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68年，他們用一生“雕刻時光”

2014年年初，在央視新聞的一檔欄目中，一對坐在輪椅上的老夫婦緩緩進入中國考古博物館，他們的目光拂過每一件文物，他們的一生與考古技術相伴。

仇士華與蔡蓮珍是從事碳-14測量的科學家，他們攜手開創(chuàng)了中國碳-14測年技術，破解了3000多年前“武王伐紂”等歷史學和考古學中的年代之謎，被稱為“雕刻中國考古時間之軸的人”。

不管是共赴科研事業(yè)，還是日常生活，他們都是攜手并肩的同行人，是一對令人敬佩的伉儷。

最簡單的婚姻智慧

北京被輕柔的陽光包裹，一間不足80平方米的老房子，是仇士華夫婦生活了30多年的家。銀發(fā)飄逸的蔡蓮珍伏案坐在窗前，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整理著一本厚厚的手寫冊子；老伴仇士華則不時站到屋門口，探進半個身子，輕聲說：“累了就歇會兒?！?/p>

蔡蓮珍并不抬頭，只顧低著頭“嗯”一句作為回應。書桌中央端放的紙張上，工整的字跡都出自她經(jīng)年的記錄。這些文字包羅了夫妻倆研究碳-14的全部工作細節(jié)，中間還夾雜著細碎的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是一本嚴謹科學與煙火氣交織的日記。

比如其中有一頁日記這樣寫道：“1996年開始做夏商周斷代工程了，我把勘測部分該輸入的都完工了，還有一些要看數(shù)據(jù)卡片，看看《史記》……下午去大橋菜市場，來回都坐了104路公交車，但提菜仍覺得很累，以后連菜也買不了了。半個月以來腿感覺十分無力。”

在外人看來，蔡蓮珍聰明、能干，每天像踩著“風火輪”，仇士華卻心疼老伴“脆弱”的另一面——因為常年操勞，身體透支，蔡蓮珍從50歲開始就伴有腦供血不足的毛病，工作一會兒經(jīng)常需要躺著休息一會兒。擔心老伴的身體，所以仇士華就像一個定時鬧鐘，時常幫她按下“暫停鍵”，提醒她稍作休息。

蔡蓮珍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幾年前，仇士華提出可以把兩人畢生研究碳-14測年技術的過程和細節(jié)整理成冊，便于后人用作資料佐證，得到蔡蓮珍的贊同。在做學問上，兩人的嚴謹態(tài)度向來是默契一致的。從2021年開始，歷時兩年半的時間，蔡蓮珍整理了從1987年到2015年現(xiàn)有的科研記錄日記，共16本。

日記一頁又一頁，是仇士華與蔡蓮珍的生活縮影，甚至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這樣度過的——看書做研究，準備年夜飯，吃完飯再去看書做研究。對比大多數(shù)人上班與下班的分界線，仇士華夫婦的生活、工作則是“不分家”的。這既是兩位老科學家一生奉獻科學、躬身探索的背影，也是風雨同舟、一路伉儷情深的見證。

一陣微風吹進房間，掀起日記泛黃的紙張，露出一頁淺淺的筆跡：“1987年3月28日，女兒問我，人家回到家里，都有娛樂活動，比如打牌之類，為什么你和爸爸忙得既不能看小說、出去游玩，又沒有在家玩兒的時間，整天趴在桌子上又寫又看。我倆的回答異口同聲，科學研究日新月異，年年月月都不一樣，人生這點兒時間哪里夠用？還有什么時間、心思去玩兒牌之類?！?/p>

細數(shù)這些瑣碎往事，轉(zhuǎn)瞬已是鉆石婚68年。如今仇士華92歲，蔡蓮珍95歲，兩人腿腳不便很少出門，家里便請了小時工來幫忙買菜做飯。夫妻倆平日也不閑著，經(jīng)常還要進行學術討論或者觀點辯論賽，小時工經(jīng)常被兩個吵嘴的“老頑童”逗笑：“你倆真逗，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也能爭起來。”

夫妻倆的學術辯論賽最后以誰的理論過硬誰獲勝，但是很多情況下也沒有絕對的勝負，求同存異不失為一種智慧的結果。蔡蓮珍總結說：“夫妻相處幾十年，不吵架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們從來不記‘仇’，第二天兩人就又像沒事人一樣和好了。”

