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中國研究存在于那些從事中國研究的人的心目中,如果它們存在的話,如果它們有可能存活的話,而我通常不參加這些會議的原因之一,是我從來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是空有關(guān)心還是你們真是學者。在我看來,當我今天來到這里時,很多人都非常關(guān)心,然而或許你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不應該成為學者。你們應該是活動家、革命家、政治家。要有所作為,應該去到那些地方,而我真的很想問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能告訴我你想做什么嗎?你是想當學者還是只空有關(guān)心?
這一番話自吉德煒(David N. Keightley)的口中說出,在聽眾間引起了一陣騷動。我第一次聽說此事,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葉文心教授的歷史課上。近來,承蒙藍澤意(Fabio Lanza)先生出示相關(guān)的文字記錄,對此事的來龍去脈方始稍微明了。
事情發(fā)生的具體場景是一九七0年在舊金山舉辦的亞洲研究協(xié)會(As sociat ion for Asian Studies)年會中一場題為“中國研究何處去?”的小組討論。在問答環(huán)節(jié)中,一位參與者不經(jīng)意提到了甲骨刻辭,以略帶不屑的口吻判定它不合時宜、一無是處。這個意見對于將商史研究作為畢生志業(yè)的吉德煒而言,自然刺耳至極,于是引發(fā)出他上引的一席話。在吉德煒發(fā)言中反復出現(xiàn)的“關(guān)心”“學者”,直將矛頭指向主辦這場小組討論的一群年青學者:他們基于反對越戰(zhàn)、反對美國其他對亞政策,組成了所謂“關(guān)心亞洲學者委員會”(The 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在當年美國學界曾掀起一場反映世代交替、引發(fā)左右對峙的政治風波。時隔多年,吉德煒在二00一年受訪的口述史中,坦承當時的發(fā)言“有失風度”,并且如此詳述:
……我當時的意思是,有些人非常想要影響公眾輿論。顯然,他們必須登上全國媒體;他們必須登上《周六晚郵報》;他們必須得上電視;他們必須去到影響能被感受到的地方。他們其實做得不太好,但就我能看到的,他們也沒有進行任何學術(shù)研究。只有政治上的惱怒、抱怨和挑戰(zhàn)。我認為我的評論是出于友好的目的,但它并不是以非常友好的方式表達的。
吉德煒對“關(guān)心亞洲學者委員會”提出批評,并不意味著他反對這個組織的基本立場,或者他支持越戰(zhàn)以及美國在亞洲的各種政策,更多是出自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他的優(yōu)先順序十分清楚:你首先應該是一名學者,其次才表達政治上的關(guān)心。他在如下的討論中顯示,他主張與各個重大機構(gòu)合作,或者說在體制內(nèi)進行改革:
抗議集會、給編輯寫信、出去與校友團體談話、校園罷工——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耗費精力,并且再次讓我相信,美國選民了解一些中國歷史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的意思是,因為中國被“妖魔化”,因為一般認為我們將在中國手上輸?shù)粼侥?。任何了解一些中國與越南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是極不可能的?!抑幌M聿榈隆つ峥怂珊图s翰·肯尼迪能夠了解中國歷史。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情況會改變。
在吉德煒看來,既然中國是亞洲的最大強國,它的歷史,甚至起源,對美國最高領(lǐng)導人而言都是應備的知識。
