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夜晚對田斌來說有一種魔力。夜?jié)u深,城市逐漸安靜下來,人心似乎也在此時變得柔軟,更容易打開心扉。田斌會在這時走上街頭,跟路上遇到的人打招呼,喊一聲“叔”“姨”或者“大爺”,問問對方在干啥,多大年紀,身體可好……和陌生人聊天,偷偷拍下他們工作的樣子,再用隨身攜帶的打印機將照片打印出來,裝在相框里送給對方,這就是田斌的工作。
出租車司機是田斌常拍的群體之一,他們也是深夜的西安最活躍的人群之一。零點后的西安,無數(shù)人已歸家,但濃濃的夜色里,出租車司機還在忙碌。
每一個深夜跑車的人,都有一個關(guān)于“家庭頂梁柱”的故事。田斌和一個53歲的師傅聊天,師傅說自己每拉完一個乘客就打開手機,通過監(jiān)控看一下家里智力障礙的女兒,二十年如一日。女兒一歲半時被診斷為智力障礙,妻子知道后離家出走,他再沒給女兒找后媽,“怕給人家添麻煩”。
這些“家庭頂梁柱”不是沒有情緒,而是習(xí)慣把情緒藏起來,一個人默默扛下所有。
和他們聊多了,田斌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普通人在深夜的故事都圍繞“買房”展開,每一個夜行者都有自己的苦衷。田斌拍過一個零點仍在馬路上加班的60歲建筑工人,問他為什么這么晚了還不休息。工人大叔反問:“娃都沒成家買房,怎么休息?”
這些普通的勞動者,也在努力構(gòu)建和這座城市的關(guān)系。他們是城市的建造者,卻未必在這里有一席之地。建筑工人會指著某棟寫字樓跟他說,那里的房子是他們參與建造的;環(huán)衛(wèi)車的司機會自豪地告訴他,哪里的垃圾是他清運的;洗碗工阿姨會跟他訴說自己的夢想,“兒子還要在西安買房,感覺太吃力了,我得幫幫他”。
雖時隔已久,但田斌依然對這位洗碗工阿姨印象深刻。那天晚上,阿姨就坐在街邊的花壇沿上望著遠處發(fā)呆,旁邊放了一袋饅頭。她在西安做了七八年洗碗工,兒子還沒結(jié)婚,她想賺錢幫兒子在西安買房。她伸出雙手,皮膚皸裂?!澳c藥就好了,讓我打3份工都可以,我閑不住?!卑⒁陶f。
和他的拍攝對象一樣,田斌也是努力在西安站穩(wěn)腳跟的一員。
2016年年底,西安的房價大漲,剛結(jié)婚的田斌不得不放棄買房的念頭,拿出僅有的幾萬元存款買了輛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2020年10月,剛過完30歲生日的田斌,離職后決定不再找工作了,自己拍短視頻。
沒有演員和劇組,他就把鏡頭聚焦在大街上的普通人身上,每天在街上候著,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盼,用鏡頭尋找“有故事”的陌生人。田斌給陌生人遞上相片,有人以為他是騙子,或搞推銷的,但更多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訝,繼而是驚喜,因為這可能是他們第一張真正意義上的“工作照”。看到工作時的自己,有人感動,有人辛酸,有人突然淚崩。
過去幾年,田斌幾乎每天都游移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只為拍出滿意的照片,打開陌生人的心扉。但故事來得并不容易,有時候捕捉到好畫面,卻聊不出故事;有故事的人,不見得愿意跟他聊;愿意跟他聊的,不一定同意把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有時他走到三更半夜,腿腳發(fā)軟,也不一定能拍到合適的照片。
但故事又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2021年的跨年夜,凌晨1點,田斌在街上轉(zhuǎn)了半天,一無所獲。零下十幾度的深夜,路面結(jié)了冰,田斌回到樓下停車時,在家門口遇到了一個女司機,便上前打招呼。交談中,田斌得知她白天是幼兒園老師,晚上做代駕掙錢補貼家用,而這一趟是剛剛從涇陽代駕回來?!吧钏?,大家都不容易嘛?!绷牡浆F(xiàn)狀,她并沒有抱怨生活,笑著說,“送客戶的時候還能在車里吹空調(diào),暖和呢?!?/p>
