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余和雙胞胎孫女分別的那個周末,也是老婆的三周年忌日。兒子帶媳婦一起回來祭拜老媽,順便接孩子回市里準備入學。
這半年,老余瘦了。午飯時候,兒子和老余敘了些家常,媳婦囑咐老余按時吃藥,每天記得喝牛奶、吃雞蛋和瘦肉。和樂之間,老余看出兒子的欲言又止,老余想想自己往后獨居的日子,拍了拍兒子的手背,低著頭看捏在手里的酒杯,不礙的,爸沒老呢,甭惦記著我。我好著呢。你們倆好好的,孩子們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他仰頭一飲而盡。
兒子的車轉(zhuǎn)過街口,進入主路,漸漸模糊在遠去的車流中,像遠天的飛鳥,越飛越高,終于消失在云天深處。
回到那間五十二平米的兩居室,老余忽然覺得屋子空大遼闊起來。連空氣都顯涼薄。
這是當年學校里最后一批福利分房,這里有他們一家四口將近三十年的生活痕跡。
他站在客廳里打量著這屋子,心里像起了霧。西墻上的一小塊不起眼的凹陷,那是兒子剛上小學時候用小榔頭砸的,他要給父親解釋墻有反作用力,只是榔頭給墻壁的傷害更大些。踢腳線上有一排暗藍色鋸齒一樣的陰影,那是女兒上幼兒園時候畫的大海,她說長大要造一艘大船,她想載著爸爸去看海。老婆心疼新房子,他也是,可他更心疼孩子。他是教小學的,知道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的不一樣。
教師清貧,倆孩子大了,平平常常的娶嫁就掏空了老余的口袋。女兒遠嫁外省,好在時常視頻聯(lián)系,日子倒也平順;兒子兒媳都在市里工作,沒幾年,兩個人咬牙貸款買了一套小房子和一輛車。退休前后,老余的工資漲得可喜,日子稍稍寬裕起來。兒子夫妻倆正是事業(yè)上升期,一對雙胞胎突然從天而降,倆人誰也沒有時間照料,老余老婆歡喜著接過來倆孩子,老兩口兒悉心看護了兩年多,疼惜得不行。沒想到,就在荷花開得正好看的那個早晨,老婆猝然離世了。
那一天,女兒二胎的手術(shù)剛結(jié)束,老余收到消息,他得了一個胖外孫。老余囑咐女婿好生照看著,先不要告訴女兒老伴兒過世的消息。
老伴兒出殯之后,老余還沒來得及在苦痛中定住心神,兒子連續(xù)接了幾個電話,便神色焦灼起來,沉默著,六神無主。老余說,你們先去忙正事兒,孩子有我呢。兒子站著不動,眼圈紅起來,不知道說什么。最后,是老余把夫妻倆推出了門。老余遙望著兒子的車子絕塵而去,心里忽地空了一大塊,像是被狠狠地掏去了什么,說不出,又無可填補。那時候,他領(lǐng)著倆孩子茫然地望了望正落下去的太陽,他轉(zhuǎn)念,平靜地跟大妞二妞說,先跟爺爺回家,吃了飯再說。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現(xiàn)在大妞二妞也回城了,客廳沒有防備地靜了下來,客廳的不適感會傳染。
老余以后不用再為小孫女在手機上定七八個不同的鬧鐘了,可老余反而愈加困倦起來。他就在這安靜里睡著了。
醒來,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他不覺得餓,只覺得身上似有隱痛。凝固的夜,讓他無端地煩躁。他起身走動,好像走動起來就能阻止空氣的板結(jié)。
他一個人靜靜地喧囂著呼嘯著走來走去。
二
早上,老余睡醒了,吃了幾口飯,只覺得沒有滋味。他溜達著來到圖書館。工作日,圖書館里的人不多。陌生的安靜里,他自在。老余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好讀書。他說,讀好書,除煩敗火解百毒。這是老余的凡人名言。
老余還愛排課程表。照顧小孫女的時候,他每天的生活排得滿滿的。一日三餐自不必說,他帶著孫女兒散步,澆花,喂魚,擺樹葉,涂石子,畫貓咪,數(shù)黃豆,跳房子,唱《小鴿子》,給花兒起名字,給小螞蟻講故事……老余的每一天都有樂趣。
