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隆武恩遇
敕賜國姓
南都陷落的當兒,唐王朱聿鍵因大赦由鳳陽高墻徙居廣西平樂府,途經杭州,迭遭國變,遂驚魂未定地滯留于此,無所適從,又不知所終。
朱聿鍵雖貴為皇族,遭遇卻極其悲慘,一輩子大部分時間在監(jiān)獄里度過。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八世孫,小字長壽。朱桱受封河南南陽,筑藩王府,繁衍生息,傳至朱聿鍵的祖父端王朱碩熿。朱碩熿暗弱昏庸,為嬖妾所迷惑和操縱,嫌惡世子朱器墭唇上長瘤,以有礙觀瞻、有損王威為借口,欲廢黜另立嬖妾之子,將朱器墭與其子朱聿鍵等兄弟四人囚禁在奉承司密室,斷絕糧食飲水供給。端王府書堂官張其震驚于朱碩熿的蛇蝎肺腸,動了惻隱之心,暗中為朱器墭父子送柴火、送米面,使他們茍全性命于絕域。身陷囹圄時,朱聿鍵年方十二,但他好學深思,胸懷大志,雖在患難之中,卻絲毫沒有氣沮神衰之態(tài),而是發(fā)憤蹈厲,讀書不已,不斷請求張書堂想方設法尋找書籍送進去供他閱讀。朱碩熿喪心病狂,執(zhí)意將王位傳給次子,遂與次子合謀要將世子朱器墭鴆殺。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次子來到囚禁世子一家的私牢里,假惺惺地欺騙朱器墭說:“兄長很快就要繼承父王的爵位,但必須先把唇瘤醫(yī)治好才行?!遍L錮黑獄、鳩形鵠面的朱器墭信以為真,拉著二弟的手,百感交集,泣不成聲,當場答應配合治療。次子讓事先賄賂過的郭醫(yī)生用毒藥浸泡過的丸散為世子敷治,不久朱器墭就毒發(fā)而死。大家都明白世子是怎么死的,卻沒有人敢去告發(fā)。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南陽守道陳奇瑜、知府王之柱掌握這宗丑聞,又洞悉朱碩熿的心思,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說:“世子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他的兒子不能按宗法制度繼承爵位,必然引起人們的懷疑,到時紙包不住火,事情敗露是早晚的事?!敝齑T熿聽后內心十分恐懼,這才為朱聿鍵申請名位,立為世孫。不過,這只是朱碩熿的緩兵之計,暗地里仍不放棄另立次子,仍將朱聿鍵兄弟四人囚禁在密室里。直到朱碩熿去世一個多月,朱聿鍵還蒙在鼓里,趁陳奇瑜、王之柱到府里憑吊之機,張書堂悄悄將實情告訴朱聿鍵。朱聿鍵邊大聲呼號、邊翻越圍墻,披麻戴孝來到靈堂祭拜祖父。朱聿鍵的突然出現(xiàn),使朱家上下一片驚慌。朱聿鍵行完祭禮后,跪倒在陳奇瑜、王之柱跟前,連聲喊冤,泣訴家難。陳奇瑜、王之柱為朱聿鍵主持公道,奏報朝廷,使他順利繼承唐王的爵位。三天后,朱聿鍵命人將叔父及郭醫(yī)生捆綁到朱家的宗祠里,用亂棍打死。
