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可他卻不說話,神色寡淡,雙目錯過她看向前方,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這污泥半分。
作者簡介
大家好,我是半紙花,紙花恒久,半為殘缺。萬事萬物都不可能完美無瑕疵,物極必反噬,機杼本天成。
揣懷著對文字的熱愛,對古韻的沉淪,對歷史的敬畏,我將腦海中的故事一一訴于紙上,以文載意,以筆寫心。
很懷戀,那些年紙媒陪我走過的整段青春,很難想像曾經(jīng)為雜志上一個個角色或哭或笑的我,在漫漫時光里也能成為故事的執(zhí)筆者,很幸運,也很動容。愿你的青春曾有我的故事,你的未來亦將有故事呈現(xiàn)。
惟愿歲月恒長,文字不滅,初心不悔。
半紙花
編者按
故事以一場變發(fā)革新為背景,一夜之間,女主滿門被斬,家破人亡,母親自戕與眼前,暈倒之際,眼前皆是一片刺眼的腥紅。
全族獨她一人存活下來,再見心愛之人,他變得卻眼神疏離,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這污泥半分。她卻不知道,此前少年為保她性命,跪在新帝面前,脊梁筆挺,字字珠璣,如玉擲地,“今日臣叛出家族,劍鋒所指,惟君心爾?!?/p>
從他選擇這條路開始就明白了,叛家族,棄愛人,注孤身。權(quán)勢爭奪之下,你我皆是棋子。
敬請品讀本期新人作者半紙花佳作——《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楔子)
日出重山,吐露珠華。
晨光傾灑,庭前竹影斜。昨夜驟雨,檐廊下的玉蘭花簌簌而落,謝了滿地,瓣心沁著腐色,滿目頹然。
“吱呀,吱呀…”王芙靠在竹篾編的搖椅上輕晃著,偶有細(xì)風(fēng)掠過,帶著清冷的花香拂在裙裾上。
“內(nèi)司,喝藥了?!鼻锼踔躺乃楸氡K,里頭是濃稠的苦汁子。王芙以藥強續(xù)命,一碗要用三劑煎熬。
“咳,咳?!蓖踯娇攘艘宦?,眼角露出道道細(xì)紋,她抬手將藥倒在一旁的樹根上。“秋水,這是成化變法的第八年,我不想再熬了,我想下去陪阿兄了?!?/p>
她說著,眼邊淌下一滴淚,落在唇畔甜絲絲的?!耙浀?,我死后要葬在這棵樹下?!?/p>
“奴記得,一定記得。”秋水用帕子捂住嘴,顫抖地哽咽。
王芙輕拍了拍她的背,嫣然一笑“真好,我終于要見到阿兄了?!?/p>
成華十九年,陳郡謝氏嫡長子謝玦與瑯琊王氏嫡長女王芙同葬在京郊別院的一棵玉蘭樹下。
無宗,無祖,無祀,無墳。
(壹)
丙子,永泰二十八年年末,梁仁宗蕭靖駕崩,是日,建康城內(nèi)大雪飄飛,滿地白紛紛。
史評,仁宗性懦守成,卻用他的死將南梁四大世族之一瑯琊王氏拉下了馬。
以戕害圣上,賣官鬻爵為首羅列了王氏二十一條罪狀,其家主太傅王煜撞柱于帝陵前,王氏滿門下獄,擇日問斬。
長街閉戶,怒馬嘶鳴。王氏一族身著麻衣踱步在雪道上,周遭是兵卒的咒罵鞭打聲。
王芙在這一天度過了她的十四歲生辰,沒有及笄禮上的華服玉簪,只有血肉破碎,滿目慘白。
陰暗潮濕的牢籠里,水滴石板咚咚作響。王芙呆愣地看著母親,見她從貼身的褻衣里摸出兩根細(xì)銀簪來。
