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萬不可掇。那么,他愿意把她還給一個真正能護她周全的人。
壹
大雨瓢潑不止,氤氳著的水汽給夜色增添了濃密的煙霧。兩撥人在林中纏斗,看不清勝負形勢,只聽得見刀劍相擊和血肉拼搏的尖銳嘈雜聲。
置身在漩渦中央的慕容云衢捂著左胸的傷處,感到鉆心般的疼。刺客如同殺不完的鬼魅,一波波沖殺上來,在勉力揮劍殺退兩個后,劍尖重重扎入地下,慕容云衢整個人也隨之轟然倒跪下去。
“陛下——”
侍衛(wèi)們分身不暇,眼睜睜地看著包圍圈被打開,危險直逼慕容云衢。緊急關頭,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飛身而至,橫劍將慕容云衢護在了身后。
“臣楚玄英救駕來遲,陛下恕罪?!?/p>
長劍泛著凜利冷光,楚玄英出手迅如驚雷,刺客們應聲而倒。幾名侍衛(wèi)趁機上前,扶起慕容云衢先走。
咻咻——
突然間飛箭如蝗,左右之人紛紛中招倒地。慕容云衢抬眼看到一支利箭迎面而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嗖的一聲響,箭桿被一枚飛刀斬落在地。
出手之人是個女子,夜霧漆黑,看不清她的樣貌,她單手撐傘,雨中煢然獨立。
“月見——”慕容云衢又驚又喜。他撐起身子要過去,卻被趕過來的侍衛(wèi)擁簇著逃生,慌亂中,他回首望去,那個女子的身影很快就湮沒在夜雨里了,如夢似幻。
皇上在狩獵回宮的路上遇刺,護衛(wèi)死傷大半,若不是皇后早早派了禁軍前去接應,后果不堪設想。翌日,文武百官齊齊跪在崇德殿前等候消息,君王遇險,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首領太監(jiān)李茗夏傳喚宣威將軍楚玄英進殿。不知道是不是跪得久了,楚玄英起身時身子明顯搖晃了一下,臉色十分難看。
甫一進殿,皇后燕紓儀態(tài)萬千而來,楚玄英下跪參拜。燕紓道:“楚將軍昨晚到得好快?!?話里有幾分探尋的意味。
楚玄英解釋說:“臣蒙圣上恩典,回鄉(xiāng)祭祖,昨日返京時,天降大雨,道路泥濘難行,臣的車馬被阻困在城外。忽聽得林中殺聲響,探明是陛下遇難,臣便趕了過去。”
燕紓眉尖一挑,“楚將軍乘坐馬車出行?”
楚玄英答:“回娘娘,昨晚臣妻與臣同行?!?/p>
燕紓默了片刻,口吻柔和了幾分,“楚將軍救駕有功,等著領賞吧?!闭f完,環(huán)佩聲動,衣裙簇簇,侍女們隨她離去。
楚玄英手心里已是汗津津的,進入內(nèi)殿后,他看到慕容云衢穿著明黃色的單衣坐在龍榻上塌上。太醫(yī)說他舊傷復發(fā),需要靜養(yǎng)上兩三個月。
雨夜、刺客,左胸的傷處,這些加在一起令慕容云衢心神不寧,遣散了太醫(yī)和侍女,他看向地上跪著的楚玄英,“昨晚救了朕的那個女子是何人?”
“回陛下,是臣之妻,蘇氏云昭?!?/p>
“看著朕!”慕容云衢聲音含怒,顯然是已經(jīng)起了疑心,容不得他糊弄。
楚玄英依言直起身子,“臣妻蘇氏出身鄉(xiāng)野,幼時跟著江湖賣藝的師父學過飛刀之術。昨晚她在地上撿到刺客掉落的飛刀,看到陛下身陷險境,情急之下,拋擲飛刀,雕蟲小技,讓陛下見笑了。”
那些飛刀的確是刺客所有,但這也不能證明楚玄英口中的“蘇云昭”不是擅使飛刀的月見,慕容云衢冷嗤,“雕蟲小技,愛卿謙虛了,依朕看,楚夫人乃是飛刀高手?!?/p>
楚玄英忙又俯身拜下去,惶恐道:“陛下謬贊!”
