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收復臺灣之戰(zhàn),是東方古老文明對西方殖民主義第一次戰(zhàn)略性的勝利,它阻止了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張步伐,維護了東方國家的主權獨立,其意義無論如何估計都不為過。鄭成功作為一個民族英雄,得到海內外華人世界的深刻認同,也在大航海時代產生廣泛的國際影響。
鄭成功麾下的船隊,巔峰期曾所向披靡,堪稱亞洲版的“無敵艦隊”,能夠與世界海上霸主荷蘭相抗衡。這曾無數(shù)次激發(fā)后世人們的想象力,頗有興致地探討建立大明海上帝國,乃至開啟中國版“大航海時代”的可能性。然而無論是鄭和七下西洋的航海壯舉,還是鄭成功的“無敵艦隊”,盛況終究曇花一現(xiàn),為我們留下了深深的遺憾和嘆息,但也為今天的中國加速建設海洋強國提供了歷史的啟示。
鄭和在這樣大規(guī)模的長時間海洋遠征中,只發(fā)生過3次武力沖突事件,其他都是友好交往,和平貿易,人舟安利。這是大航海時代絕無僅有的歷史記錄。
中國有著悠久獨特的海洋文明發(fā)展歷程。無論是宋元時期繁盛的海外貿易,還是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都是中國海洋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內容。并且在鄭和時代以前,中國的造船技術、航海技術等方面,都處于世界領先地位。
中國不僅在航海工藝方面領先于西方若干世紀,在南洋和印度洋方面的遠洋探險活動也比歐洲人早很多,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到11—12世紀時,中國的遠洋航路,從廣州或泉州出發(fā),東至朝鮮、日本、琉球,南至渤泥(加里曼丹島)、文老古(鳥魯古島)、三島(菲律賓)、三佛齊(蘇門答臘)、閣婆(爪哇),西通天竺(印度)、僧加剌(斯里蘭卡),并越印度洋遠至遏根陀(埃及)、班達里(索馬里)、層拔(桑給巴爾島)。
在15世紀大航海探險開始時,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技術發(fā)展水平都遠遠高于西方。就歐亞大陸兩端發(fā)動的海洋開拓運動而論,鄭和下西洋的規(guī)模、行程、航海組織等方面都超過哥倫布航行和達伽馬航行,達到時代的高水平。
鄭和的首次大航行比哥倫布與達伽馬幾乎早一個世紀,而其船隊之浩浩蕩蕩,動員人力物力之巨大,都是當時世界超一流水平。鄭和統(tǒng)率的船隊規(guī)模比哥倫布和達伽馬統(tǒng)率的船隊規(guī)模要大幾十倍,隨行人員要多幾十倍到上百倍,每船的載重量也大得多,航程要遠得多,經(jīng)歷“大小凡三十余國,涉滄溟十萬余里”。
更有一點是歐洲航海探險時代所不可比擬的:鄭和在這樣大規(guī)模的長時間海洋遠征中,只發(fā)生過3次武力沖突事件,其他都是友好交往,和平貿易,人舟安利。這是大航海時代絕無僅有的歷史記錄。
一直到15世紀初,葡萄牙人沿非洲西海岸東下探險,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時間才到達好望角。要不是鄭和的遠洋航行在抵達東非海岸后停下來,以及隨之而來的明王朝的海上大撤退,中國與歐洲的兩大航海探險的巨流,本來應該在非洲海岸或印度洋上的某個地方不期而遇。
大航海時代開啟后,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西方海洋強國接連進入東亞海域,尋求貿易和利潤。當時西班牙的商船橫跨太平洋,直接航行到菲律賓,然后再通過東亞的三角貿易(東南亞、日本、中國三角貿易)完成商品循環(huán),從而撬動了貿易全球化進程。
中國方面,明中葉以來海禁的松動,特別是隆慶開海以來,中國東南沿海商人大量來往于東亞、東南亞的各個港市經(jīng)營“生理”,形成海外華人貿易網(wǎng)絡。西方勢力的到來,將中國卷入世界貿易競爭中。東西方勢力進而在東亞海域展開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的全面角逐。
16世紀后半期,荷蘭開始成為海上強國,成立東印度公司,掠劫東南亞。西班牙和葡萄牙作為最早出發(fā)航海的兩個國家,已經(jīng)占據(jù)很多港口城市。西班牙據(jù)有菲律賓馬尼拉,葡萄牙占有澳門,以此為基地他們能很方便地與東亞進行貿易。17世紀初,荷蘭作為后起之秀,開始覬覦中國東部的沿海地區(qū),先后于1604年和1622年兩度嘗試占領澎湖,但遭到了明朝政府的強烈抵抗。于是荷蘭人找到有名的華人海商李旦幫忙,在臺灣南部建立了基地。
此后,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在荷蘭人的支持下逐漸成長起來,組建起了中國最大的外貿公司,吞并了原先的零散貿易渠道,幾乎壟斷了中國的對外貿易市場。鄭成功在明清易代的大變革中能成為時代英雄,與晚明發(fā)達的私人海上貿易有一定的關系。
