兩位女孩,她無能為力,卻終于打破了羈絆。”
“你不會?殺死了那兩位……”小艾倒退三步,驚恐地看著少年的側(cè)顏。
“哈,幸好有你,第四個女孩。小艾,是嗎?”他轉(zhuǎn)過臉來認(rèn)真地打量著小艾,其實是在欣賞著少女時的曾外祖母吧,“小艾,你才是與眾不同的,這不是你長什么樣子的關(guān)系,而是靈魂?!?/p>
此時,入山口的灌木里傳來沙沙的摩挲聲,不一會兒,就探出兩個人影來,是一位中老年女人和一位年輕女人,她們的臉上都臟兮兮的,頭發(fā)凌亂不堪,還赤著腳,看起來完全是山孩的打扮。
“啊,是山孩……”小艾不小心喊出聲來。
“哪里有山孩?”那兩位明明是山孩扮相的女人嚇得互相懷疑地對視著,因此害怕地喊了起來。
可彼此發(fā)現(xiàn)對方說的都是標(biāo)準(zhǔn)語,才尷尬地又笑了。
少年走近她倆,對她們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仔細(xì)告知了她們本來的名字和住所,還為她們指明了下山的道路。
這兩人像是中邪了一樣,互相攙扶著,扭動著身子,不斷道謝,走著歪歪斜斜的步伐,往山下的佐用郡而去了。
“莫非……就是她們?”小艾驚愕不已。
“你猜對了。就是她們?!?/p>
“你把她們變成了山孩,這么多年來……一直如此……”小艾咬著嘴唇。
“是我??墒牵医K究敵不過你那位曾外祖母,她的遺愿。”
“希望死的時候,能帶著她們的畫像入土為安?!?/p>
“啊啊啊,反正已經(jīng)沒事了,我現(xiàn)在有小艾了呀?!彼恼Z氣里,充滿著自信,好像他堅信著這第四位女孩,是永恒的女孩一樣。
什么是永恒的女孩?她沒有華麗的“繩紋顏”,她不曾遭人欺凌,她也流著和她們一樣的血液,她至多只是偶爾被親生母親敷衍和輕視而已,這些都算不了什么。
可她為什么是唯一那個成功給了袖子的人呢?她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
“小艾,要入山了哦,不是入山做山孩哦,放心吧,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嗯?!毙“Σ[瞇地,又主動拉住了少年的手,這樣的舉動,讓少年又驚又羞。
正當(dāng)他理所當(dāng)然地拉著小艾的手往深山方向而去時,他卻感到了一股沉重的阻力。
“等一下?!?/p>
那第四個女孩,如今已經(jīng)被賦予和她曾外祖母一樣華麗的容顏,她卻聳著肩,低垂著頭,身體像磐石一樣堅硬。
“怎么了?”
“你,還有糖嗎……”她幾乎央求著問。
“糖?”
“白絹手鞠,壽手鞠,蘇芳,唐紅山吹,小直衣……什么口味都可以,還有嗎?還有嗎?”小艾幾乎帶著哭腔了。
“那玩意兒,只是在那個倉庫里找到的陳年舊貨,我不過略施小計,給你展現(xiàn)了幾段所謂記憶罷了?!?/p>
少年有些尷尬,可拉著小艾的手卻愈發(fā)無力了。
小艾搖搖頭,說:“只要你現(xiàn)在再給我一顆,我就跟你走。我就可以幫助你,你也可以幫助我。”
“你需要什么幫助呢?糖嗎?可是那種記憶,已經(jīng)全部被你吃完了呀!”
“不是,不是,只要不做hCPyORAUpnOepqtpmuUdYJlENsVJaLuyA048wi6WTgE=自己,只要小艾不是小艾,就好了。
我現(xiàn)在的長相不是小艾,但這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需要糖,糖……”
晴朗的天空忽現(xiàn)一道耀目的閃電。
后來,佐用郡中,小艾曾外祖母的倉庫被移走時,有見識的民俗專家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原來是四國地區(qū)供奉袖衣神的一處神社遺址。
不過,因會奪人袖子,如若奪取不得則會遭其詛咒,所以袖衣神被視作一種邪神,佐用郡古人才把這處舊址給掩埋了。
不過,隨著當(dāng)年失蹤神隱的兩位女子的平安回歸,民俗專家還是建議人們恢復(fù)供奉袖衣神。
如今的年代,眾生富足,被撕下袖子什么的,為了消災(zāi),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吧。
一年后,這家人決定把那年因事故而墜崖的孫輩小艾也遷墳到袖衣神社去,以此祈求佐用郡的各家族平平安安,無災(zāi)無難。
這孩子小艾的母親也真是,其他人掃墓一般都會獻(xiàn)花上香,她卻偏偏每次都在小艾墓前放上一罐子糖果。
她那隨隨便便、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多少缺乏一種喪女該有的悲痛,但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罐子糖果的意思。
有的時候,人類的愛意和關(guān)心,只因表達(dá)的方式不同,往往不能被對方接受,這也確實是人生憾事之一了。
題外話,那些糖果,最后好像被人偷吃了,就像是一段記憶,被莫名其妙地偷走了一樣,不留一絲痕跡。
責(zé)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