他向來忠心耿耿,想來也不敢有欺君的狂妄之舉。況且,會使飛刀的大有人在,也許是他想多了,慕容云衢心中涌起莫大的失落感。
他抬手捂向左胸的傷處,舊患難愈,還在隱隱作痛。他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陰雨連綿的山中,忍不住口中輕喃她的名字,“月見……”
貳
楚玄英回府,侍女們見他面罩冷霜,皆不敢作聲。蘇云昭看到他,歡快地迎了上來,“夫君回來了!”
TTA3KD3XYdyQ1E4BEs5oLZGUoRo04wo8xlHsWY8B6Zw=“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楚玄英問。昨晚,蘇云昭在放出飛刀后不久便暈厥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睡夢中噩夢連連。
蘇云昭語態(tài)嬌憨道:“我很好啊,夫君,你怎么去了這么久,皇上還好嗎?”
楚玄英說皇上沒事了,蘇云昭挽住他的胳膊,仰著一張俏生生的小臉望著他,“那你怎么不開心吶?”
她面色紅潤,雙眸燦然有光。
楚玄英恍了一下神,急忙抽出胳膊,和她站開了些,“皇上明天宴請百官,讓我?guī)愠鱿?,君命難違,明日你要跟我進宮一趟?!?/p>
“進宮?”蘇云昭茫然,蹙起秀氣的長眉,自言自語道:“宮里好玩嗎?”
這時,管家急匆匆地進來稟告說:“將軍,外面來了一批禁軍,把咱們府邸包圍了?!?/p>
楚玄英知道,慕容云衢還是懷疑昨晚發(fā)飛刀的人是月見,便以保護之名軟禁他,逼迫他明日帶蘇云昭進宮,其間不給他逃跑或者貍貓換太子的機會。
很快,李茗夏手持圣旨而至,圣旨說,蘇氏救駕有功,賞賜錦衣華服,珠寶首飾若干。
皇家的賞賜,耀眼絢麗,華貴無匹。蘇云昭剛要說話,就被楚玄英按著叩頭,“謝陛下隆恩?!?/p>
李茗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楚夫人蘇氏,不是皇上要找的人,但總覺得她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但見她烏云疊髻,發(fā)間插滿了珠寶首飾,衣裙鮮艷若海棠,姿容儀態(tài)都和性子孤冷的月見大相徑庭。
李茗夏說:“明日宮宴,楚將軍和夫人可莫要去遲了?!?/p>
“多謝公公!”楚玄英遞上一袋銀子,李茗夏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心滿意足地離去。
“這些衣裙好漂亮,夫君,我去裝扮上給你看好不好?”她現(xiàn)在偏愛這些漂亮的物件,迫不及待地叫上侍女回房捯飭去了。
慕容云衢是要借著宮宴之名親自驗證蘇云昭的身份,雖然她的容貌性情皆已大變,但恐怕瞞不過心細如發(fā)的慕容云衢。楚玄英神思沉沉地坐著,想不到任何良策。
忽然,眼前一亮,蘇云昭向他走來。她挑了件紅色束腰襦裙,行走間宛若紅云飄來,這個顏色愈發(fā)襯得她肌膚賽雪,瑩潤如酥。
衣裳上的蘭麝味清香宜人,她走近了,美目湛湛地問他,“夫君,好看嗎?”
楚玄英點了點頭,幾乎挪不開眼睛。第一次見她穿女裝時,他也是這般心潮澎湃。但那天她打扮得很素凈,只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裙,淺紫色的絲帶束著頭發(fā),淡雅至極。
她覺得別扭,面色窘迫地擺弄裙裾,問他,“我這樣是不是很奇怪?”
