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喚
糧食的一聲驚叫,喚醒了我模糊的記憶。
那年我到底幾歲,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我沒眼力勁兒,點著了祖父的火藥桶。
夜晚,煤油燈燃起來了,火焰在姐的瞳孔里頑皮地跳。淘氣的我伸著脖子去吹,火苗前撲,一翻身又跳起來。這時我腳下不穩(wěn),摔倒在地。疼痛、委屈,在我無所顧忌的哭鬧中,突然“啪”的一聲爆響,一個熱乎乎的東西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我的后腦勺。我的哭聲瞬間凝固,繼而變成驚恐的抽泣。
原來是祖父被攪得心煩意亂,大發(fā)脾氣。正準備晚飯的母親回了一句,祖父就一下掀翻了飯桌,那些剛出鍋的玉米面窩頭,驚慌失措地翻出竹筐,滾了一地。全家人誰也沒吃一口飯。
據(jù)說,祖父白天在場院里干瘋了,一個人站在高高的脫粒機旁揚場,揚出了六千多斤麥子。場院里,忙碌火辣的氣氛讓人恐慌。機器轟鳴飛旋,吞咽著麥捆。汗水混合著泥塵,從祖父鐵打的脊背向下流,頭發(fā)、眉毛、落腮胡子上都落滿了長長短短的麥秸碎屑。一把麥子還沒在簸箕里落穩(wěn),就被祖父掄開胳膊一揚拋到半空,麥糠順風飄出去,麥粒雨“唰啦啦”落在地上。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輪流上麥子,也沒跟上祖父的速度。這救命的糧食沒進倉,祖父心里始終不踏實。
祖父視糧食如命,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那是夏末的狂風驟雨后,暴漲的池塘映滿火紅的晚霞時,姐姐領著我和幾個孩子嬉鬧著跑進了池塘邊的玉米地,那時候的玉米秸最甜。一轉(zhuǎn)眼,十幾棵玉米被掐頭、去根、斷腰,亂扔在地里。突然,我的脊背狠狠地挨了兩棍。透過委屈的淚花,我看到了祖父暴怒的臉。我和姐姐哭哭啼啼,背著兩道鮮紅的血印進了家。這血印刺痛了母親,她和祖父大吵一頓。祖父晚飯都沒吃,一氣之下卷了鋪蓋,獨自搬到牛欄院住了。
平時,祖父最疼孩子。寒冷的冬夜,他厚厚的羊皮襖總蓋在姐姐的那一頭,姐姐夜里醒來,常熱得滿頭汗。家里只有一個搪瓷湯壺,每晚睡覺前把我們的被窩暖好了,他才抱到自己的床上。因為糧食,祖父卻狠心打了自己家的孩子。
一粒糧食沾染著淚花,就這樣滯留在我清淺的記憶。年復一年,日子在瑣碎庸常中旋轉(zhuǎn),隨著我逐年長大,一步步遠離了土地,糧食賜予的這點兒疼,早已融泥入水,渾然不覺。而今,碌碌半生,惶惑中猛然回首,縈繞耳畔的卻是一粒糧食的呼喚。