“阿芙,若是這次逃不過去,你便同我用這銀簪自戕,我們世族的女子,寧死不辱?!蓖踔x氏看向女兒,眼中是不容分說的決絕。
“不會的,阿母?!蓖踯交艁y地?fù)u頭,連聲道?!巴庾嬷x家,阿兄會救我們出去的?!?/p>
王謝氏聽完冷哼了一聲“阿芙,世家并非鐵板一塊,這些年王氏太過張揚了,王氏獲罪未必沒有謝家在背后推波助瀾?!彼膊幌脒@么猜疑忌自己的母家,可世族就是這樣,見利起謀?!爸劣谀惚砀纾磥淼闹x氏家主,江左奇才,哪怕你們青梅竹馬,指腹為婚,已經(jīng)換了庚帖,也斷然不會沾染罪臣王氏半分?!?/p>
她的話雖冷冽如冰刃,刀刀剜心,卻也是她能交給女兒最后的東西。
世族,勢族,最擅長的就是因勢利導(dǎo),順勢而為。
王芙醒來的時候,新皇已下令夷了王氏三族。她被打暈前,親眼看見阿母將銀簪插入喉間,霎時血液噴薄四迸,濺了她滿身,如同燒紅的鐵水燙在每一寸肌膚上,燒灼得人喘不過氣來,沒有烙痕,卻深深烙在了她心底。
“王氏伏誅,其在江左的千頃田產(chǎn)歸了謝氏,漕運歸了崔氏,鹽鐵官歸了袁氏…說來國庫撈了不少,這些世族也收獲頗豐。”新帝蕭衍立在她床前打起折扇,青黑的眼底浮現(xiàn)淡淡的笑意?!鞍④?,你說這些國之蠹蟲都該死對不對?”他雖還笑著,眼里卻閃過一絲狠戾。
王芙?jīng)]有回答,聽到這些她還有什么不懂的,阿母說得對,在覆滅王氏的路上,她的那些世族親戚們都是推手,每一個都是染血的劊子手。
“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王芙戒備地看向蕭衍,她不認(rèn)為眼前的人會對她這種世族余孽一時心軟。
“哈,因為……”蕭衍挑起長眉,嫣然一笑,落寞地呢語道:“因為有利可圖??!”
他想起京郊的那片玉蘭花樹下,十六歲的少年跪在他面前,脊梁筆挺,字字珠璣,如玉擲地,“今日臣叛出家族,劍鋒所指,惟君心爾?!?/p>
可他卻不信,哪有什么純臣,拿人七寸,才是君臣之道不是。
?
(貳)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何況爛船還有三千釘,王芙作為王氏這一輩唯一的嫡女,她手里總是還有些微薄勢力。
她同新帝做了交易,替他收集謝崔袁三大姓的罪證,他便替王氏翻案,洗刷冤屈。
王芙因一手青詞,被新帝破例封為內(nèi)司,除了掌管宮事,還能隨朝侍聽。
一場朝會下來已近午時,天際云破日出,灑下幾縷光輝。
王芙穿著女官的緯裙橫穿過鐘祥宮的小道,等在下朝的甬道上。
她等啊等,等到人群三兩散去,天空又洋洋灑灑下起了雪粒子,遠(yuǎn)處一個身披鶴氅灰裘的男子才朝著東華門緩緩而來,那人眉梢染雪,纖長的睫羽下是一雙清冷的鳳目,眼底如淀墨團,古井無波。
“阿兄!”王芙眼圈微紅,噙著淚水朝他奔去。
這是王氏出事后她第一次見到謝玦,她有好多話想問,好多委屈想訴。自始至終,她都相信:謝玦,不知情。
“王內(nèi)司,慎言?!敝x玦疏離地躲開,聲色淡漠,風(fēng)拂起他的長發(fā),帶著絲絲玉蘭冷香。
慎言,這兩字如晴天霹靂,炸得王芙不知所措,她呆愣在原地,癡癡問道:“所以,你知道?所以,你也參與了?”