陽光照得她玉臉生霞,他想說特別好看,還未開口,慕容云衢喚她,“月見——”
她欲要下跪行禮,卻被慕容云衢搶先一步扶了起來,他飽含欣賞的目光地上下打量著她,令她局促不安,羞得滿臉通紅。
慕容云衢滿眼皆是驚艷之意,不吝贊美道:“卿本佳人,天姿秀麗,這樣簡簡單單的裝束已是十分動人了……”
她明顯不適應,幾欲掙脫,卻被慕容云衢強勢地攬進懷里。
一個是尊貴的太子殿下,一個是低賤的暗衛(wèi),他們的身份猶如云泥之別,世俗禮法萬萬容不得他們在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會有人保護太子,所以遭殃的人只會是月見。
果然不出所料,楚玄英很快便接到了誅殺月見的命令。
叄
慕容云衢登基后,提拔了楚玄英在內(nèi)的幾個近身侍衛(wèi)當武將,負責保衛(wèi)京畿。雖是做了朝官了,但楚玄英性子冷僻,獨來獨往,全然不懂官場經(jīng)營之道,簡直就是個異類。
宮宴還未開始,李茗夏親自將楚玄英請到了里面的尊位,他救駕有功,一時君恩隆重,旁人也未多想。倒是楚玄英身邊的美貌小娘子,四處張望,引得其他官眷貴婦們暗笑,哪里來的沒有見過世面的丫頭?到了皇宮像是進了仙境般,對什么都好奇。
楚玄英表面還算沉靜,實則如坐針氈,腦子里的弦繃得緊緊的。一旁的蘇云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扯住他的袖子,剛要張口說話,就被他的眼神震懾住了。
她不滿地抿嘴,抓起筷子胡亂扎著糕餅出氣。
“陛下到——”
慕容云衢長身闊步而來,赤金玉冠,玄色龍袍上有金色的龍紋擁簇,少年帝王的威嚴貴重感撲面而來。群臣跪拜歡呼聲中,皇后燕紓隨之入座。她看向楚玄英身邊面色天真懵懂的女子,是一張陌生的面孔,“這位便是楚將軍的夫人嗎?”
楚玄英忙帶著蘇云昭再拜,“娘娘,臣妻生過大病,口不能言,還望陛下、娘娘恕罪?!?/p>
宴會上的人一陣唏噓,楚玄英還真是古怪性子,竟然娶了一個啞女為妻。
慕容云衢目色銳利地盯著蘇云昭,蘇云昭抬頭看到他,目光對上,她先是凜然一驚,很快腦中便有尖銳的疼痛和眩暈感。
慕容云衢說:“前天遇刺,多虧楚夫人飛刀相救,今日可否容朕好好觀賞夫人絕技?”
宮人們捧來兩把眼熟的柳葉飛刀,楚玄英心中一凜,硬著頭皮說道:“請陛下恕罪,臣妻那日受到驚嚇,至今未好,恐不能為陛下表演?!?/p>
他話音未落,旁邊的蘇云昭支撐不住,傾頹倒地。她神色痛苦地蜷縮著身子,楚玄英探測到她的脈息,澀而無力,才知道她并不是在配合他裝病,而是慕容云衢再次激發(fā)了體內(nèi)的傷痛之癥。
見狀,燕紓吩咐宮人,扶蘇云昭去后殿休息。
蘇云昭思緒混沌,一遍遍回想著慕容云衢的模樣。她想到那晚在林中,她不假思索地出手救了慕容云衢。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救他,只是冥冥中覺得自己該這樣做。
感覺有人在褪自己的衣裳,蘇云昭出手就打,耳邊響起宮女的吃痛聲,“楚夫人,奴婢們只是想為你更衣,好讓您好好休息一下??!”
她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說了聲對不起,奪門而出。慕容云衢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令她驚恐莫名,她想找到楚玄英尋找安慰。
轉(zhuǎn)過屏風后,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一個人,她驚呼,那人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身,喚她,“月見——”
蘇云昭看到他黑如曜石的眼睛,頓感頭痛欲裂……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們被人追殺,后來又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趕上陰雨連綿,他們被冷水澆得瑟瑟發(fā)抖。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以容身的山洞,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慕容云衢左胸的傷口已呈黑紫狀,顯然是中毒了,她沒有猶豫,張口為他吸出毒血保命。
枯樹枝噼里啪啦地燒著,慕容云衢醒來時,衣裳已經(jīng)被烤干了,暖洋洋的。他問她,“你怎么不把衣服也脫下來烤烤?”
她聞言面上一熱,“回殿下,卑職不冷?!?/p>
慕容云衢細細地打量著她,“你是女子?”
她羞赧頷首。
“你把衣服脫下來烤吧,孤不看就是?!闭f完,慕容云衢翻身向里,枕著干草堆,合目而眠。
他大約是睡著了會兒,但傷處疼痛難耐,難以安睡。他睜開眼睛,不意看到她脫了外衣,裸出一雙白皙如玉的手臂。烏黑如瀑的秀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纖瘦美好的身體。
她渾然未發(fā)覺有人在窺探,抖落著手里的衣裳烤火,眉目平靜而昳麗。
肆
“這是月見草,有拔毒的功效,敷在傷處,或可緩解殿下的疼痛。”她又束起了頭發(fā),露出干凈明麗的一張臉。
慕容云衢說:“你還懂這個?”
