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城霓虹

直到被帶往派出所，黎紅塵整個人是蒙圈狀態(tài)。和他一起的，還有個瘦得看得見骨頭的姑娘：楊攀。警察在盼盼理發(fā)店抓獲他們時，大約晚上十點。楊攀的上衣剛脫，幾道強光掃向她的后背。暈眩中黎紅塵只覺胳膊被鉗子一樣的大手鉗住，然后被迅猛帶上警車。

連夜筆錄。

姓名？黎紅塵。單位？梔城公路管理局門衛(wèi)。年齡？60。婚姻狀況？喪偶。不，不……離異。到底喪偶還是離異？離異，離異。那你為啥說喪偶？我離婚三十年，前妻上個月剛?cè)ナ馈?/p>

年紀稍大一點的警察看著黎紅塵，眼神犀利，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明明是離婚在先。喪偶，喪的也是人家的偶，你湊哪門子熱鬧？

黎紅塵不吭聲。

老老實實交代你嫖娼的經(jīng)過！警察的話震耳欲聾，黎紅塵不禁打了個冷噤。嫖娼經(jīng)過？如果現(xiàn)在眼前有一團亂麻，他得理出個線頭來。

每晚六點到八點，是黎紅塵一天里最輕松的時候。門衛(wèi)這活兒，按規(guī)矩，一刻也不能撒手。門衛(wèi)房是崗位。黎紅塵吃在那兒睡在那兒，要是不離開哪怕一小會兒，工作簡直就是24小時。晚六點還差幾分，公路管理局也快下班了，黎紅塵從兜里掏出廉價煙，捏在手里并不點燃，他慢慢走上馬路牙子，看街邊霓虹漸次點亮。這一刻，他告訴自己：下班了。街上來來去去也都是下班的人。看著汽車尾燈，黎紅塵想，要是再下點麻紛細雨，馬路一亮一亮的，梔城會更有味道。

梔城，是小家碧玉般的小城，有著一千多年歷史的古城。每年夏天，梔子花像長了腳，從田間地頭一下子到了大街小巷。年輕姑娘的馬尾辮、中年婦女的脖子間以及老太太的頭發(fā)上，都有梔子花的倩影。梔城人看別處的女人頭上扎個花啊朵的，覺得特俗氣，可看梔城女人頭上的梔子花，覺出的只有自然美。黎紅塵以前是農(nóng)民。離婚后，曾被村辦皮鞋廠派往省城辦事處守庫房，每天一根扁擔(dān)從住處（兼?zhèn)}庫）往地下商城送皮鞋。村皮鞋廠垮臺后，黎紅塵也失了業(yè)。八年前，黎紅塵回到梔城，弟弟幫他謀了個風(fēng)不吹雨不淋的門衛(wèi)一職，算是打發(fā)不再年輕力壯的日子。黎紅塵的家，就是門衛(wèi)房。蓋了預(yù)制板的平房，十二三平方米，梔城公路管理局大樓右側(cè)，遠看，像一枚被拋在麻將桌上剛站穩(wěn)的色子，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或者說，像傍上大哥的小兄弟。門衛(wèi)房后是公路管理局的家屬院，有四五棟樓，居民出入都得路過門衛(wèi)房。在梔城，黎紅塵有兩個重要的親人：弟弟和女兒。王莎莎是他的親閨女，三十年前黎紅塵與前妻離婚，莎莎改了姓，不再姓黎，隨繼父姓王。莎莎爭氣，現(xiàn)在是梔城中學(xué)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弟弟是梔城教育局局長。

一周前，莎莎告訴黎紅塵，她媽媽走了。黎紅塵一聽，眼睛里立馬起了一層水霧。他不信，從短袖衫的左上兜里掏出煙，邊顫抖著拿煙邊問電話里的女兒，你媽去哪兒了？莎莎說，您不懂“走”是什么意思嗎，還要我解釋？黎紅塵仍然固執(zhí)地說，不懂。莎莎冷靜異常，說，往生了。黎紅塵還是呆若木雞，他想逼莎莎說出那個“死”字，自己也好死心，但莎莎偏不說。不說，前妻在黎紅塵心里就死不了。死不了，他這輩子就得永遠牽掛她。莎莎說，已經(jīng)出了。黎紅塵在心里責(zé)怪女兒，竟然沒讓他去見前妻最后一面。不過，即便見，他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出現(xiàn)，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出現(xiàn)在莎莎的繼父老王面前。現(xiàn)在才知道也好，省了糾結(jié)的麻煩。

從那一晚開始，黎紅塵的心就不安穩(wěn)，睡不能睡，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心里好像堵著一大團玉米須。他只想離開自己的那間小門衛(wèi)房，在梔城的大街小巷走走，而且，還只想去人多的地方，鉆進人群里，再從人群里出來。

這個晚上，大約六點多，黎紅塵將米淘好放進電飯煲后，站在門衛(wèi)房外的馬路邊，將手里沒有點燃的煙重新放回?zé)熀小＾D(zhuǎn)身間，他沒有回門衛(wèi)房，而是徑直過馬路，朝鴻都市場走去。

門衛(wèi)房敞開著，唱著空城計。

這是黎紅塵第一次去鴻都市場。它是梔城最熱鬧的小商品交易之地，東西長大約兩公里，擠滿了服裝店、小吃店等各種各樣的小店，一般到夜里十二點才打烊。以前，黎紅塵是不去這個市場的，畢竟，與門衛(wèi)房隔兩個街區(qū)。但這個夜晚，心里空落落的黎紅塵想在梔城的地盤上隨便走走，放松一下。