今天重看這段往事,或許很多讀者對吉德煒的名字已不甚熟悉。他生于一九三二年,過去任教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史學系,是《古代中國》 (Early China)學刊的創(chuàng)辦人、麥克阿瑟學人(MacAr thur Fel low),長期以來在北美與張光直先生齊名。作為一名歷史學家,吉德煒在二0一七年去世前留下了大量的學術(shù)著作,觸及的議題包括商史、甲骨學,乃至古代中國文明的物質(zhì)文化與許多其他層面。這些著作的共同點是論述清晰、準確,對重要問題毫不畏縮。作為他的學生之一(我有幸在本科期間上過吉教授的兩門課,之后也得到他的許多幫助,雖然我可能沒有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我認為秉持同樣的精神對吉德煒的學術(shù)做出評論,是延續(xù)他學術(shù)遺產(chǎn)的最佳方式。
首先,面對越戰(zhàn)如此迫切的政治議題,吉德煒始終堅持自己是一名學者。相對于他的同儕,他對中國歷史的鉆研更為深入,這一點我認為十分值得肯定。事實上,他與當時大多數(shù)的“中國通”,包括其中最富理想的那幾位,都有相當程度的不同。重讀他與“關(guān)心亞洲學者委員會”的爭議,我們可以得到如此判斷:委員會的成員認為他們和毛澤東時期的紅衛(wèi)兵站在同一陣線,屬于同一個具有真正國際意義的革命先鋒運動。相對于此,吉德煒沒有放棄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接觸越南、中國,乃至亞洲,對此他毫不掩飾。沒錯,他是一名學者,不是活動家、革命家、政治家,但是他的學術(shù)研究也并非全無目的,自有其雄心壯志。隨著時間的過去,他的態(tài)度似乎稍有軟化,然而基本立場不變。簡言之,美國漢學界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認識,對現(xiàn)實政治會有直接的影響。而這個認識,如果美國政治精英也能夠跟上步伐的話,可以在中美發(fā)生沖突時,帶來戰(zhàn)略幫助。
在吉德煒留下的多種專書、論文及書評中,我要特別提到他在八十年代末開始著手的一個研究課題,其成果分別發(fā)表在以下幾篇論文,皆見他二0一四年出版的論文集《枯骨復生:早期中國研究選集》(These Bones Shall Rise Again: Selected Writings on Early China ):
一、《反思早期中國文化之成因》(Ear ly Civi l i zat ion in China:Reflections on How It Became Chinese ),中文翻譯見羅溥洛(Paul S. Ropp)編:《美國學者論中國文化》(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二、《干凈的雙手和閃亮的頭盔:早期中國和希臘文化中的英雄行為》(Clean Hands and Shining Helmets: Heroic Action in Early Chinese andGreek Culture );
三、《文化語境中的認識論:早期中國和早期希臘的偽裝與欺騙》(Epistemology in Cultural Context: Disguise and Deception in Early Chinaand Early Greece )。
在這一系列的論文中,吉德煒以古代中國與古希臘的文化遺產(chǎn)進行比較,對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問題做出了許多本質(zhì)性的論斷。立足自己所熟悉的文化,再延伸視野至有待探索的另一個文化,吉德煒如此說明他的比較方法:
最后……我要指出的是,文化比較的本質(zhì),包括從熟悉的文化轉(zhuǎn)向文化比較,導致了一種似乎對“目標”文化持有批評態(tài)度的言論,“目標”文化被描述為在某些特質(zhì)上存在缺陷。但這些特質(zhì)原本是應該存在的嗎?所謂希臘“毀滅的欲望”有吸引力嗎?諸神偽裝成天鵝來強奸受害者又如何?兒子推翻父親又如何?我們所認為的任何文化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是密不可分的。所有偉大的文明都有其代價和好處。如果從中國的角度重寫本章,強調(diào)并試圖解釋所有早期希臘文化所缺乏的特征——這應該很有幫助,甚至對于全面文化理解來說是必要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肯定包括許多中國思想家所強調(diào)的利他主義、仁義、社會和諧,以及對人際關(guān)系而并非抽象原則的關(guān)注。
這段話以基本相同的形式同時出現(xiàn)在吉德煒《反思文化》和《干凈的雙手》兩篇論文中,而在前者則與另一句話互相呼應:比較的目的是為了“解釋”,而并非“審判”。他如此說明:“我強調(diào)這一點,因為有時候我會說古代中國‘缺乏’某些見于美索不達米亞和希臘等‘試金石文化’的特質(zhì)。但是這種負面用語是為了對比,不是為了貶損?!焙茱@然,他對他所面臨的挑戰(zhàn)毫不諱言,而這也是步出自己專業(yè),嘗試宏觀敘述時,任何人都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如此“吾往矣”的冒險前進,我認為也是相當值得贊許的。吉德煒提到他的論文可以從一個全新不同的視角重寫一遍,哪怕這只是一種表態(tài)而不具備實際內(nèi)容,也顯示出他對不同觀點的包容、開放。
對我來說,這些論述的關(guān)鍵不在于它們是否正確——關(guān)于宙斯與勒達的故事是否另有別解,對人際關(guān)系而非抽象原則的關(guān)注是否的確是中國文化特質(zhì),等等——而在于如此二分的形式:古希臘相對古代中國,所謂“試金石文化”相對“目標”文化,好相對壞,好處相對代價,我們相對他們。這樣的做法和他看待中美關(guān)系的立場,在本質(zhì)上有何不同?這里我的批評不是我們是否選邊,或是否正確選邊。我的問題是除了選邊之外,我們還可以做些什么?我們是否能夠提升自己超越這些二分、黨派性的思維,進而尋找一些更廣泛的道理、價值?對于那些我們所繼承的范疇,我們是否提出質(zhì)疑,并且進一步思考其性質(zhì)、預設(shè),乃至歷史背景?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相當嚴肅的問題,不應以一些引號或免責聲明就輕易交代過去。
舉例而言,在上述幾篇文章中,吉德煒以見于《左傳》等書的歷史敘事與荷馬史詩進行比較,指出它們反映的是截然有別的認識論。與此同時,他也提到在《左傳》這樣的傳世文獻背后,可能曾經(jīng)存有某些篇幅較長的歷史敘事,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或許都和荷馬史詩更為接近。此處吉德煒引述的是姜士彬(David Johnson)有關(guān)伍子胥故事的研究,但沒有進一步申論。一個可能的原因是這些篇幅更長的歷史敘事基本上沒有保存下來,它們對后世的影響不能與《左傳》等經(jīng)典相比,至少不能在同一層次。然而吉德煒的討論也因此顯得比較淺薄,基本上只是按照兩個文明流傳至今的一些表面特征,重復大家所熟悉的那些陳腔濫調(diào):蘋果與橙子的確大不相同。至于更細致入微的問題,比如這些可能曾經(jīng)存在的長篇敘事,為何最終竟然沒有流傳下來,它們的一些蛛絲馬跡,是否可能在傳世文獻中尋獲,相對時代較晚,甚至屬于不同文類的其他著作,它們可否提供參照對象等等問題,對此吉德煒全無涉及。
遵循這條思路,我也質(zhì)疑吉德煒比較古希臘與古代中國所使用的“負面用語”,亦即中國缺乏這些那些特質(zhì)的表述。當然,用語就是用語,不一定有更深的意涵,然而如果我們聯(lián)系吉德煒口述史的一些論述,比如中國是一個有待挖掘的“金礦”(gold minei1AHy1uLis9NAkwymssqag==),一個有待探索的“邊疆”(frontier),他的隱含意思在我看來完全表露無遺:中國或中國的材料本身是不足的,有待歷史學家的目的強加其上,或許就如同第三世界的原料只是第三世界的原料,唯有在布魯塞爾、巴黎、日內(nèi)瓦等地加工改造后,方能搖身一變成為真正的高級品牌商品。這一點呼應吉德煒有關(guān)當代國際關(guān)系的討論:中國或中國的材料正是因為其本身的不足,需要和美國國家利益或其他更重要的關(guān)注結(jié)合在一起,方始產(chǎn)生意義。
