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意訴情濃

摘要：《武陵春圖》是明代浙派畫家吳偉白描人物畫的代表作之一，作品蘊含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文章以圖像學、社會學等研究方法重新審視《武陵春圖》，并結(jié)合吳偉所處時代背景，可窺探出吳偉可能含蓄地向懷揣理想且不得志的士人傳達教化社會的任務。

關(guān)鍵詞：武陵春圖；吳偉；人物畫；隱喻

一、吳偉及其人物畫

吳偉，字士英，后更字次翁，天順三年（1459年）生于湖北武昌，卒于正德三年（1508年），在奉旨入宮的途中因醉酒猝死。其活躍于明憲宗、孝宗、武宗三朝。吳偉出身仕家，祖為知州，父吳剛曾中過鄉(xiāng)舉并精于書畫，后因燒丹至家道衰敗。在父親死后，吳偉被知府錢昕收養(yǎng)，少年時已展露繪畫天賦，性格超然脫俗，忠厚耿直，被成國朱公稱為“小仙”。吳偉所作山水、人物，妙入神品，白描尤佳。據(jù)明人周暉《金陵瑣事》所載故事，可見吳偉所畫人物頗為傳神：“吳小仙春日同諸王孫游杏花村，酒后甚渴，從竹林中一老嫗處索茶飲之。次年復與諸王孫游之，老嫗已下世數(shù)月。小仙目想心存，援筆寫其像，與生時無異，老嫗之子見之，大哭不休?！?/p>

明代汪砢玉《珊瑚網(wǎng)》也提到一則故事，吳偉曾為孝宗的母親作畫“吳偉善人物，嘗為皇太后傳神，孝宗手捧絹格從旁跪覽焉”①。

吳偉人物畫有兩種面貌。其一師法吳道子、梁楷，瀟灑勁健、奇逸秀勁，“其畫人物師吳道子，縱筆不甚經(jīng)意，而奇逸瀟灑動人”②“小仙取法梁楷，故格韻卑卑，然其點睛處，精神勃勃，非杜檉居（杜堇）、汪海云（汪肇）、張平山（張路）輩所能企及者”③。這類代表作有《流民圖》（大英博物館藏）、《樹下讀書圖》（故宮博物院藏）等。其二則是學顧愷之、李公麟，線條流暢細膩，多表現(xiàn)文士與女子形象，代表作有《鐵笛圖卷》《歌舞圖》《武陵春圖》《琵琶美人圖》等。唐寅曾在《歌舞圖》的題跋中稱贊吳偉為當世李公麟：“今日薛譚重玩世，龍眠不惜墨三升?！?/p>

二、《武陵春圖》基本信息

《武陵春圖》（圖1），紙本白描，縱27.5厘米，橫93.9厘米，故宮博物院藏。明代王世貞的《藝苑卮言》、姜紹書的《無聲詩史》、徐沁的《明畫錄》、王肯堂的《郁岡齋筆塵》、清謝堃的《書畫所見錄》等均有著錄④。

畫卷內(nèi)容簡練，不做背景，描繪了一位左手扶腮，右手持卷，低頭凝神思索的女性形象。女子坐于椅上，面容柔美，神情落寞憂傷，目光中萬千愁緒流露。畫面墨色干濕濃淡鮮明，用淡墨繪出臉部、手臂與衣服，線條勻細清潤，流暢自然。女子眼眸、發(fā)髻用濃墨點染，加強畫面視覺感受。背景是一巨大石案，案上擺放酒壺、硯臺、筆架山、毛筆、書籍、古琴。石案左側(cè)放置一盆雅致的盆景，有學者考證為梅花。畫芯印有吳偉“小仙”“次翁”兩枚印章，并無落款。從右至左分別為六枚張大千收藏印章“大千之寶”“秋湄鑒定書畫之印”“大千好夢”“不負古人告后人”“集古堂書畫印”“別時容易”。后有清洞徑居士題句：“武陵已矣，不復作矣，傅子之字，殆有趨于思乎，太息太息?！边@位洞徑居士為何要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畫中女子又是何人？

卷尾明代徐霖書寫的《武陵春傳》（圖2）給出了解釋：“妓女齊慧真者號武陵春，自少喜讀書，能短吟五七言絕句，鼓琴自能譜調(diào)，遇客不以箏琶取憐?？陀袕娖涓枵?，歌宋詩余數(shù)闋酬之，客莫之解，多不樂。真自嗟曰：‘墮落業(yè)境，豈儂本心也。’與江南傅生往來最密。生警敏，亦善吟，締好者五載。生偶以詿誤出戍廣西。真竭其幣貲拯之，不得，每寄書，輒以死許。生從戍，真憂惋成疾，不數(shù)月遂死。所存有《珠璣囊》《雞肋集》傳于人間。端居生曰：武陵春一娼家女流，狎客其分內(nèi)事也，工文翰已為奇絕，而必擇所合者委之，此殆有所見歟。既得其人，遂以死相守，其用情亦當矣。假使其初不失身焉，安知其不可以踵李哥哥之跡乎。”