走著走著，在鴻都市場的一個角落，盼盼理發(fā)店的霓虹燈在他眼前掠過一道光亮。去理個發(fā)吧，閉著眼，把自己花白的頭發(fā)交給理發(fā)師，隨他們理個什么頭型，也算與過去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告別。

黎紅塵剛這么一想，還沒完全決定到底要不要進理發(fā)店的時候，一個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她就是楊攀。一米五八左右的身高，瘦小的身段，穿著一件看上去有點皺巴巴的連衣裙，馬尾辮上扎著兩朵梔子花。她在門口招呼道，大哥，進來洗個頭呀。黎紅塵見這個姑娘挺有禮貌的，有了幾分好感，點點頭，跨上兩級臺階，邁進了理發(fā)店。楊攀招呼黎紅塵在椅子上坐下，在他肩上搭上了條深綠色毛巾，看著鏡中的黎紅塵，說，大哥，是干洗還是濕洗呀？黎紅塵不太懂什么干洗濕洗，說，我理發(fā)。楊攀嫣然一笑，哥，理發(fā)也要洗頭呀，你是想干洗，還是濕洗？黎紅塵說，我都多大了，喊我哥？楊攀說，那我喊你什么呢，喊大伯？現(xiàn)在都興喊哥。黎紅塵不再計較，掃了楊攀一眼，說，你不是本地人吧？楊攀說，哥好眼力。梔城是個好地方，我喜歡，就留了下來。您看，我也學(xué)梔城人，頭上扎梔子花呢。黎紅塵沒想到這個姑娘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他也喜歡梔城。為什么喜歡，他又沒個具體答案。也許是前妻和女兒在這兒，也許離村里老屋近，也許是因為一些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F(xiàn)在，他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xù)喜歡，有點茫然。而且，前妻一走，余生一下子變長了，長得需要他去熬每個日子。楊攀看著椅子上的黎紅塵，說，那您就干洗吧，干洗舒服、方便。說完，走到門口，將玻璃門向左滑動，關(guān)上了。理發(fā)店里就楊攀和黎紅塵兩個人，黎紅塵覺得空間有點狹小，雖然梔子花的清香也關(guān)在了里面。他說，門開著吧，空氣流通。楊攀說，這不開著空調(diào)嘛，費電。黎紅塵沒有再堅持。說話間，楊攀已經(jīng)把洗發(fā)水倒在手心，然后輕輕往黎紅塵的頭發(fā)上一撮，慢慢撫摸著，玩弄著。黎紅塵渾身麻酥酥，瞥一眼面前的鏡子，臉竟是紅的。他又看見楊攀看自己的眼睛，好像被她一眼看破了內(nèi)心的陰暗面，視線忙躲開。黎紅塵目光低垂。氣氛有點尷尬。黎紅塵說，來梔城多長時間了？楊攀說，這是我接手的二手店，來了一個星期。黎紅塵說哦。楊攀說，我叫攀攀，楊攀，攀登的攀。那天站在這個盼盼理發(fā)店前，看見轉(zhuǎn)讓啟事，感覺挺有緣的，就想接過來。沒想到老板見我真心想接，竟然同意了。黎紅塵嘴里念叨著，盼盼，攀攀，確實，一個發(fā)音，就是聲調(diào)不同。一個四聲，一個一聲。楊攀說，哥，你挺有文化的。黎紅塵說，還行吧，會寫字。

本來，這是一次非常正常的理發(fā)。突然，黎紅塵感覺后背有兩團柔而堅挺的東西頂了過來，并且還壓迫著他。顯然，是楊攀的乳房。為了提醒她，黎紅塵故意咳了幾聲，但楊攀與他的距離沒有絲毫疏遠，反而貼得更緊。黎紅塵欲起身，但兩只腳好像被焊在了水泥地上。

對于楊攀來說，這是一次試探。女性的第六感告訴她：這個男人不是壞人?；蛘哒f，是個老實男人，而且，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問題是，如何過渡如何引導(dǎo)。楊攀這一試，就試出來了。他不反感。雖然彼此沒有說話，但觸碰到的肉體已經(jīng)說了話。黎紅塵看理發(fā)店的玻璃門，看不見外面。他如坐針氈。理個發(fā)，沒有絲毫的放松，只有緊張和面紅耳赤。黎紅塵想站起來，但又渾身無力。

大概是為了活躍一下氣氛，楊攀說，大哥，我猜你是一個人吧？黎紅塵說，是。楊攀說，一直獨身？黎紅塵說，是。楊攀嘆息道，真不容易，如狼似虎的年齡，日子怎么過呀。聽到這個姑娘說“如狼似虎”這個詞，黎紅塵覺得非?？尚?。黎紅塵猛地站起來，稀疏的頭發(fā)上堆著泡沫，他抓起肩頭的毛巾將頭胡亂擦了幾下，從兜里掏出10塊錢放在桌上，到玻璃門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鴻都市場不像夜晚的樣子。