那些清晨,我總是在麻雀的爭吵聲中醒來。金黃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斜織進屋子,切割著水泥灰墻皮。窗外“嚯啷啷”兩聲響,水桶落地,扁擔鉤子撓著水桶皮“叮當”亂響。不用出門看,是祖父挑著大鐵桶回來了。祖父常年管理牛欄院,挑水、鍘草、喂牛、打掃,一大早在牛欄院忙完這一整套活兒,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他坐在雕著梅花鹿回頭的老椅子上,大口吞咽著早飯。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地瓜粥、幾張剛下熱鏊子的玉米煎餅,隨著早飯落肚,一家人一天的活計他也安排妥當了。最后,祖父指著院子里的藤籃,給我也布置了任務:放學后到西嶺薅草,要薅滿三籃子。
又是西嶺的麥地?!那塊狹長的山坡地,刨地難,養(yǎng)地難,耩地更難,全憑人力。去年國慶節(jié)期間趁著下了場地皮雨,祖父推著單腿耬子才播種了小麥。父親拉耬桿,祖父扶耬把,中間的耬斗盛著拌了殺蟲劑的麥種。耬斗前面的耬倉板可升降,調(diào)整麥種流量。耬板下的半圓孔中間有弧形細竹枝,一頭拴在耬斗里,另一頭拴在耬倉板上邊的挑齒,竹枝中間拴著磚頭磨成的耬子錘。祖父推著耬子搖耬,耬斗錘帶動竹枝顫動打得耬斗板“梆梆”響,竹枝晃動的快慢掌握下種量的多少。
“谷耩淺,麥耩深,芝麻只蓋半個身。”耩谷子,出苗要求“螞蟻跟趟”,均勻適中。山嶺地耩麥子那才叫費勁,土質(zhì)薄,碎石多,犁頭扎不下去。祖父雙臂用力下按,耬腿吃土力度到位,種子深淺才到位。父親兩手緊攥耬把,粗麻繩套過頭斜背在肩,埋頭拉耬,既要注意步幅,保證麥苗出土筆管條直,還要保證行距均勻不浪費地力。這一壟一壟下來,是對體力,更是耐力的考驗。
母親則領著我和姐姐在后面拉石砘,把耩過的地碾壓瓷實,保墑。太陽懶洋洋地滑下山頭,冷風卷起沙塵滿山坡閑逛的時候,這片山地的播種才宣告竣工。
那些沉睡的麥種被祖父長滿老繭的手,翻來覆去摩挲過,再被暖融融濕潤潤的泥土擁抱著,開始復蘇,萌動了。
寒露,麥芽像翠綠的繡花針一樣一根根鉆出黃褐色的土地,刺破了深秋的荒涼。那一畦一畦鮮亮的綠,蟄伏著一個季節(jié)的夢,經(jīng)過了冰天雪地的擁抱,在春風蕩漾的日子融化,才會拉開成長的序幕。幾場綿密的春雨,不急不躁,洇透了大地。麥苗迎著春風一晃,再一晃,就躥到了我的膝蓋。那么多米蒿、面條棵、抓地秧和麥苗摽勁兒地長,我每天放學后挎著藤籃去薅,怎么也薅不凈。我的個頭也在猛躥,褲腿拼接了一大截兒還是吊在腳踝骨上。
通向西坡的黃土路,坑坑洼洼的,那么長,一步一步量下去,量得我提不起精神。一下午,兩個來回就耗盡了體力。我坐在門枕石上,磕出滿鞋窠的黃土時,太陽像一顆黃澄澄的柿子掛在樹梢,“咕咚”一聲,跌下院墻就摔裂了,噴濺出漫天橙麗的霞光。我的肚子“咕嚕?!痹诔粘怯?;覓食的雞縮在柴草垛下“咕咕”呻喚;焦躁的豬頂著木柵欄門“哐啷啷”響;大黑狗四處嗅嗅,索性坐在喂食碗前眼巴巴地看著我,每一個空癟的肚皮都循著糧食急切地呼喚,焦躁地等待。
但饑餓年代里的人們,真的難以從一粒糧食中走出。
那些年,我家住的老四合院像墜在魚池街西頭的秤砣,擠擠歪歪地裝了三個家庭,老少三代二十余口人。一棵老石榴樹、三棵老棗樹立于各家門旁,自然劃分出三個家庭的活動范圍。一家風箱響,滿院柴米香。誰家炒菜多點了兩滴油,其他兩家也聞得格外香。