謝玦眉峰輕攏,半晌,平靜地開口,“王司曹賣官鬻爵,魚肉百姓,江左的王氏旁支侵占良田,縱仆行兇…”
“夠了!”王芙慌亂地捂住耳朵蹲在青石板上,良久她站了起來,望向謝玦苦笑道:“王氏罪有應(yīng)得,可你們攻訐王家的時候就不念及半分骨肉親情,難道我母親不是你的親姑姑?”說著她頓了頓,聲色凄涼,“難道,難道我不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
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可他卻不說話,神色寡淡,雙目錯過她看向前方,仿若老僧入定,不愿沾染她這污泥半分。
王芙逃了,落荒而逃。身上披的錦袍落在雪地里,寒風(fēng)刺骨,她卻狼狽地不敢再回頭。
只是但凡她回頭看一眼,就會看到那清雋如玉的少年,踱步跪倒在雪地里,臂間緊緊環(huán)著她的衣袍,溫聲喚道“阿芙”,一如當(dāng)年。
(叁)
夜沉如水,月華如練。
建章宮內(nèi)燭火搖曳,亮如白晝,一少年手持宮燈自暗室中來,罩帽取下,露出一張鐫刻分明的臉。
“自蹊啊,你那王氏阿芙也算有些手段,你三叔謝瑯在西坊的養(yǎng)的外室都讓她查了出來?!笔捬苊挤逦⑻?,一雙艷瀲的桃花眼里滿是戲謔。
謝玦,字自蹊,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砰”燭花乍響,蕭衍將王芙呈上的密信丟進火盆里,任由火舌肆意舔舐。
謝玦侍在一旁,亦是沉默。他們都知道靠罪證拉世族落馬只會有一次,如今的各家族早已警醒,大半個朝廷站的都是世宦子弟,哪怕無數(shù)罪證擺在面前,除非謀逆,否則指鹿為馬,也并非難事。
“引狼入室,卿有幾分把握?”蕭衍攤開樊城的急報,擰了擰眉心。
謝玦抬起頭,溫聲道:“北魏大皇子莽直,不足為懼?!?/p>
“但這個機會臣謀算了三年,絕不會放過?!敝x玦立在燈前,室內(nèi)的暖風(fēng)拂動他的衣袍,而他眉眼冰冷,眸色凜寒。
三年前,魏帝病重,北魏皇室內(nèi)部傾軋,成年的八位皇子各懷心思,謝玦派謀士北上入魏都,促成了這場墉城之戰(zhàn)。大皇子天性好戰(zhàn),恰逢南梁新帝登基,根基不穩(wěn),他太需要這場戰(zhàn)役帶來的軍功來奠定自己在北魏的地位了。
成化元年,北魏大皇子率十萬眾兵臨豫州城下。三司請湊五兵尚書謝玦任北豫州刺史,帝不允,兩方僵持不下,各退一步,任寒門子弟賀欽為鎮(zhèn)北將軍,掌豫州兵馬,同謝玦共赴墉城。
春寒料峭,初春的雨還帶著隆冬時的冷意,雨絲順著傘沿濯然而下,滴落在少年指骨間的厚繭上。
謝玦將指縫的卷紙捻成團,匆匆向東市的玉漱齋走去。
王芙身邊的女使秋水是他暗中安排的家奴,囑咐她今日將王芙帶到東市來,臨走前,他還是想偷偷見她,哪怕一眼 。
?謝玦枯坐在窗前,靜靜地望著檐下躲雨的女孩,眉目倩巧,轉(zhuǎn)眄流精,似乎又瘦了些。他就這樣看著,清冷的眸子染上無邊業(yè)火,屠燒著他每一寸理智,他用指骨緊緊叩著桌壁“噔,噔,噔……”一下又一下,直到少女撐傘遠(yuǎn)去,萬千思緒化作一聲嘆息。