一出盼盼理發(fā)的玻璃門，喧嘩聲撲面而來。小攤小販剛剛開始一天的工作。黎紅塵看那些燒烤攤、涼粉攤、牛肉面攤、水果攤，就像一個個迷你舞臺，而攤主，是站在舞臺上的表演藝術(shù)家，每一套動作，都演練過千百遍?？纯图娂娞湾X為攤主的表演付費。穿過市場時，黎紅塵被一股別樣的清香吸引。一個太婆推著一輛簡易小車，車上一個蒸屜，里面放著幾團荷葉粑粑。荷葉粑粑是梔城很古老的食品，粑粑放在荷葉上蒸熟，一塊五一個。黎紅塵買了兩個，邊走邊大口咬著。咬的時候，黎紅塵的牙齒穿透那些蜂窩狀組織，一口到底，小麥中的那些烴類、醇類物質(zhì)和荷葉本身的清香也漸漸透出，來到黎紅塵的齒間，向他傳遞出荷葉粑粑的松軟香甜。這樣的荷葉粑粑不需要任何下飯菜，可以白口吃三四個。黎紅塵一口氣吃完荷葉粑粑，這才想起出來時門衛(wèi)房的電飯煲里還做著飯呢，看來只能留著明天吃了。

回來后，黎紅塵用搪瓷臉盆打了盆水，將頭上的殘留泡沫洗去，將頭發(fā)擦干?，F(xiàn)在的理發(fā)店不像過去，花里胡哨的，不干正經(jīng)事。說去理發(fā)，結(jié)果，半途而廢。黎紅塵在心里暗暗嘆息著，嘆息完，又總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點虛偽。

夜里十二點，黎紅塵關(guān)了家屬院的鐵門。然后進屋滅燈，摸黑上床。荷葉粑粑的清香還在鼻息處。平時不輕易買東西的他，為何毫不猶豫地買了兩個荷葉粑粑，他得找緣由。前妻會做荷葉粑粑。以前夏夜在稻場上吃夜宵，他坐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啃的，就是荷葉粑粑。

黎紅塵原指望會像以前那樣很快睡去，可翻來覆去睡不著。楊攀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她那么瘦小，為何緊挨著他的時候，又那么富有肉感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難道是乳房的威力？這個楊攀，不過20歲的樣子，怎么會這么無恥這么不要臉呢，連他這個老頭子都要撩騷？他黎紅塵不是沒經(jīng)受過考驗。以前在省城給地下商城送皮鞋的時候，好幾個售貨員都在他跟前蹭，像貓一樣。那時的他從不動心，甚至可以說一身正氣。

想到楊攀的乳房，隨之而來的，是臨時儲存在黎紅塵記憶里的某種氣息。楊攀靠近他的后背和胳膊肘時，他嗅到過一絲絲肉的氣息，那種味道很奇怪，有點沖，像狐貍味，又不像。對，是一種動物的味道。難道人起心動念的時候，也會滋生同樣的味道？但楊攀絕對不是狐貍，狐貍身上的肉比她要多得多。黎紅塵這么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間，已到凌晨三點。他強迫自己睡覺，將眼睛閉得緊緊的，不再睜開。

鬧鐘每天五點半響起。黎紅塵睡了兩個多小時，準時起床。他快速洗漱完，破天荒還用刀片刮了胡子，抹了一點過期的雪花膏。這瓶雪花膏是前年家屬院里的胡大媽給他的，說家里多，用不完。沒想到一放放了兩年多，現(xiàn)在才開封。雪花膏是桂花味的，這種味道黎紅塵很喜歡，但一抹完，他就后悔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平白無故抹什么雪花膏呢?？礃幼訚撘庾R里今天還想去找楊攀。那個女孩，動了心思，他不能去，去了，就是個深坑，掉下去會爬不上來?？衫杓t塵轉(zhuǎn)念又想，昨天那團豐滿的肉真的是楊攀的乳房嗎？按照他六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打死都不信。今天晚上不去，他又怎能弄清這個秘密呢？還有那隱隱的狐貍味，難道她真是狐貍嗎？如果真是，那他也算為梔城人做點善事。真是可笑，為啥這么想？黎紅塵立馬又否定了剛才所想。如果今晚一定要去，那也只能有一個理由：他欠楊攀的錢?，F(xiàn)在理發(fā)可遠遠不止10塊。雖說他還沒理發(fā)，但干洗頭至少要20塊。這么說，他黎紅塵欠人家一個小姑娘的10塊錢，未免太不體面了。今天就拿10塊錢去，給完就走。黎紅塵決定下來。

沒去想前妻，黎紅塵的悲傷沖淡了很多。生活有了新的目標，不，應(yīng)該說是新任務(wù)，至少這一天，除了門衛(wèi)工作，還有還錢這么個重要任務(wù)。黎紅塵輕快起來，忙開啟家屬院的不銹鋼伸縮門，在柏油路面灑上一臉盆清水，讓自己的收音機以最小的音量唱著，反正自己又不聽，收音機是給路過的公路管理局家屬們聽的，他們聽見，就知道黎師傅早起來了，又在忙活了。眼看著六點也差不多了，黎紅塵又去開公路管理局大樓的門，保潔和保安在門口等著，黎紅塵一開門，他們趕緊擠了進去，迅速前往工作區(qū)域。黎紅塵徑直上二樓，他要在保安到后最先打開鄭局長的辦公室門。如果說，公路管理局有什么核心機構(gòu)，那鄭局長的辦公室就是，整個公路管理局，局長辦公室只有兩把鑰匙，鄭局長一把，黎紅塵一把。這是公路管理局人所共知的事情。鄭局長之所以如此信任黎紅塵，是因為去年他母親去世前偷偷放在黎紅塵手里的50萬元存單。鄭局長的母親要黎紅塵幫她保管，說她誰都信不過，只信黎師傅。鄭局長的母親突然去世后，黎紅塵找到鄭局長，拿出了那張存單，鄭局長目瞪口呆。他母親信任的人，他沒有辦法不信任。

