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東漢末年動亂紛紛,人生苦短與個人的生命悲劇一直是建安文學的兩大主題。曹丕、曹植兄弟作為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其作品自然流露個人的生命意識。本文將以時間為分界,將曹丕的文學創(chuàng)作分為“建安”“黃初”兩個時期,曹植的文學創(chuàng)作分為“建安”“黃初”“太和”三個時期,分別探討曹丕與曹植二人在其作品中,因人生觀的不同和個人身份轉變而造成的對生命不同的認識與理解。
【關鍵詞】曹丕;曹植;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8
人對生命的認識和理解,即構成個人的生命意識。當人意識到生便自然意識到死,意識到這一生命過程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guī)律。再加上生命中與至親摯友生離死別、對理想信念的求而不得,于是人又感受到生命的有限性、脆弱性和不確定性,又構成了生命的悲劇意識。
文學自誕生時刻起,就與人類的生命意識,甚至生命悲劇意識緊密相連。自古以來,中國古典文學中從來不乏生命意象與主題,而把生命的流逝與慨嘆作為詩歌的重要主題,則由漢末五言詩起。漢末混亂的社會秩序、殘酷的戰(zhàn)爭和頻繁的自然災害,使得人們經(jīng)常感慨生命倉促和人生無常。如“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這無關政治與國家的個人感性生命的悲嘆與思考,正顯示著自我意識與生命意識的覺醒。此后,生命意識便成為文人抒情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人生苦短已然成為社會共識。作為亂世,建安時期以梟雄群起著稱,但生命如此短暫和脆弱,空有抱負卻沒有時間去實現(xiàn),于是生命的悲劇性亦在此時愈加凸顯。個體意識的覺醒推動著文學與作者本人生命關系不斷加深,文人通過作品激昂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與思考,充分展現(xiàn)個體的生活與生命。
曹丕、曹植兄弟作為建安時期的著名文人、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自然有許多反映生命意識的文學作品。于曹氏兄弟而言,立嫡之爭無疑是他們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段經(jīng)歷。以建安二十五年(220)為界,曹丕在此后受禪代漢,而曹植注定只能遠赴封地。而此前作為貴公子的曹丕和曹植,生活以留守鄴城和隨軍出征為主。兄弟二人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和看法,自然因身份及生活境況的改變而不同。針對他們二人在作品中生命觀的轉變和不同,許多學者都曾展開研究。本文將在學界已有的研究基礎上,基于二人的文學作品,以時間為分界,對他們不同時段的作品,其中有關生命的闡發(fā)與感悟進行討論、對比。探討二人因時代與身份的轉變,生成的生命意識。
一、曹丕的生命意識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自小學習騎射,喜好讀書,8歲能屬文。曹丕現(xiàn)今流傳下來的辭賦近三十篇,詩四十余首,長短文一百五十余篇。作品數(shù)量在建安作家中,僅次于其弟曹植。陳壽在《三國志》中肯定了曹丕的文才,同時指出了他在政治上的不足之處。曹丕作為一名政治家確實乏善可陳,但在文學方面卻頗有建樹。鐘嶸曾在《詩品》對曹丕的詩予以貶抑,并將其列為中品。而清代王夫之則在《姜齋詩話》中提出:“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實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邪?” ①可見其對曹丕的推崇與喜愛。曹丕的創(chuàng)作階段可大致分為以下兩個時期。
(一)建安時期