從他選擇這條路開始,叛家族,棄愛人,注孤身。
(肆)
云霧退散,孤月高懸。
四更天的梆子聲響起,北風(fēng)揚起塵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謝玦一身月牙白袍立于墉城城北的高墻之上,月華傾瀉,溶溶銀輝灑滿了他的發(fā)髻。
賀欽站在他身后,對這名滿天下的江左謝郎充滿了疑惑。他本該懸于高穹之上,白衣無垢,為何執(zhí)意踏進泥濘里。
重新丈量土地,恢復(fù)均田制,才是這場戰(zhàn)事背后真正的目的。豫北偏遠(yuǎn),世族根淺,是重兵駐地,皇帝派他用軍事封鎖消息,在此地作為變法的試點。
至此,以謝玦為首的成化變法悄無聲息地拉開序幕。
但是賀欽不懂,土地是世家立命之本,這場變法發(fā)起人可能寒門,也可能是庶族,哪怕是奴隸,都不該是他,未來的世族之首—謝玦。
“丈量土地,謝刺史應(yīng)該知道變法一旦成功,世家大族,輕折翼,重湮滅?!辟R欽不理解,所以他問了。
身前的人隱匿在夜色里,沉吟了半刻,淡淡開口“我生于建康,長于建康,十二歲前從未踏出京都,私以為這一隅的繁榮景象,便是天下升平,我亦以謝氏嫡子為己任,匡扶社稷?!彼f著,思緒飄向遠(yuǎn)方?!爸钡饺~城之戰(zhàn)戰(zhàn)敗,北魏長驅(qū)直入。山河破碎,干戈不止,我隨父督軍,第一次出了建康城,目光所見百姓流離失所,衣不蔽體,易子而食,而我們卻華蓋寶車,溫衾暖裘,非朝露不飲,粳米不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時我便知道南梁錯的從來不是積弱,而是門閥士族的步步鯨吞蠶食?!?/p>
說罷,謝玦轉(zhuǎn)身,那雙宛若寒潭的鳳目溢出悲鳴?!昂帽饶銈冑R家,三代人五十六位族親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何其忠勇,若非新帝提拔,也不過是世族的外姓家奴。寒門子弟代代戍守疆土,滿門忠烈,英魂枯骨,比不過日日縱馬游街的世家子弟,庶民勤懇耕作一年,土里刨食,卻落得啼饑號寒的慘狀。這,公正嗎?這,公道嗎?”
“不公正!”賀欽拔劍怒斬長空,愴然涕下,語調(diào)鏗鏘,帶著無奈的悲涼“不公道??!”
他父兄以血肉相搏,困死在葉城之戰(zhàn)里。兄弟六子,唯他一人。
(伍)
江水滔滔,壁立萬仞。
成化三年,白露,秋雨淅瀝,王芙奉旨下荊州,查荊州蔡氏河工貪墨案,新帝此舉,無疑是將她架在火上烤。
這些年,王芙處處同世家作對,雖是隔靴搔癢,頂多傷及皮毛,但也恨得人牙癢。
荊江天險,只需一個巨浪,讓人意外喪命再容易不過。
謝玦接到密報的時候,王芙已乘船渡江。
“公子,我們在娘子身邊的人全部被陛下劫住了,吾等無能。”部曲跪在地上,他是蕭衍故意放出來報信的,變法三年,北豫效果顯著。
謝玦之才讓他欣喜,卻也懼怕。蕭衍必須將他抬到人前,只有無鞘之孤劍,他才敢放心握在手中。
蕭衍用王芙逼他,若他不示于人前,轉(zhuǎn)移世族的雷霆怒火,那就讓王氏阿芙替他死吧!