早春二月,春姑娘的綠袖還沒來得及舒展,院子里的紅泥盆就泡滿了嫩綠的柳芽兒和楊葉兒。東院里,鳳蓮姑的臉拉得比南瓜還長。早上一鍋南瓜湯,稀水寡淡;中午一鍋還是南瓜湯,照著愁眉耷拉眼。
鳳蓮娘掀開那些糧食甕的蓋墊,一個個空蕩蕩地盛不下她滿肚子的愁怨怒火。她揮著笤帚,滿院子追打鳳蓮爹——全家喝西北風也擋不住這老東西到處瘋。鳳蓮爹緊跑幾步,躥上了平房頂。不承想,這房頂成了天然的舞臺,他一瘸一拐,扭著臺步唱起京劇《秦瓊賣馬》。鳳蓮爹才不理會自己被鬼子打瘸的腿,哪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扎堆兒納鞋底兒、插花繡鞋墊兒,他就往哪里一站,扭著秧歌兒就唱。眾人笑,驚得鳥雀沖天,他扭得就更歡暢。
鳳蓮娘索性搬開了梯子,沖天叫罵道餓死這個老不死的也不解恨。我母親停下熱鏊子,從秫秸蓋墊上疊了一沓熱煎餅抱到東堂屋,才堵住鳳蓮娘的嘴巴。
每逢夏秋打場曬糧,鳳蓮爹是生產(chǎn)隊看守場院的主要人選。夜半三更,坡地里總是零零碎碎丟一片谷穗、半壟地瓜,往往隊長開會時敲敲桌子,虛張聲勢吼幾嗓子也就算了。底下就有人暗自耷拉了眼皮,總也蓋不住羞臊的臉皮。而那年秋后,場院里一麻袋種子無緣無故消失,引起全村老少恐慌。一時間,大家互相猜疑,互提線索,互找人證,證明自己當晚的行蹤。最后,所有的指責都落在鳳蓮爹頭上,他被罰扣了一年的工分。深夜,鳳蓮爹黑沉著臉回到家,走進小東屋再沒走出來。第二天一大早,家人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僵硬地躺在地上。一個空空的農(nóng)藥瓶子被倉皇的腳踢得無處躲藏。
喂養(yǎng)我們肚子的糧食,本來一腔柔情,重壓之下,卻是僵硬冷酷的刀。
一粒糧食從誕生起就與我們簽訂了生命契約。一萬年前,一粒小小的稻米載入人類稻米文化史時,我們的祖先就參透了一粒糧食的硬度。從遠古神農(nóng)氏教民稼穡,到古代君主為祈求國事太平、五谷豐登,每年到郊外祭祀社稷;從冷兵器時代開疆擴土,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到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一粒糧食的身影隨處可見,深陷浮浮沉沉的俗世塵埃,追隨四季輪回,代代綿延,穩(wěn)固著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石。
手捻一粒糧食,拂開浩渺的歷史煙塵,饑餓陰影籠罩中的災荒年里,是血腥填滿了記憶的溝壑?!笆衬懼燎А薄半p子宴”“兩足羊”,當剝光的樹皮、掘斷的樹根和漲墜腸胃的觀音土也不能阻擋饑餓死神的吞噬時,“人相食”則是人間上演的最殘忍的“喋血記”。
狗日的糧食!有多少咬牙切齒的詛咒,就有多少愛恨交加的呼喚。
韌 性
一粒糧食從播種到灌溉、施肥,吸收陽光、水分和土地的滋養(yǎng),歷時二百多個晝夜的生長,再經(jīng)歷收割、晾曬、制造、販賣等程序,累積了多少能量和心血才能成就。它凝結(jié)了時間、步伐和印痕,才凝聚成一種堅韌,一種與時俱進的堅韌。