快到中午的時候,老余摘下老花鏡,起身去接開水。抬眼看見座位的斜對面有個身材勻稱頭發(fā)灰白的女士正在寫筆記,圍著考究的暗花絲綢披肩,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又細密地別了許多亮黑色水波紋小發(fā)卡,略微一動便閃爍出繁星般晶亮的光。發(fā)髻上罩了精巧的發(fā)網(wǎng),一支橫叉的檀木紫色雛菊步搖輕顫著,靈動有趣。那眉眼,那側(cè)影……
一個挎著相機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兩本書,走過去和那女士小聲說了些什么,那位女士便稍稍整了整衣衫、發(fā)梢,淡淡地看向他的鏡頭,看窗外,看書?!斑青辍薄斑青辍睅茁曒p響,中年人和那女士握了握手,這才道別。
“王麗珍?”他試探著小聲說。
王麗珍一抬頭:“你是……余志明!”
瞬間定格之后,兩個人都欣喜起來,一起回想到底是多少年沒見了。年輕的圖書管理員走過來示意他們小聲些。
王麗珍是老余的同學。那時的王麗珍,按今天的話說,是校花,也是學霸。學校里的男生都喜歡她,遠遠看著她走過的時候,總有一群男生吹出嘹亮的口哨,或者故意說些俏皮話。王麗珍不看他們,更不回應(yīng)。于是,王麗珍越發(fā)成為男生世界里特別的存在。余志明也喜歡她,那時候,他內(nèi)向,只會悄悄地抓一把花生給她,或者偷偷遞給她一塊烤紅薯。每當這時候,王麗珍就溫暖地笑起來,并不說話。正要考高中的時候,學校紛紛停了課。王麗珍們和余志明們都只得回家務(wù)農(nóng)。那一年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余志明抬手看了看手表,他提議出去吃個便飯。王麗珍欣然應(yīng)承了,兩個人走出圖書館來到附近一家餐廳。
服務(wù)員見兩個古稀之年的老人客氣地落座,就知道這一餐飯是敘舊的了。
王麗珍老了,眉目之間卻還是當年的輪廓。她一笑,眼角的魚尾紋便倏然聚攏起來,老余覺得她老而可愛。不笑的時候她便清冷安靜地聽他說話,神情里有種淡泊自持。老余說,隔幾年咱們同學就會聚一聚,每回都沒見到你,誰都打聽不到你的消息。
王麗珍低頭摘下銀灰色繡花蕾絲手套,整理好了放在一旁的咖啡色手包里,想了想說道:“我們家搬家了,后來,我一個人跟著親戚去了南方。經(jīng)人介紹,就在當?shù)爻闪思?。前些年,孩子爸爸過世了,孩子早就定居國外了。這邊的這所房子還是我老父親留下的老房子拆遷改造的。前些年我搬回來,也就算落葉歸根吧。你怎么樣?”王麗珍說完一抬眼,老余恍惚又回到曾經(jīng)那個破廟改成的教室里,那時候她黑黑的睫毛一忽閃,說,余志明,你的作業(yè)又得了“優(yōu)”呢。
老余心里一動,回過神來憨憨地說道,我閨女兒子都結(jié)婚了,一個在市里,一個在外地,老伴兒前幾年也不在了,我這不是到圖書館打發(fā)時間來了嘛。
他給她倒了一杯熱茶。
飯菜上齊了,兩個人就在這間小小的餐館里面聊起了半個多世紀的人生風雨。王麗珍聽得多,說得少。她記得最清楚的是老余常給她帶吃的,常常照顧她,而別的男生經(jīng)常取笑她,捉弄她。老余說,他們不是取笑你,他們是不知道怎么向你表示喜歡。那時候,年齡都太小了,都不知道怎么表達。尤其是,你有點兒……你就是有點兒,太好看。
說到最后這句,老余垂著眼眉笑了起來,王麗珍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噢,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也笑話我。”老余就不再說話。
末了,老余問王麗珍最近在忙什么,王麗珍說,閑著沒事兒,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老余問:“出版了?”