豫北到荊州一千三百多里路,謝玦騎馬日夜兼程,率人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日后的黃昏。
江陵郡的別院里,晚風(fēng)徐徐,夕陽斜織,落日的余暉透過枝丫打在窗欞上。
“陛下讓奴轉(zhuǎn)告刺史,只會救王娘子這一次?!毙↑S門拉長了尾調(diào),聲音尖細(xì)。他推開門,一股子藥味撲面而來,苦澀難聞。
碧紗櫥后傳來秋水?dāng)鄶嗬m(xù)續(xù)的啜泣聲,謝玦腳步一滯,淡聲道“都出去?!?/p>
他捏緊袖口,疾步走到床榻前?!鞍④健敝x玦語氣很輕,帶著未察覺的戰(zhàn)栗。
榻上的人緊閉雙眼,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病態(tài)的紅暈,眉頭皺起,痛苦地喘息著,白皙的手搭在衾被上,掌心一片滑涼。
謝玦俯身用指尖去輕撫王芙的臉頰,柔嫩的肌膚析出層層熱氣,如灼燒的熱炭,燙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托起她的手掌,將臉頰貼緩緩在掌心,小心地避過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微闔的眼簾下一片青黑。
“阿芙,阿芙……”他一聲一聲地喚著,一聲比一聲怯懦。
十萬魏軍壓境,兵臨城下的謝玦鎮(zhèn)定自若,而此時的他卻慌亂得像個孩童,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的珍寶,唯恐破碎。
可身下的人卻毫無回應(yīng),只有那時斷時續(xù),細(xì)微的喘息聲讓他心頭稍安。
謝玦低頭,語調(diào)變得滯澀“阿芙,我不會讓你死的?!?/p>
哪怕,將計劃提前,前路荊棘。
哪怕,身死。
(陸)
君子在野,小人在朝。
成化四年,驚蟄,萬物復(fù)蘇。北豫州刺史謝玦上書恢復(fù)均田制,重新丈量土地,沒收世族侵吞的田產(chǎn),使耕者有其田,還田于庶民。
以豫州三年變法成果為例,上書請求全國推行。
此書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堂沸騰,舉國嘩然。
次日,謝氏開祠堂,請家法,謝玦跪于祖宗牌位前生受五十鞭。
黑云壓城城欲摧,暴雨如瀑,跌踵而至。
“汝可知錯?若你現(xiàn)在悔改,為父立刻就去覲見陛下,請求收回成命,稚子無知,最多不過是罷官。”立在堂前的是謝家第十八任家主,謝玦的父親,尚書右仆射。
謝玦躬直著脊背,青灰色的袍子上映出道道血痕,血肉橫飛,他抬頭,無畏地對上那道凌厲的目光,“兒,不改?!?/p>
“不改?”堂上的人氣得發(fā)笑,將鞭子狠狠抽在謝玦身上“自蹊,你是謝氏傾全族之力培養(yǎng)的下任家主,自幼我便教導(dǎo)你以家族榮辱為己任,延續(xù)謝氏百年榮光,以你之才再加上謝氏的輔佐,日后必能位列三公,名留青史。如今,你真的要與整個世族為敵,固執(zhí)己見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謝玦昂首,脊背挺直,如涯邊的一棵肅肅青松,皚雪覆枝,不折不彎。
“好一個惟精惟一,笑話,日后你吃了苦便知道你今日所選不過是以卵擊石,自取其辱?!?/p>
這場大雨連綿半月,江左謝郎謝玦被逐出家族,名字剔出族譜,成了無宗無祖的孤人。
同年五月,帝以豫州之功,擢任謝玦中書監(jiān)之職,草擬詔令,策劃國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至此,成化變法被抬到人前,南梁開始了浩浩蕩蕩的革新。
