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上正席

一

大帥府出了一件尷尬事兒，大帥的貼身侍衛(wèi)小鐵頭酒后失態(tài)，闖進(jìn)了夫人的臥室，嚇得夫人花容失色，高聲尖叫。大帥聽見夫人的尖叫聲沖進(jìn)臥室，小鐵頭睡得正香，大帥揪著他的耳朵讓他起來，這小子醉醺醺地推搡著說別鬧，氣得大帥把他拖到了屋外，命令侍衛(wèi)長把他攆走。

小鐵頭被大帥攆回老家，他去找發(fā)小兒金算盤，請金算盤幫忙說情，在縣府找個事兒干。金算盤是縣府地方公款處的主任，和縣府湯知事的小舅子黎大膽兒關(guān)系親厚，平時黎大膽兒多支點(diǎn)兒公款、多報點(diǎn)兒公務(wù)花銷，金算盤都不深問，想方設(shè)法把賬目做平。

金算盤就去求黎大膽兒說，小鐵頭在大帥府十幾年，本事大、人頭熟、人緣好、朋友多，以后到省府辦事兒也許能幫上忙，現(xiàn)在收留小鐵頭好比雪中送炭。

黎大膽兒嘴上答應(yīng)幫忙，暗地里安排親信到省府詳細(xì)打聽小鐵頭被大帥攆出來的經(jīng)過，得知他的確是誤入夫人房間惹的禍，心里才踏實，找姐夫說了小鐵頭的事兒。湯知事聽小舅子講了小鐵頭觸怒大帥的經(jīng)過，沉吟片刻，對黎大膽兒說道：“大帥一向脾氣火暴，對人不留情面，看來小鐵頭確實是不夠檢點(diǎn)，觸怒了大帥。小鐵頭武藝高強(qiáng)，膽大心細(xì)，見過大世面，又是本地人，埋沒了可惜，憑他的資歷，起碼能在保安隊當(dāng)個隊長。不過，咱的規(guī)矩不能破，你就按規(guī)矩辦吧?！?/p>

金算盤找到小鐵頭，告訴他事情有眉目了，讓小鐵頭晚上請黎大膽兒吃頓狗肉，先認(rèn)識認(rèn)識。

到了晚上，小鐵頭進(jìn)了狗肉館，金算盤領(lǐng)他上了二樓。原來二樓是雅間，里面盤著灶臺，放一口肚大嘴小的鑄鐵鍋，灶臺上鋪著玉石板，餐具都是上等的瓷器，桌椅都是紅棗木的，旁邊站著女招待。小鐵頭這回開眼了，都說狗肉上不了正席，在這兒吃狗肉比酒樓的正席還闊氣。

接下來小鐵頭更長見識了，三個人喝酒吃肉竟然花了八元小洋票，比平常館子多花三四倍的價錢。小鐵頭掏錢時覺著肉疼，可求人辦事兒哪有不花錢的？只好咬著牙賠笑臉。

過了個把月，縣府那邊無聲無息。小鐵頭等急了，找金算盤打聽事兒辦得咋樣了，金算盤說還得找黎大膽兒再吃一頓狗肉，加深感情，三個人又去了那家狗肉館。這回小鐵頭長了心眼，自個兒帶了酒，少點(diǎn)好幾樣菜，覺得花銷不會太多，可是一結(jié)賬，又花了十元小洋票。小鐵頭想發(fā)飆，又怕鬧出事來把找差事的事兒攪黃了，尋思來尋思去只好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乖乖掏錢。

黎大膽兒自詡能喝，從沒喝醉過，沒想到小鐵頭更能喝，把他喝得兩腿發(fā)軟、搖搖晃晃。金算盤扶他去了一間茶室，讓他醒醒酒，可是酒后喝茶醉得更深。

金算盤趁著酒勁兒埋怨道：“大哥，你咋一給人辦事兒就要吃狗肉呢？吃別的不一樣嗎？我老是陪著你吃狗肉，身上都有狗肉味兒了?！崩璐竽憙鹤硌坌殊斓鼗氐溃骸澳憬鹚惚P會記賬、能算計，那是吃飯的本事。你大哥我吃狗肉、辦事情，那是發(fā)財?shù)谋臼?。你上過洋學(xué)堂，其實不懂人情世故。告訴你也無妨，這狗肉館是我開的，不顯山不露水，錢不少掙。有些人喜歡出入酒樓戲院，一看就是有權(quán)有勢，狗肉館是販夫走卒之流解饞的地方，我領(lǐng)人來這兒，誰也不注意，照樣悶聲發(fā)大財?，F(xiàn)在是民國啦，不收斂點(diǎn)兒哪行，弄不好就得掉腦袋。”

