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始,我開始上礦山,天南海北,漠野長風(fēng),像一只鳥,蹤影無定。有時,我一年和母親見一兩次面,有時終年漂泊,一年也見不著一次,甚至有時忘了她的樣子,但一直記得她說的張瞎子說的話。
一轉(zhuǎn)眼,我40歲了。
40歲那年,我在薩爾托海,百里無人煙,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薩克族人,有時放丟了牲口,騎著馬或摩托車呼嘯而來,或呼嘯而過。
這里是一座金礦,規(guī)模不大也不小,有3口豎井,百十號工人。我是這百十號人里的一員,像一只土撥鼠,每天地上地下來回躥。
母親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條路上。我經(jīng)常換手機號碼,她也許記得我的號碼,但沒什么用,這里不通信號。母親的床頭是一片白石灰墻,上面用鉛筆記滿了兒子們的電話號碼,哪一個打不通了、作廢了,就打一個叉,然后把新號碼再添上去。這些號碼組成了一幅動態(tài)地圖,她像將軍俯瞰作戰(zhàn)沙盤,因此懂得了山川萬里、風(fēng)物人煙,仿佛她一個人到了4個兒子到過的所有地方。
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對她講過,當(dāng)然也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母親的地圖雖詳細,但也不可能顯現(xiàn)這樣的情節(jié)。
這一年,我得了病——頸椎病。最顯著的癥狀是雙手無力,后來發(fā)展到雙腿也沒了力氣,如果跑得快點兒,會自己摔倒。我后來知道是椎管變細,神經(jīng)受壓。
我的工作搭檔是一個老頭,別人叫他老黃。那時他已經(jīng)60歲了,但模樣比60歲還要老,掉光了牙齒,禿頭上圍一圈白發(fā),又高又瘦。他年輕時在國營礦上干過爆破。他不是退休了,是下崗了,因為老了。
那一天,我清晰地記得是9月初的一天。戈壁灘上的駱駝草已經(jīng)干枯,一叢一叢的。風(fēng)吹草動,仿佛蹲著一些人在那里抽煙,那煙就是一股股風(fēng)吹起來的黃塵。
我和老黃穿成了稻草人,因為井下更冷,風(fēng)鉆吐出的氣流能吹透人的骨頭。這一天,我們打了80個孔,就是80個炮。進出的通道是一口豎井,原來用作通風(fēng)的天井,八九十度,僅容一人轉(zhuǎn)身。豎井里一條大繩,十架鐵梯子。打完了炮孔,裝好了炸藥,我說:“黃師傅,你先上,我點炮?!蹦菚r用的還是需要人工點燃的導(dǎo)火索。每次都是老黃先撤,我點炮,畢竟我年輕一些。
點完了80個導(dǎo)火索頭,我跑到采區(qū)盡頭,抓住繩頭往上攀,可任我用盡了所有力氣往上爬,怎么也夠不著梯子。腳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導(dǎo)火索冒著白煙,它們一部分就在我的腳下,整個采場仿佛云海,我知道它們中的一部分馬上要炸響了。
這時候,我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斷的釬桿,它插在亂石堆里,同時,我也看見繩頭下的巖壁上有一個鉆孔,那是爆破不徹底留下的殘物。我快速抓起釬桿,插進殘孔,爬了上來。剛到天井口,炮在下面接二連三炸開來。
我對母親講過無數(shù)礦山故事,我的語氣、神采帶她到過重重山迢迢路,但這一截路程只屬于我一個人。
45歲,我因為一場頸椎手術(shù),離開了礦山,開始另一種同樣沒有盡頭的生活。
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認為的好兆頭,在沒有兌現(xiàn)成事實之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訴別人,不敢泄露半點兒秘密。比如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大火燒身,按周公解夢,將有喜事發(fā)生,幾天里,都被這個夢煎熬著,又總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著,生怕別人知道了,喜事就化為烏有了。比如接到編輯的電話,告訴某組詩擬于某期刊發(fā),在文字見刊之前,我從不敢把喜悅分享于人。一個在命運中失敗太久的人,任何一個細小的失望都會成為壓上命運的又一根稻草。
母親是2013年春天查出患有食管癌的,醫(yī)生說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峽縣人民醫(yī)院,經(jīng)過兩次化療,母親的身體不堪其苦,實在進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養(yǎng)了。如今,已是7個春秋過去,她依舊安然地活著,不但生活自理,還能下田里種些蔬菜瓜果,去坡邊攬柴扒草。其間她還就著昏沉的燈泡給我們兄弟納了一沓裝飾著紅花綠草的鞋墊。這樣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讓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門來。
山外的世界早已是窮盡人間詞語都無力形容了,而母親的一生是與這些世界無緣的,她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是河南西峽縣城。那是2013年4月,她接受命運生死抉擇的唯一一次遠行。
西峽縣城不大,比起任何一個中國城市,都不算什么,但與峽河這彈丸之地相比,已是非凡世界。那一天,母親在醫(yī)院做了初檢,等待結(jié)果辦理住院。我和弟弟帶她逛西峽街市,當(dāng)時她已極度虛弱,走半條街,就要找個臺階坐下歇一會兒。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病,滿眼都是驚喜,用家鄉(xiāng)話不停地問這問那。對于她60余年的生命來說,這滿眼的一切是那樣新鮮。
當(dāng)行到灌河邊,滔滔大河在縣城邊上因地勢平坦顯得無限平靜、溫順。初夏的下午,人聲嘈雜,草木茂盛。雖說家鄉(xiāng)也有河水,也年年有幾次滿河的旺水季,但比起這條汪洋大河,實在乏味得可憐。那一刻,母親顯示出孩童的欣喜,也許在她的心里,也曾有各式各樣的夢,也曾被這些夢引誘著抵達過高山大海、馬車奔跑的天邊,因生活和命運的囿于一隅,只能漸漸泯滅了。那一刻,我看見一條大水推開了向她四合的暮色,河岸的白玉蘭,帶她回到少女時代的山坡,那里蟬聲如同鞭子,驅(qū)趕著季節(jié)跑向另一座山頭……
那一刻,我有欣慰,也有滿心的慚愧。
外面漂泊的十幾年里,每一次回來,和母親嘮家常時,她都要問一問我到過的地方怎么樣,有啥樣的山,啥樣的水,啥樣的人,啥樣的衣飾穿戴。我用手機傳回的照片,她一直保留在短消息里,以至占用空間太大,老舊的手機總是卡死。一直以來對她的這些問詢、這些舉止,都不以為意,以為她只是關(guān)切我在外面的生活。現(xiàn)在想起來,她這是借我的眼睛、腿腳和口舌,在完成一次次遠游。
如今,母親已經(jīng)70歲了,一輩子的煙熏火燎、風(fēng)摧霜打,讓她的眼睛視物時已極度模糊。慢慢地,人世間的桃紅柳綠、紛紛擾擾,她將再也看不到了。即使我有力帶她出去走走,她身體的一切也已無能為力。
所謂母子一場,不過是她為你打開生命和前程,你揭開她身后沉默的黃土。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微塵》一書)(責(zé)任編輯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