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于心生困惑,面前人與畫中人似像非像,相似的五官之下,藏著不同的氣質(zhì),形似而神不似,倒像是兩個人。
一
又是一年春好景,偏隅小城里,柳絮漫漫,前夜被雨水洗過的青石板透亮如鏡,倒映出形形色色的過路人。
“聽聞恒京的大人不日便會來到咱們南城?!?/p>
“他來干什么?莫不是狗官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
一行衙門官卒身披藏青色官服,腰著佩刀,齊齊從偷聽的池于身旁經(jīng)過,帶動一陣輕風(fēng)吹起她鬢角的青絲。
原是城內(nèi)最大的花坊莫名失火,官兵們傾巢出動只為在監(jiān)察使大人到來之前清理好殘局。
異動來得突然,沒有人預(yù)料到紙醉金迷的花坊有一日會葬送在一場無名火中,此中多少虛情假意盡悉化為虛妄。
池于來時門口一位衣不蔽體的姑娘哭得梨花帶雨,乞求官卒大哥救她未逃出火海的貓兒,官卒不為所動,冷薄的目光透著鄙夷。
當(dāng)濃煙滾滾如熱浪襲面而來,池于艱難地在煙霧中看清視線。她隱約聽得墻角處有小聲的貓叫聲,匍匐過去,一路小心避開四處亂濺的星星火花。朦朧中可見一“女子”被困在角落,懷中似乎抱著一只小貓。
當(dāng)她拖著那名“女子”跑出火場時,恍如重生的感覺,一派神清氣爽。
原先哭著的花坊姑娘見小貓安然無恙忙跑去抱在懷中,池于這才得以看出這貓是個跛腳的,怪不得不會逃命。
“多謝救命之恩。”清清朗朗的少年聲從池于身后響起,池于正疑惑,轉(zhuǎn)頭便與一雙清亮的眼睛對上。那眼睛干凈中透著靈氣,使人看上一眼就好像深陷其中。
噼啪聲,熙攘聲還清晰響在池于耳畔,那一瞬她眼中只余一個蓬頭垢面,惹了一身灰的少年。
不,他只是個小小年紀(jì)就流連花叢,不學(xué)無術(shù)的好色之徒。頓時覺得自己冒險救人算是白費了,池于泄氣般捶首,徑自走過少年身邊。
“不必了?!?/p>
少年卻亦步亦趨地跟在池于身后,也不多話。
池于幾個拐彎將明目張膽跟蹤的尾巴甩掉,卸下防備在河邊挽袖洗面,卻猝不及防被人貼近距離,一個踉蹌跌入河中,激起層層漣漪。
短短一刻之間由火海入深河,池于撲打雙手,拼命伸出半個腦袋竭力看清岸上的人。
好小子,恩將仇報,記住你了。
二
池于沿著河旁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農(nóng)舍,農(nóng)婦面色和善,找來她女兒的干凈衣服給池于換上。
池于換去一身染了煙塵的女俠便裝,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一邊擦干一邊從里屋走出。
那少年還未離開,站在屋外張望著,見她看過來臉上似乎有點欣喜,卻又躊躇著不上前,背著手在屋門處徘徊吹冷風(fēng)。
農(nóng)婦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勁地拉他進(jìn)來,不注意扯到他的傷口,灰色的長袖瞬間滲出點點血色。
她小心撕開衣袖,少年白皙的手臂露出一大塊血痕,正冒著鮮血。怕是火場中被什么物件砸傷的。
池于皺著眉頭給他抹草藥,少年低垂著頭,直盯她上藥的手,弄得池于不自在,稍不留神下手就重了些。而他只是咬緊了牙關(guān),從始至終未叫喊一聲。這倒是出乎池于的意料。
池于語氣不自覺放緩:“你叫什么?”