自曹操攻占鄴城,曹丕和兄弟長時間于鄴城生活,直至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逝。這一時期曹丕的文學活動極為豐富,文學作品亦十分繁盛,現(xiàn)今流傳下來的多數(shù)作品,都是建安年間的產(chǎn)物。鄴城時期的作品涉及詩、文、賦多方面,其中許多詩賦都是與其他鄴下文士共同寫作的,諸如《公宴詩》《斗雞詩》等同題詩、同題賦,大都是群體性文學活動的作品。這些詩賦的主要內容不外乎貴族公子斗雞走馬、鋪張浮華的貴游生活,同時摻雜部分擬征夫思婦而作的詩賦。這一時期的文類,以親朋、官員間的書信為主,其中不乏曹丕對其日常生活及所思所想的浪漫描寫。曹丕這一時期的作品并不完全止步于對宴游盛況或日常生活的簡單描寫,在這些描寫后,他往往會回歸對生命的感慨。《芙蓉池作》中“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②;《柳賦》中“嗟日月之逝邁,忽亹亹以遄征” ③。這種將人生享樂與生命悲哀糾纏,以致哀樂相生的狀況,自漢末《古詩十九首》起已不鮮見。曹操著名詩歌《短歌行》,其中也有類似詩句,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因此曹丕在詩中所體現(xiàn)的生命悲劇意識,也許有一部分是漢末以來的傳統(tǒng)和同時代詩歌的風貌中繼承而來的,是源于當時人對人生苦短的一種共識。
曹丕在詩文中不僅是對傳統(tǒng)與時代的簡單繼承與契合,其中也有自身對生命最真切的思考與探索。正如他在《丹霞蔽日行》中寫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他既知道月滿則虧的道理古已有之,為何還發(fā)出如此感嘆?說明其心中依然對生命無常感到悲痛,而這種悲痛又恰好無法被美酒佳肴所排解。縱然提到“人生如寄,多憂何為”,與其說作者在其間得到了解脫,不如說他是得到了暫時的麻醉。于是此后反復在作品中提到歲月易逝,在此種痛苦中回轉,作者本人的掙扎也周而復始,始終不得真正的解脫。除卻此種由歡宴所引發(fā)的“樂極哀情來”,曹丕詩文中還有因朋友故去或是戰(zhàn)亂紛飛、生靈涂炭、物是人非所引發(fā)關于人生無常的慨嘆。曹丕敏于感物傷懷,這種因物和人的遷逝引起的對個體感性生命的重視與思考,較多地體現(xiàn)在他的文書中,使得辭賦和散文的抒情成分明顯加重。因此作為抒情載體,賦和文比曹丕的詩更充實和豐滿,使得曹丕這一抒情主體對于生命的思考也更為突出。
(二)黃初時期
延康元年(220)曹丕受禪稱帝后的文學作品多以詔、令等官方公文為主,也有一些詩歌,但數(shù)量很少,且內容多以宣揚帝王威勢、宣示文治武功為主,如《至廣陵于馬上作》《飲馬長城窟行》等。這些作品偏于政治實用化,缺乏個性和審美性,文學價值不大,自然無法從中窺探作者有關生命的態(tài)度。
但曹丕的《典論》也完成于黃初年間(220—226),作者在其中也不免表露一些對待人生和生命的態(tài)度,如《典論·論文》中提道:“年壽有時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④儒家“三不朽”的觀念時刻在文人心中浮現(xiàn),又因所處時代及社會現(xiàn)狀的限制,“立德”與“立功”顯得遙不可及,于是曹丕將有限的生命托付在可以“自傳于后”的“立言”也即文學創(chuàng)作中。短暫的、個人的生命因流于后世的文學作品以達不朽,可見曹丕對于生命和聲名的執(zhí)念。
二、曹植的生命意識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同母弟。天資過人,才華橫溢,史書記載“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善屬文” ⑤。曹植作為一位全能型創(chuàng)作者,在文學史上作出了超越前人的貢獻?,F(xiàn)流傳曹植作品,賦四十余篇,詩歌七十余篇,其他文體近百篇。鐘嶸在《詩品》中將其列為上品,評曰:“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不止一次提到曹植,認為他是“群才之英”“群才之俊”。曹植的創(chuàng)作可分為以下三個時期展開討論:
(一)建安時期
于曹植而言,建安二十五年(220)前的鄴城時期,正值他一生中的少年至青年時期。他以公子身份,憑借父寵和過人的文學才能,與鄴下文士群體過著斗雞走馬、馳騖宴飲、吟詩作賦的貴游生活。此時的詩文也大多與文人朋友同作,或是宴會上用以娛賓。正如前文所言,人生苦短,對個體感性生命的觀望此時已成為一種共識和習慣,因此曹植在詩文中也不免顯露對生命易逝的哀嘆。也有因親朋病逝而發(fā)出的對生命的悲嘆,如《王仲宣誄》中的“如何不濟,運極命衰”;《行女哀辭》中的“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等。這些與宴游作品中抒發(fā)的樂極哀情來不同,這種哀痛沒有經(jīng)過任何轉化,是純粹為已逝去的生命感到痛惜,由此可見曹植的情深義重。