從隨父幽囚到釋放襲爵,朱聿鍵在家族的黑獄里整整被關押了十九年。出獄后,朱聿鍵嗣位娶妻,選妃曾氏,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時年三十一歲。但他并不以錦衣玉食為限,而是好爭宗藩體統(tǒng),惹出許多是非。崇禎九年八月,京師戒嚴,朱聿鍵率護軍勤王。按祖制,親藩不得擅自起兵、擅離封國,朱聿鍵以一腔熱血,揮師北行,意欲協(xié)助朝廷痛擊流賊,以靖禍亂,81c090af995dec0ab313f3cdde0e70c0抵達裕州時被發(fā)現(xiàn),并被勒令返回南陽,以謀叛罪廢為庶人,囚禁在鳳陽高墻,其唐王的爵位也被褫奪,由弟弟朱聿鏌承襲。朱聿鍵雖再遭囚禁,卻更加發(fā)憤讀書,博通古今,筆走龍蛇,動輒數(shù)千言,寒暑不易,長達八年,所著書稿高達數(shù)尺。朱聿鍵不僅好學深思,而且為人真摯誠懇,很受人們的喜愛和歡迎。但囚在高墻內,他也受盡非人的折磨,獄卒索賄未果,就用祖制的墩鎖法將他鎖住,使他站不得、坐不得,既受皮肉之苦,更遭精神戕害,簡直生不如死,他想自我了斷,卻總是無從下手,終于大病一場,虧了曾妃精心調養(yǎng),才轉死為生?;窗惭矒崧氛耧w以賑濟罪宗的名義到高墻探望,朱聿鍵據(jù)實以告,路振飛上疏請求加恩,恰此時南都朱由崧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朱聿鍵得以走出高墻,詔封南陽王,徙居廣西平樂府。路過杭州時,南都已傾覆,舉國無主,朱聿鍵勸潞王朱常淓監(jiān)國,以穩(wěn)定南方民心,堅拒北使招降,潞王怕樹大招風,引來殺身之禍,堅決不同意,卻禁不住弘光太后的苦苦哀求,遂于六月八日監(jiān)國,旋又于六月十一日迎降。潞王以中人之資,難撐危局,備受時人譏評。這時,鎮(zhèn)江總兵鄭鴻逵、鄭彩從京口潰退,戶部郎中蘇觀生從南都出走,兵荒馬亂,又因緣際會,都逃難到杭州相聚見面。談及當前局勢,賊陷半壁,虜占中土,國難當頭,江南無主,朱聿鍵痛心疾首,淚灑襟袂。鄭鴻逵、鄭彩、蘇觀生聽后感動、驚奇又欣慰,遂對朱聿鍵說:“清兵渡江,金陵不守;若以浙西為門戶,立國于閩,大業(yè)可成也?!敝祉叉I將信將疑,猶豫不決。鄭鴻逵當機立斷,一面讓快馬奉唐王入閩的決策報告鄭芝龍,一面讓副將拱衛(wèi)朱聿鍵撤離杭州,自己率領眾將兵連同滯留杭州的黃道周等舊朝僚屬水陸并進,急速退往仙霞關。
金甌震缺,翠輦蒙塵。在弘光、潞王相繼投降之后,朱聿鍵遂成江南半壁人心所系、信心所在。在由浙入閩的滾滾風塵中,黃道周在鄭鴻逵的支持下連上三疏,敦請朱聿鍵監(jiān)國,但朱聿鍵卻三請三推,直到欽命鎮(zhèn)守福建總兵官、南安伯鄭芝龍上箋勸駕監(jiān)國,朱聿鍵才終于松了口,在致鄭芝龍的答詞中云:“惟是先生兄敬弟忠,勛猷咸著。前靖虜伯奉孤南來,實惟先生是信是倚。自孤勉允監(jiān)國之后,專望先生兄弟盡忠,在朝則孤之心腹也,在邊則孤之左右臂膊也。”鄭芝龍、鄭鴻逵成了朱聿鍵監(jiān)國、立國的依靠和保障。
1645年閏六月初三,朱聿鍵在鄭鴻逵、鄭彩、黃道周等護衛(wèi)下,抵達福建的咽喉要地水口驛。鄭芝龍率福建撫按司道及縉紳、孝廉、貢監(jiān)生員將其迎上江岸,擇吉進入福州城,暫以南安伯府為行宮,接受百官的覲見與朝賀。
閏六月二十七日,在“緩正位”與“早登基”的爭議聲中,鄭芝龍、鄭鴻逵兄弟以“不正位無以壓眾心,以杜后起”一錘定音,定議擁立。朱聿鍵遂以本日祭告天地祖宗,即位于福州南郊,詔以本年七月起為隆武元年,以福建為福京,改福州府為天興府,鼓樓門為大明門。這是南明第二個政權,史稱“隆武政權”。朱聿鍵是讀書人,取隆武這個年號,寄托著期望光武中興的寓意。