“齊景?!彼D了頓,復(fù)補(bǔ)充道,“日光之景?!?/p>
日已西下,獨余天邊染了紅的薄云還在昭示著太陽的存在,耕作一天的農(nóng)夫扛著鋤頭戴月而歸。
少有一家人整齊坐在飯桌前吃飯的機(jī)會,雖只有一角方桌,簡單的粗糧也讓池于感受到難得的溫馨。
農(nóng)戶家的女兒彩彩卻不時嘆氣,好看的面容布滿愁絲,胃口也寥寥。
聽他們交談才知,原是這家女兒已經(jīng)到了舞勺之年,不忍看重災(zāi)后父母的辛苦喘息,想去內(nèi)城大戶人家當(dāng)婢女以填補(bǔ)家用,卻遇上見錢眼開的畫師,她家拮據(jù),付不起高昂的作畫費。
池于對當(dāng)?shù)睾篱T大族選婢女的要求也略有耳聞,不知暗自唾罵了多少遍,選個婢女弄的陣仗比天子選妃還要大,沒有門路的小門小戶都得仰仗畫師畫一幅好畫以作為敲門磚。
“我在楊壽先生門下學(xué)習(xí),得了先生幾分真?zhèn)??!币恢睈灺暢燥埖凝R景此刻放下飯碗,話是說向大家聽,眼睛卻是直望著池于。
趁著天色還沒徹底暗下來,彩彩急急尋得一張皺破的生紙和半只毛毫,還有東拼西湊來的墨塊,滿懷期待地遞給齊景。
希望寄托在齊景身上。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他左手執(zhí)筆蘸上墨汁,一點點暈開在紙上。
齊景作畫神態(tài)專注肅穆,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女子模樣,工筆淡墨,在一片看好中,女子的質(zhì)樸淡雅形象躍然紙上。
彩彩得了畫作喜不自勝,連連道謝,農(nóng)家夫婦更是將齊景夸成寶。
齊景是個內(nèi)斂靦腆的,得了夸獎臉色羞紅,襯得膚色愈發(fā)白皙,妥妥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
卿本佳人,奈何墮落至花坊。思及此,池于幾不可察地嘆氣,悄悄入了房間。
她素有起夜的習(xí)慣,在黑暗中摸索著出了房間,夜色迷蒙間似見一人蹲坐在地上,左手握著木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池于的腳步自覺放輕,無聲移動到他后面一看究竟。地上勾勒著的明顯是個女子。權(quán)當(dāng)他是想念花坊的姑娘,池于撇撇嘴,顧自坐在他身邊。
齊景被嚇一跳,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眸光瀲滟,無怪那日火場中她將其認(rèn)錯。
池于故作調(diào)戲,輕抬他的下巴,“更深露重,小郎君所想何人?”
“池女俠,我畫的是你?!?/p>
池于不信,凝神細(xì)看,地上畫像中女子一頭青絲高高束起,衿帶翻飛,隨身還攜帶長劍,看起來的確是她沒錯了。
池于戲弄他失敗,極不自然地轉(zhuǎn)移話題,“你畫我作甚?”
“你晚間嫌棄我作畫難看。”
池于不禁失笑,極力隱忍著不發(fā)出聲音,肩膀卻隨之晃動,一下一下摩擦著齊景的肩頭。
“你僅左手就將那彩彩畫得靈動栩栩,又是楊壽先生的門下高徒,我哪有這個厚臉皮敢說你作畫難看?”
許是黑夜消弭了彼此的距離,向來沉默寡言的齊景出奇地多話起來,與池于講他求師學(xué)畫的經(jīng)歷。
朦朧間,池于意識渙散,漸入夢鄉(xiāng)。
肩頭一沉,齊景側(cè)眸見池于靠在他身上睡得安穩(wěn),伴著無星的夜空和漫夜的蟬鳴,低低地笑了。
三
鄉(xiāng)間飼養(yǎng)的雞早早叫醒睡夢中的人,池于睡眼惺忪走出屋時,齊景已經(jīng)在幫忙砍柴。
農(nóng)婦對齊景越看越發(fā)喜歡,斟酌著詢問他的庚年,可有婚配?
意料之外的回答,齊景看著羸弱顯小,竟是已達(dá)弱冠之年,早早便定了親事。
一閃而過的失望,是池于也辨不明的幾分情緒。
臨走前,池于本想掏出幾枚銅錢,以示謝意。
齊景按住她欲伸的手,將一串銅錢穩(wěn)穩(wěn)放在農(nóng)婦的手心。
農(nóng)婦再三推脫,見兩人不肯收回去,便連忙將珍藏在缸底的一提豬肉讓他們帶走。
充斥花香的鄉(xiāng)野小徑里,池于一路盯著他手中的肉,一臉憤憤:“這個該是他們家一個月的油水了,你怎么能這么干脆收下!”
