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聽說過這世上有水滴石穿,滄海桑田,他們也知道,顧眷和林森森,此生都無法在一起。
01
林森森推開采訪室的門,她的采訪對象正靜靜地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姜黃色外套,深灰牛仔褲,很休閑隨意的打扮,冷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鋒利瘦削的側(cè)臉。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轉(zhuǎn)頭望過來,臉上帶著禮貌的笑意:“你好,我是顧眷?!?/p>
這實在不是個重逢的好時候。
她驚惶錯愕地站在門口,腦海中響起這句話。
訂好的鬧鐘早上沒有按時響起,小區(qū)樓棟的電梯無端故障,開車來公司的路上堵了整整二十分鐘,于是她今天很不幸地遲到了一個小時,在她坐到工位上的那一刻,領(lǐng)導遞給她一份采訪稿,“小林,今天露露臨時請假了,你替她完成一下專欄采訪。”
今天遇到的所有意外好像都變成了這場故人重逢的前奏。
林森森和顧眷已經(jīng)有十年不曾見過面,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最美好的年華他們都用來逃避和遺忘彼此。
盡管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打聽他的所有消息,但由于在時尚雜志社工作的緣故,她很難道不知道這位時尚界的新銳服裝設(shè)計師。
顧眷,紐約Parsons設(shè)計學院畢業(yè),二十三歲首度在紐約時裝周發(fā)表作品,二十五歲獲得CFDA(美國時裝設(shè)計師協(xié)會)最佳新人獎,二十八歲成為著名奢侈品牌Dawn的新任創(chuàng)意總監(jiān),這些簡介列在百科詞條里,也烙在林森森心里。
你看,顧眷的世界從來不是缺她不可,他在沒有她的歲月里,一樣過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露露之前跟顧眷對接過流程,稿子也寫得夠詳細,林森森只大致瀏覽一遍就已了解了內(nèi)容,整場采訪都進行得很順利。
期間顧眷一直透著應付工作的從容和疏離,直到所有流程都結(jié)束后,他才露出真切的笑意:“要不要一起吃頓午飯?”
還是和記憶中一樣澄澈的笑容,只是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當初那個如璞玉一般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越發(fā)溫和沉穩(wěn),變成一塊精細雕琢過的無價珍寶。
林森森一看手機,原來已經(jīng)到飯點了,她原本并不想和顧眷吃這頓午飯,只是這附近吃飯的地方少之又少,所以就算她此時拒絕了,待會兒也大概率會碰上,這么一想,那還不如直接答應下來,省去不必要的尷尬。
快餐店里食客泱泱,人聲嘈雜,二人端著盤子繞了一圈才找到座位,甫一坐下,他就煞有介事地朝她伸手,“好久不見,林森森?!?/p>
這樣的重逢儀式感完全沒有必要,她在心中默默想著,但還是禮貌地和他握了手,“但明明不該見的,”她無奈地笑了笑,“我們在過去的十年里都沒有見面,你在國外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來了?”
顧眷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輕松地說:“半年前外婆去世了,我媽身體也不好,精神時好時壞,所以就決定回來了。”
“抱歉。”林森森無措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后埋頭索然無味地吃著飯。
“沒關(guān)系,”他神色平和地說,“森森,我就只是想看一眼你過得好不好。”
02
林森森從寫字樓里出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夏日的白晝總是長得不知疲倦,她抬頭望了眼天際絢爛的晚霞,鮮紅如花,燦烈似金,仿佛連天地之間蒸騰的熱氣都變得色彩斑駁起來。
周五的晚上總是熱鬧又忙碌,她走在匆匆的人群中,卻被顧眷叫住,她沒有多問他為什么還在這里,他卻先開口道:“晚上的同學聚餐,你大概不會介意我搭你的順風車吧?”
見林森森不置可否,顧眷又忙不迭解釋道:“我剛回來,海城變化太大,我不怎么認識路?!?/p>
跨越大半個海城去赴一場高中同學的聚會,這對于林森森而言,實在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前者是因為車子堵在環(huán)城高架上行如龜速,后者是因為這頓聚餐的發(fā)起人是許心。
她要結(jié)婚了,今晚是專程給大家發(fā)請?zhí)摹?/p>
二人抵達吃飯的地方時,舊友們都已經(jīng)入了座,雖然只來了二十多個人,但在大家各奔東西、成家立業(yè)的今天,已經(jīng)是十分難得。
顧眷和林森森一同進門,包間里的幾十雙眼睛瞧過來,八卦和探尋的目光令她感到芒刺在背,許心的聲音率先打破了這種尷尬,“喲!大設(shè)計師來了!”