“龍王救萬民喲/輕風細雨喲救萬民/天旱著火了/地下青苗曬干了……”曾經(jīng)陜北大地十年九旱,這蒼涼的祈雨呼喚,震徹天宇。祈求神靈賜雨的法事活動,自商湯時代起在中華大地已綿延三千六百余年。商湯克夏后,大旱七年。商湯斷發(fā),禱于桑林。面對天災,遠古時期的人們無能為力,為取悅上天甚至“焚巫曝巫”,以求得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追隨歷史的河流下行,來至生產(chǎn)力低下、靠天吃飯的年代,人們依舊把美好的期待寄托于天:每年農(nóng)歷三月的第一個屬龍日是楚雄彝族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祈雨節(jié);五月十三日,關(guān)公磨刀水,是蒙古族盛大的祈雨,祭祀天地活動;每年六月,黔東南苗族要祭天求雨,唱蘆笙,跳苗族飛歌;在山東,祈雨習俗主要有三類:祭神祈雨、敬龍祈雨、樂舞祈雨……人們或披發(fā)散肩或俯身叩拜,念之歌之舞之蹈之,以期感天地動鬼神。
公元1061年臘月,蘇軾至鳳翔赴任,直到第二年正月鳳翔仍未下雨。麥田干涸,民聲哀呼。他揮筆寫就《鳳翔太白山祈雨祝文》,振振有詞地和山神講道理,與其說祈雨,倒不如說是責令其下雨。“今尋不雨,即為兇歲,民食不繼,盜賊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菲神之所當安坐而熟視也?!?/p>
可憐,蒼天有眼,天降甘霖來。而今反觀歷代的祈雨圖,或哀乞或反思或懺悔或威逼或利誘,人神交涉之間逸趣橫生——這只不過是苦苦掙扎的人們與天地對話,求得心靈契合、精神安慰的寄托方式而已。
當農(nóng)業(yè)機械化、自動化的步伐邁進田野,灌溉的水管像血管一樣暢通田野,一粒糧食的生長才恢復了足夠的彈性和韌性,灌漿飽滿,籽?,摑?。那沉甸甸的收獲帶來踏實和穩(wěn)定,一粒糧食才能給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堅挺的信任和依賴。
還記得春日的曠野,風卷黃塵漫過,遮迷了我童稚的眼睛。勝利渠的水汩汩滔滔,奔涌而來,大人們輪流值夜班澆麥地。黑沉沉的夜幕匍匐下來,漫天的星星低低墜入遙遠的天河,四周是空曠和死寂,清冷的寒風浸透了骨頭。祖父一把鐵锨,一只手電筒,在麥壟上不停地走動,查看水流,防備漏水,更不能打瞌睡讓麥田澆過了頭。走走停停,一會兒鏟土堵漏洞,一會兒挖泥疏導水流。剛忙出一身汗,一陣冷風掃過去,又是一身寒。僵硬的手幾乎握不住锨把,他不時用力把鐵锨插進土埂,搓搓麻木的手。夜半更深,只有低壓壓的星星和滿地“咕嚕嚕”的流水,與祖父貼心低語。
清晨,金黃的曙光籠罩著蔥蘢的麥田。涼風涌動,麥波起伏。祖父長長的身影撫摸過的每一畦麥苗都淚雨滂沱。
從記憶中走出,才發(fā)現(xiàn)年過半百的我,至今還沒真正走進過一粒糧食。