徐霖的題跋講述了齊慧真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她與傅生的愛情故事。齊慧真雖淪落風塵，卻知書達禮，能吟詩譜調(diào)，不迷失于紙醉金迷的環(huán)境中，在與機警敏銳且富有文采的傅生定情后，就不再見客，二人結(jié)好五年之久?？上г旎耍瞪|犯法律，身陷囹圄，癡情的齊慧真四處奔波游走，不離不棄，傾囊相救，在傅生被發(fā)配邊疆遠戍廣西后，仍每每在書信中表明以死相許。不久齊慧真便憂思成疾，香消玉殞。齊慧真的才學與忠貞打動了徐霖，徐霖為表彰與緬懷她的事跡為其立傳記述。

至于徐霖何時作此傳，吳偉何時畫此卷并沒有明確的時間記載。徐霖是成弘間人，活躍于成化、弘治、正德年間，他活了七十七歲。吳偉比他年長3歲，但正德三年（1508年）便已經(jīng)去世?？紤]到所表現(xiàn)題材為名妓，結(jié)合吳偉兩次離開宮廷回到南京的時間，筆者粗略推斷創(chuàng)作時間為弘治朝。1994年臺灣學者石守謙在《浪蕩之風—明代中期南京的白描人物畫》一文中，推定了成畫時間為弘治年間（1490年），并認為畫的創(chuàng)作目的可能是在齊慧真死后，由傅生請托或生前熟識發(fā)起，畫像以表紀念⑤。

三、創(chuàng)作背景與目的

以青樓題材或妓女形象為表現(xiàn)內(nèi)容在明代繪畫中并非新奇之事。明初政府實行罰良為娼政策，江南城市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青樓行業(yè)蓬勃興起。風月場所除帶來聲色之欲的感官娛樂外，更賦予了官宦、文士、商賈與妓女的互動以特殊的文化含義。當時作為留都的金陵，由官辦的南市、北市、鶴鳴、醉仙等十六樓，自南京秦淮向揚州、杭州、蘇州輻射。多方面的原因促使江南楊柳煙花業(yè)開始繁榮。首先，魚稻豐饒，桑麻遍野，富庶的經(jīng)濟帶來物質(zhì)消費上的奢靡；其次，江南遠離政治斗爭中心，社會氛圍安逸舒緩，人們普遍追求精神上的享樂；最后，思想文化上倫理道德的下滑打破了嚴格的約束，趨于開放。

在士人與名妓的交往中，風流才子相繼以狎妓為榮，妓家以嫁士為能。學者李湜曾說過：“青樓文化實質(zhì)上是一種士的文化?！贝藭r對女妓文化的定義很難用簡單的性交易去概括，這些具備琴棋書畫、歌舞演樂等文化技能的特殊女性，既是男性的依附者，也是關(guān)于藝術(shù)交流的對話者。在士子才人等主導的文化影響下，以青樓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分為眾多形式，如詩詞、散曲、戲曲、小說等，代表作《金瓶梅》《青樓韻語》《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賣油郎獨占花魁》等。男性文士熱衷于在繪畫中描繪青樓題材。如戴進的《南屏雅集圖》中在楊維楨等眾人面前作畫的女子、唐寅《陶榖贈詞圖》中坐彈琵琶的秦弱蘭、《李端端圖》中手持牡丹乞詩的美人等。吳偉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青樓題材畫作，有《武陵春圖》《鐵笛圖》《歌舞圖》《琵琶美人圖》。這些作品涵蓋現(xiàn)實與歷史、單人與群像，既有攜妓宴飲的熱鬧場景，也有形單影只的凝思惆悵。

吳偉一生來往于北京與金陵，其友人也大多來自南京或南京附近的地域。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記載了吳偉從京城回到南京后的酒色生活：“居無何放歸南都。偉好劇飲，或經(jīng)旬不飯，在南都，諸豪客日招偉酣飲。顧又好妓飲，飲無妓則罔歡，而豪客競集妓餌之?！眳莻バ愿穹爬诵魏。瑢⑹染漆蚣?、尋歡作樂的經(jīng)歷繪入畫中。齊慧真的故事便極有可能是吳偉身邊的見聞，富有文采的齊慧真對愛情的忠貞使吳偉不禁動容。齊慧真這樣專一的行為體現(xiàn)了古代男性文士對理想女性形象的建構(gòu)?！巴ㄟ^忠于一位男性而獲取貞節(jié)，在唐代和明代的白話故事中，名妓女主角常以有遠見和忠實愛人的典型形象出現(xiàn)。通過純潔的目的和道德的堅韌性，名妓是可以有‘貞節(jié)’的?！雹?/p>