事實上,朱聿鍵在南明宗藩中確是英武過人,鶴立雞群,但以疏藩得大位,出高墻即入中宮,則全賴鄭芝龍、鄭鴻逵兄弟推戴和眾大臣擁立。為投桃報李,更為聚攏人心,朱聿鍵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鄭芝龍為平虜侯、鄭鴻逵為定虜侯、鄭芝豹為澄濟伯、鄭彩為永勝伯,并設六部、九卿。
雖然朝廷里臣寡將稀,但隆武定鼎福建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人們心盼明主,一時應者云集。江浙、安徽、江西等地的義軍率先響應,湖廣荊襄十三家義軍主動參戰(zhàn),隆武帝管轄的地域兼及福建、兩廣、云貴、湖南及江西、湖北大部。這樣的局面激勵著明官兵,更鼓舞著隆武帝。飽經憂患的隆武帝渴望著報仇雪恥,更期待著建功立業(yè)。他明白當務之急是奠定國基和出師北伐。而環(huán)顧左右,無論做哪件事,都離不開鄭家兄弟。為進一步籠絡鄭家兄弟,除了加官晉爵,晉鄭芝龍為平國公、鄭鴻逵為定國公,隆武帝打出了最后的底牌,敕賜國姓。
賜姓是上古時代封土建邦的一項制度,是天子或諸侯分封給臣下土地的一項措施,《左傳》所謂“致邑立宗”,就是分封一塊土地,新立一個宗,新立的這個宗必須要有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就是賜姓,它是構成宗法社會的基本因素。這種在皇族內部的賜姓,可以說古已有之。而在皇族外部賜“國姓”以示榮寵,最早則起自劉邦,歷朝歷代皇帝多有效仿。本朝的洪武年間,就有賜國姓的先例。
八月十三日,隆武帝冊立元妃曾氏為皇后于宮中,布告天下,百官朝賀。鄭鴻逵帶著兒子鄭肇基進宮陛見。隆武帝想起眼下與曾氏貴為皇帝皇后,最早的因緣得自與鄭鴻逵的相遇,內心有無限的感激,遂賜其子鄭肇基國姓朱。鄭鴻逵父子受寵若驚,慌忙跪倒,千恩萬謝而退。
此事傳到鄭芝龍的耳朵,雖是自家兄弟,但這等好事被弟弟拔了頭籌,內心頗不是滋味,也暗暗著急。第二天一大早,鄭芝龍遂引兒子,當時還叫鄭森的鄭成功,一同往布政司衙門里,去朝見隆武帝。
隆武帝正在由布政司改建的簡陋行宮里批閱奏折。內侍奏報平國公鄭芝龍攜子來覲見,隆武帝既訝異又歡喜,訝異的是平國公何以來得這么早,歡喜的是平國公帶來了充滿朝氣和希望的年輕人,他連忙推開奏折,走出便殿,連聲高喊:“快請愛卿!”
鄭芝龍、鄭森在便殿前雙雙向隆武帝行了跪拜禮,隆武帝快步走下臺階,親手將鄭氏父子扶起,一手挽著鄭芝龍、一手挽著鄭森款款來到便殿,賜座、賜茶、敘談。鄭芝龍向隆武帝稟告近日派遣給事中梁應奇前往廣東督餉之事,征糧納餉,充實府庫,以為儲備。說完話鋒一轉奏道:“方今國家草創(chuàng),非唯缺餉,實更缺人。小兒鄭森年過弱冠,正是為國效力的時候,特帶來拜見陛下,愿隨侍陛下左右,供陛下驅馳!”
鄭森隨即離座再拜隆武帝。隆武帝這才仔細打量眼前這位年輕人:身材敦實,英氣勃勃,站著像一截鐵塔;面貌端正,骨格非常,眼睛又大又黑,堅定又謙恭地盯著隆武帝。也就在此時,鄭森這才看清了隆武帝:身穿土布黃袍,安之若素;氣色高華,兩眼含英,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充滿驚喜、充滿期待。君臣兩眼交接,似有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的感應使兩顆陌生的心靈彼此吸引。
隆武帝和藹地詢問鄭森的年紀、閱歷與功名,以及問學的情況,鄭森均從容不迫而又簡潔明了地作答。隆武帝聽完后點點頭,試探地問道:“先帝崇禎曾自言其‘非亡國之君’,為何仍落得國破家亡?”