“我走時把銀錢放在桌上,她進(jìn)里屋便能看到?!彼麑⒆蛉談傤I(lǐng)的月錢全拿給了這家雖然窮苦但十足善良的農(nóng)家。
“花坊的小小畫師竟如此賺錢?!?/p>
“……我是正經(jīng)人家?!?/p>
池于的注意力卻始終在那塊肥美的肉上,可惜她不善烹飪。
“我在永慶坊七巷,隨時可來試試我的手藝?!?/p>
池于正欲掏出小冊子記下。奈何翻遍全身也沒有找到跟隨她一路南下,記錄路途見聞的本子,里面還夾雜著已逝母親的小像。
“我會到的?!眱宰涌赡苓z漏在居所,于是池于多念叨了幾次,讓自己記住。
……
東街一胡同里,池女俠將居所里里外外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冊子,泄氣地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仔細(xì)回憶這些天的經(jīng)歷,最終想起她當(dāng)日闖進(jìn)花坊失火現(xiàn)場時,被地上雜物絆倒,不慎滾落在地,那時聽見東西掉落的聲音,因為救人心切沒有多想。
池于怪自己的疏忽大意,管不上宵禁,沿途避開巡邏的士卒,夜探已被燒成廢墟的花坊。
花坊雖有人草草收拾過,但在滿目狼藉中已絲毫看不出從前的繁華盛況。
池于在一堆灰燼中找到了沒燒完的冊子扉頁,上面還有她自己所做的標(biāo)識。
屋外涼意襲來,聲先到,是齊景。“鴻宣紙,質(zhì)地綿韌,不蛀不腐,北疆才產(chǎn)?!?/p>
在池于的疑惑目光中,齊景露出身后的食盒,池于隱約聞到了炙烤豬肉的香味。
“先母愛好書法,生前將費心收藏的鴻宣紙裁成小巧的冊子,以便我隨身攜帶?!背赜跓o奈長嘆,可惜之意溢于言表。
鴻宣紙不是貴在制作工藝的復(fù)雜,而是其中一個制作材料是北疆特產(chǎn)的藍(lán)草,也正是加入了藍(lán)草,才使鴻宣紙呈現(xiàn)出極易辨認(rèn)的藍(lán)灰色。而北疆早在二十年前被安朔占領(lǐng)后就嚴(yán)加控制與其他國的貿(mào)易,鴻宣紙也就成了有價無市的金貴紙張。
池于愈發(fā)覺得嘴里熱氣騰騰的豬肉不那么香了。
沉浸在愁緒的她沒有來得及發(fā)現(xiàn)齊景一直在暗暗遮掩自己衣袖上的油污,自然不懂他原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開灶。
四
池于在南城待的時日甚久,是時候該啟程了,奈何囊中羞澀。先前一路南行已將她身上的值錢玩意兒變賣光,池于思來想去,決心在出發(fā)之前籌措一些路費。
南城有些大戶人家素有講究,府上不喜炊煙,便不設(shè)灶房,因而會找當(dāng)?shù)芈劽氖车陙沓薪痈囊蝗杖汀?/p>
池于足力甚好,便討了一份送餐食的活計兒。
晌午未到,池于已陸續(xù)送完七家的餐食,將賞錢小心地放在腰間,池于心滿意足極了。只需再跑一趟城北徐家,她便可以回居所休憩。
城北徐家乃是南城一戶售賣金飾的商賈,以商致富,家境殷實,府邸也修得富麗堂皇,奢華至極。