除了頌揚齊慧真守節(jié)的事跡外，性情孤傲、不慕權(quán)勢的吳偉，也有可能是含蓄地為懷揣理想?yún)s不得志的士人們發(fā)聲，通過為這樣的烈女立傳、繪像，除了記錄她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還讓人們時時以畫自律。

四、繪畫中的“隱喻”

通過《武陵春圖》中的案幾陳設，可以判斷這是一所充滿文人特征的書齋雅室。齊慧真背后的碩大石案多次出現(xiàn)在其他繪畫作品，如吳偉的《鐵笛圖卷》、杜堇的《古賢詩意圖卷》、仇英的《西園雅集圖》、陳洪綬的《閑話官事圖》等。明代富有的江南士紳們，熱衷于新建私家園林，在自然之中塑造意境幽遠的居所。但筆者認為此處繪制的石案代表一種對古雅的崇尚與對武陵春文人化富有才學的身份設定。明末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對文人生活的陳設布局作了詳盡的介紹，追求的審美意趣便是古雅，室內(nèi)的器物要體現(xiàn)“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理念，古樸天然的石案正是十分貼切的象征物。

《武陵春圖》中書房的歸屬有兩種可能，一屬于齊慧真作為其才情的象征，二是傅生的書齋，齊慧真重回舊地睹物思人⑦。如果考慮到武陵春作為妓女的特殊身份，這幅畫作與其說是對齊慧真日常生活的描繪，不如說體現(xiàn)了男性文人對她所處中性空間的想象⑧。

左側(cè)盆景一分為二，有土的一側(cè)上面長有一枝虬曲蒼老的微型梅花，淡墨繪出稀疏的枝干，土壤中裸露的根部與生長在梅花周圍苔蘚地衣類的植物增添了古雅清幽之美。梅花作為古代文人鐘愛的花樹之一，往往寓意冰清玉潔、孤高堅韌等品質(zhì)。這株在女子閨房罕見的植物，象征齊慧真高潔的情操。梅花同時也暗示植物能熬過寒冷的冬天，是否也表明齊慧真忠貞不渝，在思念擔憂中獨自忍耐，期待傅生早日歸來。

齊慧真手中所持手卷，在之前的研究中通常被認為與文房用具有相似的功用，象征齊慧真“自少喜讀書”的才情。明代繪畫女性讀書圖式，大多眼睛直視書卷，在《千秋絕艷圖》中與書卷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女子，雙目緊盯書卷，做讀書狀?！段淞甏簣D》中的女子，視線并不集中于手卷，而是若有所思。更像是看完書信后的悵然自失，結(jié)合洞徑居士的題跋“傅生之字”，與徐霖傳“每寄書，輒以死許”。吳偉所描繪的是否為剛閱讀完傅生所寄書信的齊慧真形象？雖然已收到錦書，但愛人仍在遠方不得相見，相思之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五、結(jié)語

《武陵春圖》是明代浙派畫家吳偉的杰作，蘊含了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當我們以圖像學、社會學等研究方法深入剖析這幅畫作時，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隱含畫家吳偉對當時社會的觀察和思考以及他試圖通過畫作傳達的教化意圖。

首先，《武陵春圖》含蓄地代表了明代社會中一部分懷揣理想?yún)s不得志的群體。他們有高尚的品德和才華，但由于種種原因，無法在社會中獲得應有的地位和尊重。吳偉通過畫作，表達了對這些士人的同情和理解，同時也揭示了當時社會的不公和弊端。這種揭示，無疑是對社會的一種批判和反思，也是吳偉作為畫家所承擔的社會責任。

其次，結(jié)合吳偉所處的時代背景，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他在畫作中傳達的教化意圖。明代是一個文化繁榮、思想多元的時代，但同時也存在諸多社會問題，如官宦貪腐、社會不公等。吳偉作為一位有深刻社會洞察力的畫家，他通過《武陵春圖》這樣的作品，試圖喚醒人們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他希望通過畫作，傳達一種積極向上、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力量，激勵人們勇于面對現(xiàn)實、追求理想。

綜上所述，《武陵春圖》不僅是明代浙派畫家吳偉的藝術(shù)杰作，更是他借助畫作傳達教化社會意圖的重要載體。通過圖像學、社會學等研究方法的深入剖析，我們可以更加全面地理解這幅畫作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和時代意義。

作者簡介

付達奇，男，滿族，河北承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shù)歷史與理論。

注釋

①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8。

②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180。

③顧復：《平生壯觀》卷10。

④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paint/228792。

⑤石守謙：《浪蕩之風—明代中期南京的白描人物畫》，《臺灣大學美術(shù)史研究集刊》，臺灣大學藝術(shù)史研究所，1994年第1卷第45頁。

⑥高彥頤：《閨塾師》，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1頁。

⑦王子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對明代吳偉<武陵春圖>中“隱喻”的分析》，《科教文匯》，2017第9期第20頁。

⑧裴亞莉，王拓：《琴/色：<聊齋志異>及其圖像作品中的性別空間》，《藝術(shù)百家》，2022年第1期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