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那種感覺來得似有預(yù)料,卻又猝不及防,我?guī)缀醣粴g喜沖昏了頭。
1
同學聚會那天,我剛好臨時接了個工作任務(wù),一邊不好推,一邊不能推。
我匆忙跑進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遲到了二十多分鐘,連職業(yè)裝都來不及換下,至于發(fā)型妝容,不提也罷。
包間里七八個人,正說笑著熱鬧得很,我剛一進門,就有人一邊嚷嚷“餓死了,你終于來了”,一邊招呼著服務(wù)員趕緊上菜。
我喘息未定,伸手抓一抓凌亂鬢發(fā),忙著回應(yīng)朋友們的詢問和打趣。
在一眾神采奕奕、衣著靚麗的老友中間,起皺的白襯衫和灰西褲讓我有些狼狽。
斜對面有人站起身,隔著兩個人朝我伸過一只手來,說道:“好久不見!”
我這才看清了他。我條件反射般彈起身,與他握了個很商務(wù)的手:“好久不見!”
像是有人在我耳邊開了一槍。再度坐下來之后,好一會兒,我的腦子嗡嗡響,似乎只看見許多嘴巴張張合合,卻聽不清大家正在說笑些什么。
怎么沒人跟我說,周培之也在?
如果知道他在,我就不來了……
2
我與周培之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我只是不想見到他。
我們兩年多沒見了,每當聽到別人提他的名字,我都會覺得心里咯噔一下;偶爾在零星的夢里撞見他,我會覺得整顆心蜷縮得如同生了蟲的葉子。
估計他看我也不太順眼,因為在那聲“好久不見”之后,我們久久沒再對話。
只是,我的目光也有那么幾次掠過他,看清了他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短短寸發(fā),以及衣領(lǐng)規(guī)整的淺藍襯衫。
行吧,坦白講,他這個人還是有些吸引人之處的。
七年了,我們從不太熟的校友,成為暑期工伙伴,再到所謂的好朋友,最后失去聯(lián)系,這個過程不奇特也不新鮮,可是內(nèi)心感受卻仍然深刻得讓我不愿回溯。
然而,我身邊的朋友們不都是如此嗎?將經(jīng)歷和情緒內(nèi)化成驅(qū)動力,就算流過淚,也要在淚水之上洗刷出剛強。
很多時候,我們甚至不需要傾訴,不需要撒嬌、辯白,盡管回頭想,自己也常分不清這樣是錯是對、有無必要。
那年暑假,周培之給住在別墅區(qū)的小孩做家教,得到信任和贊賞之后,鄰居們請他介紹相熟的同學去輔導(dǎo)自家小孩,就這樣一帶二、二帶三,我也得到了一份工作:幫一戶出國度假的人家照顧兩條大狗,整理花園并清理游泳池。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第一次見識豪宅、左擁右抱著大金毛和拉布拉多,我小心翼翼,每天都很認真。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那種感覺來得似有預(yù)料,卻又猝不及防,有那么一段時間,我?guī)缀醣粴g喜沖昏了頭。
3
然而,世上哪有徹頭徹尾的歡喜。就像烈陽會帶來灼傷,像海洋嘯叫著一波波摔碎自己,像月輪無可奈何地任憑浮云纏裹住光芒。
一天早晨,在灑滿光斑的步道上,左手邊的拉布拉多正試圖拉著我狂奔,右手邊的大金毛則邁著平穩(wěn)步伐,一個拉不回來,一個拽不出去,這倆家伙全然不顧被拉扯成變形“大”字的我。
青春真好?。∪舨皇沁@副青春康健的身子骨兒,我怕不是要被它倆遛散架了!
步道拐彎處,周培之出現(xiàn)在那里,他看著我,目光溫潤明朗,我?guī)缀跽J定了那里面是有內(nèi)容的,然而眼神一錯而過,我來不及深究,因為我的狗們——像后來的那些時光啊,它們一邊拉扯著我向前奔,又一邊拉扯著我回頭。
白裙子女生出現(xiàn)在他身后,她叫他的名字,聲音甜潤地說:“你等等我?!?/p>
她步履輕盈,發(fā)卡晶亮一閃,我避開視線,鬼使神差地叫了拉布拉多的名字,我說:“你等等我!”
我認得她,周培之工作那家的大女兒,出有豪車、入有豪宅,口銜金匙。
而我來自北方山區(qū),家有百畝果園,果子香噴噴,汗水摔八瓣。
這樣的對比毫無意義,但青春時的敏感與自卑來得粗暴而迅猛,讓人避之不及。
那天傍晚,我拔草時,周培之來了,他問我:“你今早是不是在罵我?”