“卑職出生之地有許多月見草,因為被取名為月見?!?/p>
她聲音柔而不膩,慕容云衢很是喜歡和她說話,“好,月見,你便為孤用上這月見草吧?!?/p>
月見依命而行,將搗碎的月見草敷在他的傷處。她凝神垂眸,仔細地處理著傷口,不妨撞上慕容云衢干燥溫熱的手掌,她驚了一下,躲開了。
“過來——”慕容云衢說。音色慵懶,但帶著不可違抗之意。
月見只得過去,慕容云衢重新?lián)嵘纤浻癜愕哪?,帶著憐惜之意,“你救了孤的性命,等我們脫險,孤便賞你一個大恩典?!?/p>
“謝……殿下……”月見忍住推開他的沖動,緊張無措,纖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輕顫不止。
她閉目而眠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慕容云衢看不懂了,這世上會有不同的兩個人,卻擁有相同的聲音嗎?
太醫(yī)退下后,李茗夏稟告說:“陛下,楚將軍跪在殿外請罪,頭都磕破了。”
慕容云衢沉聲道:“讓他滾進來!”
楚玄英進殿,看到蘇云昭暈倒在榻上。慕容云衢目色灼人,怒聲斥道,“大膽楚玄英,膽敢欺君!”他分明聽到蘇云昭和宮女說話,怎么會是啞女。
“陛下,臣妻出身鄉(xiāng)野,言語冒失,臣擔心她得罪貴人,故稱她不會說話,是臣自作聰明,但臣并非惡意欺瞞陛下,還望陛下恕罪!”楚玄英重重叩首。鮮血從他額頭流下,觸目驚心。
慕容云衢不為所動,依舊是含怒質(zhì)問道:“那她為何和月見如此相像,尤其是聲音一模一樣?”
楚玄英道:“臣上個月回鄉(xiāng)祭祖,乍然見到家里為臣定下的未婚妻云昭,臣也覺得她與月見姑娘十分相像。月見姑娘是……臣不敢冒犯陛下,但婚事已定,臣若悔婚,又怕會毀了云昭此生……”
“朕此前竟然不知,你扯起謊話竟也能張口就來!”慕容云衢克制著狂怒,轉(zhuǎn)眼看了沉睡中的蘇云昭,“若朕要了她,你可愿意?”
楚玄英倉惶道:“陛下,臣妻粗陋,不宜侍君,且傳揚出去,恐污陛下圣名,還望陛下三思!”
慕容云衢沒有蘇云昭便是月見的證據(jù),雖是君王,也沒有強奪臣子之妻的理由,否則會令天下臣民不齒。他暴躁地在殿內(nèi)踱步,最后怫然而去。
半個時辰后,皇后派人來送楚玄英夫婦出宮。蘇云昭醒來,小心地碰了碰楚玄英額上的傷口,一路上默不作聲。待到只剩兩個人時,她才說出了心中的疑惑,“我怎么好像見過陛下,他叫我月……”
楚玄英忽地低頭吻住了她,攬著她向榻上倒去。愛意繾綣,蘇云昭羞赧,“夫君,你不是說還未正式拜堂成親,不能這樣親近的嗎?”
楚玄英拔下她頭上的珠翠,溫柔叮囑道:“別說話…….”