今年大年初三,高脂肪高熱量食物堆積,味蕾黏膩而慵懶。朋友送來的兩袋糍粑“嚯”地調(diào)動起我的食欲。我照著網(wǎng)上的視頻,把三個巴掌大的糍粑放進電餅鐺,低溫慢煎。那溜圓的面餅漸漸癱軟變形,像三只章魚探出觸角肆意伸張。煎至表面微黃,三個糍粑已彼此黏連成一家。出鍋,粘白砂糖,入口卻粘韌難嚼,在嘴里倒騰半天也切不斷。我耐著性子消滅了一個,另兩個境遇尷尬,遭受冷遇。另一袋糍粑至今冷藏在冰箱,若上體育課時拿去當鐵餅,想必會落地見坑。
一粒糧食的堅韌真是讓人驚嘆。
糍粑一誕生就蒙上了硝煙戰(zhàn)火的陰影,它在一座城墻的地基下悄然登場。戰(zhàn)旗獵獵,喊殺震天。戰(zhàn)馬騰起的黃塵彌漫,吞沒了吳國城墻。春秋末期,吳越爭霸的局勢即將完結(jié),寒冬歲末又至,被越國圍困的吳國城池中彈盡糧絕,人心惶惶。饑寒難耐中,人們想起伍子胥生前的囑咐,悄悄拆墻挖地,發(fā)現(xiàn)城墻的地基竟都是熟糯米壓制成的磚石。危難之際,糧食的堅韌填充進干癟的胃腸,讓吳國人挺直了意志的脊梁。伍子胥的“積糧防饑”之計,幫吳國軍民度過了難關(guān),此后每逢過年,人們都壓制年糕以紀念伍子胥。
“正月元旦,啖年糕,曰年年糕”,黃河流域以黍米做年糕的風俗,倒與江南糍粑的寓意貼合?!澳旮狻彪S著大江南北的風霜雨雪潛入千家萬戶的除夕夜,風味早已與千年前不同。
“糍粑,系糯米飯就石槽中杵如泥,壓成團,狀如滿月?!本W(wǎng)絡上這簡約的注釋顯然不能填補一個北方人對糍粑的想象。走進千戶苗寨,我才見到了“打糍粑”的現(xiàn)場。石臼中被捶打的糯米拖著黏絲與木錘纏裹著不肯脫離時,另一把木錘的救援形式悲壯而慷慨,徑直砸入糾結(jié)和纏裹之中,同伴才有了脫身的機會。兩把木錘如此一唱一和,糯米碎成糜狀,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內(nèi)里卻綿軟柔韌。
2016年的夏天,酷烈的陽光與那十口大鍋下躍動的火焰,炙烤著揮汗如雨的工人。日均熬制的六七十鍋的“糯米粥”與石灰攪拌成糯米灰漿,填補著年逾六百歲的殘缺墻體。那是西昌古城大通門外唯存的九百二十米古墻,整個工程約用糯米五十噸!
一粒糧食如此卑微,鳥雀可隨意啄食,鼠輩可恣意盜取,人們采摘摔打碾壓,掉落在地也懶得彎腰撿拾。而千年前,古人的建筑工藝里卻把一粒微小的糧食嵌入了歷史漫長的骨骼之中。把糯米熬煮成湯,和石灰按照比例混合,可修筑防御城墻,以求御敵于外、保一方安寧;可建筑皇家陵墓,以期萬壽無疆、永垂不朽;可建造佛地寶塔,享有佛光普照、圣潔潤澤。這些被賦予神圣使命的墻體,承擔起最沉重的承諾,經(jīng)受著最艱巨的考驗,經(jīng)過了多次戰(zhàn)爭和地震,依舊蒼然屹立。即便到了現(xiàn)在,那些古老建筑依然用推土機也難以推倒。
而在魯中山區(qū),則是小麥、玉米和小米在飯桌上唱主角。當年,為保護修繕曲阜內(nèi)瀕臨倒塌的古墻,政府專門撥付了七千斤小米用于修復孔廟廟墻。