沒有。沒想出版。我是寫給自己看的。
老余說:“能給我看看嗎?”王麗珍沉吟了一下,說:“好,你給提提意見,也好。謝謝你?!?/p>
臨分別的時候,王麗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鄭重托付老余一件事:“我要賣掉這房子,去做個環(huán)球航行,然后就跟我兒子住了。家里有不少舊物件,你看看要是用得著,就抽個時間帶去吧。”
老余驚喜道:“嚯,好家伙!環(huán)球航行。你可真厲害?!?/p>
王麗珍面色淡淡的,不以為意。
老余說:“咱們有幾個老同學,經(jīng)常提起你,要不要……”
王麗珍搖頭說:“我賣了房子很快就會走。你方便的話,就得空來整理一下東西帶去吧。謝謝你。”
王麗珍轉(zhuǎn)身走去,沒有再回頭。老余站在原地看那背影,心底不知什么時候柔軟明媚起來,似乎還摻雜著一點點無解的感傷。
三
老余用微信接收了王麗珍的長篇小說《海的故鄉(xiāng)》。這是一個大家庭跨越半個世紀的故事。從土地改革一路走進改革開放,直到新世紀。家族的歲月一時風霜雪雨一時麗日晴天,波詭云譎之間,女主陳儀方倔強要強,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她一個人照顧家庭,培養(yǎng)子女,鼓勵孩子們讀書,帶著他們種地,給孩子尋找機會進工廠,督促他們考大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終于迎來了生活的轉(zhuǎn)機。一切開始欣欣向榮。平凡的女主,心里似乎始終藏著一個堅不可摧的信念。讀著簡素清麗的文字,老余憑直覺判斷,這陳儀方的原型就是王麗珍的母親,他曾見過幾面的。
老余沒事兒就戴上眼鏡打開微信讀她的小說。
第二天下雨了。隔天,老余午睡醒來,聯(lián)系了王麗珍,照著她給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處一樓有花園的舊房子。樓道窄窄的,墻面上斑駁著橫七豎八的長方形印章,紅色的、藍色的,印章上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模糊,有通上下水的,有訂牛奶的,有修理紗窗的,還有刻章辦證的。樓梯扶手早已斑駁。102室的房門上貼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房屋出售”和一個聯(lián)系電話。
他剛要按門鈴,門忽然開了,兩個戴著胸卡的中年人邊談著房屋格局邊走出來,后面的王麗珍看見老余,臉上現(xiàn)出欣喜的神色,忙請他進來。屋里是白墻木地板,幾件簡單的老式家具。她剛磨好豆?jié){,端了自己烘焙的小甜點配豆?jié){招待老余,問他,要不要加點糖?