許心熱情地上前來拉他們?nèi)胂熬偷饶銈兞?,趕緊坐下吃飯了?!?/p>
待到顧眷與林森森相鄰入座,許心從包中拿出婚禮請?zhí)?,在二人面前微微游移兩秒,臉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我是該給一張呢,還是一人一張呢?”
大家都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在那段枯燥乏味的高中歲月里,他們?nèi)齻€人的故事,簡直像是一朵鮮活的夏花,開要開得艷麗多姿,凋也要凋得轟轟烈烈。
而時過境遷,此時的林森森只是接過許心手里的請?zhí)?,露出客氣的笑容:“新婚快樂,到時候我一定準時到場。”
她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這回答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大家一時間興致缺缺,于是又哄鬧著推杯換盞,相互攀談起來。
顧眷一直沉默不語,直到有人端著酒杯過來,說要和林森森喝一杯,他抬手替她擋酒,動作行云流水,“她一會兒還要開車?!?/p>
那人還不依不饒:“那有什么關(guān)系,請個代駕就解決了,好多年沒見了,這酒你不能不喝?!?/p>
顧眷終于站起來看著那人,語氣間透著一絲不茍的嚴肅:“她胃不好,喝不了酒。”
真奇怪,明明兩個人已經(jīng)多年不見,可還是有些記憶和習慣被固執(zhí)地保存著,以一種近乎難堪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
林森森輕輕拽了拽顧眷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置氣,許心見情勢不妙,上前來言笑兩句,勸酒者面有難色,卻也不好發(fā)怒,于是端著酒杯悻悻地繞過了二人的位置,又和他人碰杯寒暄起來。
“看來今晚有人是護花使者哦?!痹S心臉上化著恰到好處的妝容,連帶著那笑也仿佛是精心描繪的產(chǎn)物,林森森有些恍惚,不管是年少時和她無話不談的許心,還是畢業(yè)時和她當場決裂的許心,她都無法和眼前的人聯(lián)系起來。
到底是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還是自己在往事里困滯太久?林森森愣愣地想著,卻找不到答案。
送顧眷回去的路上,林森森一直依賴著導航,卻在某個路口忽然拐彎,進了一條偏窄的林蔭道,導航聲提醒著她偏航。
喝得半醉的顧眷此時逐漸清醒過來,他茫然地抬頭望了望霓虹燈映亮的夜色,心里突然就明白過來,于是斟酌許久才開口:“你……還是不愿意經(jīng)過那個酒店?”
車里沒開燈,他看不清她的神情,悠揚輕緩的音樂如溪水潺潺流淌,唱的是: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就算會與你分離,凄絕的戲,要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她將車停在離顧眷所居住的小區(qū)幾百米遠的路邊,“就在這里下車吧,勞煩你自己走一段路,”她似乎帶著一絲苦笑,“否則被阿姨看到,恐怕會鬧得不愉快?!?/p>
03
許心的婚禮現(xiàn)場以紫粉二色為主調(diào),滿廳鮮花簇擁,燈火璀璨,聽說她的丈夫是個商人,家底雄厚,從這場奢華的婚禮中,可見一斑。
“新娘,你是否愿意余生和他永遠相愛,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健康或者疾病……”
“我愿意?!痹S心穿著精美昂貴的定制婚紗,真心誠意地回答。
林森森望著臺上山盟海誓的新人,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高中時光,下了體育課后她和許心坐在操場邊閑聊,她煞有介事地對許心說:“我發(fā)現(xiàn)顧眷對你很好哦,老是給你帶很多東西。”
許心微微有些臉紅,嘟囔著說:“什么嘛,他也給你帶啊?!?/p>
“我是沾你的光嘛!”林森森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貍,“我以后要和你考同一所大學,到時候他給你送東西,我就可以繼續(xù)沾你的光了?!?/p>
“好啊,最好還是一個專業(yè),一個寢室就更好了!”