迎面是青瓦紅墻,屋檐上還有新燕三兩只,喃喃道新春。
池于在偏門處輕叩三聲,等候片刻,便有婢女前來引路。
她跟在身著襦裙的婢女身后,徑直穿過一片竹林,一路來到后院。
后院里,幾個嬌小的婢女正背著身在清掃,聽見聲響,齊齊回頭。
池于甫一放下食盒,剛才引路的婢女便使喚其他人來檢查食盒中的飯菜。
離近了,池于才確認(rèn)自己沒有看錯,等她們檢查完畢后才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與彩彩寒暄幾句。
齊景那日所作之畫幫了彩彩大忙,她順利地進(jìn)入徐家做工,在后院做些灑掃伺候的活兒,每月還能領(lǐng)三兩月錢補(bǔ)貼家用。
才幾日未見,彩彩舉手投足間隱隱有了沉穩(wěn)拘束之意,話也出奇地少。
后院還要布席準(zhǔn)備主子們用膳,彩彩不敢耽誤太久,便與池于倉促告別。
一抹絳紫色的身影在視線中慢慢消失,池于回過神來,領(lǐng)了賞錢,顧自走出這座四四方方的府宅。
外面日頭正盛,池于尋了條陰涼的巷子,不想在這里遇上替人作畫的齊景。
一名粗壯黢黑的男子正拘謹(jǐn)?shù)刈谒矍?,齊景落筆疾速,不出片刻,畫已作畢。
那男子連連直呼:“太像了?!?/p>
池于心生困惑,面前人與畫中人似像非像,相似的五官之下,藏著不同的氣質(zhì),形似而神不似,倒像是兩個人。
不想砸了齊景的招牌,池于等人散去了再緩步上前。
齊景一副了然模樣,“我畫的是他兄長?!?/p>
原來這名男子的兄長前些時日不慎遇到意外,從山崖上摔得面目全非,家人想替他留張遺像,便找上了齊景。
“憑言語能還原一個不曾見過的面容?”池于暗暗思忖。
“池女俠?!北成舷渥拥凝R景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出聲喚回她的神智。
“叫我池于就好,等我尋到鴻宣紙,你也畫我母親的畫像可好?”
池于快步跟上他,卻在轉(zhuǎn)彎之際忙將前頭的齊景緊急拉回巷子。
齊景猝不及防撞進(jìn)她的懷里,目光定住,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寬長的衣擺。
鼻尖是他身上的書墨味,池于的臉上有些醺紅,近在咫尺的兩人之間,有意無意地縈繞著一股親昵的氣息。
她扯來齊景的墨白衣袖掩住面容,探頭查看巷子外的情況。
循著池于的目光,齊景窺見知州府外,紅色官轎落地,轎簾從里拉開,一名身披緋紅色蟒紋官服,神情威嚴(yán)的高官走出,身邊立時有人簇?fù)矶希悄铣堑闹?、知縣等一干官員。
如此看來領(lǐng)頭的高官便是此前所傳的監(jiān)察使。
直至聲響漸漸遠(yuǎn)去,池于才松開手,施施然退開半步距離。又怕齊景惱她弄褶衣服,便討好般地替他理順衣袖。
齊景稍一低頭便能瞧見她長而垂的眼睫,順著她的動作注視身上的衣服,墨白的長袍上,雙面繡了青色的松針竹葉,還是去年曲藝聚會時添置的。
“池于,你可見過南城的不夜天?”