芙蓉帳合,春色撩人。窗戶上的黑影消失時,楚玄英松了口氣,聽到懷里蘇云昭嬌媚地喚他“夫君——”他緊緊地摟抱著她,愛如珍寶。
如果沒有慕容云衢的強勢予奪,不會有今天的蘇云昭,她也不會是他的妻。楚玄英不知道過去的事情孰是孰非,但他知道,陰差陽錯之下,成全了他。
伍
太子在淮西賑災時,遭遇前朝遺民暴動,將太子一行人圍困在一處廢棄的莊園里。楚玄英拼死殺出重圍,找最近的駐守郭將軍求助,形勢危如累卵,郭將軍說:“讓月見先跟你走,我馬上去調(diào)集人馬?!?/p>
“月見?”楚玄英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目若寒星,臉如新月。
看出他的遲疑,月見冷冷道:“別小瞧人,郭將軍的弟子中,我是最能打的。”
她沒有半分吹噓,一把柳葉刀被她使得出神入化。也是那次出色的救援,月見被東宮的侍衛(wèi)長看中。但她身份低微,遠遠達不到東宮侍衛(wèi)的選拔門檻,她只能做太子暗衛(wèi)。
月見性格孤僻,行蹤不定,但每次有行動時,她總能及時殺出,力挽狂瀾。閑暇時分,她也會主動現(xiàn)身,和楚玄英聊上幾句。
交談之中,楚玄英知道她姓蘇,父親是郭將軍的副將,他戰(zhàn)死之后,母親拋下月見跟人走了,郭將軍便收養(yǎng)了月見,他們以師徒相稱,這些年來情如父女。
“師父讓我好好表現(xiàn),爭取混出點兒名頭,沒準兒太子一開心,還能升了師父的官職……”
她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其實我知道,師父是在哄我,他人微言輕,留不住我,才希望我能爭光,得了恩典和自由,回去找他?!?/p>
見她情緒低落,楚玄英故意打趣她說:“那萬一太子殿下看到你,留你在身邊侍奉呢?”
她美目倒豎,登時便生氣了,“我才不稀罕!那些側(cè)妃、良娣整日里為了太子爭風吃醋,好討人厭,我寧愿嫁給一個莊稼漢,也不想給太子做妾?!?/p>
楚玄英一時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竟然有姑娘說,寧愿嫁給莊稼漢,也不要侍奉太子。這雖是大逆不道之言,但偏偏她說這話的時候倔強又可愛,教人不忍呵斥。
那次遇險,楚玄英發(fā)現(xiàn)月見和太子一起失蹤了,除了擔心她的安危之外,也怕太子會注意到她。太子年輕氣盛,見到月見這樣與眾不同的美貌女子,難保不會動心。
他們找到太子后,楚玄英去扶太子起身,卻被太子擺手拒絕了,他含笑望著那邊的月見,說:“月見,你來扶孤?!?/p>
從那時起,楚玄英便知道,她沒有機會回去找她師父了,太子看上的人,誰人敢奪?而月見顧念郭將軍,必然不敢違逆太子心意。
暗衛(wèi)回稟說,楚玄英夫婦夜里同宿,恩愛無比。燕紓手持金剪,好整以暇地剪落燈花,“楚玄英還真是個人物,以前小覷了他?!?/p>
楚玄英和月見做了夫妻,分明是要徹底絕了月見回到慕容云衢身邊的可能。破釜沉舟,以命作賭。倒是個癡情的,只是燕紓還沒有想好,要不要成全他。
楚玄英當然知道,夜里會有人監(jiān)視。他也知道,比起慕容云衢,皇后燕紓那關更難過。
太子竟然看上了自己身邊的暗衛(wèi),這樁風流韻事若是傳出東宮,朝臣們必定會上書彈劾太子行為失當。這是燕紓不愿看到的。
于是,等到皇上病重,太子入宮侍疾時,月見便被太子妃抓了起來。魅惑主上,其罪可誅。月見卻是塊硬骨頭,無論怎么用刑都不愿意認罪。
“殿下就要回來了,你們把人弄得遠遠的,免得打擾到太子?!备糁溜L,太子妃的聲音冷得像沁過寒冰似的。
她故意找借口留下楚玄英和其他幾個太子身邊的侍衛(wèi),讓他們?nèi)邮?。這樣即便日后太子追責起來,這些侍衛(wèi)們是劊子手,他們必然不敢告知太子真相。借刀殺人,這是太子妃的高明手段。
楚玄英在地牢里見到月見的那一刻,倒吸一口涼氣,她受了鞭刑,遍體鱗傷,原本白皙秀麗的小臉也變得血肉模糊。
到了一處偏僻的地方,幾個侍衛(wèi)對了一下眼色準備下手,沒想到月見割斷繩子,翻身躲過了致命一擊。
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匕首。
變故突生,幾個侍衛(wèi)齊刷刷地抽出刀來,全力追殺月見,直到眼睜睜地看到她失足跌進了深潭。