我時常流連于古老的岱廟。斑駁的青磚老墻內(nèi)花香鳥語,古樹葳蕤,藤蘿迎風。那建制于唐代的石經(jīng)幢,由六個拳頭粗的鐵箍環(huán)護著,受風化剝蝕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明嘉靖年間鑄造的十三級鐵塔,日軍轟炸泰安市時被毀,尚存三級;明萬歷年間鑄造的銅亭,遭劫掠后門窗盡失;還有層疊的殿宇樓閣、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終逃不出時光的銹蝕,黯然神傷。而威嚴的青磚古墻,在歷史幽深的河流中縹緲沉浮,卻依舊保持著生命的韌性,僅源于一粒糧食的滋養(yǎng)。
我撫摸著青苔密布的墻體,感受老磚縫隙內(nèi)米漿與灰漿凝固的融合體的觸感。它是如此清涼,如此細膩,沉默如鐵的表面下蘊含著糧食的堅韌之心,在時光步履的碾壓之下,歷久彌堅。
靈 魂
酒杯立在木條桌,像一支初綻的郁金香。酒液紅亮瑩透,恰在酒杯鼓凸處切出弧面。一股糯米的暖香入口,酒液像甘露滑入咽喉、食管,渾身的毛孔也悠然張開。這是店家自釀的黑糯米酒。在鎮(zhèn)遠,幾乎家家都自釀米酒。
我學會品咂一杯米酒的味道,是在鎮(zhèn)遠古城。與朋友坐進古城小小的酒坊里,伴著兩千余歲的古城風韻,細品慢酌一杯浸透歲月的米酒,人生的長途短途、順境逆旅、翻山過橋的諸多滋味,在舌尖滲透,彌散。
這酒坊不大,深藏于曲折交叉的狹窄巷口,店面僅能安放下三五張條桌,蒼老的木桌木凳雖被常年擦拭,那清晰的紋路猶在話說當年。一排排貨架靠墻而立,各種款式的酒壇列隊井然:糯米酒、黑米酒、高粱酒、藍莓米酒、桂花米酒、楊梅米酒、桃花米酒、玫瑰米酒。每一款酒都在深色的陶壇內(nèi)醞釀日月情懷,單等掀開蓋子的瞬間,所有的美好期待隨酒香裊裊浮出,安撫一顆虔誠之心。一顆糧食的靈魂就寄托于此。
“湯液醪醴,皆酒之屬”,自古以來,以五谷熬煮成的清液,滋養(yǎng)五臟,即為湯液;五谷熬煮后再發(fā)酵釀造,治愈五臟疾病,則為醪醴。一粒糧食從生長到收割再到釀造,須有天時地利人和諸因素加持,才得以提煉成酒。
而“酒坊”,總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經(jīng)典的場景:紅艷的高粱在漫天霞彩下?lián)u曳;劈柴柈子火焰熊熊,鍋里沸水翻滾,蒸汽在大甑里曲折上升的咝咝聲與伙計們的喘息聲混成一片;那白錫做的酒流子上汪著一片亮,緩緩凝聚,終于凝成幾顆明亮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滾到酒簍里。最驚心動魄的還是《酒神曲》,那氣運丹田、聲震天宇的幾嗓子喊,一經(jīng)傳出便成為酒的生命絕唱。這提取了紅高粱靈魂的酒,在擺脫“肉身”,跳出蒸餾器的瞬間,輕而易舉就俘獲了人心。
酒杯旋轉(zhuǎn),透過亮紅的酒液,朋友看著我燦然一笑,說起被糧食的靈魂俘獲的剎那。
多年前,他曾拜訪一位釀酒老人。老人把他領到蒸餾器旁,遞過一個接酒的玻璃壺,然后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柔細的酒液從蒸餾器下的細管緩緩流出,濃香撲鼻。蒸餾器頂部豬尾巴似的甩出一根管,有酒液滴下。朋友是喜文弄字、率性愛酒之人。他捧壺傾聽,酒滴輕落,濺起溫柔的酒韻,如一層層漣漪漾開,心底悄然涌起沉醉的感覺,眼睛竟也不覺間濕潤了。還沒接滿,他就已雙腿僵硬,胳膊泛酸,似乎撐不住越來越重的玻璃壺。臨走時,他把下鄉(xiāng)走訪時從老中醫(yī)那里淘來的療腿草藥,連夜送給了老人。老人祖?zhèn)鞯尼劸乒に囃耆梢陨暾埵〖壏沁z。