正如仇士華夫婦的相處模式，生活中并沒有過多陽春白雪的浪漫，很多時候只有相愛的雙方不斷進行互補，取長補短，如拼圖一般，才能拼出一段圓滿的婚姻。

如今在這所老房子里，仇士華夫婦相濡以沫地過著平淡日子，房間里還保留著40年前的拉燈繩，對于這件“老古董”，蔡蓮珍并不打算換掉，她和老伴的意見都是“能用就行”。每天忙于整理日記的蔡蓮珍累并快樂著，“人簡單了，收獲的幸福就更多?！?/p>

陽光灑進逼仄的房間，在書桌上留下不規(guī)則的影痕，仇士華夫婦坐在窗前的剪影宛如一幅凝重的油畫，詮釋著歲月的沉淀。

水與火如何相容

說起仇士華與蔡蓮珍的緣分，還要從一段美好的校園愛情談起。

1951年，來自江蘇如皋的小伙仇士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浙江大學物理系。1952年，國家進行院系調(diào)整，浙江大學物理系被復旦大學合并。因此，畢業(yè)時他便成為復旦大學的高才生。

在校期間，這位少年學霸身材修長，如同青翠的松樹一般挺拔，順理成章地成為學校各項社團活動的活躍分子，而班里唯一一名女生——來自江蘇蘇州的蔡蓮珍，同樣引人注目。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在她肩頭婉轉(zhuǎn)舞動，如同畫中的詩篇，訴說著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的溫婉。

兩人從相識到相知，校園愛情如同初夏的陽光，明媚而純真。

那些美好的往事像過電影一般沉浸在蔡蓮珍的眼眸里，她回憶道：“我倆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辈躺徴淇煅钥煺Z，開朗如歡脫的小溪；仇士華沉穩(wěn)寡言，穩(wěn)重如磐石。一動一靜的兩人，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

那時的愛情純粹又簡單，牽了手就認定了一輩子。1955年畢業(yè)前夕，填寫畢業(yè)意向表時，仇士華在兩人關系一欄中鄭重寫下“愛人”兩字，落筆為墨，將愛的宣言板上釘釘?shù)匦嬷?/p>

“填上愛人關系，就意味著我倆工作要分配在一起。”蔡蓮珍說。1956年春節(jié)，一對璧人喜結連理。

1959年年初，仇士華夫妻從原子能研究所調(diào)到當時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時任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的夏鼐先生，計劃在國內(nèi)開創(chuàng)碳-14測年技術實驗室。籌備之初，他選定了仇士華、蔡蓮珍這對青年夫婦。

當時國內(nèi)沒有參照的實驗室，實驗儀器都要自己畫圖紙，他們眼前只有一間布滿灰塵的實驗室和一本快翻爛了的書。兩人像一只小船，在時代大潮的推動下將要開啟一場非同尋常的遠航。

“怎么辦？”蔡蓮珍看向仇士華，別看她平時風風火火，拿主意的事兒，還是很倚仗丈夫的沉穩(wěn)。

“有什么問題，就解決什么問題吧?！背鹗咳A雖然話不多，短短幾個字卻猶如給了蔡蓮珍一顆定心丸。

“對啊，抱怨也沒有用?！辈躺徴淞私庹煞颍且粋€認定了目標就不會輕易認輸?shù)娜?，這也正是她欣賞的地方。

冬天，簡陋的實驗室里冷得像一個大冰箱，每天一進門就需要燒煤爐取暖?！澳阈?，我來干?！背鹗咳A挽起袖子，臟活累活，他總是搶著攬下來。無數(shù)儀器圖紙，大大小小的零件擺在眼前。因為桌子不夠大，蔡蓮珍經(jīng)常需要趴在地上繪圖，她邊畫邊拿起零件端詳，“這個型號的，接在這里合適嗎？”

火爐噼噼啪啪閃著火花，空蕩蕩的實驗室里只有仇士華的聲音回應她：“不合適就再換一個，別著急，慢慢來?！币徽诇y試儀器，都需要靠自己動手設計加工。電工、金屬加工、焊工、玻璃吹制等，什么活兒都是夫妻倆一起摸索著干。

蔡蓮珍還記得自己最頭疼的工作就是繞變壓器線圈。拿得起繡花針的她，經(jīng)常被線圈繞暈。有的變壓器的銅絲細如發(fā)絲，只有0.1毫米。有一次蔡蓮珍半天也繞不整齊，把急性子的她快氣哭了。