回顧吉德煒畢生的學術(shù)著作,有一點十分耐人尋味。一方面,他對甲骨刻辭極為注重,屢次強調(diào)這是研究商史的基礎(chǔ),再沒有任何資料比它更為可靠、純粹。這是貫徹在他的《商代史料:中國青銅時代的甲骨刻辭》(Sources of Shang History: The Oracle-bone Inscriptions of Bronze Age China )及許多著作中的觀點,毋庸贅述,我相信大多數(shù)的甲骨學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相對于此,吉德煒也撰有比較古代中國與古希臘的一組論文,如同上述。在后者中,他引以為據(jù)的材料包括傳世文獻的歷史敘事,美術(shù)與物質(zhì)文化的證據(jù),甚至諸子百家的哲學著作。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商代甲骨在后一類著作中幾乎不見蹤影。這里一部分原因當然是這些著作本身的性質(zhì):比較古代中國與古希臘的一組文章面向較為廣泛的讀者群體,連帶作者所使用的材料也更為多樣。然而,對于比較文明如此攸關(guān)宏旨的因緣大事,很難想象為何吉德煒對他向來重視的甲骨沒有多加著墨。這樣的落差需要解釋。
就其本身的性質(zhì)而言,甲骨刻辭是商代的“斷爛朝報”,雖然吉光片羽十分可貴,但信息量比較有限,無法支撐一個時代的完整敘述。然而它正是吉德煒在他的第一類著作中所極力推崇的。相形之下,諸如歷史敘事、諸子著作等傳世文獻在內(nèi)容上更為豐富,也是吉德煒在他的第二類著作中所依據(jù)的素材。然而在后者的討論中,因為吉德煒的論述相對粗糙,這些素材與它們所描繪的景象顯得異常匱乏。兩類著作的共同點在于論者即吉德煒本人所扮演的角色。當材料本身有所不足,他將自己置入其中,為之賦予目的,點石成金。當材料相對豐富、多樣,他又可以通過討論,抹殺其固有的價值,以致最后出現(xiàn)的景象充滿各種不足,再由他本人出面宣判。于是我們回到他的口述史的淘金者、馳馬邊疆的牛仔,或者在會議上大聲疾呼的公共知識分子。他們始終是同一個人。
吉德煒生活的時代與我們不同,他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目的,在今天看來,已不易令人產(chǎn)生共鳴。我在他的著作中觀察到一種關(guān)于“不足”的假設(shè),然而同樣的故事,難道不是通過不同面貌在不斷重復嗎?對吉德煒而言,這些不足屬于中國,與他更熟悉的文化形成對比。對他而言,這些不足應以更具宏旨的關(guān)注填補,比如美國國家利益。相較于他,一個中國讀者不會對美國和古希臘文化如此認同,然而他也不免有自己追求的目的:或許是統(tǒng)計學或量化的研究方法、文學與文化理論、大數(shù)據(jù)、環(huán)境史、全球史,甚至考古學或物質(zhì)文化所可能承諾的絕對性。這些議題因時而異,潮來潮去,然而它們所試圖填補的,不正是和吉德煒相同的“不足”嗎?它們背后的共同點是一種投機的心理:我們一方面力圖將材料置入一個脈絡(luò)、語境,或者具有某種重要意義的論述框架,一方面也否定材料的價值,否定它本身所具有的豐富、復雜、多樣、完整。我們強調(diào)材料的某一個面向,卻輕視另一個。我們?yōu)榱俗约旱呐d趣、利益,將材料塑造成某個樣貌。我們的差異,歸根到底只有一個:各為其主。對吉德煒而言,他期盼的是肯尼迪、尼克松等美國領(lǐng)導精英的垂青。而我們呢?
提出這些問題,是重讀吉德煒著作對我的意義。一個學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汲汲一生的心血著作,最終卻遭到世人忽略。我希望以上的討論可以引發(fā)更多人對他的關(guān)注。身為老師,吉德煒對學生一向直率而寬厚,不假顏色,但始終保持紳士風度。我的意見可能引發(fā)他的不快,然而吉德煒教授有知,當不至罪我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