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上打塔人（上）

引子

小志又看見爸爸了，他在窗外沖小志笑。小志使勁兒眨眨眼睛，再看時，爸爸的臉就模糊了。

小志家租住的房子在十一樓，爸爸不可能出現(xiàn)在窗外。小志知道，這叫“幻視”。最近他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幻視”、“幻聽”，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時，聽見有人低聲叫，“小志，我的小志啊……”是爸爸的聲音。

媽媽林娟和繼父老伍帶小志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小志之所以這樣是由于學(xué)習(xí)太緊張了，出這類問題的孩子不在少數(shù)。醫(yī)生建議小志休學(xué)一段時間，徹底放松下來，慢慢恢復(fù)。

在沒有這些毛病之前，謝遠(yuǎn)志是明德路初中一年一班的學(xué)生，各科成績優(yōu)秀，性格開朗，百米成績在校運動會排名第二。

一、猴子叔

一個月前的一天，小志的表叔“帥猴”來了，說小志的奶奶快不行了，他來接小志回長白山老家棒槌溝見奶奶最后一面。

帥猴是小志爸爸謝暉的表弟，瘦高個兒，長得帥，大家都叫他“帥猴”，小志叫他“猴子叔”。帥猴四五歲時父母離異，他就跟著小志奶奶生活，跟謝暉一起長大，和謝暉感情非常好。初中畢業(yè)后，猴子叔才搬回自己家。謝暉去世，林娟改嫁同村的老伍，那之后整整四年，他都沒有和小志母子聯(lián)系過。

小志坐在猴子叔的車?yán)铮粗嚧巴獾木吧?，一直不說話。八月的長白山顏色單一，滿世界蓊蓊郁郁的，但是小志很容易發(fā)現(xiàn)群山之間那一窩的青綠色，那是紅松的顏色。他小時候就聽爸爸說過，紅松在國內(nèi)只分布于吉林和黑龍江兩省。紅松的種子就是松子，松子被包在外形很像寶塔的果球里，山里人叫它“松塔”。每到秋天，人們爬到幾十米高的紅松樹上，把松塔一個個打落下來，經(jīng)過脫粒、加工，成為深受人們喜愛的美食。

專門從事打松塔工作的群體，山里人稱呼他們?yōu)椤按蛩恕?。打松塔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因此，松子售價不菲。

謝暉是當(dāng)?shù)刈畛錾拇蛩?。他十六歲開始打塔，爬過周邊山上最高的紅松，護(hù)青時被黑熊追過。打塔十八年，唯一一次失手，他從幾十米高的樹上掉下來，摔在落滿松針的地上，臨死前吐血不止，只說出一句“小志，我的小志啊……”

車窗外閃過爸爸的臉，小志在心里輕輕喊了一聲“爸爸”，奶奶的臉也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奶奶臉上流著淚。爸爸出事后，奶奶哭瞎了一只眼睛。

小志的奶奶話少，心思重；小志的媽媽性格潑辣，風(fēng)風(fēng)火火，婆媳倆的矛盾從來沒斷過。爸爸去世后幾個月，媽媽嫁給了爸爸的好哥們老伍，還不顧奶奶反對，把小志帶進(jìn)省城讀書。

老伍在省城有車沒房，模樣個頭不差，三十多歲還是個光棍。嫁給老伍沒多久，林娟生下一個女孩，小名糖糖，跟老伍姓。糖糖笑起來時，兩只眼睛瞇成兩條線，她最愛黏著小志，“哥哥、哥哥”地叫。老伍和林娟慣著糖糖，對小志也不含糊，小志上的興趣班、補習(xí)班，不比城里孩子少，他能進(jìn)入重點初中讀書，還是老伍托了關(guān)系，拿出幾萬塊錢才辦成的。

林娟在家里是“把錢”的，老伍更像是一個賺錢的“工具人”，小志和老伍一起生活了四年，沒叫過他一聲“爸爸”，而是跟媽媽一樣，喊他“老伍”。老伍隨叫隨應(yīng)，林娟怪小志沒大沒小，起碼該叫一聲“叔叔”，每次老伍都給小志打圓場，說算啦算啦，難為孩子干啥。

“小志，老伍對你……咋樣？”專心開車的猴子叔突然問，打斷了小志的思緒。

“挺好的。”小志脫口而出。這個萬能答案，不會出錯。

猴子叔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等老伍老得不能動，你給他養(yǎng)老嗎？”

“養(yǎng)老”這個詞，小志不陌生，每次老伍的親戚來家里做客，只要端上酒杯，就會對小志說：“小志啊，老伍為了養(yǎng)活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你可不能喪良心啊，等他老了，可得給他養(yǎng)老啊?！毙≈久看味即饝?yīng)：“當(dāng)然！”

這會兒，面對猴子叔，小志脫口而出：“我媽說了，他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他老！”

小志這句話一出口，明顯感覺到猴子叔的臉色變陰沉了，幾秒鐘后，聽到他冷冷地說：“記住，這話，不許跟你奶奶說！”小志一愣，一抬頭，發(fā)現(xiàn)棒槌溝到了。

二、爸爸的死

車子緩緩駛進(jìn)紅磚小院，小志跟在猴子叔身后，三步并作兩步跑進(jìn)了屋子。

奶奶躺在炕上，胳膊上扎著點滴，眼神直勾勾盯著進(jìn)來的小志。四年沒見，小志差點兒認(rèn)不出來眼前這個瘦成皮包骨的老太太，是奶奶。看清小志的一瞬間，奶奶的眼睛突然亮了?！靶≈尽业男≈尽貋砝病彼卣f。猴子叔把屋里的幾個親戚都叫出去了，現(xiàn)在，屋里只剩下小志和奶奶了。