然而,迅速崛起的鄭氏集團并不愿一直受荷蘭人擺布。這個由鄭芝龍、鄭成功父子所締造的海商集團與世界第一家跨國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爭奪東亞海上貿易控制權,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沖突。
1633年,在金門島的料羅灣,鄭芝龍所率的大明艦隊焚燒并擊沉荷蘭主力艦9艘中的4艘,俘艦1艘,殺敵數(shù)百人,并俘虜了百余人,大獲全勝。鄭芝龍憑其一己之力,奠定了明朝對日本、中國臺灣及南海海域的控制權。
清軍入關之后,鄭芝龍投降了清政府,但是他的兒子鄭成功堅決反對,帶領著鄭氏家族繼續(xù)展開抗清斗爭。由于清軍封鎖由北而南數(shù)千公里長之海疆,鄭成功于是把目光投向海峽對岸的臺灣寶島,擬驅逐荷夷,光復臺灣,以此作為抗清基地。
當時,全世界共有2萬艘船,單單荷蘭就擁有1.5萬艘,被譽為“海上馬車夫”,可見此時荷蘭海上實力的強大。而鄭成功的戰(zhàn)船與駐守臺灣的荷蘭人戰(zhàn)船相比,處于何種水平?
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學術研究部館員沈洋告訴《新民周刊》記者,攻打臺灣時,鄭成功艦隊擁有大熕船、水艍船、犁繒船、沙船、烏龍船、銃船、快哨等8種大小各異的戰(zhàn)船,其主力戰(zhàn)船為大熕船與水艍船。大熕船是一種三桅炮船,被荷蘭人稱作“戎克船”,亦稱“臺灣船”,船長可達80米,桅桿高4丈,有5層船艙,配備各類火炮50門,可載作戰(zhàn)人員400人以上,是當時世界上比較先進的商戰(zhàn)兩用的實用性大型船舶。目前在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就收藏有鄭成功戰(zhàn)船模型、艦載火炮、火銃、艦炮炮彈等珍貴藏品。
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大型戰(zhàn)船(時稱“巨舟”“夾板船”)已經(jīng)是世界頂尖制造水準,對陣鄭芝龍、鄭成功的荷蘭海軍戰(zhàn)艦,有三層火炮甲板,配備艦炮80—90門。而大熕船的尺寸、排水量、航海性能不僅遠勝于明朝正規(guī)水師的“大福船”,與荷屬東印度公司的“夾板戰(zhàn)船”也不相上下。船上裝備了由西洋大炮仿制而成的西式火炮,重萬余斤,用紅銅鑄造,炮身置于船首,是鄭成功艦隊火力最強的火炮。此外,艦隊還裝備有連環(huán)熕、百子炮、神機銃、千花銃、百子花釬銃、鳥槍、鹿銃、連珠火箭、噴筒、火罐(國姓瓶)等火器。
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學術研究部副研究館員葉沖則向記者表示,鄭氏集團當時掌握著中國東南沿海比較先進的造船技術。從世界范圍來看,與歐洲的大型戰(zhàn)艦在體量上面沒有多大的差距,甚至可以說是基本上持平的。不過在船體的結構強度方面,包括火炮配置數(shù)量方面,西方戰(zhàn)艦有所領先,但優(yōu)勢并不大。
值得注意的是,鄭成功艦隊的主力戰(zhàn)船雖然裝備了西式的火炮,但在登陸臺灣與荷蘭艦隊的大員灣海戰(zhàn)中,鄭成功并不是采用西方式的遠程炮擊線性戰(zhàn)術,而是仿照其父鄭芝龍在料羅灣海戰(zhàn)中的戰(zhàn)法,將冷熱兵器混用,采用炮擊、沖撞、火攻、登船白刃肉搏戰(zhàn)的混合戰(zhàn)術。
沈洋介紹,鄭氏海軍作戰(zhàn)多以戰(zhàn)船近戰(zhàn),而“國姓瓶”在海上近戰(zhàn)中即為有效的投擲火器,在抗擊清軍及荷蘭人的戰(zhàn)爭中被大量使用,鄭軍在近距離的交戰(zhàn)中,把“國姓瓶”投擲到敵方船中,燒毀敵船和殺傷船員。依靠其麾下將士的嫻熟戰(zhàn)技與悍不畏死的戰(zhàn)斗精神,最終取得了戰(zhàn)役的勝利。
荷蘭歷史學家菲克梅杰也評價鄭成功家族為“航海時代第一批走向世界的中國人”。
這一時期的東亞海域海權競逐的結果,便是鄭成功收復臺灣,在與荷蘭人的海權較量中勝出。這是中國與西方國家在海上展開的最早的并且是規(guī)模較大的海上競爭。荷屬東印度公司當時駐臺灣總督揆一(Frederick Coyett)后來在其著作《被貽誤的臺灣》里稱贊鄭成功是“東方最杰出的海戰(zhàn)英雄”;荷蘭歷史學家菲克梅杰也評價鄭成功家族為“航海時代第一批走向世界的中國人”。
前有鄭和七下西洋這樣大規(guī)模的長時間海洋遠征,在明永樂王朝實現(xiàn)了中國人長期以來沿海航行和近海航行的重大突破,也創(chuàng)造了絕無僅有的歷史記錄;后有鄭成功擊敗荷蘭“海上馬車夫”,表明了在大航海時代開啟之初,中國在東亞海域乃至世界海洋的舞臺上仍具有重要地位。但為何此后,中國卻沒能像西方一樣真正進入大航海時代,反而喪失了曾取得的海洋主動權?