老余打量著王麗珍,她今天素面朝天,依舊綰著發(fā)髻,頭上別著一根雙股的紫檀木發(fā)釵,質(zhì)樸,簡潔。上身穿一件豆青色暗紋緞面對襟褂子,一條深灰色長褲遮住了團花紋的織錦拖鞋。她這種對生活的講究,讓余志明有點兒欣慰。像王麗珍這樣好的女人,應(yīng)該擁有尚好的生活。不論是誰給她的,他都感謝那人。
王麗珍指給老余看她拾掇出來的東西:一個沒啟封的電高壓鍋,一個烤箱,一個嶄新的料理機,五六捆舊書,兩條帶包裝的羊毛被,幾提袋床品四件套,幾把紫砂壺,一把小提琴,一袋石頭雕刻的十二生肖,一摞蘇繡掛畫……
老余說:“都是挺好的東西,你就這么送人可惜了。我給你問問二手市場吧。”
王麗珍說:“不用,我老了,用不著那么多東西,送給用得著的人,也是功德。還有不少零碎東西閑放著,你要是不嫌棄,哪天你也打包帶去吧。多謝你了,老余?!?/p>
老余小聲嘀咕著,送給親戚們不好嗎?東西都還是新的。
王麗珍說:“他們住得太遠,不方便。喏,還有那些花兒?!?/p>
老余想,這就是最近幾年盛行的極簡主義吧。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艱苦中出生,六十年代給他的脾胃狠狠地上了一課,還讓他落下了病根。這一路走過來,他還沒有享受過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也就無法受用風靡一時的極簡。就說穿衣服吧,他小時候,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彼畾q的時候,一條外褲上膝蓋、屁股蛋兒處常常是補丁摞補丁。結(jié)婚的時候,他穿了一套沒有補丁的舊中山裝,那是借來的。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的秋褲還是打補丁的——得給孩子攢錢上大學、結(jié)婚。
老余蹲下身打量著那幾盆花。沙漠玫瑰、文竹、發(fā)財樹,都是家常栽種的,花形修整得蠻不錯,看得出平日里王麗珍是用了心的。他打算帶回自己家里養(yǎng)。事實證明,雖然他和王麗珍的生活起點相同,過程和終點卻是天懸地隔。
喝豆?jié){的時候,老余說她寫的小說很不錯,還沒看到結(jié)局,不知道是什么。
王麗珍說道:“陳儀方死了。她的孩子客死他鄉(xiāng),她的丈夫因為傷心也死去了。這人間,她能努力做的都做了,也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至于死,地球就這么點兒大的地方,不拘哪里葬了,最終都會化為土灰。她沒有什么想不開的?!?/p>
老余說:“樹挪死人挪活。陳儀方離開美國興許就有轉(zhuǎn)機呢。你寫的這個陳儀方是個心里有光的人,讓我想起你老媽。我還記得你老媽可是個頑強的人?!?/p>
王麗珍點了點頭,說:“那時候那么苦,多虧我老媽了。那時候,多難啊?!?/p>
老余怕觸動王麗珍的傷感,問道:“對了,‘海的故鄉(xiāng)’是哪兒?”
王麗珍說:“歸于寂滅。”
老余鎖了眉頭思量著。過了一會兒,他佯裝不經(jīng)意地一問,讀了《海的故鄉(xiāng)》總要去看看真的大海。我過些日子要去看海,去海南,你要是沒什么要緊事,咱倆就搭個伴兒。
王麗珍搖頭,說:“謝謝你,我這邊賣房子的事情還沒辦妥。以后有機會再說吧?!?/p>
“以后……對,你是要環(huán)球航行的人,看海的日子長著呢。沒事兒,我隨便說說?!崩嫌喟焉衬倒灏?,放進提袋,自言自語著,就算明天地球爆炸,今天晚上咱也得記著給花兒澆個水。他的笑容像一朵鉻釩鋼制成的花。
四
老余第二次到王麗珍的家是在兩周之后了。
入秋,一場秋雨一場寒,老余感冒了。他變得嗜睡,身上也痛。他怕傳染給王麗珍,推說家里修理上下水,一時走不開,讓她把家里物件送給別的朋友,別耽誤環(huán)球航行。王麗珍說沒關(guān)系,等他。直到身體完全恢復(fù)了,老余才告訴王麗珍。
這天,他收拾了兩箱舊書,王麗珍讓他洗手歇歇,喝杯茶。
老余隨手打開一本小開本的舊版《牡丹亭》,一張薄紙翩然滑落,老余正要拾起來細看,王麗珍先一步捏了起來。她頭一次不好意思地笑,說,看完了書也記不住了,寫了筆記還是忘,有時候就寫張字條當作批注夾在里面,其實還是想不起來寫過什么。人一老,就是這么不中用。沒辦法的事。
老余有點兒心疼她,她從小就愛學習,學什么都認真,都如饑似渴,直到如今,仍然對學習有一種執(zhí)念。老余又不由得不欽佩。
老余端起茶杯想起一件事,問王麗珍,前些天慶祝教師節(jié),工會慰問老教師,給了我兩張話劇的票,《浮士德》,你要不要去看?