建章宮內(nèi),蕭衍看著中書監(jiān)呈上的密奏,眼前驟亮,他嘴角微揚,慢慢浮現(xiàn)一抹諷刺。
江州自古出名士,寒門學(xué)子眾多。謝玦求密令下江南,聚各家大儒開壇論道,修文典,傳學(xué)道,著書立說,將壟斷于世族的教育,普及萬千江南,湖廣學(xué)子。
滅世族,南梁五代皇帝的愿景,他父皇含恨而終也只是毀了一個王氏,誰能料到世家傾全力培養(yǎng)出來的謝氏嫡子,江左奇才卻成了懸在世家頭上的利斧。抬寒門,抑世族,孤臣獨立于朝野之上,所求不過是那可笑的“天下為公?!笔捬茏I諷,卻也嫉妒。
“陛下今天心情很好了。”小黃門敬上安神茶,做內(nèi)監(jiān)的察言觀色是第一本事。
“唔?!笔捬芙议_碗盞,抿了一口,“你說朕對這些世家們?nèi)绾???/p>
“奴不敢妄言,但奴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p>
“是啊。”蕭衍輕嘆,起身負(fù)手立于窗前,“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世族存在得太久了。”
(柒)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
清晨起了一場薄霧,南梁皇宮里草葉露水滴答,綺秀閣內(nèi),王芙領(lǐng)著一眾婢子穿庭而過,裙尾曳地,露墜濕衣。
“阿芙,你還恨著長兄,對不對?”謝貴妃修剪著花枝,溫和地笑著。
“罪臣不敢?!蓖踯焦笆值溃骸爸皇悄锬镎俪紒恚響?yīng)以協(xié)商宮務(wù)為重。”
“非要如此疏離?!敝x貴妃看向她,盈盈笑意下流露出幾分苦澀,若沒有當(dāng)年那場禍?zhǔn)?,王芙早已成了她的長嫂,當(dāng)年羨煞旁人的眷侶,如今卻勞燕分飛,形同陌路。
“疏離,貴妃要同我談親情嗎?”王芙冷笑,“當(dāng)年王氏全族覆滅,謝家落井下石,您的好長兄端的一副正人君子,實則道貌岸然,他同我細(xì)數(shù)王氏罪行,可你們謝家呢?只有更骯臟,更罪孽深重!”王芙說著抬頭,眸光落下的那一刻,幾乎迸發(fā)出毫不掩飾的寒意,“這樣的謝玦,讓我憎惡,亦讓我惡心?!?/p>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敝x貴妃將手中的花枝硬生生折斷,眼中憤懣,不怒反笑“我原以為你王芙很聰明,你以為陛下為何夷三族而保一人,因為你是太傅之孫,或是年少成名,青詞妙絕,還是說你當(dāng)真以為陛下許你內(nèi)司之位,就能成為打壓世族的重器了,不過棋子爾。”
她話鋒陡轉(zhuǎn),再開口,聲色喑啞:“你的命是長兄同陛下?lián)Q來的,困龍出淺灘,斬龍斷尾鱗。你,我,都是陛下牽制他的棋子?!?/p>
“在你在內(nèi)闈養(yǎng)傷的日子,謝玦已經(jīng)被逐出家族,他一力主導(dǎo)成化變法,重新丈量土地,阿芙,你出身世族,應(yīng)該懂得這動搖了多少人的利益……”
謝貴妃喟嘆,謹(jǐn)言慎行,這些話原本不該出自她之口,只是不忍,長兄這一路太難,若余生再無半分歡愉,親者恨,愛者憎,那也太苦了。
王芙做了一場夢,夢里她如墜冰窟,刺骨的寒意沁浸了她每一絲骨頭縫里,兀地,一股暖意涌來包裹住她的手,耳邊是急迫悲迥的呼喚聲,“阿芙,阿芙?!币槐橐槐椴恢>?,她想睜開眼看,眼皮卻似有千斤重,等拼命地睜開來,眼前是厚重的帷帳,而她不知怎地淚流滿面,打濕了麥枕。
“秋水,你說謝玦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王芙坐在床上喃喃道。
“公子,不,中書監(jiān)是好人了。”秋水自知說錯話,含糊道。
“你是他派來的?”王芙回過神,咂摸出這句話的不對勁,定定地看向秋水,“監(jiān)視我?”