“小志，和你爸越來越像啦……”奶奶拉著小志的手。她的手涼涼的，軟軟的。小志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自己在奶奶背上長大的時光，他的眼圈紅了，撲在奶奶的枕邊，哭出了聲。

“小志，奶奶要和你說大事……不許哭?！蹦棠痰穆曇魸u漸硬實起來，聽上去不再綿軟無力。小志抽噎著點點頭，擦干眼淚。

“小志，你是謝暉的兒子不是？”

小志使勁兒地點頭。

“好，你是我謝家的孩子，今天無論奶奶跟你說什么，你回家不要對你媽說一個字，直到你長大成人。你能做到嗎？”奶奶獨自坐了起來，咬著牙根兒說。

“能，我能做到。”小志答應(yīng)。

奶奶使勁兒喘了一口氣，從枕頭下拽出一個紅色的硬皮本本，顫抖著打開來，是房產(chǎn)證。

“小志，奶奶折騰了全部家產(chǎn)，在城里買了一套房，九十八平，你是唯一繼承人。如果你出了啥事，這套房子要送給你猴子叔。”奶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不但沒累，還越來越精神了。

“房子的事，不要告訴你媽?！蹦棠逃终f。

小志點頭答應(yīng)，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要瞞著媽媽。

“下面奶奶說的事，比房子重要一百倍。”奶奶停了一下，緩緩開口，“小志，你爸打松塔從樹上掉下來，很有可能不是意外，他……他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小志瞠目結(jié)舌，驚愕地看著奶奶，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兒。

“你聽著就行了，別問，讓奶奶把話說完！”

奶奶將爸爸出事前后的事情對小志說了一遍。上工前一天夜里，謝暉和林娟大吵了一架，很晚才睡。第二天是中元節(jié)，一大早，老伍帶著帥猴和黑子，還有一個來體驗生活的女作家，上門找謝暉去打塔。老伍和謝暉是好哥們，一起承包了一條紅松溝。奶奶知道兒子前一天晚上沒休息好，就說，不差這一天，讓老伍他們?nèi)ゾ托小＠衔橐舱f，那就別去了。但是謝暉要強，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沒事兒。

后來，謝暉就出事了。當(dāng)時，老伍陪著女作家，所以沒上樹。帥猴和黑子都在樹上打塔，和謝暉隔著好幾棵樹，壓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事后，在場的人都說，是正常失事。在長白山，每年都有打塔人跌下樹?！皹渖襄X串子，樹下墳圈子”，本地流行的這句俗語，詮釋了打松塔的殘酷。

謝暉去世百天之后，林娟說自己要進(jìn)城打工，走時帶上了小志，當(dāng)時她還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過后大家才知道，老伍跟林娟一起走的，他們在省城悄悄結(jié)了婚。每到春節(jié)，奶奶想讓小志回來過年，都被林娟找各種理由拒絕了。村里慢慢有了流言蜚語，說當(dāng)時黑子爬的那棵樹離謝暉近，黑子看到老伍在謝暉爬的那棵樹上踹了一腳，謝暉才掉下來的。村里人還說，糖糖就是老伍的種！

奶奶聽說了這些事情，當(dāng)即找到黑子追問事情真相，黑子哭唧唧地說那都是村里人造謠，他壓根沒說過那話。當(dāng)時他也在樹上，人命關(guān)天，看不清的事他可不敢瞎說！可黑子目光躲閃，完全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樣子！

“你媽年輕時和老伍處過對象，兩家父母不同意，硬給拆散了，老伍一直不結(jié)婚，村里人都說，是為了你媽……”奶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臉上的潮紅漸漸消了，聲音也低沉下來?！扒安痪?，有人給我十萬塊錢……誰給的，不、不知道……要不，咱的房錢還湊不夠呢……”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弱，開始大口大口倒氣。

“奶奶！奶奶！”小志悲痛地喊著，抓牢奶奶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似的。

“猴子說……這錢，是有人想贖罪……”奶奶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有事找猴子！”

帥猴帶頭，跟親戚們一起操辦了奶奶的葬禮，把奶奶和小志早就去世的爺爺合葬，旁邊就是謝暉的墳。

奶奶出殯那天，林娟帶著糖糖趕來了，她對村里人異樣的目光視而不見，跪在奶奶的棺材前號啕大哭。

如果老伍心里沒鬼，他為什么對自己那么好？好得幾乎沒有原則。爸爸出事后，老伍就再沒有承包紅松林打松塔了，這生意這么賺錢，他為什么不干！沒準(zhǔn)就是怕山神爺怪罪，不敢再干了！這四年來，老伍和媽媽一次都沒回過棒槌溝老家，斷了和老家所有親戚的來往，為什么？

還有糖糖，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這會兒想想，她和老伍也有一點兒像，何況糖糖跟了老伍的姓……

這些疑問在小志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可是，怎么才能查清真相呢？他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樣呢？（未完待續(xù)）

機(jī)緣巧合，我有機(jī)會走近打塔人群體。我親眼看到一個個輕捷如猿猴的身影拖著長長的打塔桿，迅速地爬上幾十米高的紅松樹，打落一顆顆松塔；親耳聽見打塔人滿不在乎地說笑。在他們爬下樹，擰干濕透的上衣的時候，我的眼睛會忍不住在一棵棵紅松樹下逡巡，忍不住想象在哪一棵樹下，游蕩著某一個墜落的不甘的亡魂……由于打松塔號稱是“世界上最高危的職業(yè)”，打塔人俯伏在地供奉山神爺時，一定懷著一顆虔誠的心，那一刻，我和他們產(chǎn)生了最強烈的共鳴。這是《長白山上打塔人》這篇故事的創(chuàng)作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