可是說好的事情總是沒有后來,畢業(yè)后的顧眷沒有和許心在一起,林森森也沒有和許心一個大學,他們像山鳥游魚,有的沉入海底,有的翱翔天際,都奔向了屬于自己的世界。
林森森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遇上了許心,她已經(jīng)換上了敬酒服,紅色的旗袍勾勒出她纖細的身材,林森森有些無措地打了聲招呼,洗了手就要走。
“林森森,我已經(jīng)原諒你們了?!闭趯χR子補散粉的許心忽然開口。
她笑得有些諷刺:“因為比起來,還是你們倆比較可憐,明明互相喜歡著,可是這么多年都無法在一起?!?/p>
許心說完后轉(zhuǎn)身離開,不去看林森森臉上的表情。
林森森懨懨地走過拐角,和顧眷撞了個對面,他神色也不太好,想來是聽到了。到底是許心小氣,林森森想,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不依不饒地要奚落她一番。
晚上回去時,林森森和顧眷一起逛了夜路,她有些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大家都結(jié)婚生子了?!?/p>
“那你呢?還是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嗎?”顧眷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愣了一下,擠出笑容說:“隨緣吧,我爸也老催我相親,如果遇到合適的,或許會考慮的。”
這番話令顧眷忽然慌張起來,他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林森森,冰涼的手指貼著她的手腕,感受著她輕振的脈搏,“森森,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可能……”
“小眷!”一聲尖銳的女聲劃破夜色,打斷二人之間的對話。
顧眷的母親疾步走上前來,一巴掌扇在林森森臉上,揪著她的頭發(fā)一通大罵:“你纏著我兒子做什么?真是好手段啊,小眷才回來多久你就賴上他……你和你媽那個破爛貨一個德行,臭不要臉的狐貍精!”
“媽,你這是做什么?”顧眷猝不及防,嚇得趕忙拉住顧母,如此動靜引得周圍過路人紛紛圍觀,顧眷好言勸著:“街上這么多人,你能不能冷靜點,讓人家看著像什么?”
被顧眷拉住的顧母還不肯善罷甘休,嘴上一直惡語相加:“林森森我告訴你,就憑你,想傍上我兒子,做夢!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是什么東西!”
她罵著罵著又瘋瘋癲癲地哭起來:“你們母女倆是撕不掉的狗皮膏藥嗎?死了一個,又來一個,我們顧家是欠你們什么……”
林森森茫然失神地立在那里,臉頰紅腫,頭發(fā)凌亂,顧眷一邊拖住顧母,一邊示意她趕緊走。
直到灰頭土臉地逃過一條街,林森森才逐漸回過神來,她拆開被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弄花了她今天精心化的妝。
沒過多久,她就收到了顧眷發(fā)來的信息:對不起,我媽她精神狀態(tài)不好,我代她向你道歉,你提包的側(cè)袋里我放有紙巾,如果哭了,記得擦一擦眼淚。
她反復讀著手機屏幕里那幾行字,沒有去翻找紙巾,只是哭得更難過了。
04
在林森森那遙遠而模糊的少女時代,顧眷和許心曾在她的世界里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三個人的友誼開始于十五歲初入高中,結(jié)束于十八歲高考結(jié)束,剛好三年,仿佛是灰姑娘的魔法,過了午夜十二點準時消失,連多一刻的溫柔也不肯留給她。
剛認識顧眷那會兒,林森森曾疑惑過他那毫無緣由的敵意,新生座位都是隨意排的,同桌是誰全靠開盲盒,當顧眷坐在林森森身旁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看見這個陌生男孩子的眼中有一瞬間的恍神,而后是她看不懂的悻然與怨恨。
入學第一天就被同桌討厭,這對于那時的林森森來說,實在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還好從小父親就教育她與人為善,她性格也外向活潑,即使面對這樣一張不待見自己的臭臉,也能整天嘻嘻哈哈地笑出來,她總對顧眷說:“我就喜歡你看我不爽但是又干不掉我的樣子?!?/p>
于是那個討厭她的少年,在那些日復一日躲不掉的熱情里,逐漸收起了尖銳的刺。
在每個重要或者不太重要的節(jié)日給身邊人遞明信片,是林森森近乎執(zhí)著的儀式感,顧眷隨手拿起自己桌上的卡片,讀了個開頭,不自覺眉頭緊皺:“‘雖然你總是給我擺臭臉,但是過節(jié)怎么能忘了我的好同桌呢……’林森森,這個開頭你已經(jīng)用過三次了,你能不能有點創(chuàng)意?”