“今日碰見正好和你告?zhèn)€別,我三日后要離開南城。”
在彼此碰撞的目光中,一道是期待,一道是黯然。
五
齊景所說的曲藝聚會在每年的三月七日。在這一天,南城沒有宵禁,全城燈火通明,人煙如織,故有不夜天之稱,是南城除了元日之外,最為浩大的節(jié)日盛宴。
池于喜歡熱鬧,便決定等到曲藝聚會后再離開。她罕見地?fù)Q了一身太師青的合身襦裙,戴上同色面紗,滿意地四處打量,確定不會被認(rèn)出才出門。
她剛出胡同,就被等候已久的齊景叫住。
池于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驚愕,轉(zhuǎn)身正欲回去再換套裝束,手腕被齊景迅速握住,不由分說地牽著她大步而去。
“池小姐,要誤時了?!?/p>
齊景的手沒有放開,一路引著池于走近南城的繁華。
高臺水榭,紅綢劍舞,曲藝流轉(zhuǎn),滿城熱鬧,盡在眼前。
他們不過剛剛落座品茗,一道急促的人影陡然映入眼簾。
是齊景的書童。
他忘了告知齊景要在李家太爺半百大壽時為他們?nèi)易鏖L軸畫一幅,等到李家來請畫師時,才匆忙找到齊景。
齊景的眼里滿是歉意,不是覺得陡生的事宜麻煩,而是讓池于的期待白白落了空。
他不得不隨書童而去,池于便在茶座上一杯接一杯地飲茶。
店家見她百無聊賴,便熱情地與她介紹:“前面的戲臺有上京的戲班子來唱戲,好生熱鬧?!?/p>
池于本也以為自己是貪戀幾分南城的熱鬧才多留幾日,現(xiàn)下周遭鼓樂喧天,池于卻覺得不過如此。
“小二,一杯白茶。”
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池于側(cè)頭瞧見一身便服的監(jiān)察使,就坐在她身后方。池于忙把面紗戴上,思量如何離開。
不巧的是茶座生意興隆,監(jiān)察使久等不到,遂走上前來催促。
偏偏池于這桌最靠近柜臺,她只好埋首掩面,內(nèi)心慌極,祈禱她父親這位曾經(jīng)的幕僚不要認(rèn)出她才好。
幸好此時齊景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面上還有輕薄的細(xì)汗。他用長袍替池于擋風(fēng),帶著她遠(yuǎn)離監(jiān)察使的視線。
城中河上的小舟掛著兩盞方燈,船夫困意襲來,打著哈欠也不耽誤他劃槳,忍不住插話:“早些時候來,我這船你們可排不上?!?/p>
泛舟水上,池于耳邊悠悠傳來婉轉(zhuǎn)的笛聲和少女輕靈的淺吟。
船離近了,少女朦朧的輪廓愈發(fā)清晰。池于這才察覺高臺上唱曲的便是那日火場中的女子,那只僥幸救回的跛腳貓正慵懶躺在她身旁。
在早蓮的搖曳生姿中,池于恍若走馬觀花般抓住南城最后的盛景。
船夫手上突然感覺到一股濕意,忙招呼兩人進(jìn)船篷。
不出片刻,雷聲大作,一聲一聲地敲打在池于心上。大雨傾盆,饒是躲在船篷內(nèi),池于還是被雨水模糊了視線,半垂的睫毛濕漉漉的。
齊景不著痕跡地?fù)踉谒砬埃瑢⑹指苍谒劬μ帲⌒奶嫠潦媚樕系挠晁?/p>
“小娘子好福氣。”船夫換上蓑衣,將船??吭诎哆?。
池于在意起來,便強(qiáng)睜開雙眼詢問:“你家小娘子不會生醋意嗎?”
齊景沉默良久,“我對她知之甚少,只是父母之命,不可違?!?/p>
池于冷得一連打了好多個冷顫,卻是一臉認(rèn)真:“若是我想讓你悔婚呢?”她的心中有隱隱的希冀,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六
翌日,池于收拾好行囊。她不知是否要與齊景道別,便一直在巷口躊躇徘徊。直至暮色,齊景背著畫箱經(jīng)過,才喚回她的心神。
相顧無言,池于卻意外發(fā)現(xiàn)巷口直對的乃是彩彩所在徐家的偏門。
偏門這時從里打開,隨意丟出一個蠕動的麻袋。頓時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池于走上前去查看,拆開麻袋里面赫然躺著頭發(fā)凌亂,傷痕累累的彩彩。
彩彩有氣無力地說:“徐家的老爺勾結(jié)知府貪下恒京來的錢款,部分賬本被我偷偷藏在柴房里,他們不知道?!?/p>
池于解下自己從不舍得變賣的蝴蝶玉佩,鄭重交到齊景手中,“我來自上京,這是我與監(jiān)察使的信物,你帶著彩彩先去尋他?!?/p>
“今天誰也逃不掉?!焙诎抵凶叱鰩酌孜溆辛Φ氖绦l(wèi),他們舉著火燭,照亮池于的臉。
“就是她,上回和彩彩敘舊的那個人?!币慌晕闯雎暤逆九藭r搶先邀功。
池于拼盡全力為齊景開出一條逃生的路,自己終究不敵,被人捆住手腳,丟在一旁。
等他們找到賬本,就當(dāng)著池于的面將其燒成灰燼。
“正二品輔國大將軍之女池于所見皆可作為證據(jù)?!?/p>
“無憑無據(jù),我不信井底之蛙能說出什么來?!毙旒依蠣斉e起侍衛(wèi)從齊景那搶來的蝴蝶玉佩,隨手投進(jìn)井里,雙眼閃過狠厲。
寂靜的夜里響起格外清晰的叮咚聲,刺骨生寒的井水逐漸困住池于的鼻息。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池于仿佛看到了齊景擔(dān)憂的臉。她不知道齊景有沒有順利逃脫,沒有玉佩,監(jiān)察使是否會聽信于他?她更不知道,失了賬本他們的罪行又何以昭告天下?