“不,不是,娘子恕罪?!鼻锼蛳缕疵鼡u頭,低聲道:“公子只是讓奴陪在您身邊,聽候差遣,護您周全。”
“不只是奴,還有公子身邊的十二個部曲,梅媼,謝貴妃……”秋水心中一橫,索性破罐子破摔,公子明明交代外面的一切消息對娘子封鎖,謝貴妃也沒有保密不是。
“可公子真的是個好人,奴在九歲餓得還剩一口氣時,被公子從地頭撿了回來,奴記得,那年大旱,家里頭僅僅收的一點糧食全部上交,奴是家里的老二,下面七個弟妹死的死,賣的賣,土地是我們的命啊……”
(捌)
芳菲漸晚,鷓鴣聲啼。
王芙駕馬出城,匆匆趕往京郊棲霞山下的別院,一路上無數(shù)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蓋過了風(fēng)的呼嘯聲。
“春花絢爛,不如卿卿一笑?!薄鞍④嚼C的荷包很好看?!薄鞍④?,待你及笄,我便娶你過門?!薄澳惚砀鐢嗳徊粫慈咀锍纪跏习敕?!”“因為,因為有利可圖啊!”“內(nèi)司慎言?!薄鞍④剑也粫屇闼赖??!薄澳?,我,不過棋子爾!”“你的命是長兄同陛下?lián)Q來的?!薄俺苫兎?,謝玦已被逐出家族?!薄肮邮呛萌税?!”……
一句一句,不絕于耳。王芙只覺得心頭如有萬蟻啃食,層層冰尖剝開,只剩酸楚。
天色漸晚,夜空墜著幾顆殘星,遠(yuǎn)遠(yuǎn)地,響起一陣陣急促的叩門聲,順著檐廊下的燈籠看過去,穿著緋色緯裙的少女倚在木門旁,高聲悲泣著,“謝玦,你出來,你出來……你見見我好不好……”
夜色幽靜,偶有幾聲蛙鳴,謝玦站在門后,掌心被圓潤的指尖掐出血印,他好想就這樣打開門將他的阿芙擁在懷里再也不分開,可是…他壓下心中卑劣的念頭,落在門梢上的手又放了下去。
“阿芙,夜冷,回去吧!”謝玦無奈地開口,帶著夜色無邊的涼意。
聽到那熟悉卻清冷的聲音,王芙身子一軟,癱在地上,眼淚不自覺地滴落,“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了啊,你為什么還要躲著我?”她說著,眼神搖晃起來,透過門縫,像是要將里面的人看穿,“謝玦,你敢不敢指天發(fā)誓,捫心自問,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愛過嗎?謝玦眼瞼微闔,隱去那濃濃情意,“曾經(jīng)我的確鐘情于你,也許諾過你,可往事不可追,你又何必緊緊抓住不放?”
“人心是會變的,阿芙?!彼麌@氣,用最濃情熾熱的眼神說著最殘忍冷漠的話,“你那么的好,往后余生,應(yīng)該配上一個知你疼你愛護你的夫君,只是謝玦不配……”
變法是要流血的,這場局布了十一年,從開始,謝玦就是死棋。
他注定是要被陛下推出去平息世族怒火的,如今的他不過是暫時活著的死人,這樣的謝玦又豈敢許王芙將來,又怎忍將她也拉進深淵里。
夜色一片死寂,許久,耳畔傳來篤篤的馬蹄聲。知道人已離去,謝玦無力地倚在木門旁,眼簾垂下,落寞地低語,“阿芙,哪怕同你生生不相見,我也要你萬事皆順意,歲歲常歡愉。”
(玖)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千載暗室,一燈即明。
成化十一年,謝玦第三次下江南,任江州刺史,主秀才試策,孝廉試策。
臨行前,陛下召他入內(nèi)書房。
“來人,給中書監(jiān)賜座?!笔捬芸粗蛟诘钋暗闹x玦,笑著擺了擺手,唇畔微勾,頗為意味深長道:“自詡此次下江州,主理秀才科問策,如今朝中處處皆是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這次的取士朕很是期待呢。”
“成化變法,上至選官取士,下至土地革新,謝卿之才,讓朕敬佩?!彼捬茑皣@一聲,眼里是毫不掩飾地贊賞?!半拊概c卿攜手,共創(chuàng)這錦繡河山,太平盛世!”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紗打在謝玦的肩頭,他的身影與淺黃的光暈融在一起,倒映在白玉石面上分外單薄,他俯身一拜,語調(diào)鏗鏘:“吾心愿吾君,盛德如朝陽。吾盡吾心,雖死不悔。”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江州春暖,花開絢爛,謝玦狼狽地靠在窄巷的矮墻下,血珠順著手臂蜿蜒,淌在身下的雜草地上,翠綠的枝葉染上點點艷紅。