王麗珍說:“謝謝你。我不去了,我在家看電視就挺好的?!?/p>
老余說:“我記著你初中時候就喜歡歌德,你還告訴我‘自由與命運只垂青每天努力的人’,還用新買的鋼筆寫在我一個牛皮紙皮的筆記本第三頁上。你還說‘人無國王、庶民之分,只要家有和平,便是最幸福的人’?!蓖觖愓渚従忁D(zhuǎn)頭望著他,幽幽地說:“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
老余不看她,笑著飲了一口茶,說:“老人不都是這個毛病嘛,近事不記記遠事?!?/p>
傍晚,從劇院走出來的時候,老余和王麗珍什么都沒有說。到王麗珍的樓下,老余朝王麗珍揮手,王麗珍說再見,進單元門之前,又回頭朝老余揮了揮手。
晚上,王麗珍一個人坐在扶手椅上喝茶。她回想浮士德和格蕾辛的那段戲。老余那時候像是打了一個盹兒,忽然問,剛才他們說什么?王麗珍低聲說:“我念你須臾,你念我一生?!崩嫌嘁荒樢苫蟮貍?cè)了側(cè)耳朵,說,什么?王麗珍湊近他,重復(fù)道:“我念你須臾,你念我一生。”老余停頓了一下,在黑暗里看向她,確認似的說道:“你念我須臾,我念你一生。”
王麗珍沒給他糾正,眼角的魚尾紋忽地加深了。
五
去海南的前三天,老余告訴王麗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海,也是他今生要實現(xiàn)的五十個理想當中的第四十九個。言語之間掩不住地高興。王麗珍問:“你的第五十個理想是什么?”老余說:“算了,老了,實現(xiàn)不了了。不過,我沒什么遺憾的。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可能的話,我要在海南住些天。那些老物件兒你送人吧,不要耽誤了你的行程?!?/p>
老余又說:“另外,麗珍,海的故鄉(xiāng)不應(yīng)該是寂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是,也許人站在海邊就明白了。你說呢?”
停了好一會兒,王麗珍說:“要是不太麻煩你,我也想,去看看海。”
“不麻煩。不麻煩。我給你報個名,先?!崩嫌鄰妷鹤?nèi)心的小火苗,云淡風輕。他直覺,他好像得到了一個機會。
到機場,偌大的候機大廳里到處都是人,老年團戴的是一色的小紅帽。老余沒有什么旅行經(jīng)驗,但還是輕聲囑咐王麗珍,你跟著我,我跟著導游,不要走丟了。王麗珍說,你教書時候肯定是哄小孩兒的能手。
換登機牌的時候,他是親自去的,他喜歡這個過程。他告訴值機,要一個靠窗位,另一個相鄰坐就好。王麗珍沒有說謝謝。
老余讓王麗珍靠窗坐,說,看看云海,多好啊。王麗珍搖頭,說,我暈高。
坐定,老余說,不怕的,四個鐘頭就到了。順便又說,海南的秋天并不明顯,和夏天沒什么兩樣,只是比夏天涼快一點兒。這個,我說過了嗎?王麗珍說沒有。
老余做什么事都愿意先備課。這也是他教書三十多年的習慣。
飛機進入平流層,王麗珍把小桌板放下,帶上花鏡開始看機上的英文雜志。老余看著舷窗外云海如煙樹,如怒濤,如夢如幻,心里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慰。“茫茫云海浩無邊。天與誰相連?!边@是誰的詩來著?