池于陷入昏迷的幾個月里,耳畔總能響起一道聲音,那聲音似有力量,帶著她找到回家的路。
池于感覺自己的身子格外沉重,艱難睜開雙眼,所見的便是父親那頭奪目的銀發(fā),他身側(cè)垂首的正是監(jiān)察使。
父親責(zé)怪監(jiān)察使在眼皮子底下還能讓她受這么重的傷,案子也沒能找到南城知府的一點錯處。本來朝廷獲得一點線報,特派監(jiān)察使以巡查之名低調(diào)走訪,伺機(jī)尋找罪證,無奈賬本和花坊據(jù)點都被銷毀得一干二凈,巡視多日竟一無所獲。
池于在家中休養(yǎng)生息的同時,也在打探齊景的消息,監(jiān)察使曾言幫彩彩一家尋了個好去處,只是齊景此人他也不得其蹤。
府上掛起了一對紅色大燈籠,一片張燈結(jié)彩的喜慶畫面。
池于還是在婢女阿碧口中得知,早在她離家的數(shù)日里,父親已經(jīng)與霽府交換了庚帖,下月初十便是婚期。
父親沒有因為她的反抗而放棄與霽府聯(lián)姻的想法,即使她重病歸來,即使他們都深知武官與重臣霽國公聯(lián)姻該受皇帝怎樣的忌憚。
池于拖著病體將屋內(nèi)的紅簾扯掉,惹得父親氣急敗壞。
“老夫不怕得罪誰,只要你有一個好歸宿,百年之后,老夫也無愧于心。”
拳拳之心,切切之情,成了父女之間無休止?fàn)幊车囊印?/p>
七
池于從不愿做一只養(yǎng)在深宅的金絲雀,更不愿父親如履薄冰,謹(jǐn)慎多年,卻要為她觸犯圣上。
自她回府,父親的看管越發(fā)嚴(yán)厲,她用盡法子才成功逃出這一回。
朱雀街上,一行舞獅隊伍游行,所到之處鑼鼓聲震耳欲聾,池于趁機(jī)混入人流中,將身后的府兵甩開。
一只掉隊的醒獅幾次擋在池于跟前,找尋機(jī)會將寬大的醒獅頭套在池于身上,陷入黑暗之前,她看清了對方的臉。
池于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眼前人。
齊景將懷中之物交給她,是一模一樣的鴻宣紙冊子,扉頁上畫了她母親的畫像,與記憶中的母親重疊。
她有太多的話想問,最后是近乎乞求地說:“齊景,帶我離開上京?!?/p>
“齊景不能?!?/p>
齊景一路隨池于進(jìn)京,聽聞池于病愈,便找此機(jī)會與她見面。可如今事未成,他只好隱瞞。
話音一落,池家府兵蜂擁而上,池于又被帶回池家。在這一刻她如墜冰窟。
池父將池于鎖在院內(nèi),終日只有她的貼身婢女來跟她說話解悶。
院內(nèi)的梔子開了,潔白似雪,朵朵嬌嫩。池于在樹旁擺了一張貴妃榻,成日躺在上面,常常盯著那本鴻宣紙陷入沉思。
齊景在鴻宣紙上寫了一個“等”字。她雖不明其意,也安分地待在府上,偶爾聽一些市井傳聞。比如他們言霽國公府的公子個個面如冠玉,氣宇軒昂,二公子入朝為宮,仕途上平步青云,三公子在外行軍,立下赫赫戰(zhàn)功。
“大公子呢?”池于頗為好奇父親替她擇中的人選。
阿碧想了想,“大公子雖承襲爵位,但他向來低調(diào),關(guān)于他的傳聞倒是不多,不過想來也定是上品。”
“你不用安慰我。說不定大公子就是一個酒飯腦袋,父親就是看中他承襲了爵位。”
池于一語成讖,霽府大公子宣布放棄承襲爵位一事在恒京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既如此,婚約是否可以作廢?”池于掩蓋不住的歡喜。