潭水冰冷刺骨,不知深淺。楚玄英說,他在邊上守著,等著尸體漂上來。其他幾人先回東宮復命,免得叫太子起疑。
等幾人走遠了,楚玄英縱身躍進深潭里,尋找月見。
陸
楚玄英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奈何時運不濟,父兄皆戰(zhàn)死沙場了,他小小年紀便跟著太子了,效忠太子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條。太子妃入主東宮后,他的主人便又多了一個。他聽命太子,也不敢違逆太子妃。但這次,他無法從命。
暮色如墨般遍染山林,潭水中映出一輪皎皎明月。楚玄英渾身濕漉漉地懷抱著月見,感受到她還有微弱的呼吸時,喜極而泣。
他找了最好的大夫來給月見醫(yī)治。大夫說:“姑娘的臉傷得嚴重,怕是要毀容啊,大人如放心,可容老朽嘗試使用易容之術為姑娘換張臉?!?/p>
“還有,她后腦上的傷很嚴重,可能會有淤血堵塞導致她產(chǎn)生失明的癥狀……”
月見沒有失明,但是她醒來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她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你是……我夫君?”她依稀記得他口對口為她渡氣的片段。
楚玄英沉默一瞬,“過來喝藥,我替你嘗過了,不是很苦?!?/p>
月見半信半疑,他喂一勺,她喝一勺,眼睛卻一直烏靈靈地盯著他。
記得月見曾說過,他是實誠好人,所以愿意和他聊天。他不該辜負月見的信任,躊躇再三,他說:“其實我不是你的……”
“我夫君真好看!”她說。一抹清麗笑意在她眼睛里綻放,格外動人。
月見失蹤,慕容云衢當然要尋她,但趕上皇帝駕崩,他繼位為新帝,每日里千頭萬緒,百般忙碌中,他不得不暫時放下了尋找月見之事。
他胸口傷處的余毒未清,隔段時間就要復發(fā)一次,每次疼痛時,他總會想起月見。
后宮佳麗三千,或濃艷或清雅,都在巴望著慕容云衢的寵幸,因此她們都不會像月見那樣成為他的執(zhí)念。
那晚宮宴開始前,慕容云衢躲在暗處,看到楚玄英身邊的蘇云昭,她和月見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以至于他第一眼看過去,以為她便是月見。
楚玄英的話漏洞百出,怎么能打消他的疑心。宮宴次日,慕容云衢便以打獵為由,途經(jīng)楚府。天子君臨四方,楚玄英不得不跪迎,請慕容云衢入府。
“臣妻身體不適,不能出來接駕,萬望陛下恕罪?!背⒃偃孀?。
慕容云衢冷笑,“玄英,你跟在朕身邊多年了,朕才知道,恭順只是你的外表,你實則是狡詐狂人,竟然幾次三番地愚弄朕?!?/p>
“臣不敢!”楚玄英叩拜。
到了晚上,慕容云衢仍未走,這是擺明了要跟他耗到底的意思。楚玄英抽空回了后院,安撫蘇云昭。
“皇上為什么要住在我們家?為什么皇上一來,夫君便不允許我離開院子?”她不懂,但也很聽他的話。
看著她純真靈動的眼睛,楚玄英神色鄭重道:“再忍忍,等過了這一關,我便帶你走,我們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永遠不回來了?!?/p>
楚玄英匆匆離去,蘇云昭覺得好生奇怪,她忘了不得出院子的囑托,向前院走去。剛繞過薔薇花架,聽到有人叫她,“月見——”
她回首看去,那人負手而立,氣宇軒昂。他定定地看著她,又喚了她一聲,“月見”。
“太子殿下……”那些記憶碎片倏忽聚攏在一起,呼嘯而至,蘇云昭感到一陣眩暈,隨后跌入一個寬大的懷抱。
月明如晝。慕容云衢深情地凝視著她,“真的是你,月見!”
柒
小時候的很多事情,月見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是郭將軍在一群乞兒中間找到她,從此,她便拜郭將軍為師父,跟著他生活。
十五歲那年,她因為飛刀絕技被人強行帶入京城,給太子做暗衛(wèi)。而后在一次山林遇險中,太子眼色溫柔地將她攬在身邊,低頭吻她,她很想推開,卻想到郭將軍的性命和前途,終究是軟了手腕。
可是,她心里面的人不是太子。
“陛下,請放開臣的妻子。”楚玄英聽到聲音折返,看到慕容云衢抱著月見,便知道真相再也瞞不住了。但真的到了三人對峙這一刻,他反而坦然了。
慕容云衢怒喝道:“大膽楚玄英,朕要把你五馬分尸!”