林森森眉眼彎彎:“是嗎?這說明我從一而終嘛?!?/p>
“不要亂用成語,”顧眷扶額嘆氣,“還有,誰會在清明節(jié)給人寫明信片啊!”
“你就說清明節(jié)是不是節(jié)吧?!彼碇睔鈮训夭嫜?/p>
真是個煩人的小女生,顧眷默默地在心里埋怨,每天都散發(fā)著刺眼的快樂,像火熱的陽光,總是在不自覺中灼傷他。
可是飛蛾會被灼傷,也會化為灰燼,但它還是奮不顧身地撲向光和熱,那時候的顧眷覺得自己也像極了飛蛾。
作為一個走讀生,顧眷會給腸胃不好的林森森帶早飯和酸奶,可是這樣似乎太過顯眼和刻意,他可不能讓林森森知道自己是特意給她帶的,否則她會因此歡喜半個月。
那樣太丟面,顧眷自欺欺人地想,他才不是為了故意哄她開心。
于是他決定給林森森的好朋友許心也帶一份,只要先拿給許心,再裝作不經(jīng)意地順帶遞一份給林森森,就會顯得非常合理平常。
她抱怨每天坐在教室里太枯燥,連一點花花草草都看不到,他就親手做了微觀盆栽給她,她隨口提及冬天太冷,手都被凍僵了,他就給她挑了一副毛茸茸的手套。
——當然都會首先給許心送去一份。
酸奶是玫瑰口味,林森森喜歡的款式,她拿著高興了半天,然后說:“顧眷,我看出你的心思了?!?/p>
顧眷一下子緊張起來,臉上還是繃著一貫的平靜無波,“什……什么心思?”
她故作神秘地朝著前幾排許心的背影擠眉弄眼,“旁敲側(cè)擊,迂回戰(zhàn)術(shù),先收買作為好閨蜜的我,你很會嘛,”她拍了拍顧眷的肩頭,“你放心,我肯定會在她面前幫你說好話的?!?/p>
后來他們也曾換過很多同桌,可是那份朦朧又別扭的友誼卻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
在高中三年里,林森森都毫不懷疑地認為顧眷暗戀許心,并因此在畢業(yè)后積極撮合過二人。
高考結(jié)束的一周后,班上的同學和幾位老師包場去吃了頓火鍋,大家談天說地,豪言壯語,仿佛未來一片光明,成功唾手可得。
飯吃到一半,四周響起同學們接連不斷的起哄聲,顧眷抬頭一看,許心正拿著一朵紅玫瑰朝自己餐位走來,她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將花遞到他面前,鼓起勇氣問:“顧眷,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大家苦戰(zhàn)三年一朝解放,樂得看這種你有情我有意的熱烈場面,都等著顧眷點頭答應,皆大歡喜,誰知他沉默一瞬,平靜開口:“對不起,許心,我對你沒有那個意思?!?/p>
周圍的喧囂聲霎時安靜,空氣仿佛一點點凝結(jié)成霜,許心愣愣地定在原處,一張秀氣的小臉憋得通紅,顯得有些狼狽,“那你喜歡誰?是林森森嗎?”