先前池于與霽國公府的婚事,雖明知圣上不快,但兩家交好,私下協(xié)定便已作數(shù)。如今霽大公子親自拿著婚書求見圣上,以放棄承襲爵位為條件,央圣上為這樁婚事親自做主,解了圣上的心結(jié)。
“圣上親蓋的婚書,斷沒有作廢之理?!?/p>
霽國公府的金絲皇菊開得正艷,池于數(shù)日的安分使池父松口,肯讓她出門參加賞菊宴。
出門前,阿碧再三請求池于千萬不能逃跑,不然她就會被掃地出門。
“放心吧,我不過看看我那以爵位換婚書的未來夫婿長何模樣。”
將鴻宣紙冊子小心收進(jìn)箱底。圣上賜婚猶如親頒圣旨,沒有人可以抗旨。從前她可以任性忤逆父親,但她絕不能不顧池氏一族的性命。
池于到時,幾位年齡相仿的公子正圍坐在一起品茗,一身勁裝的是從軍的三公子,一襲官袍明顯剛下朝的是二公子,其余的便是一些世家子弟。池于素不愛與世家相交,對他們相知甚少,便尋了個理由和阿碧在庭院賞菊。
霽國公府的庭院種滿了深秋的金菊,青枝碧葉,大顆大顆黃澄澄的花飄出淡而悠長的清香。
菊花團(tuán)簇的小亭閣里,備上了各式的瓜果,池于討了一個來解渴,意外發(fā)現(xiàn)亭閣內(nèi)掛了一幅秋菊圖。
鴻宣紙?
“嫂嫂知道鴻宣紙?大哥勒令我必須帶回數(shù)十張,我偷摸潛入北疆帶回,他卻偷懶只作了這一幅畫。”霽三公子不著痕跡地跟在她身后,見她盯得入神,遂搭話。
池于被一聲“嫂嫂”叫得面色緋紅,極不自然的語氣:“三公子在邊境駐扎?”
霽三點頭:“那地方,冷得很?!?/p>
……
常年不下雪的南城,罕見地下了新年的第一場初雪。
故地重游之時,原先荒廢破敗的花坊處重新建起一座茶舍,池于坐下飲了一杯太平猴魁。
年前監(jiān)察使不負(fù)所托,終收集到南城知府等人的一系列罪證,如今的南城一片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yè)。
馬蹄踩在厚雪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風(fēng)中傳來馬的嘶鳴聲。
來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徑直朝著池于而來。
池于被擁得險些透不過氣。
“下一次你想去哪里都等等我好不好?!饼R景自覺從前欺瞞她是自己理虧,便由著她一次次出逃,不過是她跑,他找,一起游歷山水罷。
“為何只有我不知我們早有婚約?”池于心已軟了大半,但仍故作不滿。
“你我的婚約是彼此母親閨閣中定下的,你父親忙于戰(zhàn)事沒有告訴過你。我父親啊,最怕冒犯圣上了,自然也就沒有聲張?!?/p>
霽國公府風(fēng)頭太盛,嫡長子的身份太過引人注目,故齊景自小遠(yuǎn)離朝堂的紛爭,隱藏鋒芒,在南城當(dāng)一名小小的畫師。如果不是池于的出現(xiàn),他大概會一直隱居于此。
而池于之所以會來南城,也是因為母親臨終前的囑托。
“只有我是霽景,才能名正言順地娶池于過門?!饼R景避世多年,一朝回京,知道了池于便是自幼與他訂下婚約的娘子,在一番權(quán)衡之后,他只能用爵位來換圣上對池霽兩家的信任。他拒絕的從來都不是池于的情意,而是他只有重新成為霽景,才能為兩人謀一個穩(wěn)定的未來。
責(zé)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