與其他憂生之文不同,曹植一想到人生不永,常會進一步想到“立功”以留名青史。正如他在《節(jié)游賦》后半部分寫道:“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諒遺名之可紀,信天命之無常。俞志蕩以淫游,非經(jīng)國之大綱?!?⑦曹植并未停留在簡單地對天命無常的唏噓中,他很明白享樂和縱欲都無法排解此種憂患情緒,所以他把目光轉向了“立德”“立功”“立言”上??梢姟叭恍唷钡膯栴}始終縈繞在曹植心頭,雖然作為貴介公子好似整日過著悠游放蕩的生活,但他心底依然有著對建功立業(yè)最深切的渴望,這是他最核心的人生觀。因此,在此種思想精神的激勵下,曹植不會一味地沉溺于貴游生活,這種使命感和事功精神促使曹植去嚴肅地面對人生,不斷地勃發(fā)積極向上的精神。
(二)黃初時期
立嫡之爭的落敗,決定了曹植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后只能在遙遠偏僻的封地過著寂寞而不自由的生活。曹丕于延康元年(220)受禪代漢之后,時常對曹植施以政治打壓,甚至時有性命之憂。整個黃初年間,曹植都在一種精神高壓和朝不保夕的狀態(tài)中度日。這期間曹植文學活動的環(huán)境和內容,及其創(chuàng)作情調,都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前期那種樂觀昂揚的精神狀態(tài)漸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或濃或淡的憂思愁緒。
對比前期詩作中部分樂極而哀的感慨,黃初時期的曹植對天命無常應該有了更深切的認識。黃初四年(223)因胞兄曹彰暴斃,東歸路上被勒令與曹彪分道而行,于是感嘆:“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贝撕?,曹植對形勢與其個人生命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不再是簡單的慨嘆,而是真正地由個人生命受到外在威脅,從而生發(fā)“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景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的哀鳴。此時曹植深刻認識到人世不永這一既定事實,他無法改變和掙脫這樣窘迫和艱辛的生存環(huán)境,只好借助游仙,故此時的游仙作品較建安時期更為豐富。在這樣遨游六合的游仙詩中,曹植也無法擺脫對生命的憂懼,如《仙人篇》中“俯觀五岳間,人生如寄居”。雖然這時的曹植并未像建安時期作品中,對神仙長生思想的極力否定,但曹植很清楚神仙道教思想無法將他從現(xiàn)狀中解脫。雖然依舊慨嘆“如何奄忽,命不是與”,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依然是“凡夫愛命,達者徇名……人誰不沒,貴有遺聲”??梢娂词故窃趥涫艽驂旱狞S初時期,曹植內心對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的渴望依然沒有消退??v使作品中散發(fā)著一種消極的生命態(tài)度,但利用有限的生命去“立功”的執(zhí)念使得他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不會輕易被黃老無為思想所消解,他依然在留戀生命。
(三)太和時期
進入太和時期(227—233),曹植的處境隨著侄兒曹叡的繼位而改變,此時詩風文風亦有所改變。作品中的憂生之嗟較黃初時期明顯減少,對性命的憂懼也有所減輕,在作品中不再是憂心忡忡或是哀怨孤苦,因此曹植最關心的便是政治上不能被任用。太和年間曹植屢次上書皇帝,分析天下形勢,希望能入仕為官,一展宏圖抱負。因此其主要精力在表文中,文學成就也集中于各類表文,如《求通親親表》《求自試表》《陳審舉表》等?!熬柢|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始終是他對于生命的理解和要求,因此于社會現(xiàn)實獻身的事功精神一直是曹植的精神內核。曹叡雖然沒有對曹植進行緊迫的打壓和威逼,但依然不肯任用曹植。曹植發(fā)覺希望渺茫后的悲慟在表文中也有體現(xiàn),如《求通親親表》文末“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此時的曹植已不僅是憂憤,更多是精神層面的絕望。但即使是這樣艱難的境況,曹植依然沒有完全放棄對理想信念的追求。他很清楚當時逐漸盛行的老莊和玄學思想可以將他從困苦的現(xiàn)狀中解脫出來,他也很明白朝堂再也沒有其一席之地,但依然沒有放棄于世俗社會的關切,而是積極面對人生,使得作品中的一切生命精神愈加悲劇化。