話音剛落,卻聽撲通一聲,站在一旁的林森森手指一松,手中啃了兩口的蘋果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了顧眷腳邊。
顧眷不回答許心的問題,也沒有撿起腳邊掉落的蘋果,而是從桌上拿了一個新的遞給林森森,“這蘋果臟了,換一個吧?!?/p>
他的手臂修長,就那樣橫亙過許心,遞到林森森面前。
這情況簡直出乎所有人意料,當然也包括林森森,畢竟是她攛掇著許心來一場甜蜜告白的,如今事態(tài)發(fā)展成這樣,她估計得負一半責任,不過從大家臉上精彩的表情來看,也有可能是全部責任。
05
許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哭著跑出了火鍋店,林森森來不及想太多,連忙追了出去。
林森森找到許心時,她正蹲在江邊護欄下抹眼淚,林森森默默蹲到許心旁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
一場失敗的告白對于任何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來說,都是一次自尊心的重創(chuàng),而在這一記重創(chuàng)里,仿佛林森森就是那個源頭禍根。
那天許心罵了林森森很多,從林森森借了她一支筆忘記還,到下了課沒有等她一起去廁所,而后又控訴林森森和顧眷合起伙來耍她,說他們拿自己打掩護躲避學校老師的目光,說林森森心思不正,鼓勵她去告白是想看她像一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在眾人面前出盡洋相。
“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看到你們?!痹S心冷漠地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林森森在原處愣了很久,沒有去追。
直到顧眷找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蹲了太久,雙腿麻木僵硬,她任由顧眷將自己扶起來。
她也曾苦惱過自己喜歡的男生卻喜歡著自己閨蜜這件事,可即便現(xiàn)在她知道了顧眷的真實心意,她也并沒有半分高興。
接到班主任通風報信的顧母趕過來時,正巧見著顧眷扶起林森森,二人靠在圍欄邊相顧無言,顧母像一只點燃引信的炸彈,沖過來將二人分開,“小眷,你為什么跟她走這么近?她是李晴那個狐貍精的女兒!”
林森森氣血上涌,揪著顧母的衣服質(zhì)問:“你為什么罵我媽媽?”
“因為她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狐貍精!”顧母猛地將林森森推搡在地,“就是她害得我們家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顧母猶不解氣,拽著林森森的衣領(lǐng)遙遙指向那棟隔江而立的高樓,“星緣酒店,你看到了嗎?十二年前叫花誠酒店,李晴和我丈夫就死在那場火里!你說他們?yōu)槭裁丛谀抢?,嗯??/p>
那棟建筑早已不見當初大火的痕跡,像是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潮濕的江風吹在林森森臉上,仿佛洶涌的浪潮要將她淹沒,帶來無盡窒息般的恐懼。
不,怎么會是這樣,爸爸一直告訴自己媽媽是車禍去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一段兩個人雙雙出軌家庭卻意外死于酒店大火的往事,多可笑又凄涼的悲劇,竟會發(fā)生在她身上,竟會發(fā)生在她和顧眷身上。
顧眷眼中含著淚,無力地懇求著:“媽,我們不要鬧了,好不好?”
“是不是因為她,你才不想去美國的?你居然為了李晴的女兒不去美國,小眷,你對得起我嗎?你還嫌這個家不夠散嗎!”
顧眷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有著極高的天賦,家里很早就打算將他送出國念設(shè)計,而當一切就緒,他卻突然變卦,堅持要去參加國內(nèi)高考。顧眷的媽媽和外婆不解原因,于是托班主任留意顧眷動向,這也是她能這么快收到班主任的消息并趕過來的原因。
林森森不記得那天下午自己在外游蕩了多久,也不記得是怎樣失魂落魄地走回家的,她只記得打開家門時滿屋飄香,正在廚房炒菜的林父拿著鍋鏟走出來,叫她趕緊洗手吃飯,說燉了她愛吃的山藥排骨湯。
“爸,你怎么騙我這么久呢,是媽媽她對不起你……”她喉頭哽咽,再說不出話來。
林父的背影一僵,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聲音沙啞苦澀:“森森……你都知道了?”
她那位教了二十多年小學語文的父親,此時像一個精通哲學的詩人,溫柔地告訴她:“隱瞞你真相,是害怕你背負著這些不屬于你的過錯和痛苦,人死如燈滅,事往如風散,不該拿過去的事去懲罰活著的人?!?/p>
她撲進林父懷里,哭得稀里嘩啦,他身上的油煙味熟悉而溫暖,令她一顆紛亂復雜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空氣中飄來一陣嗆鼻的煳味,林父突然回過神來,“完了,我的菜!”