“宋代趙師俠。”王麗珍看著雜志也不抬頭。老余說:“對對對。哎呀,多壯觀!”
壯觀了好一會兒,老余累了,他放下遮陽板閉上眼睛養(yǎng)神??战阃浦≤囘^來送飲料和小食。老余問王麗珍喝什么??战懵犃耍f給老余一杯熱牛奶,給王麗珍倒了一杯咖啡。兩份小零食。老余喝了一口牛奶,順便把常用藥吃了。王麗珍遞給他一張餐巾紙,說:“貓胡子。”老余頓了一頓,笑著接過來擦了擦嘴,轉(zhuǎn)而說道:“剛才外頭的云彩真好看。你不知道,我這是頭一回坐飛機,頭一回去海南?!?/p>
王麗珍摘下眼鏡,合上雜志,靜靜地聽著。
老余由衷地感慨:“這大幾十年,除了上班就是照顧老家兒,照顧孩子,老家兒去世了,孩子們成家了,老伴兒也走了,忙忙活活的,大半輩子過去了。年輕時候有工夫出來,沒錢;后來有點兒錢了,孩子們上班忙,壓力大,得給孩子伺候孩子。好容易我倆小孫女都大了,我七十了?!崩嫌嗄笃鹑种割^,微微抖了兩抖,像捏著一生最寶貴的東西,又像是捏著完全不值錢的玩意兒。“人在自然面前太渺小了。我再不去看看大海,大海不會有什么變化,可我沒準兒很快就沒了。”
聽到這兒,王麗珍正色說道:“怎么會呢?老余,你不會的……啊!”一語未了,王麗珍變了聲。機艙驟然劇烈地顛簸起來,好像疾馳的汽車一不小心扎進了極陡峭的山間小道,一路驚慌失措,聽天由命般地奪路狂奔。老余下意識地一只手臂撐過去護住王麗珍:“別怕,我在呢。”王麗珍手里的咖啡早已撲上了半空。她本能地胡亂抓住老余閉上了眼睛。乘客桌板上的小食飲品紛紛灑落在衣衫上,過道里,機艙里,一陣驚慌嘩然。
穿過亂流,飛機平穩(wěn)航行如初。驚慌漸漸平復(fù),空姐過來關(guān)切地安撫受驚的旅客。
老余朝空姐點點頭,示意她,我來吧。王麗珍驚魂未定,兀自緊緊抓住老余的手臂,不知所措。半晌,她緩緩自語道,我這么大年紀了,竟然還是怕死。
老余第一次笑話她:“有誰不怕死???咱又不是圣人?!?/p>
王麗珍松開手,茫然地對著眼前的座椅靠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老余見狀安慰道,別擔心,我在這兒呢。良久,王麗珍幽幽地說道:“老余,你在,太好了?!?/p>
六
老年團的行程安排得少而慢。老余他們在海濱酒店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吃過早飯去看海。一路上老余歡喜得像個孩子。
高天悠遠無際,大海浩瀚無涯。海風掠過肌膚,像溫情的撫觸,海浪慵懶地拍打著白色的沙灘,踏浪的人聲,鷗鳥的鳴叫聲,就在這涌動不停的聲音里稀釋著,混成一支天然的協(xié)奏曲。
王麗珍沒有換泳衣,她化了精致的妝容,穿了簇新的寬松銀灰色中式衫褲,頭上依舊別著幾十根亮晶晶的波紋小發(fā)卡,發(fā)髻上橫叉的還是那支檀木紫色雛菊步搖,身披著一襲綴滿小碎花的橙黃色防曬長巾,戴著太陽眼鏡,腳上穿著一雙鴿灰色淺口小羊皮鞋,著實是好看的。
和同屋的老婦人道別之后,王麗珍徑自走向老余。老余神清氣爽,禁不住哼唱起來:“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椰林綴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外婆的澎湖灣》里摻雜著西皮流水的味道。
王麗珍欣慰地笑,這回你的看海理想完成了。老余也跟著笑,說,完成了。
高天、薄云、海鳥、輕風、柔波、白沙灘,他們兩個沿著沙灘一路漫步,默默無語。游人漸漸疏朗,王麗珍徑自走到一處礁石旁脫下了小羊皮鞋。
兩個人一前一后佇立在溫情的海水中,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撫觸著腳踝,老余只覺得莫大的受用。