有一天，應(yīng)該是鄭局長的母親下葬后半年左右，鄭局長把黎紅塵叫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黎紅塵很是忐忑，工作方面，他和鄭局長完全沒有交集，他管的是公路管理局大樓的一樓鑰匙以及家屬院鐵柵門的鑰匙，再就是和保潔、保安打個招呼，再無深交。鄭局長讓黎紅塵在沙發(fā)上坐下，還給了他一瓶礦泉水，說，黎師傅，您能得到我母親的信任，羨慕呀。

黎紅塵有點不好意思，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么合適。

鄭局長說，與您黎師傅比起來，雖然我當著局長，但我感覺自己很失敗，連親生母親都不能信任我。說著，鄭局長紅了眼睛，他盯著黎紅塵，說，黎師傅，我母親還對您說過什么，您記得嗎？黎紅塵撓了撓頭，說，您母親對我說的話不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老人家那么信任我。

鄭局長緊張地看著黎紅塵，靜待下文。

鄭局長是個大背頭，看著神采奕奕的，但一旦臉色沉靜下來，讓人有點害怕。有些話，黎紅塵想告訴鄭局長，但又怕他生氣。鄭局長大概猜出了黎紅塵的心思，說，黎師傅，有什么說什么，我好想知道我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黎紅塵猶豫了幾秒，說，鄭局長，我說了您別生氣，我呢，又不會撒謊，就把我記得的話轉(zhuǎn)達給您。您母親呢，好像總是擔(dān)心您，擔(dān)心您有一天會犯錯，然后變得一無所有。50萬元，據(jù)說也是您平時孝敬她老人家的，她沒有花，一點點地存著，想著今后你們要是沒得吃沒得喝的時候，這筆錢還可以救救急。一席話，說得鄭局長落了淚，也感動了。他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黎紅塵，說，黎師傅，這5000塊錢，您別嫌少。我替我母親謝謝您。黎紅塵連連擺手，說，鄭局長，這點小事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不要，不要。見黎紅塵拒絕得干脆，鄭局長也就沒有過多拉扯，順手將那個牛皮紙信封放到了文件柜里，然后從文件柜里拿出一把辦公室的鑰匙，說，黎師傅，這把鑰匙是我辦公室的，您收著，我開會不在單位，有時需要打掃衛(wèi)生什么的，您就幫幫我。錢呢，我?guī)湍旁诠褡永铮@柜子沒有鎖，您什么時候需要用錢，可以隨時拿走。

鄭局長的話，黎紅塵聽了，比熨斗在心里熨過還服帖。他說，鄭局長，像您這樣的好干部，怎么會到那一步呢。老太太的話，您別放在心上。

知道了。黎師傅，再次謝謝您。鄭局長說完這句話，黎紅塵知道自己該識趣地離開了。

警察明顯不耐煩，敲著桌子：揀重點說，嫖娼到底是怎么回事？黎紅塵說，我這不是在說嘛。在說？你說的是啥？經(jīng)你這么一說，你變成了模范人物！警察說。

剛才說的是第一次，我去盼盼理發(fā)的第一次。我一共就去了兩次。黎紅塵說。

那你繼續(xù)，第二次怎么回事？警察說。那個年紀小一點的警察記錄著。

黎紅塵看了看年輕警察手里的筆，有點顧慮，年紀大一點的警察有點困倦的樣子，他說，快說吧，耽擱的是你自己的時間。再不說，就快天亮了。

一聽到快天亮，黎紅塵緊張起來，問，是不是說完了就放我們回去？

回去？可以呀，等會兒交5000塊錢。警察說。

交5000？我沒錢呀，身上就110塊錢。黎紅塵的聲音有點顫抖。

你手機里沒錢？現(xiàn)在誰手機里沒錢？警察盯著黎紅塵。

黎紅塵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說，我手機里真沒錢呀，我用的是傻瓜手機，放不了錢。自從去年被騙了積蓄后，我就不用那種手機了。

警察聳聳肩，說，那你們怎么交易？

黎紅塵大概沒聽清，說，今天晚上八點出門，我身上就帶了10塊錢，后來想到要買點什么，就回去拿了100塊。身上一共110塊。

警察怒了，拍桌道，你騙鬼！10塊錢？10塊錢嫖娼？

我不是嫖娼，我是去還錢給楊攀的，我覺得我差她10塊錢。黎紅塵滿臉委屈。

什么叫你覺得差她10塊錢？差就是差，不差就是不差，怎么會有你“覺得差”？警察說。

鄭局長的辦公室，保潔是不能進的。黎紅塵開了局長辦公室的門，拿起門后的抹布，到套房里的衛(wèi)生間的洗手臺前將干抹布搓了搓，然后開始擦桌子。鄭局長的辦公桌上有一份通知，通知鄭局長下周到省城開會。這么說，鄭局長下周不會來局里了。黎紅塵輕松不少。擦完桌子，黎紅塵并沒有離開桌子，他的眼睛里，還放著那個牛皮紙信封，雖然桌上并沒有。這是黎紅塵這輩子很驕傲的一件事情。雖然去年王莎莎給他買了個智能手機，教他用智能手機，并把他的手機連上銀行賬戶，接下來他的養(yǎng)老積蓄瞬間被陌生人轉(zhuǎn)走。這個打擊并沒有擊垮他。他還在門衛(wèi)崗位上，每個月，還有3500塊。他還可以慢慢攢一點錢。就是這么困難，他對鄭局長給他的5000塊也沒有動一點點心，包括鄭局長母親的50萬塊存款，他更沒有動一點點心。這輩子，黎紅塵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準則。別人的就是別人的，別人的，不能動。