田斌回到車里,打開車燈補光,給她拍了一張照片。這條視頻在網(wǎng)上發(fā)布后,引發(fā)眾多網(wǎng)友關(guān)注,粉絲留言,“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看著就流淚了”。代駕女孩走紅網(wǎng)絡(luò),也被工作單位注意到,因其認真工作的精神得到獎勵。這更加堅定了田斌為普通人發(fā)聲的信念?!捌胀▌趧诱叩膴^斗值得被看見、被關(guān)注?!碧锉笳f。
作為在西安打拼的一員,田斌經(jīng)常從這些拍攝對象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幾乎每次走上街頭,田斌都能遇到一些“大隱隱于市”的陌生人,對他們肅然起敬。他們可能是詩人,是知識分子,是藝術(shù)家,又或者是在某個領(lǐng)域有驚人造詣和獨到見解的人。
一個賣涼糕的大媽,流利的英語張口就來;一個做鐵板魷魚的老伯,曾是工廠的廠長,手上還有幾個待開發(fā)的專利;一個做煎餅的阿姨,每天坐在攤位前捧著一本書認真地看;一個賣豆腐腦的小店老板,在墻上貼滿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老顧客都叫他“豆腐腦詩人”,田斌說他是“把平凡的生活過成了詩”。
當然了,更多攤販是為了討生活。11歲的小女孩,在刮著冷風(fēng)的冬天賣氣球,只為掙夠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86歲的老人,在深夜的西安街頭賣花,為了掙錢給老伴看病……他們靠手藝游走于街巷,為往來者提供吃喝、娛樂,以及更多生存需求之外的東西。他們憑本事謀取生計,也期待用真心換取他人的真心。
田斌還拍過一位因意外失去雙腿的大哥,他每天晚上在街邊賣唱幾個小時,最多能掙兩三百元。大哥最大的心愿是等哪天他攢夠錢,裝個好一點的假肢,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平凡的勞動者,給過田斌很多感動,他們的內(nèi)心往往充滿善良和悲憫。他在胡家廟的十字路口拍過一個老奶奶,她在那里指揮交通。學(xué)生過馬路時,奶奶會用急促的哨聲和手勢引導(dǎo)護送學(xué)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精神失常。附近的學(xué)生告訴田斌,幾年前奶奶的孫女在那里出了車禍,不幸離去,從那以后,她每天都在那里義務(wù)指揮交通。
在回民街,田斌遇見了一位58歲、拉著拖車叫賣的盲人師傅。他每天從15公里外的斗門鎮(zhèn)換乘公交車,花兩小時進城賣雞蛋。師傅家中還有生病的86歲老母親,而他要給母親買藥。他還收養(yǎng)了一個棄嬰,供她上了大專。所有這些,都靠他賣雞蛋來維持。田斌覺得他很不容易,給他塞了100元。田斌問他有啥夢想,師傅的答案讓田斌感到震驚:“我想以后把遺體捐獻給國家,支持臨床醫(yī)學(xué)研究?!?/p>
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感動,讓田斌找到了堅持拍下去的意義。他會把自己攢下來的舊紙皮一張張疊好,整整齊齊地拿給拾荒的阿姨;在路邊聽到賣菜奶奶的故事后,把她的香椿全部買下;看到嚴冬中推車賣生姜的八旬老人,他給老人送了一副耳套……
視頻里,田斌經(jīng)常問對方“夢想是什么”,而他自己的夢想,是把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拍個遍,做一部“西安人物志”的紀錄片。有人說,記錄就是意義,田斌卻說,認真生活就是意義。
(撫心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編織活法的人:快手人物故事集》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