金算盤豎起大拇指贊道：“大哥的見識就是高，這一招一般人真想不到?！苯鹚惚P讓茶室女招待上了果盤、松子、打瓜子，一邊給黎大膽兒剝松子仁一邊又問：“可是大哥，上狗肉館吃一頓痛快辦事兒就完了，為啥非得三回呢？”

黎大膽兒得意一笑，壓低聲音回答：“咱們給人辦事兒，圖的是錢財，可是上來就要高價，人家覺得不值，那就知難而退了。我先喝認(rèn)識酒，讓他拿一筆，就等于給他下了套，再讓他拿錢他能不拿嗎？就像小鐵頭這事兒，本來內(nèi)定讓他到保安隊當(dāng)隊長，可是沒開價，兩頓狗肉就讓他掏了十八元小洋票，還得再讓他請一頓，他還得掏，因為已經(jīng)花了十八元了，他要不掏錢事兒就辦不成，前兩回的錢就白花了，這和上來就讓他掏幾十元小洋票能一樣嗎？不過事不過三，把人逼急眼了整不好就得挨告、吃官司，這就是我辦事兒的規(guī)矩?！?/p>

金算盤再豎起大拇指，誠心誠意地說：“怪不得大哥這么多年掙錢順順當(dāng)當(dāng)，真是把人情看通透了，文火慢燉，適可而止。”

二

金算盤告訴小鐵頭，事情基本差不多了，還得再請一頓交心酒，你不和人家交心，人家咋會跟你實心實意呢？

小鐵頭只好再請，三人吃好喝足，女招待算算賬說一共花了十二元小洋票。小鐵頭這回變了臉，皺著眉頭向黎大膽兒和金算盤追問道：“你倆讓我請了三頓狗肉，先喝認(rèn)識酒，又喝感情酒，今天喝交心酒，我已經(jīng)花了三十元小洋票了，可到現(xiàn)在連湯知事的面兒都沒見著，我怎么覺著你倆是在騙我錢花呢。你倆不能走，得給我寫個保證，事兒一定給辦，要不你們走了我找誰去？”

見黎大膽兒不吱聲，金算盤悄聲勸道：“這小子是個武夫，啥事兒都能干出來，還是寫個保證書應(yīng)付一下吧。反正你姐夫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等這小子入職再把保證書要回來就沒事兒?！?/p>

小鐵頭從懷里掏出筆墨紙張，讓金算盤就著灶臺寫好了保證書，先簽了自己的名字，又把筆遞給黎大膽兒，等他簽了名，這才把筆墨和保證書揣進(jìn)懷里，抱拳拱手道：“等二位好消息，多有得罪，告辭。”

三天之后，金算盤來通知小鐵頭上任。十幾天后，黎大膽兒和金算盤來找小鐵頭要拿回保證書，小鐵頭掏出來交給金算盤，金算盤看一眼隨手扯碎，丟進(jìn)一旁的陰溝里。

又過了個把月，小鐵頭找黎大膽兒商量，說自己在奉天報館有朋友，可以少花點(diǎn)兒錢為縣府報道表彰新聞，問他愿不愿意花錢報道。黎大膽兒第二天給小鐵頭拿來一篇文章，讓他送到奉天報館，打點(diǎn)的錢等發(fā)表后再支付。沒幾天，《奉天日報》獨(dú)家報道，稱贊湯知事平時接待上官，只請喝一頓狗肉湯，同僚來往，也只請喝一頓狗肉湯，與鄉(xiāng)賢耆老聚餐也是請喝一頓狗肉湯，狗肉上了正席，是個從政清廉、愛民如子、律己嚴(yán)苛、珍惜公帑的好官。

三

上了報紙，果然引起了上官的注意。省府發(fā)函，招湯知事到奉天城里參會，要對他的清廉之舉予以表彰。

湯知事趕到奉天，住了兩宿，到了會期，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去會場路上又看了幾遍報紙，反復(fù)默念會上要講的肺腑之言，這才穩(wěn)步進(jìn)入會場，可是會場的情形卻讓他打了個寒噤。

會場的主席臺上跪著一個人，正是他的妻弟黎大膽兒，旁邊站著小鐵頭。大帥威風(fēng)凜凜坐在太師椅上，面沉似水，底下是黑壓壓的人群。

兩個年輕人把湯知事拉到主席臺上，大帥抱拳拱手對他說道：“湯知事是吧，你狗肉湯待客，不事鋪張，我得謝謝你。”順手往臺下一指，“今天請你來亮亮相，讓大伙認(rèn)識認(rèn)識?！睖纶s緊向臺下鞠躬。