老余閉上眼睛沐浴水色天光。他打開靈魂的觸角放松地感受,把自己當作一粒白沙、一塊礁石、一棵椰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里,整個人仿佛進入了空靈。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余似有所悟,說道,麗珍,海的故鄉(xiāng)就是海本身。海的一生無所謂來去,它生生不息啊。
沒有回應(yīng)。
麗珍?老余回頭尋找王麗珍,岸邊的沙灘上有幾個孩子在嬉戲,不遠處有一隊年輕人笑鬧著正準備潛水。老余的目光掃過稀稀疏疏的各色的泳衣,各色的防曬圍巾,還是找不到半點王麗珍的影子。
老余有點兒慌。她是怕曬回酒店了嗎?他一眼就搜尋到了礁石旁的小羊皮鞋,他定住心神往左邊逐一搜尋,近處的水面上,一條明麗的長圍巾隨波浮漾著,像零落成塵的花瓣。老余見狀一驚,朝著那個方向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王麗珍在病房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老余說:“你這是怎么了?”
王麗珍嘆息:“老余,救我干什么呢?!?/p>
老余說:“你得活著?!?/p>
王麗珍疲乏虛弱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外,不再言語。
第二天,王麗珍精神好了些。老余說:“有事別憋在心里,說出來,萬一誰能幫個忙呢?”
她望著老余,半晌木然說道:“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我知道我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F(xiàn)在的生活我受不了了?!?/p>
老余不放棄,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你告訴我。
王麗珍嘴角顫抖著,終于撐不住老淚縱橫,撲簌簌的晶瑩里,濃縮了她這些年沉靜倔強背后數(shù)不盡的痛。
十年前,她的兒子遠赴加拿大工作,之后在一場火災(zāi)當中喪生。她和丈夫再也想不到,機場匆匆一個再見竟成了此生的訣別。丈夫承受不住老來喪子之痛,精神越來越頹唐,不到一年竟也去世了。天地那么遼闊壯美,大街上人潮洶涌,可她王麗珍行至暮年卻在眨眼之間孑然一身。
從此以后,這個人間的所有溫涼悲歡都和她無關(guān)了。
王麗珍憎恨一個人的團圓。她開始向往大海,向往兒子去的地方。
老余說:“天地那么大,總會有人舍不得讓你孤單。”他握緊了王麗珍枯瘦的雙手。
回到酒店,除了受到簡單的應(yīng)急安排,旅行團已經(jīng)開拔了。兩個人索性就在海濱酒店住了下來。
老余是個對什么都感興趣的人,他帶著王麗珍看風景,飲茶,吃特產(chǎn),看報紙,拍照,看演出,收集貝殼……在他的眼睛里,所到之處都是樂趣。
老余不愛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他說,誰都有不高興的事兒,可是不高興沒有用,咱得抓緊調(diào)整頻道。他對王麗珍說,不高興可以,別持續(xù),沒好處。人生還有好多有意思的事兒。
老余說:“你知道小孩兒去游樂場的心情嗎?不到關(guān)門就不想出來。別說不高興了,就是渴了餓了都不當回事兒,玩兒還來不及呢。人間也是,咱們就來這么一趟,得珍惜。你說,這是不是一個道理?”
