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鄉(xiāng)的人喜歡用字母代替漢字,把“水甕”寫成“sw”,把“稅務”也寫成“sw”。人名亦是如此,很容易引起誤會。
組長孫葆田的簽名是“sbt”。他在場院和人玩相撲,擊敗了三個對手,村里的老儒很榮幸地為他送上一幅獨特的行書,寫著“sbtyyds”,意思是“孫葆田以一敵三”。后來有個叫蘇炳添的運動員破了百米賽跑的亞洲紀錄,人們紛紛留言說“sbtyyds”。孫葆田看了,也跟著得意起來。
村民劉兆清干隧道工程,幾個月不能和外界聯(lián)系。出來以后,已經(jīng)看不懂人們的討論了。好在他虛心學習,很快掌握了字母的用法。
他的妻子陸彩鳳疑惑地問:“我承認我跟不上時代,可是用簡短的字母代替漢字,不怕引起歧義嗎?”劉兆清說:“唐朝的太子叫李賢,明朝的官員也可以叫李賢,組長叫sbt,其他人也能叫sbt,沒有什么不妥?!?/p>
然而他們連女兒發(fā)的信息都看不懂。
有一次,劉兆清收到女兒的消息“wmbdwxqzddlhj”,不知道她在表達什么。他發(fā)消息問女兒,也得不到回復。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請村里的能人解讀。
組長孫葆田戴著老花鏡,把字母仔仔細細地謄抄在稿紙上,拿粗糙的食指挨個兒從字母上劃過,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一定是‘我們班的王雄勤主動當了漢奸’。”說完,他臉色凝重起來:“沒想到還有這種事!”
孫葆田的妻子馬翠花聽了,嘴里立即發(fā)出不屑的嗤笑,認為孩子哪懂什么忠臣奸黨,只有缺錢的時候才會想家,所以肯定是“我媽逼得我行乞,再打點錢來”。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她又對其中的細節(jié)加以解釋:“年輕人喜歡把錢叫作hj(黃金),也有叫yz(銀子)的。他們還喜歡把句末的字提到前面去,模擬‘倒裝’句,以示對古典文化的熱愛?!?/p>
其他人不太同意馬翠花的觀點,尤其是陸彩鳳,她說自己從未虧待過女兒一絲一毫,家里的錢一多半花在女兒身上了。見老儒穩(wěn)坐在上首,一言不發(fā),組長就向他請教,卻見老儒眼里噙滿淚水,點著頭感慨道:“后生可畏?。 贝蠹叶紗栠@是怎么了。老儒便工工整整地在紙上寫下兩行蠅頭小楷:“嫵媚本多為閑趣,真德倒令慧??铡!睌R筆,又感慨了一回,才說:“她確實缺錢,但守住了道德底線?!?/p>
大家都說不可能是這兩句話,最后一個字對不上,還缺了一個。人們七嘴八舌,怎樣說的都有,沒有一個定論。
劉兆清聯(lián)系不上女兒,越想越怕,違反了兩星期給她打一次電話的諾言,打電話過去,女兒那邊卻一直忙線。怕女兒真的沒錢吃飯,他就跑去鎮(zhèn)上打錢,在匯款時備注道:“mfchb”,意思是“買飯吃,花吧”。
女兒收到入賬通知,很是驚奇。她以為父親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淺薄無知,居然主動學起了時髦的語言,還對她說“沒犯錯,很棒”。她非常高興,回了個代表“笑臉”的聊天表情,便把打來的錢打給“wxq”應援。
唉,隱語是自古就有的啊。古人避諱圣人、父母之名,不得已換字或者缺筆代替。普通人也有忌諱,通常不能直呼其名。談論事件中的人物,不想沾惹麻煩,也會用化名。當人們學會了字母,用字母代替漢字,也是自然而然的。然而風氣漸盛,許多時候,不需要用字母的地方也用起了字母。提供方便的工具,也就變成制造麻煩的工具。劉兆清的女兒年少無知,離經(jīng)叛道,但這并不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現(xiàn)象。
先秦時有任俠兒,唐朝城中有惡少,宋朝市井多浮浪子弟。他們的穿著、打扮,都和普通人的不同。罪犯被刺青、髡首,他們也學著重犯的模樣,刺青、剃發(fā)。服刑的犯人脖子上卡著鐵鉗,他們也戴上粗笨的項鏈。凡這種打扮的人,都自詡“不法”,普通人見了會畏懼。
唐朝大寧坊有一個叫張干的人,左臂文“生不怕京兆尹”,右臂文“死不畏閻羅王”,最終被京兆尹杖殺。
孫葆田曾是“葬愛家族”中的一員,將哥哥寫作“gg”,姐姐寫作“jj”,還拿“莪哋嬡沵芣慬”當簽名。他去理發(fā)廳洗剪吹,做了個別致的造型,人稱“紅毛刺猬”。劉海兒遮住一只眼,只留另外一只看路。他那時精力旺盛,缺乏父母的關愛,郁郁寡歡,又沒有很大的本事,便以此向世人宣布心中的不服。等“葬愛家族”漸次長大,心氣被現(xiàn)實撲殺,也就掀不起什么風浪了?;乜催^去的發(fā)言,未嘗不汗流浹背。
歲月磨平了他們的棱角,皺紋爬上了他們的額頭,年少時的荒唐與任性,早已被深深隱藏。
(憶昔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見怪啦:蟲知縣與其他故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