黎紅塵又開始擦鄭局長的文件柜，玻璃很快在那塊白抹布下锃亮。牛皮紙信封也在這時躍入了黎紅塵的視線。是他當初拒絕的那個牛皮紙信封。黎紅塵從它的厚度以及材質(zhì)，百分之百斷定它就是自己拒絕的那一筆5000塊錢。黎紅塵的手沒有動，也沒有拉開沒有鎖的柜門，他只是滿足地看著這個牛皮紙信封，就像看著自己的一張榮譽證書。

早上忙完，黎紅塵用開水泡了昨天電飯煲里的飯，有點餿，好在味道還不大，不細聞，聞不出來。第一遍開水黎紅塵倒掉了，泡上第二遍開水，泡飯就完全沒有餿味了。桌上有瓶老干媽，還有一小袋榨菜，就著吃完，黎紅塵又添了不少勁。

晚上八點，黎紅塵沒有站在馬路邊。他甚至沒有出門，就待在門衛(wèi)房里喝茶。黎紅塵的舊保溫杯里，放著五六片花紅葉子。從小到大，他喝的就是這種茶。本來他是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甚至去一趟鴻都市場，再去買兩個荷葉粑粑?？珊髬寔砹?，她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茶葉盒，說是給黎紅塵的。黎紅塵客氣地讓座，胡大媽就坐下了。坐下后的胡大媽說著說著，變成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胡大媽說老伴兒去世十多年后，跟著兒子兒媳過日子的她，沒有一天不憋屈。黎紅塵知道胡大媽的兒子是公路管理局的胡科長，是個寡言少語的人。胡大媽說，真想找個地方搬出去，不再和兒子兒媳住一起。黎紅塵只有輕言細語安慰，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送走胡大媽后，已經(jīng)晚上九點半。黎紅塵的睡意襲來，也就打消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念頭。念頭放下，黎紅塵對前妻的思念又席卷而來。想想這輩子，黎紅塵都沒有忘記前妻。前妻在自己心里，就像一只百靈鳥，輕盈、美麗，嗓子能唱出婉轉(zhuǎn)的歌兒，她和他黎紅塵哪兒都不搭，他黎紅塵哪兒都配不上她，為什么她還在他前面走不掉呢？唉，活著的人，只要對去世的人還有一份念想，就得把這念想揣在心窩里，一直到死的那天才能放下。

轉(zhuǎn)眼過了三天。晚上七點半，黎紅塵吃完飯洗完澡，又陡然想起自己的欠賬。欠楊攀的10塊錢，得還。不能再拖了。他兜里還是放了110塊錢，走出門衛(wèi)房，朝鴻都市場的方向走去。

盼盼理發(fā)店的燈還亮著。玻璃門開著。黎紅塵突然意識到：盼盼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如果關(guān)著，表示里面有顧客；如果開著，那就是沒有生意。黎紅塵徑直跨進盼盼理發(fā)店，一眼看見楊攀坐在那張淺綠色的布藝沙發(fā)上玩手機，胸前果然有點豐滿，與她整個身材不相稱的豐滿。

黎紅塵想：難道她隆過胸？聽說很貴的，按道理楊攀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

來啦？哥。楊攀看見黎紅塵進來，連忙從沙發(fā)上起身，高興地打招呼，胸還故意往前挺了挺。

黎紅塵想起自己的決定，他從兜里掏出10塊錢，說，這個給你。那天洗頭的錢。

楊攀說，哥，你不是給了嗎？

不，我覺得至少要20塊吧，你是干洗頭。黎紅塵說。

楊攀有點意外，說，你特意送來的？哥。

黎紅塵正準備轉(zhuǎn)身，說，是，特意送來的，我不能欠你的錢，你也不容易。

楊攀說，哥，你是個好人！

黎紅塵看到了楊攀眼里的柔波，就像梔城東邊的漢江，秀麗、清澈。他聽見楊攀接著說，哥，和我說說話吧，我沒有人說話。

這句話，剎那間戳中了黎紅塵的心窩子，他也沒人說話，有人說，說的也是官場上的話，說的是廢話，無用的話，不打心里過的話。黎紅塵還沒坐下來，楊攀眼里的光瞬間又調(diào)亮了幾度，她說，哥，想不想去江灘？咱們?nèi)ソ瓰┌桑?/p>

江灘，黎紅塵是知道的，很遺憾這么多年他竟然沒有去過，他腦子里只有想象中的江灘，綠草地、白漢水，一綠一白，雅致得很，就看那么一眼，肯定也涼爽無比。黎紅塵動心了，說，好啊，咱們?nèi)ソ瓰?/p>

江灘離鴻都市場大概有七八公里。楊攀手里拿著黎紅塵給的10元錢，說，咱們坐車去，坐車回。坐個三蹦子。黎紅塵說，那夠了，一趟五塊。看著楊攀起伏的胸，黎紅塵也興奮激動起來，說，我還真的想去江灘走走呢。楊攀看著黎紅塵的頭發(fā)，說，等我?guī)追昼姟Ｕf完，把黎紅塵按在椅子上，說，我?guī)湍愦蚶硪幌?，一會兒就好。說完，拿起剪刀咔嚓咔嚓修剪起黎紅塵的頭發(fā)來，還別說，立馬精神了。楊攀又用干毛巾在他身上打了打，吹了吹，還搓了一把毛巾，把黎紅塵的臉擦了擦，擦完不算，又剜了一坨雪花膏，兩只手搓了搓，然后往黎紅塵臉上抹。一連串的動作，麻利、精致，絲毫不拖泥帶水，這套動作好像做了十幾年一樣。忙完后，楊攀關(guān)了燈，說，走吧，哥，咱去江灘！