大帥又指著黎大膽兒說道：“你這小舅子不咋地，打著你的名號勒索錢財，壞了你的名聲，你來審審吧?！?/p>

湯知事渾身冷汗，惡狠狠瞪了黎大膽兒一眼，說：“你背著我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本官決不輕饒，還不從實招來！”黎大膽兒不理湯知事，轉(zhuǎn)頭向大帥哭喊道：“大帥明鑒，小鐵頭誣告小民，空口無憑，沒有證據(jù)?！?/p>

不料，小鐵頭拿出一張紙條，舉著給黎大膽兒展示，冷笑道：“保證書是你簽的吧？這就是鐵證。”黎大膽兒咬牙切齒回應(yīng)道：“冤枉啊大帥，這是小鐵頭栽贓陷害。我沒寫過保證書！”

小鐵頭淡淡一笑，指著黎大膽兒鼻子說：“你以為保證書扯碎了就沒證據(jù)了，上次拿給你們看的那個是假的！你看看這是什么？”說完從懷里掏出保證書，抖開來給黎大膽兒看。這下，黎大膽兒徹底怕了，癱軟在地上起不來。

小鐵頭一招手，金算盤帶著一幫人抬著五六個箱子進(jìn)來了。金算盤先向大帥敬禮，然后向臺下深鞠一躬，說道：“湯知事任我為地方公款處主任，信任有加。可是我苦讀圣賢之書，豈能不顧禮義廉恥。我干的雖是肥差，卻不愿同流合污。小鐵頭酒后無德，想改錯立功，重回大帥府，所以我倆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戲?，F(xiàn)在已經(jīng)查清楚了，湯知事背后弄權(quán)，他小舅子黎大膽兒公開索賄，狗肉上正席就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我?guī)嗽谒麄z家里搜出了大筆的金銀財寶，鐵證如山，該當(dāng)嚴(yán)懲。希望大家引以為戒，趕緊收手，老老實實為百姓做事才行?！?/p>

聽到這里，湯知事突然跪倒在大帥跟前，連連磕頭，哭喊道：“大帥，我沒和小舅子沆瀣一氣，我的錢財都是祖輩傳下來的！冤枉啊，懇請大帥明察！”

小鐵頭舉手示意，說：“大帥，湯知事和他小舅子不一樣，報紙上的文章是我推薦的，湯知事的確是個好官?！?/p>

大帥點(diǎn)點(diǎn)頭，“既然這樣，那就把他小舅子斃嘍，湯知事沒管好家里人，官降一級?！毙¤F頭立刻來了精神，指著黎大膽兒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個仗勢欺人的東西拉下去，槍斃！”

黎大膽兒眼看性命不保，金算盤擺手示意等等，彎下腰低聲勸說道：“大哥，你姐夫丟卒保車，看不出來嗎？你罪不至死，眼下保命要緊，替你姐夫掉腦袋值嗎？”

話音剛落，黎大膽兒眼睛一亮，高喊道：“求大帥饒我不死，我全交代！我姐夫說千里做官只為財，讓我出面向求他辦事的人伸手，弄到錢七三分成，出了事兒我替他擔(dān)著。怎么開狗肉館，怎么分三次要錢，都是他教我的。我臥室夾層有個賬本，記得清清楚楚。”

話音未落，小鐵頭和金算盤擊掌相慶。

大帥掃視一番臺下的人，冷冷一笑，說道：“你們學(xué)學(xué)小鐵頭，知錯就改，忠心耿耿。你們學(xué)學(xué)金算盤，身居要職，不忘節(jié)操。今兒這場戲就是要告訴你們，人在做、天在看，別從老百姓身上揩油。你逃得過老子的眼睛，逃不過天地良心?！?/p>

接著，大帥對湯知事申斥道：“老子讓你當(dāng)知事，是讓你當(dāng)父母官，干點(diǎn)人事兒。你竟敢要錢不要臉，拿狗命換贓錢，殺了你真是太便宜你了。老子想好了，就罰你喝九九八十一天狗肉湯，不加鹽、沒佐料，讓你這輩子記住真正的狗肉湯是啥滋味兒。喝足了狗肉湯，老子再收拾你?！?/p>

八十一天后，湯知事被放了出來。十幾條流浪狗跑過來圍著他，在他身邊又拱又貼，把他當(dāng)同類。

原來，如今的湯知事遍身都是狗味兒，他自覺沒臉見人，躲到僻靜地方，用褲腰帶吊在樹杈上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