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為貴,景以奇為絕。想不到一個平常的日子,我在包頭市遇到了一個極不平常的奇絕之景。
包頭因為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建成包鋼而號稱鋼城,一個300萬人口的重工業(yè)城市,居然在市中心留有一塊10680畝的原始草原。啊,請注意,是城中間的一塊草原。我估計這在全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就是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唯一的奇觀。凡物之反差都可能產(chǎn)生奇幻之美。當年我聽說德國柏林的城中有一大片森林,不敢相信。當飛機落地,乘車進入市區(qū)后,真的在森林中穿行。有一個汽車牌子就叫“城市獵人”。這是冰冷的水泥與綠色生命的反差。貴州是典型的石灰?guī)r喀斯特地貌,存不住半點雨水,被稱為“石漠化”。但是,當?shù)厝苏f在普定縣有一個萬畝大草原,我不敢相信。當我驅(qū)車從縣城出發(fā)繞過一座座灰色的寸草不生的喀斯特小山,直到盤上海拔1600米的猴場鄉(xiāng)時,我驚呆了。眼前出現(xiàn)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深齊腰,綠浪翻滾。他們驕傲地稱為“云中草原”。這是死亡之灰石與生命之綠草的反差。如果不是偶然的相遇,到哪里去尋找這種巨大的驚奇之美呢?
凡奇跡的形成總有偶然因素。貴州的喀斯特草原是大自然的偶然,那里山高人稀,沒有人為的破壞。長年累月,大風吹塵為土,飛鳥落籽生草,漸成草原。而包頭的城中草原則是人為的偶然。新中國成立之初,請?zhí)K聯(lián)專家為我們設(shè)計這座城市,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三個城區(qū)遙相呼應(yīng)卻互不相連,中間空出了一片茫茫的荒原,工作生活很不方便。但后來隨著人口的增加,環(huán)境的惡化,這些荒地倒成了一副舒緩城市發(fā)展困境的清涼劑。感謝歷任的地方官員們心有定力,思有遠見,沒有見財起意,去賣地求富;也沒有好大喜功,去貪闊求洋。而是抓住當年“老大哥”偶然留下的這個尾巴,順應(yīng)時勢巧發(fā)展,鍥而不舍地做文章。俗話說“天上掉下烙餅”,若非天意,怎么會有這一萬畝肥嫩的草地掉在這一堆鋼鐵廠、水泥樓和嘈雜的人群中間呢?他們以一種宗教式的虔誠,敬畏這個上天的賜予;以對社會和自然規(guī)律的尊重,看懂了這塊草原的價值,冷靜地維護著她的尊嚴。其間有各種沖擊和誘惑,有1958年大躍進的頭腦發(fā)熱,有“文革”之亂,有前幾年的開發(fā)熱、賣地潮。但任憑東西南北風,這些西北漢子張開身上的老羊皮襖把這一片軟軟的草原摟在懷里。這是一塊“和氏璧”啊,既不敢切割,更不能輕拋,耐心等待,總會有一天大放異彩。這是一場馬拉松式的保衛(wèi)戰(zhàn)。暗中角力,目標不變,一步一步連續(xù)奮斗了40年。1985年、1994年市政府兩次通過決議保留綠地,到2014年更是上升到地方人大立法,正式提出“城中草原”這個新概念,并通過保護條例。
恩格斯曾公開警告人類:“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幾十年來我們干的這種進攻自然,又反被自然報復的傻事不知有多少。而今天我從另一個角度,在包頭看到了恩格斯所預言的典型:當我們恭敬地向自然做出讓步時,大自然就慷慨地回贈了我們一萬畝草原!在寸土寸金的市區(qū),在機聲隆隆的鋼城,這是一塊無價之寶啊。
站在觀景臺上,我遙望這萬畝草原,正一汪綠海,風過草面,層層起浪;雜花生樹,水流潺潺。而綠海之岸則是鱗次櫛比的樓房。住戶推開窗戶或登上陽臺就可以看到茫茫的草原,這是在呼倫貝爾,在錫林郭勒,或者新疆的天山牧場才能看到的宏大場景啊。陳毅曾說“愿做桂林人,不愿做神仙”,今我借其言:“愿做包頭人,不愿做神仙!”如今每逢節(jié)假日人頭攢動,都不知道該去何處安放這顆煩躁的心。現(xiàn)在我要大聲地告訴朋友們,來這里吧,這里有一塊凈土,有一片城中草原,一塊離城市、離鐵路干線最近的詩意的遠方。
但愛之愈深,求之愈嚴?,F(xiàn)在的人們已不是50年前的人們,現(xiàn)在的草原也不是50年前的那個草原。旅游、觀賞、休閑、放飛心情的意義早已大過放馬、牧羊。這塊“卞和之玉”還有待細細地加工雕琢。草種尚需改良,要有齊腰之深,風吹草低見牛羊;水系尚待完善,要濕地見水,旱地見干;要引來幾匹“汗血寶馬”,“鬃紅風吹火,蹄輕翻細塵”;要有羊群,引進澳洲良種,像草地滾過雪白的毛團;還要有野生動物:草原兔、草原狐、梅花鹿等。要有白色的蒙古包、淡淡的炊煙和反復播放的牧歌、蒙古長調(diào)。要有半個世紀前的美景,“晨風吹動著草浪,羊兒低吻著草香”。這么說著我自己倒先醉了,那時我正在這一帶工作,初入社會,生活雖苦,卻是一個活在美麗風光中的神仙。當然還要現(xiàn)代一些、人性化一些。草原上還可以星星點點,布置幾座穹廬式的不許動明火的酒吧、奶茶座、多功能廳。要修上木棧道,不得直接踐踏草場。為保護環(huán)境量,要限制人流量。我們不是常羨慕人家維也納的森林音樂會嗎?請外國人來和我們一起開草原音樂會,讓蒙古長調(diào)帶著草香飄上夜空,飛到天外。如逢節(jié)日之夜,環(huán)草海之岸的城市陽臺上都亮起蠟燭,萬人合唱一首《天邊》,那該是怎樣的浪漫?我在羊城廣州的越秀公園里造訪過《花城》雜志社竹影搖曳的茶室,居然有外國領(lǐng)事館去預約,舉辦洽談會、生日宴??梢娋半m天成,事在人為。包頭向稱“鹿城”,詩經(jīng)上的“呦呦鹿鳴”說的就是這里。我向主人自告奮勇南北牽線,到時南有羊城,北有鹿城,南北呼應(yīng),其樂融融。主人答:誠美好之有愿景,留得草原在,不怕事不成!
那天,主客在城中草原邊徘徊留戀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月出于鋼城之上。夜色中草海成了一座美麗的港灣,早已分不清是天上還是地上,是星光還是燈光。我突然想起那首經(jīng)典老歌《草原夜色美》,更何況這又是一個身處城中,百萬人懷抱中的夜色草原?我依依不舍地離開她,如曹植之告別洛神,“背下陵高,足往神留”。
回到住地仍不能釋懷,又在燈下涂了一首小詩:
從來城市滿為患,車馬往來鬧聲喧。
忽有草原城中降,綠浪涌過人心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