三蹦子的后座上，黎紅塵和楊攀擠在一起?？臻g確實有點窄，但這并不能影響他們奔赴江灘的心情。黎紅塵雖說在梔城七八年，竟然連江灘都沒去過，也不知忙什么。也許是沒那份心情吧。按照楊攀的描述，江灘簡直就是一塊神仙之地。初夏，梔城的江灘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有草地，有長椅，有樹林，最重要的，可以在漢江里游泳。楊攀說一直想到漢江里游泳，但又害怕。黎紅塵說他年輕時很會游泳，每個夏天都泡在池塘里。楊攀嬌嗔地說，那你教我游，反正我要游。黎紅塵沒有回答。他腦海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那個畫面：清澈的漢江水，把他和楊攀變成了畫中人。只是那畫面不是太和諧，一個青春靚麗，一個老態(tài)滄桑。一股羞恥感好像三蹦子車底下的柴油濃煙向他襲來，他看著已經(jīng)熱鬧起來的梔城，無數(shù)的人影被光打倒在地，然后瞬間吞沒了他們的影子。

下了三蹦子，楊攀走在前面，黎紅塵走在后面，他故意和她拉開了一段距離。遠遠的，前方一大片晚霞在黎紅塵的視野里拉開了帷幕。火燒云在江水上方，將自己的紅火毫無保留地輻射到江面上。江水敞開胸襟接受，接受不了的，又分給了草地和江堤邊的柳樹。柳枝趕緊迎接，從樹叢里伸出手臂來，恰好在那一片紅光里，就像剛?cè)纪暌淮夼诎愕聂[熱。黎紅塵心想：要是一直朝前走，會不會融化在那片天色里。經(jīng)常聽有人形容美麗的景色為江山如畫，它哪里是畫呢，明明是活動著的，畫面的內(nèi)部有暗流涌動，就像他六十歲的心，外表滄桑，那顆心卻還停留在和前妻的婚姻時光里。

到了江灘邊，楊攀并沒有停下腳步，她的腳上好像安了彈簧，輕快靈動，沿著堤岸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到人跡稀少的地方才停下。黎紅塵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后背還有腋下出了不少汗。

突然，楊攀奮力朝漢江撲去，一叢水花后不見身影。黎紅塵嚇得渾身哆嗦，顧不得那么多，也拼了老命朝楊攀落下的水域跳下，水面瞬間又被砸出一個大坑，不過，這個大坑很快愈合。黎紅塵的聲音顫抖，大聲喊，楊攀，楊攀！雙手也在水四周到處抓瞎。楊攀突然在距離黎紅塵一百米的水面鉆出來，笑道，哥，我在這兒！她手里還舉著幾根水草。到底是年紀大了，好多年也沒有游泳了，被涼水這么一激靈，黎紅塵的腳抽筋起來。眼看著就要歪倒在漢江里，楊攀一看不對頭，忙游過來，面對面將下沉的黎紅塵一下頂住。一股外力，讓黎紅塵的身體漸漸平衡，他調(diào)整了自己，恢復(fù)了正常。

黎紅塵和楊攀之間，突然有個東西在慢慢沉下去。黎紅塵以為是楊攀的東西，連忙去搶，搶在手里，它的肉感讓他嚇了一大跳，竟然和上次楊攀觸碰他的肉感一樣。黎紅塵將那東西拖出水面，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塊肥肉！黎紅塵看著楊攀，楊攀的臉紅了，讓黎紅塵把那東西扔了。黎紅塵將那塊肥肉放在鼻尖下聞了聞，感覺是塊豬肉，不過，又夾雜著沐浴露的氣息。

黎紅塵趕緊將手里的肥肉扔向堤岸。他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楊攀手里也出現(xiàn)了一塊肥肉，她將肥肉也扔向了堤岸。

黎紅塵再無嬉戲漢江的心情，從水里爬起來。楊攀跟隨其后，他們的衣服都濕透了。

那到底是什么？黎紅塵問。

楊攀看著漢江對岸，那里已不是梔城。她說，那是我的乳房。

啊，你的乳房？黎紅塵驚訝得嘴巴合不攏，說，怎么會是你的乳房？你不痛嗎？

江灘邊的堤岸上，柳樹下，楊攀和黎紅塵并排而坐，她告訴了黎紅塵關(guān)于她乳房的秘密。她說她的乳房先天不發(fā)育，醫(yī)生說是激素缺乏導(dǎo)致的。那兩坨肉，其實是豬肉，是從她的胸罩里面掉下來的。楊攀說，自己也沒有錢豐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黎紅塵和楊攀坐著，好像也沒什么多余的話說，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楊攀說，轉(zhuǎn)讓理發(fā)店的女老板嫁了人，她對我還不錯，說房租可以寬限我?guī)滋?。黎紅塵問，多少房租？楊攀說，半年一交，5000塊。黎紅塵也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要是有多余的錢，他也許會說，我借點給你。可他沒這個底氣，只好又沉默著。

楊攀說，哥，你有一天會離開梔城嗎？

黎紅塵說，離開？我倒是可以離開，回鄉(xiāng)下去。鄉(xiāng)下還有座快塌的老屋。不過，萬不得已，我是不回的。回去的時候，我的好日子大概也差不多過完了。