06
顧眷還是聽從家里安排去了美國,許心和林森森徹底斷了聯(lián)系,那一年似乎只有林森森一個人在兵荒馬亂,不知所措地被時間洪流裹挾著前進。
那時候的人人網(wǎng)還叫校內(nèi)網(wǎng),林森森和顧眷母子在江邊拉扯爭吵的視頻就被人發(fā)布在那上面,在高校生群體里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
視頻是許心錄的,她用一種錯誤的手段去懲罰林森森和顧眷,可顧眷早已在異國他鄉(xiāng),這種懲罰所帶來的痛苦似乎并未波及除了林森森以外的任何人。
林森森并不知道,顧眷從林森森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就開始恨她了。
在他和她十五歲正式相識以前,他早已無數(shù)次從母親口中聽到她和她媽媽李晴的名字,那些時常掛在嘴邊的謾罵,那些年復一年的哭訴,像是緊密如織的冰涼藤蔓,將他拉入暗無天日的深淵之中。
十五歲的顧眷不明白,為什么林森森可以活得那樣鮮活無憂,而自己卻要承受那么多痛楚,他找不出這問題的答案,于是只能無助地恨著她。
可是她像一輪冉冉升起的朝陽,驅(qū)散他心底的陰霾,他的恨也像輕飄飄的霧,太陽一出來,就都消失了。
因一場不幸的意外而精神恍惚,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而怨恨余生,還要捎帶上年幼的兒子也活在那些揮之不去的陰影之下。成年以后的顧眷時常想,如果幼時沒有外婆給他溫暖,少年時沒有林森森教他快樂,現(xiàn)在的他會是什么樣子呢?
顧母那一巴掌打得著實不輕,第二天出門上班之前,林森森多涂了一層粉底才遮住臉上的紅印子。
即使發(fā)生這么多事,生活卻還是按部就班地繼續(xù),二十八歲的林森森早已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這一天林森森負責采訪一位新晉流量小生,因為他是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又被某著名奢侈品牌官宣了品牌摯友,所以編輯組里都很重視。
前半段的采訪進行得有條不紊,其間他聊到自己對服裝挑選和造型搭配有一定的研究,林森森便順著他的話題繼續(xù)問下去,讓他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他話間帶出了與自己合作的奢侈品牌的當季新品,順帶夸贊了幾位頗有名氣的設(shè)計師,而后他話鋒一轉(zhuǎn),提及了一些較受爭議的設(shè)計。
“但是也有一些我個人不太喜歡的設(shè)計風格,像洛藍、顧眷、Derek Stone這幾位設(shè)計師的作品,要么太過保守陳舊,缺乏創(chuàng)新,要么太過極端夸張,追求所謂的時尚……”
林森森敏銳地從對方話中捕捉到“顧眷”二字,她眉頭一皺,忽然打斷他:“所以你覺得他們的作品很差?”
“是的,我覺得……”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騰出的火氣,她猛地站起身來,語氣強硬地說:“這位先生,就算你現(xiàn)在是Z.K的品牌摯友,有些話也不能睜著眼睛瞎說吧?這幾位設(shè)計師年少成名,個人風格濃烈,而且在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觀念的碰撞相融上都有獨特的理解,你又見過幾件他們親手設(shè)計的衣服呢,就這樣高高在上地對他們評頭論足?”
那人被駁了面子,又氣又惱地站起來要和她理論,他的經(jīng)紀人和助理趕緊過來將他拉住,編輯組的工作人員也示意林森森不要惹事,連推帶拉才將她請出采訪室。
那頭好言安撫繼續(xù)采訪,這頭林森森就被上司叫進了辦公室。
上司臉色很不好,語氣上倒還算是克制,“小林,你來公司六年,也算老員工了,做事情算得上穩(wěn)重老練,這么低級的錯誤,我沒想到竟然會發(fā)生在你身上?!?/p>
這時候林森森已經(jīng)冷靜下來,她埋著頭,低聲說:“對不起領(lǐng)導,我一時沖動了?!?/p>
果然,在關(guān)于顧眷的事情上,她仍然沒有做到該有的冷靜,這么多年了,她還是習慣性地將顧眷放在一個比舊友更重要的位置上。
上司瞟了一眼林森森,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呷了一口,“我看你最近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我給你放幾天假,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p>
07
林森森剛走到停車場,顧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煩心事。
消息倒是靈通,她無聲地苦笑著。
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顧眷以為她還在為了那晚顧母當街打她的事生氣,于是又放低了聲音,“森森,上次我媽她……實在對不起,如果你有空的話……”
“顧眷,”她嘆了口氣,“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好不好?”