三、二曹生命意識的比較
建安時期處于“世積亂離”的時代背景下,社會政治生活破敗紊亂,自西漢以來“天人感應”的儒家觀念暫時隱沒。文人名士逐漸從儒家治世禮法的禁錮中掙脫,在社會現(xiàn)實的感召下,開始關照個人價值。于行為方面也更為任情縱性,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文學作品愈多。當曹操提出“唯才是舉”的方法,建功立業(yè)的思想觀念在文人群體中廣泛傳播。生命意識與事功精神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曹氏兄弟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相當?shù)膶ι恼J識和理解,但側重點卻有不同。
曹丕的作品大多停留在淺層的感物傷懷、哀悼生命主題中,客觀地接受“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這一既定事實;同時曹丕在詩文中對生命的表達頗具哲學思考,諸如“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今我不樂,歲月如馳”之類的思想,與其說是他選擇耽于享樂,不如說是受到當時道家無為觀念的影響,選擇了把握當下、快意人生,顯得十分坦然和灑脫。
與曹丕不同的是,曹植在作品中提及生命時必然涉及他建功立業(yè)的一腔熱血。曹植在慨嘆人世難永時,習慣將生命主題發(fā)展為更深層的、個人的理想信念主題。對于受原始儒家政治理念影響頗深的曹植來說,“贊典禮于辟雍,講文德于明堂,正流俗之華說,綜孔氏之舊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因此即使是悲嘆人生無常,曹植的作品也因他個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執(zhí)著而迸發(fā)著一種積極的精神。但由于他的人生遭遇,使得他的理想抱負永遠沒有被實現(xiàn)的機會,所以除卻簡單的哀嘆生命、深層的向上生命力,還有無法排解的困苦。此種人生觀的差異和人生際遇的不同,終究造成了兄弟二人對待生命態(tài)度的不同。
四、結語
建安時期思想觀念的解放促成“人的自覺”,文學也逐漸由傳統(tǒng)的政治功利性開始更多走向對個人性情的表達,開始走向自覺。雖然直至目前,學界開始再次討論“文學自覺”的定義與其開展的具體時期,但生命意識卻體現(xiàn)在各處文學作品中。曹氏兄弟二人在文學中抒發(fā)內心深處對生命最真實和深切的認識,展露他們建金石之功、成一家之言的生命價值。他們的文學不再只是作品本身,更是當時上層知識分子對自我生命價值的關照與思考,是生命化的文學。也正因為這種生命化,以曹氏兄弟為代表的建安文學不斷為后人所傳誦學習,其間或灑脫或昂揚的生命精神不斷啟發(fā)后人,為中國文學史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4頁。
②③④夏傳才、唐紹忠:《曹丕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第70頁,第238頁。
⑤(晉)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8頁。
⑥陳延杰:《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0頁。
⑦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71頁。
參考文獻:
[1]夏傳才,唐紹忠.曹丕集校注[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2]趙幼文.曹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6.
[3]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4]孫生.漢魏政治風云與士人的生命憂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
作者簡介:
谷璇智,女,漢族,江西撫州人,江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