楊攀看著黎紅塵，好像在想著什么。

你呢，你會離開梔城嗎？黎紅塵問。

楊攀的聲音也許是放低了，變得遙遠起來，說，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過一天算兩個半天。不過，要是有一天離開梔城，我想走走水路。

又是沉默。

看著前方的漢江，江水在黑暗中估計幽深了不少。黎紅塵感覺到了一絲徹骨的寒。楊攀忍不住又咳了幾聲，想起她衣服里凸起的骨骼。黎紅塵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返回時，黎紅塵又招手叫了一輛三蹦子。梔城的夜晚，溫度漸漸降了下來。楊攀又開始咳嗽。那些聲音，好像是從她的骨頭縫里逃出來的?？粗?，黎紅塵想起自己對女兒王莎莎的虧欠。小學(xué)三年級，莎莎就和前妻離開了他，這么多年，能夠成為梔城的一名老師，還真是個爭氣的娃，也多虧了前妻對莎莎的培養(yǎng)。

十點的鴻都市場，竟然比八點時還要熱鬧。梔城的人，現(xiàn)在也習(xí)慣過夜生活了。市場上亮著各種各樣的燈，街邊小酒館里傳來男人的笑罵聲，大概吃燒烤吃高興了，黎紅塵還隱約聽見啤酒瓶相撞的聲音，這聲音很熟悉，黎紅塵每個月都要從床底下搬出一箱空啤酒瓶。

楊攀開了門。玻璃門被拉開，她喊著，好冷啊，好冷啊。說完，直接撲向沙發(fā)，雙眼緊閉。黎紅塵擔(dān)心楊攀著涼，要她換下身上的濕衣服趕緊去床上睡，楊攀便掙扎著去后面房里，過了好半天出來，粉紅睡衣還在手上，身上只有一件文胸，說，哥，后面的扣解不開了，你幫幫我。說完，臉朝下趴在沙發(fā)的抱枕上。黎紅塵第一次幫人解文胸暗扣，哪里解得開，手指笨拙得始終不得章法。楊攀說，哥，別著急，慢慢解，你的眼睛畢竟看得見扣，解得開的。黎紅塵受了鼓勵，果然，文胸的扣終于解開了。楊攀趕緊將它從身上褪去，準備換上睡衣。

警察就是在這個時候沖進來的。

楊攀那邊已經(jīng)完事了。

她手機里剛好有5000塊錢，準備交盼盼理發(fā)店半年房租的。交了。經(jīng)過一番口頭教育，可以離開。黎紅塵求警察讓他跟楊攀說幾句話，他說他能想辦法弄來5000塊罰款。警察說那快點。楊攀站在了黎紅塵面前，黎紅塵看她，表情還是以前的表情，好像沒什么變化。黎紅塵說，楊攀，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楊攀說，哥，你知道，我卡里就5000塊，多一分都沒有。黎紅塵說，我不要你的錢，我知道你沒錢。我有錢，只是不在身上。楊攀眼里閃過一道光亮，說，哥，真的嗎？真的。黎紅塵說，你去公路管理局，二樓。這是我的鑰匙。你去208我的柜子里拿錢，錢在牛皮紙信封里。楊攀接過鑰匙，說，好，什么時候拿？黎紅塵說，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就去拿，我一刻都不想在這兒待。拿到了就趕緊來。楊攀臉上又添了一絲活潑，說，哥，那我這就去辦。

楊攀離開后，黎紅塵盡量讓自己坦然。他知道公路管理局，晚上沒保潔，更沒保安，保安只在早上六點多出現(xiàn)，還得他先開門才能進去。剛才跟楊攀交代的時候，黎紅塵盡量用的模糊語言，他不能說太清楚，畢竟，這里是派出所。

楊攀出了派出所，已是凌晨一點。風(fēng)，不再充滿寒意。楊攀甚至覺得心里暖暖的。雖然剛才經(jīng)歷了被拘捕的恐慌，如驚弓之鳥，但活著沒那么容易，哪兒不遭點罪呢。最重要的，是跨出那道大門時候，看到了希望。梔城公路管理局她是知道的，曾經(jīng)見過大樓和招牌，很有氣勢。以前只是路過，而現(xiàn)在，她手上竟握著這棟大樓的鑰匙，而且還可以用鑰匙開門堂而皇之地進208房間。

楊攀本來想打車，可手機里只剩幾塊錢，她加快腳步，想盡快讓黎紅塵離開派出所。這個老男人還真看不出，竟然在公路管理局上班?？此敲醇毿?、體貼，楊攀有了底氣。說不定以后他可以幫襯點。能在辦公室里隨隨便便放上5000塊錢，說明了他是個有實力的男人。

公路管理局這種單位，辦公大樓沒什么可守的。楊攀很快就看見了大樓大門的位置。手里雖然好幾把鑰匙，她僅僅試了一次，就順利地開了鎖。二樓，208。楊攀沿著距門口不遠的臺階上樓，樓梯間黑黢黢的，過道也黑黢黢的。她摸索著，憑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終于看見了數(shù)字208。令她驚訝的是，208門邊還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局長辦公室。天哪，這個男人竟然是局長！難怪他那么低調(diào)，更不想驚動很多人，而把信任放在她楊攀一個人身上。既然是局長，她楊攀還怕什么呢，那就大大方方地幫他取東西。