電話那頭顧眷的聲音聽著有些慌張:“森森,你還是很在乎我的,對吧?”否則她怎么會為了別人對他的一句質(zhì)疑而當面爭執(zhí)不休。
她不再回答,硬生生地掛斷了這通電話,坐在駕駛室里默默地發(fā)著呆,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得久了,視線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睛,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淚水流了出來。
突然多出幾天假期,林森森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于是去商場買了些營養(yǎng)品和衣服,又開了半小時的車,回家去看望林父。
林森森到家時林父正臥在躺椅上睡覺,見到她這個時間回來還有些驚訝,只是再一瞧她紅紅的眼圈,心里就明白過來,“好孩子,如果覺得工作太累,咱們就換,不要為難自己,爸爸能養(yǎng)得起你。”
她想,自己可真沒用啊,又在爸爸面前哭了鼻子。
這些年她不在家里住,林父仍會定期打掃她的房間,她坐在一塵不染的書桌前,拿起放在墻角邊的一幅油畫,這是以前顧眷親手畫給她的生日禮物,一片綠意盎然的森林,朝暉從葉隙灑下來,于是光也有了形狀。
右下角寫著這幅畫的名字——把整片森林寄給你。
十七歲的林森森收到這幅畫時,高興得盯著看了好久,周末一放假,她就拿著畫去店里裝裱,畫框是她精心挑選的,復古的實木雕花,那時候她覺得漂亮精致,如今再看,原來卻是又積灰又難清理。
顧眷再聯(lián)系林森森是在半年以后,他邀請她去觀看自己回國后的第一場大型時裝秀,她猶豫了許久,最后只在手機上打下簡短的一行字:謝謝,我盡量去。
這場走秀的主題是“森之精靈”,旨在展現(xiàn)自然界柔美與活力的交織交融,秀場布置是霧靄朦朧的靜謐森林,模特們穿著以綠色、灰青色、黃色為主調(diào)的衣服款款而來,正像極了自森林深處走出的精靈和仙子。
聽說顧眷的母親病情加重,前段時間住進了ICU,在這樣分身乏術(shù)的情況下,他仍然可以把這場秀辦得這樣成功。
林森森坐在席間靜靜地觀看,心中感嘆著,他永遠那么優(yōu)秀,永遠不會出差錯,永遠可以展現(xiàn)光鮮亮麗。
她沒有看完整場走秀,在中途離了場,林父讓她去赴一場相親宴,他說小伙子條件還不錯,是市里的公務(wù)員,而且為人端正和善,希望她能去見一面。
其實見與不見都不會有什么差別,只是為了給愛替她操心的林父一點心理安慰。
08
五個月后,顧眷的母親在病房中與世長辭。顧眷暫時擱下手頭的工作,為母親料理了喪事,最后遵循了她的遺愿,把她和父親葬在一起。
下葬那天林森森悄悄去墓園看了顧眷,親友們祭拜后都離開了,只剩他一個人立在二老墓前,風吹拂而過,顯得他的身影有些蕭瑟孤寂。
她知道自己沒有身份去祭拜顧母,所以打算站在遠處看一眼就走,卻還是被顧眷發(fā)現(xiàn)了蹤跡,于是她走過去,將手中那束白花放到墓碑前,然后深深鞠了個躬。
好像一切都結(jié)束了,又好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二人緘默無言,林森森客氣地找了個話題開口:“你上次那場秀辦得很成功?!?/p>
“謝謝,”顧眷神色哀戚,好像有淚水要漫出來,“可是你卻沒有看到最后。”
他在謝幕時講述了“森之精靈”的靈感來源,一個自己喜歡了很多年的女生,一道透進他晦暗生命中的光。
可是她卻在中途匆匆離開,去赴了另一個男生的約。
盡管她最后禮貌地拒絕了那個男生希望關(guān)系更進一步的請求,可是都沒有意義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兩個人步伐緩慢地走出墓園,臨分別時顧眷拉住她的手腕,他的神色鄭重,話語間帶著微不可聞的顫抖:“森森,許心已經(jīng)原諒了我們,我媽媽也已經(jīng)入土為安,曾經(jīng)的恩怨都結(jié)束了,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可能重新開始?”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臉上帶著凄苦的笑,聲音沙啞地回答:“顧眷,我們之間的阻礙從來不是許心,也不是你媽媽,你知道的。”
是那道橫亙在他們心里名為世俗的天塹。
他們聽說過這世上有水滴石穿,滄海桑田,他們也知道,顧眷和林森森,此生都無法在一起。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