這是他授任中書監(jiān)以來,遭受的第三十二次暗殺。
羅成帶人趕到的時候,謝玦的瞳光已經(jīng)慢慢渙散,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搭上他的肩,艱難地吐出四字“試策繼續(xù)。”
“好,好?!币堰^而立之年的羅成紅了眼眶,記憶如潮水般襲來,涌向他的過去。
羅成是六年前謝玦下江州一力提拔的寒門學(xué)子,彼時江風(fēng)獵獵,煙波浩渺,那人立在江邊衣袂飄風(fēng),環(huán)佩叮當(dāng)。
他問:“何為世族?”“勢族,王朝更替,世族罔替。好比陳郡謝氏,九世七公,歷經(jīng)三朝不倒。在世家眼中,君權(quán)輕,家族重,何論寒門庶族,不過螻蟻爾。”
羅成亦想起,十日論道,那人站在高臺之上,目光炯爍,臺下是萬江州千學(xué)子,他聲色溫潤,恰似春雨綿綿,潤澤萬物,“ 謝玦心中之道,唯公正二字,選賢舉能,量才錄用,不避黎庶?!?/p>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以身飼局,不破不立。
九月,試策結(jié)束,江州秀才試錄五人,孝廉試錄二十一人,皆為寒門子弟。
帝親臨江州問策,授官職,至此,寒門學(xué)子嶄露頭角,登上政治舞臺,打破了世族獨權(quán)的局面。
同年十二月,以謝氏為首的八大世族各部官員跪于御階前,狀告謝中書監(jiān)在位以來以權(quán)謀私三十二條罪狀,“佞臣弄權(quán),國將不國,臣等懇求陛下賜死謝玦……”
“臣等懇求陛下賜死謝玦!”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天際一輪孤月高懸,瑩白的雪花悄然落下,蕭衍立于長階之上,睥睨眾臣。
于他而言,謝玦是良臣,但在天下人眼中,他必須是奸佞。世族是千年的古樹,盤根錯節(jié),再打壓下去,必遭反噬,不如大家互退一步,各自安好。
如今的他身邊有眾多寒門官員,難道還要繼續(xù)相信世族出身,名滿天下的謝玦對他忠心不改嗎?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終)
寒梅獨立,風(fēng)雪飄揚。
城外的別院里,燈火通明,漫天的鵝毛大雪隨風(fēng)飛舞,肅穆凄愴。小黃門宣完旨將手瑟縮在袖籠里,他抬眼示意一旁的侍從將一盞溫酒端在謝玦面前,“喝吧,陛下顧戀舊情,讓奴給中書監(jiān)留個體面?!?/p>
謝玦面色蒼涼,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俯身朝著建康城方向拜了三拜,“罪臣,謝玦,叩謝天恩,唯愿南梁萬古恒長,千秋永存?!?/p>
說完,他端起酒杯,決絕飲下,筆挺地跪在庭中,靜靜等待死亡。
王芙就是這個時候趕來的,她腳步踉蹌,顧不得禮法,撲過去將謝玦緊緊抱住,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痛苦地嗚咽。她干裂的唇角貼在他耳廓,酸澀地輕語,“阿兄,你答應(yīng)要娶我的,那現(xiàn)在,兌現(xiàn)承諾吧。”
“皇天在上,厚土為證,霜雪為媒,日月星辰為鑒,今日我王芙與謝玦在此結(jié)為夫婦,執(zhí)子之手,生死相隨!”
王芙抱著他逐漸僵硬冰冷的身子,眼神倔強又堅毅,她指天立誓,跪拜山河。
“阿芙,你怎么這么傻?”謝玦艱難地扯起嘴角苦笑,手顫巍巍地抬起撫上她的眉眼,聲色柔軟纏綿,“若有來生,不要,不要再遇見我…”
梁史載:謝玦,字自蹊,陳郡人,十五歲初授五兵尚書,后任北豫州刺史,時北魏南下,謝玦以少勝多,墉城之戰(zhàn)大捷。南梁成化四年,升任中書監(jiān),其一力主導(dǎo)成化變法,丈量土地,恢復(fù)察舉,三下江州提拔寒門。成化十一年,隆冬,是夜,大雪紛飛,謝玦暴斃于家中,享年二十八歲,長歌當(dāng)哭,天妒英才。
大道恒長,春秋輪轉(zhuǎn),山河明滅,孤影獨行。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