楊攀在找到一排文件柜后，有點頭皮發(fā)麻。這么多柜子，上哪兒找牛皮紙信封呢？她的手，很自然地碰亮了燈。局長辦公室里的燈太亮了，亮得楊攀的眼睛都睜不開。墻上的掛鐘指針指著凌晨一點三十三分。她的眼睛在文件柜里搜尋著，玻璃門有些反光，她隨手打開了柜門。果然，一個牛皮紙信封乖乖地躺在眼前第二格。楊攀抓緊信封，掂量了一下，5000塊肯定有。她重新看了看門的位置，關(guān)了燈，準備撤出局長辦公室。

樓下的大門，楊攀虛掩著。不走近看，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

事情就是這么巧。鄭局長在老領(lǐng)導(dǎo)家里陪著打麻將剛下場回家，路過公路管理局，發(fā)現(xiàn)二樓自己辦公室里竟然亮起了燈。本來，他準備上樓的，麻將桌前坐了一晚上，懶得動，加上見辦公室很快又熄了燈，便在壕子口等，想看看是不是黎師傅。公路管理局除了黎師傅，再沒有人有他辦公室的鑰匙。鄭局長將車停在馬路邊，躡手躡腳走到辦公大樓門口，背靠墻壁站著，等里面的人出來。剛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準備從里面出來，鄭局長心想不好，小偷！嘴里已經(jīng)大叫出來。楊攀見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第一反應(yīng)想逃，怕說不清楚?？赏膬号苣兀恐荒苻D(zhuǎn)身跑，她沿著樓梯慌不擇路地跑向208的方向，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艁y中，楊攀打開208，打開窗戶，縱身跳了下去。公路管理局的東邊，是個街心公園。

鄭局長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打開燈，發(fā)現(xiàn)窗戶大開。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瘦小的女孩到底是誰？為何要到他辦公室里偷東西呢？鄭局長沒有再追，他巡查了一下辦公室，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失竊，心里的疑問更加深了。

凌晨兩點半，警察放了黎紅塵，并交給他一把鑰匙，說是楊攀給他的，并告訴他，錢已經(jīng)交了。黎紅塵問楊攀在哪兒，警察搖搖頭，說不知道。黎紅塵的手伸向自己的鑰匙，發(fā)現(xiàn)上面還綁著一朵梔子花。

從警察那里拿過手機，手機上有幾個陌生號碼。打過去，有個號碼竟然是鄭局長的。鄭局長問黎紅塵在哪兒，黎紅塵說晚上吃泡飯突然肚子痛，去醫(yī)院了，現(xiàn)在正在回門衛(wèi)房的路上。鄭局長說，我說怎么路過你門衛(wèi)房，見門大開不見你人影呢。黎紅塵問鄭局長有什么事，鄭局長停頓了一下，說沒什么事，早點休息吧。

黎紅塵回到公路管理局的第三天，上午十點，他被人事科長找去談話，說考慮到他年過六十，已經(jīng)不太適合在單位當門衛(wèi)，并問他有什么困難。黎紅塵明白是派出所通知了單位，他識趣地說沒有困難。人事科長說，新來的門衛(wèi)下午就到崗。黎紅塵說他中午就離開，說完，將手里的一串鑰匙放在了人事科長的桌子上。人事科長看了看鑰匙，拿在手里又看了看，說，黎師傅，這繩子上怎么有血呀，是不是你的手受傷了？黎紅塵心里一驚，重新拿過那串鑰匙，果然，串起鑰匙的布袋條上有一大塊暗紅色的血跡。黎紅塵指著那串鑰匙上的一把說，這把鑰匙是鄭局長的，我單獨還給他。人事科長笑瞇瞇地說，不用了，昨天鄭局長讓后勤把他辦公室的門鎖換了。好，那我就不用還了。人事科長將那個作廢的鑰匙取下來，邊取邊說，不用了，這個廢掉了。

黎紅塵離開公路管理局門衛(wèi)房時，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包括曾給過他雪花膏和茶葉的胡大媽。他提著一只裝了被子、收音機和電飯煲的蛇皮袋，漫無目的地走著。說來在梔城這么多年，他還沒怎么見過白天的梔城呢。

坐著三蹦子先去了盼盼理發(fā)店，那里門開著，寫著“盼盼理發(fā)”四個字的霓虹燈還亮著，只是沒有夜里那么亮，別的，還是昨晚他和楊攀被帶走時的樣子。黎紅塵忙將玻璃門幫她關(guān)上；黎紅塵又去了趟江灘。此時已是中午，漢江里有人在游泳，有個禿頂?shù)哪腥说念^浮在水面，一上一下的，很像那天黃昏被他從手里扔出的那塊肉。

要是有一天離開梔城，我想走走水路。不知為什么，楊攀說的這句話，突然在黎紅塵耳邊炸響。

黎紅塵看著漢江，漢江走的就是水路，縱向的橫向的水路都有。黎紅塵沒有楊攀的手機號，楊攀也沒有黎紅塵的手機號；黎紅塵知道楊攀的名字，楊攀從沒問過黎紅塵的名字。黎紅塵從兜里掏出有點蔫的梔子花，他細看，發(fā)現(xiàn)有一花瓣上也有一小塊淺淺的血印。

漢江在梔城的東邊，就像一把出鞘的寶劍，插在梔城的腰窩處。正午的漢江白得刺眼，細小的水波一點點擦拭這劍身，一會兒好像能看見劍鋒，一會兒又好像能看見劍脊。它大概在等又一場晚霞。如果有，那可算得上梔城最氣派的霓虹燈了。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董明俠，曾用筆名千里煙，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長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長江文藝》《百花洲》《四川文藝》《青春》等雜志，出版長篇小說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