仇士華馬上接過她手里的零件，安慰她說：“看我的?！敝灰娋€圈在他手里一通操作后，竟然給塞進去了。他驕傲地挑了挑眉毛，伸出手掌在蔡蓮珍面前翻了又翻，意思說：別看我手指粗，但是靈活啊。蔡蓮珍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噗地笑出聲來。

“那段時光雖然很累，但是很快樂，實驗室里就我們兩個人，你逗我，我逗你，有時還吵架呢?！被貞浧疬@些，蔡蓮珍嘴角上揚著。

性格迥異的兩人偶爾也會起矛盾，“為了一個問題，各執(zhí)己見，吵起來也是互不相讓，然后各自去查資料，回來再繼續(xù)辯論，看到底是誰的觀點對。”蔡蓮珍坦言，正是因為性格有差異，才形成互補。

“如果我們性格相似，做的工作重合了，在學術研究上，就不能形成很好的補位?！痹诔鹗咳A眼里，那些為了學術的辯論都是人生不可缺少的音符，有了它們才能彈奏出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

最浪漫的愛情

仇士華夫婦成為中國碳-14測年技術專家后，有人問仇士華：“妻子是不是你的助手？”他臉色一沉，義正詞嚴地糾正道：“她是我最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合伙人，沒有她，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成果！”無論什么場合，他總是維護和尊重著妻子。

其實，在很多重要的場景下，夫妻倆更像一對咬合緊密的齒輪，配合得天衣無縫。蔡蓮珍研讀了不計其數(shù)的文獻資料，每次學術會議上，她就像球場上的“補位”角色，總能將文獻資料及實驗室數(shù)據(jù)一一闡釋，為仇士華的發(fā)言做補充，科學嚴謹?shù)恼摀?jù)就像印在她腦子里一樣。

每逢有進專家組的事務，蔡蓮珍總是對老伴說：“咱倆進一個人就行，你適合對外工作，你去參會?！彼χ爬ǖ溃骸笆咳A主外，我主內(nèi)?！?/p>

雖然對碳-14的資料文獻了如指掌，但是每完成一篇學術論文，蔡蓮珍都會交給仇士華審讀；而他總是放上半年或者一年，反復推敲。得到“主心骨”拍板后，蔡蓮珍才會放心交付刊物發(fā)表，這是一份雙向奔赴的信任。

這對事業(yè)上的“黃金拍檔”就像一把利劍，劈開了中國碳-14測年發(fā)展的荊棘之路。不光在工作中，在家庭生活上遇到問題了，蔡蓮珍也很尊重丈夫的意見，“士華看得長遠，他總能把一團麻拆解、理順?！?/p>

“我倆的合作可以看作是開飯店，”蔡蓮珍經(jīng)常這樣開玩笑地比喻道，“士華是掌柜的，他要把握這家飯店的定位、采購，還要招徠客戶；我就是飯店的大廚，要烹飪好菜品，保證飯店的核心穩(wěn)定。”

仇士華則用一句歌詞來形容他們夫妻的分工——“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攜手走過68年的婚姻，這對夫婦一路扶持，漫步在生命的長河上。

回想起實驗室剛起步階段，全套實驗設施一旦啟動，就是24小時觀察記錄，蔡蓮珍負責白天的數(shù)據(jù)監(jiān)測，仇士華則主動承擔起夜班工作?！鞍?黑”的工作模式日復一日，循環(huán)著失敗、查找原因、修正、重新開始的往復。直到1965年下半年，他們才拿到了第一個有把握的、準確的數(shù)據(jù)，誤差完全合格。

“那天，我們總算把數(shù)據(jù)做完了，心想著終于成功了，怎么慶祝呢？那去中山公園散步吧。我們兩個30多歲的年輕人，走了沒幾步就走不動了，累到這個程度?！狈蚱迋z相互攙扶著坐在公園的排椅上，相視而笑。工作時，他倆像飛速旋轉(zhuǎn)的陀螺，感覺不出來體力透支；一歇下來，那種疲憊感就像潮水將身體裹挾，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再苦的日子，有人做伴就覺得心里很踏實?！辈躺徴湔f，比起科研成就，那些艱難的日子中陪伴著彼此的點滴回憶，才是最珍貴的。

從青春年少時的佳偶天成，到垂暮之年的相互攙扶，68年的相濡以沫、風雨同行，他們一起邁過了一生的溝溝壑壑、艱難坎坷，把青春無私奉獻給了祖國的科學事業(yè)。而且，他們把五味雜陳的平凡日子過成了最簡單而純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