著名歷史學家羅榮渠曾分析,那些支持和鼓勵哥倫布們航行的西歐封建君主奉行重商主義,采取各種措施鼓勵本國商人出海,如授以海外貿易的專營特權,鼓勵本國造船業(yè),保護本國海外商業(yè)利益,支持開拓海外殖民地,以達到增加王室金庫收入和壯大國力的目的。對國內外貿易和海外擴張的特殊興趣,使西歐重商主義下的大開放和海外移民拓殖成為新時期的發(fā)展主流。
而鄭和航行的動力是政治的而非經(jīng)濟的。從表面上看,鄭和大航行似乎是明王朝積極經(jīng)管海外政策的重要標志,事實上這只是歷史的表象。鄭和下西洋雖然已具有發(fā)展海外貿易的性質,但仍是在傳統(tǒng)的朝貢貿易體制下進行的,主要是為了確保南洋海道的暢通,以重新確立海外冊封制度,恢復洪武初年諸蕃朝貢的盛況,遂賞封建帝王“君主天下”“御臨萬方”的虛榮心。這種貿易的時間、地點、人數(shù)、船只、貨物數(shù)量都有嚴格限制,是一種官方專營的對外貿易。
明王朝從開國起就明令禁止沿海居民私自出海,規(guī)定“片板不許下?!保髞碛置髁盍T市舶司,嚴厲打擊走私貿易。為了嚴禁從海上里通外國,永樂年間強行命令把海船都改為平頭船,銷毀違禁的大船,不許私造雙桅以上大船。羅榮渠認為,這一政策的長期化與制度化,是以犧牲新興經(jīng)濟利益來服從傳統(tǒng)政治利益的保守發(fā)展取向,是對正在興旺發(fā)展的民間海上商業(yè)力量的毀滅性打擊。
對于鄭氏勢力而言,他們的崛起還是得益于改朝換代的動蕩期。中原朝廷泥菩薩過江之時,放松了對沿海的封禁。鄭氏集團一度頗有希望打破歐洲壟斷,構建獨立的亞洲航海貿易體系,創(chuàng)立實力強健的明朝海上帝國。
鄭成功在入臺之后,就曾計劃攻打菲律賓,但拿下臺灣之后的形勢并不樂觀。喪失了大陸根據(jù)地的鄭氏集團同時也喪失了貿易的貨源,清王朝坐擁了天下,便騰出手來對沿海實施全面封禁。而歐洲的殖民者出于鞏固自身霸權的考慮,也不會給予鄭氏勢力任何發(fā)展的機會,與清廷聯(lián)手絞殺鄭氏政權。
天妒英才,鄭成功于1662年收復臺灣的當年病故。后繼者缺乏他的雄心大志,只是困守孤島。在夾縫中生存的鄭氏集團,由此逐漸衰敗。遠航的夢想,湮滅在南洋的波濤中。中國與大航海時代通過海權競爭融入世界市場的重大戰(zhàn)略機遇期,也就此錯過。
但無論如何,在17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鄭成功執(zhí)掌當時中國東南沿海對外貿易之牛耳,堅定地維護海權,發(fā)展海上商業(yè)資本,重新呼喚中華民族向海洋開拓進取的意識,與稱霸于東亞區(qū)域的西方殖民勢力相抗衡,構筑起了一座歷史的豐碑,值得后人永世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