王麗珍心里的堅冰在漸漸融化。不知道是因為游樂場的比方,還是因為老余的豁達。
第七天。
晚風中的酒店陽臺有些涼意。老余把王麗珍安頓在躺椅上,端了兩杯清茶,兩個人閑談。
他說,我記得你說你老家祖輩是關(guān)外的。王麗珍說,你還記得呢。
我都記著,你說的我都記著。我爺爺說,我們家也是。那時候大伙兒都是豁著命來的。日本鬼子侵華咱沒屈服,饑荒、肺結(jié)核咱都沒怕。六幾年,咱也熬過來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你可別小瞧咱這么區(qū)區(qū)一個普通人,咱這身體里有祖輩基因的精華,祖先里頭有農(nóng)民、教師、牧民、軍人、車夫、手藝人、江湖人……咱們得像咱先祖那樣不服輸?shù)鼗钕氯?,可不能讓老祖宗失望?/p>
王麗珍心里生出許多暖意,說,老余……
忽地,口袋里鈴聲大作。老余掏出手機,起身一邊走一邊接聽電話。
老余再次來到陽臺的時候,面色凝重。王麗珍問他緣故,老余說,孩子們說有點兒事跟我商量,我得回去。“這個月我可能得挺忙的,你也好生將養(yǎng)著吧。我先不打擾你了?!?/p>
老余不依賴孩子們,他的口頭禪就是:孩子們不容易。但是孩子有事那又另當別論。
王麗珍說,你放心吧,我在這兒住些日子,順便修改一下我的小說。
老余靜靜地凝視著王麗珍,好像那目光是一種加持一樣,好久,他說,你好好的,我就放心。
一個月之后,七十歲的王麗珍神采奕奕地回了家。她的小說重新修改定稿了。她要帶給老余看看,當面告訴他,她修改了小說的結(jié)尾。
她發(fā)了幾條語音信息給老余,沒有回應(yīng)。時間嘀嗒流逝,她漸漸焦灼起來,決定去看看老余。這個時候她才發(fā)覺,她從來沒有問過老余的住址,連他工作過的學校也沒問過。
屋子里的靜寂變得窒悶。正茫無頭緒的時候,叮咚一聲門鈴響起,她打開門,是快遞。
里面有一封從市里寄來的信,信里面還有一封信,像兩個渾然的俄羅斯套娃。
信是老余兒子發(fā)來的。大意是老余半月前已經(jīng)辭世,遺囑將這封信交給王麗珍女士。
王麗珍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抖著手摸索著那把老式扶手椅坐下來,重新戴上老花鏡打開了信封里的另一封。
麗珍:
你身體大好了吧?
我回來的那天,你的小說應(yīng)該有一個明朗的結(jié)尾了吧?
原諒我不告而別。我回來的那天,沒有人給我打電話,那是我的鬧鐘。提醒我該走了。
這個秋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你好好活下去。
人生多美好啊。
但是,我看不到了。兩個月前我被診斷為癌癥晚期。
往后的一段日子,將是有生以來最糟糕最黑暗的。我會長時間昏睡,對世界沒有感覺,醒過來又疼痛難忍。我會沒法正常吃飯,直到完全昏迷,呼吸困難。我是那么熱愛生活,我不怕疼。可是,我不能忍受長久的意識模糊,我不希望禁錮在病床上讓呼吸機主宰我的生命。那樣我會很痛苦,孩子們也是。孩子們不容易。
那一個星期的旅行,是我臨走之前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我年輕的時候,寫過我一定要實現(xiàn)的五十個小理想,那天你問我最后一個是什么,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我的第五十個理想就是: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為王麗珍做一件重要的事。我覺得,我實現(xiàn)了最后一個理想。
我離開,是天意。你要好好活下去,是我的心意。
我想,海的故鄉(xiāng)就是海本身。它生生不息。海的一生無所謂來去,人也是。
———又及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張艷,老舍文學院第三期學員。中學教師。順義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校園文學首屆簽約作家。在國家級純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青年文摘》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