我扭頭看他。夕陽西下,遠遠近近的泛紅金光,籠罩著世間一切,也照耀著他,濾鏡一般掩藏掉衣衫皺褶、面容痘點瑕疵,那一瞬間,他整個人看起來光芒四射,有如神祇。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因為我意識到,彼時彼刻,因夕陽光芒無私,我亦如此。
嗯,只有自己,才是自我的神祇。
4
我拒絕了周培之幫我將雜草丟去垃圾箱的熱心,又拒絕了他次日早晨幫我遛狗的好意。
陰天欲雨的潮濕上午,我被活潑的拉布拉多拽倒在地,又被大金毛的溫柔撫慰。
一切都會過去,好的、壞的。當時,我這樣告訴自己。
若只是朋友,又管誰身邊站著誰?
做朋友吧,豁朗而開闊的,再不輾轉(zhuǎn)反側(cè)、多番思量,多好啊。
從地上爬起來時,我仿佛想通了。
我坐在樹下長椅上揉著烏青的膝蓋時,又看見了遠遠走來的周培之。
窒悶的陰天空氣里,恰好吹過了一縷清風,低低垂下的樹葉搖晃著、碰撞著發(fā)出簌簌聲響,仿佛輕聲唱。
我的目光掠過他,沒看見白裙子和晶亮發(fā)卡。
他沖我招手時,我回了他微笑。
于是他再度抬手朝我搖了搖,欲言又止。
后來的一段時間,我沒再拒絕他幫我除草、遛狗的好意,作為回報,我挑燈夜戰(zhàn)幫他翻譯了兩份荷蘭語文件。
當時我并不知道這文件作何用處,直到他告訴我,它們來自白裙子女生的拜托,我忍不住瞪眼:“她又不缺錢,干嘛不去找更專業(yè)的翻譯?”
周培之看著我,輕聲說:“大概她覺得,你和我……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的,我們是朋友,豁達開闊的,再不輾轉(zhuǎn)反側(cè)、多番思量。于是我笑了:“對。以后需要幫忙的話,盡管開口。”
暑假結(jié)束之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變少了。
再后來,我們實習、應(yīng)聘,思慮著考研、考公,焦心著租房、通勤,各種現(xiàn)實兜頭砸下,讓人無暇顧及心中朦朧甜酸的夢。
5
隔年春天,蘋果花開得爛漫時,周培之和另外兩位朋友一起,到我家的果園看花。
我們貪戀春山,離了果園之后,又去攀登了另一座山。
午后突降大雨,我們躲在巖壁下興奮地談天說地,等到雨停時,卻在彌漫白霧里辨不清南北東西。
手機信號時強時弱,我們又說不清身處何地,好像只是稍一耽延,天就黑了。
家人和親友們找到我們時,已經(jīng)是深夜光景,大家又驚又喜、又冷又餓,在山下飯館里,叔伯們哄慰著兩個男生喝幾口白酒暖身,周培之不知深淺,沒一會兒就吐得天翻地覆。
更要緊的是,他過敏了,不知是食物還是環(huán)境緣故,赤紅腫脹的風團很快涌滿了全身。
那晚,大家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我們各自羞愧,盡管誰都沒有指責別人,然而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和難堪,還是像雨后的草芽一樣迅速拔節(jié)壯大了。
第二天下午,周培之他們離開了我家所在的小鎮(zhèn)。自那之后,除了年節(jié)時的微信問候,我們沒再有過比較深刻的交流。
6
直到同學聚會時,我們很商務(wù)地握手,互道了聲:“好久不見!”
聚會氣氛接近高潮,斜對面伸過一條手臂,將果汁遞過來,他叫我:“朱槿?!?/p>
目光碰撞,我問:“過去這么久了,你的過敏源找到了嗎?”
他沒有回答我,卻說:“不久前我又去爬過那座山,過程很順利?!?/p>
我一時愣怔,聽見他又說:“我總覺得,當年我把臉都丟在山里了。當時我的口袋里揣著買給你的手鏈,我以為到達山頂之后可以對你說出平日沒能出口的話,可惜,連手鏈也丟了……”
我不知道周圍是什么時候安靜下來的,總之,他的這番話大家都聽見了。
一陣沉寂之后,氣氛抵達高潮。那些慫恿和打趣就不說了,大家紛紛慨嘆著青春,也傾訴了自己。
每個人都說了很多話,包括我。我想起了被兩條大狗拖拽著的跌跌撞撞,經(jīng)過白裙子女孩身邊時的自慚形穢,清潔、拔草時指甲縫里留下的頑固污漬……
我們都曾妄自菲薄,卻又對自己寄予厚望。
但,我們就是這樣熱烈著、奔跑著,熱愛著自己,也深深凝望著身邊的你。
是啊,那些膽怯與自卑、倔強與執(zhí)著、努力與退縮,無論平凡的、驕傲的,都是青春的頌歌。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