他灌滿兩瓶,寶貝似的攬在懷里,一路微醺著帶回家,密封了,放進儲藏間的角落,也把一個微妙的期待悄悄存在了那里。那天收拾東西時驟然想起這酒,沉淀在他心底的那個瞬間怦然灼亮,腦門卻“嗖”地冒出一層汗珠。他急忙搬開那些堆放的雜物,捧起酒瓶,發(fā)現(xiàn)輕飄飄的,不由得心里一顫。他雙手搖晃著,耳朵貼近酒瓶,走到陽光下,期待多年前那份沉甸甸的虔誠依然滿瓶。他打開瓶蓋,心頭濃重的惋惜被飄搖的氣球扯起來,“騰”地飛上了半空,彌散如煙。
一粒糧食的靈魂在孤寂中脫身而去了。盡管釀酒的老人在清洗、浸泡、蒸熟、冷卻、拌曲、冷卻、發(fā)酵、蒸餾的八道工序中,虔誠地摻入了一份敬畏一份期盼和一份耐心,也摻入了他們純粹的情誼,但糧食的靈魂寄托于酒中,漫漫時光中它與空氣氧化,又經(jīng)歷了生澀、成長、成熟、老態(tài)甚至死亡的拋物線式生命過程。
從回憶來到現(xiàn)實,朋友慢慢地啜了一口黑米酒,“要喝啊,還得是地頭酒?!彼宦暱畤@,又煞有介事地閉緊了嘴巴。我沉默不語,期待他的下文。
沒料到,隨著他的一聲朗笑,接上了“要吃啊,還得是地頭飯”。我的記憶陡然像頑皮的魚兒,輕輕點水,“嘩”的一聲躍上老家的西山梁。夏收搶農(nóng)時,秋收馬拉松。緊繃弦,悶頭趕,收麥子可是“龍口搶食”的活兒。
記得小時候天一摩挲眼兒,一家老少就踩著晨露下了地。祖父“啪”,一口唾液在兩掌搓熱,那把打磨得锃亮的鐮刀就黏在了手心。左手向懷里摟過麥子,鐮刀寒光一閃,麥稈貼著地皮齊唰唰倒在腳邊。埋頭彎腰,一氣兒割到地頭,來不及直起腰歇口氣,掉頭又是幾趟來回。等半塊地躺滿了麥捆子,太陽才悠悠地攀上樹梢,牽著村里的炊煙裊裊婷婷地浮起來,農(nóng)家的早飯才老牛拉破車一樣慢吞吞地生火熱灶。
我早就餓得兩眼發(fā)花。一次次揉搓酸脹的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山下那條黃土路。終于,影影綽綽的身影冒出來,越走越近,挎竹籃提暖瓶。我眼神不錯,站在地頭看走路姿勢基本能猜定是哪家的送飯人。
太陽在腦袋上方滴溜溜看著,軟軟的煎餅卷了脆甜的大蔥,和著暖暖的山風、醉熟的麥香,一口口填進肚子的感覺踏實而滿足。吃過地頭飯,午后的陽光旋起金黃的光圈,猛烈地罩住了整個大地。悶熱的空氣下,一切都懶怠起來。干涸的水壺躺在地頭,遍身灼熱發(fā)起高燒。暖水瓶啞了喉嚨,拔下軟木塞,空空的胸腔 “嗡嗡”混響。麥芒扎透了衣服,渾身刺癢。我蹲在滿地的麥茬間,頭昏昏沉沉,眼前碎光閃閃飄忽不定。舊草帽像緊箍咒一樣勒住了我的頭皮,滾滾的汗珠砸進土地。干燥的嘴唇泛起一層白皮,汗衫濕透了,緊貼脊背。西斜的太陽終于被棉絮一樣的薄云罩住,一陣風掠過,再猛一抬頭,西山梁昏沉沉的要瞌睡了,烏鴉盤旋著翅膀一抖,天終于黑了。