楚玄英跪下,脊背挺直,“臣死不足惜,但求陛下高抬貴手,放了她,不然,她會再次失蹤?!?/p>
事情過去這么久,慕容云衢猜也猜到月見的失蹤和燕紓有關,除了她,別人也沒有那個膽量。
慕容云衢分神的間隙,月見掙脫他,過去和楚玄英并排跪下,“陛下,那次在林中遇險,您曾許諾會給我一個大的恩典,現(xiàn)在,我想請陛下饒恕我夫君楚玄英死罪,放過他?!?/p>
楚玄英詫異。他趁著月見失憶,娶她為妻,他以為月見恢復記憶后,必定會怨恨他,沒想到她還愿意承認他是自己的夫君。
慕容云衢更是難以置信,“月見,你糊涂了!你還記得朕對你說過的話嗎,但愿卿如天上月,朝暮常相見……”
月見口齒清晰道:“可是我喜歡的人是楚玄英……”
她成了太子暗衛(wèi)后,不得不孤身一人待在不熟悉京城里,那些難熬的日子里,只有楚玄英關心她,陪她聊天,還會給她買家鄉(xiāng)的糕餅。
她受傷后,是楚玄英冒險救她,日夜用心看顧。他還給她買了好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因為這些是她從小渴望而不可得的,他知道她會喜歡。和楚玄英在一起的這段日子,她真的很幸福,是她夢里憧憬過的生活。
她無比眷戀這樣平凡而溫暖的幸事,渴望和相愛之人相守到老。同時,也更加抗拒金玉囚籠里的榮華和冰冷的權勢傾軋。
“陛下,您不是非我不可,等到您不再十分在意我時,便是我的死期?!?/p>
月見知道,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話,觸犯龍顏,是死罪,或許還會連累郭將軍。但在經(jīng)歷過生死之后,她不會再因為畏懼而順從了。她不要再次回到冰冷的宮城里,也不要留在她不喜歡的人身邊。
“你當真要如此忤逆朕!”慕容云衢不明白,他明明他給了月見獨一無二的愛,可她卻篤定,他的愛會隨著時間流逝。
會嗎?他抬手去按左胸的傷口,盡管此刻心里很疼,但那處卻只剩微微的痛感。后宮可養(yǎng)盛世繁花,卻難以成活一株月見草。他生在皇家,怎么會不知道月見她不屬于皇宮。
月見神色平靜道:“我和玄英兩條命,陛下要,便拿去吧?!?/p>
慕容云衢怒極反笑,“好,朕成全你們!”
第二日天還未亮,慕容云衢便起駕回宮了,楚府被封。聽說是楚玄英失了君心,已經(jīng)被處死了。君心難測,臣子們往往是恩寵還未到頭,性命便已經(jīng)不保了。
天邊破曉之時,晨曦如同碎金般灑滿庭院。月見雙手合攏,輕捧一束日光,內(nèi)心澄明而溫暖,“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p>
“陛下,您的愛已經(jīng)殺死過月見一次了,還要第二次嗎?”
慕容云衢頹喪地棄掉了長劍。他豈會不知,是他明目昭昭的喜歡帶給月見的災難,害得她失憶、換臉,他怎么忍心再次讓她成為眾矢之的。況且,她不愿意,他只是憑借身份和權威強行困住了她,她不會開心的。
至于楚玄英,他雖然罪該萬死,可是他是肯舍棄性命去愛護月見的人,慕容云衢自愧不如。良久,他仰望明月而嘆,“楚玄英,朕暫且饒你一命,可若是你以后沒能護好她,朕依舊會將你碎尸萬段?!?/p>
明明如月,萬不可掇。那么,他愿意把她還給一個真正能護她周全的人。至少在他想起她時,知道她是幸福安康的,他也會感到些許欣慰。
“夫人——”
楚玄英喚她,打斷了月見的回憶,“為夫已收拾妥當,我們早些上路吧?!彼持骞舛鴣?。此后歲月靜好,吾愛昭昭。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