已經(jīng)過去多年,農(nóng)忙的記憶卻依然在我腦海中清晰如昨?!澳觐^熬到年尾,頭頂星光腳踩月影,那年月,人就是這么累死累活。到最后,還不是都一樣?地頭上會齊?!迸笥颜f著朗笑了幾聲。那笑聲清亮幾乎穿透了天花板,但笑過沉淀下一星半點兒別樣的滋味,冷不丁讓人抓個正著。 “人這一輩子吃過幾碗干飯,有數(shù)。總有一天要坐在地頭算總賬,那壺酒,端在手上滋味怎么樣?踏實不踏實,每個人心里有數(shù)?!迸笥训脑捰行╉蜒?,把人的靈魂嫁接于一杯酒、一粒糧食的靈魂之中。
但說起來慚愧,我們的祖先最初種糧并不是為了填饑,而是為了釀酒。一萬年前,人類賴以生存的主食是肉類而非谷物。當人們發(fā)現(xiàn)采集來的野生谷物可以釀酒時,才有意識地種植谷物,以保證釀酒原料的供應。高粱、大米、糯米、黍米、豌豆、玉米、小麥等富含淀粉和糖分的糧食,隨著人類前行的步伐,陸續(xù)被開發(fā)為釀酒原料,義無反顧地投身于釀酒池。一粒糧食的靈魂在翻炒、蒸餾的熱浪中滴瀝析出。
一般來說,一百斤糧食可出五十斤左右的清香型白酒,或出四十斤左右的濃香型白酒,或出二十到三十斤醬香型白酒。而我國每年釀酒消耗的小麥有一千五百萬噸之多,甚至二百萬噸。那么,再加上高粱、大米、糯米、豌豆等其他糧食,每年要消耗多少呢?酒與糧食一路攜手走來,有太多扯不斷的恩怨情仇:酒自誕生時就面臨著一次滅頂之災,大禹嘗了儀狄進奉的酒,干脆詔令不再釀酒;周王室為穩(wěn)固政權(quán),頒出史上第一個成文的禁酒令——《酒誥》;秦漢時期,對酒征收十倍的賦稅以控制酒的釀造量;烽火連連的三國,曹操因缺糧而下決心禁酒,劉備籌軍糧見到農(nóng)家的釀酒工具都想治罪;元明之際,但凡種植釀酒用的糯米,一律處死;清乾隆年間,內(nèi)閣學士方苞針對貧窮的西北五?。ㄖ彪`、河南、山西、陜西、甘肅)提議禁酒,因為它們每年用于釀酒的糧食高達數(shù)百萬噸,且酒后犯罪率太高。
酒無處不在,已滲透進每個人的生活縫隙,填充著生活的邊角旮旯。酒在生活中扮演了那么多角色,自古以來,上至君王帝顯,下至平民百姓,以它敬天地祭鬼神,又拿它作日子的潤滑劑、人際關(guān)系的調(diào)控劑。當一個人的欲望難以滿足,情感歇斯底里噴發(fā)時,酒無疑也充當了催化劑,酒蓋了臉,那塊遮羞布何以掛得???倘若沒有酒,人類的文明將重新改寫。酒已浸潤了社會每個角色的靈魂。
今年夏初的傍晚,我乘機從貴州返回,恰好盤旋于濟南上空,我迎著夕陽灼亮的金光捕捉窗外的風景。粗獷的黃河畫出一條碩大的土黃色S彎,靜靜地流過廣袤的麥野。那些平整的麥田棋盤一樣,塊塊片片連綴一起,向著浩渺的遠方鋪展開去,一望無際。齊魯大地麥浪滾滾,開鐮收割在即。
一股熱流在胸口蕩起,一種期待在心頭隱隱升騰,我仿佛聽到“布谷”“布谷”,聲聲清脆的啼鳴震得四野清寧,田野里涌蕩翻滾的麥浪正發(fā)出金黃的呼喚。
【作者簡介】冉令香,山東泰安人,教師;作品發(fā)表于《青年作家》《作品》《散文海外版》等刊,著有散文集《藍岸》等三部,曾獲齊魯散文獎等;現(xiàn)居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