鄭森答道:“崇禎先帝深謀獨斷,慨然有為,而又察察為明,濟以憂勤,按理是不應該成為亡國之君的。但崇禎先帝既昧于知人,又剛愎自用,先誤用周延儒,后誤用溫體仁,一誤再誤,遂使崇禎朝呈現(xiàn)‘遭瘟’現(xiàn)象,以致病入膏肓,回天無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崇禎先帝對于國家的潰敗是難辭其咎的?!?/p>
隆武帝頷首贊道:“言之有理!那你對李自成功敗垂成,弘光朝旋生旋滅,說說你的看法?!?/p>
鄭森不慌不忙地應道:“李自成的失敗,關鍵是戰(zhàn)略上的失敗。一是在關內沒有及時調整政策,形成最廣泛的支持力量。大順軍以維護農民的利益相標榜,一路攻城略地,在襄陽建立中央政權,但在西安僭建大順后,奉行的仍然是拘拿官紳追贓助餉政策,堵死了官紳階層反正效忠新朝的通道,在政治上陷于被動,在人心向背上處于孤立。二是在關外,對清軍的力量及危害估計不足,看不清主要敵人,找不準主攻方向,特別是對吳三桂問題處置失當,以致清兵和吳兵內外夾擊,最后功虧一簣,敗走麥城。一年之隔,成敗異途,其中的教訓值得記取。至于弘光朝,其荒腔走板,有目共睹。要害在于弘光帝一葉障目,茍且偷安,把‘聯(lián)虜抗寇’奉為國策,貽誤戰(zhàn)機,渙散斗志,更加上君臣失德,黨爭尤烈,馬士英、阮大鋮專權納賄,敗壞朝政,大難臨頭,仍然舉朝逐酒征歌,文恬武嬉,遂使清兵長驅直入,江山土崩瓦解?!?/p>
原本大好江山,弄得不可收拾。鄭森心里是很沉重的,隆武帝也唏噓不已。但聽了鄭森的一席話,他心里更多的是欣慰,他迫切想聽到的是鄭森對當今時局的分析和策略的選擇。鄭森明白隆武帝的心思,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清軍入關時只有十萬兵力,現(xiàn)我朝仍領有東南半壁,僅贛州城內外聚集的我朝兵馬就不下四萬。陛下以中興故國為職志,以恢復舊疆相號召,只要經略得當,選賢用能,收拾人心,則克復兩京,澄清天下,雖非指日可待,卻也眾望所歸。今日之情勢,實有上、中、下三策。直接進軍湖南,用湖廣總督何騰蛟的精銳之師,直搗荊襄,傳檄中原,使清軍以為陛下從天而降,給清軍以措手不及的打擊,這是上策;轉移主力,駐蹕贛州,再伺機進取,這是中策;調動所有兵力,集結開出仙霞關,與清軍背城鏖戰(zhàn),成敗在此一舉,這是下策?!?/p>
講到這里,鄭森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是否有失分寸,是否惹得隆武帝不高興?
隆武帝靜靜地聽著,越聽越龍顏大悅,尤其對鄭森的樸忠勇敢、志氣過人深為嘉許,不由轉過身來對鄭芝龍贊嘆道:“眾卿都說平國公有個好兒子,果然名不虛傳!依朕看來,平國公恐怕還趕不上你呢!”鄭芝龍一反往日居功自傲的神態(tài),格外謙恭,格外緘默,刻意讓鄭森的才能在隆武帝面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看到隆武帝真心欣賞鄭森的才能,鄭芝龍暗暗得意,自己的良苦用心確實奏效了。
還沒等鄭森反應過來,隆武帝掩飾不住興奮之情,站起來走到鄭森的身旁,撫著鄭森的后背,動情地說道:“愛卿少年英武,人才難得!可惜我半生顛沛流離,膝下沒有個女兒給你做妻子。雖然如此,仍矚望愛卿盡忠我家,不要忘了??!”
聽到這里,鄭森眼含熱淚,連忙跪倒,朗聲答道:“竭盡忠誠,報答陛下!永志不忘!”
隆武帝隨即賜鄭森改國姓朱,同時賜名“成功”,任命為御營中軍都督,儀同駙馬都尉,宗人府宗正。這些職位非同一般,隆武帝是把他認作本家,又按照女婿的規(guī)格來對待他,而御營中軍都督是保衛(wèi)皇上的武官,宗人府宗正管理的是皇帝同族的事情。從此,人們便稱鄭森為“朱成功”“國姓爺”“鄭成功”。
圣眷之隆,連鄭芝龍也沒有想到。當初他只是出于酸溜溜的心理才把兒子匆忙地引進給隆武帝的,卻冥冥中自有緣分遇合,成就了隆武帝與鄭成功君臣的一段千古佳話。謝過隆恩,走出便殿,鄭芝龍對敕賜國姓的事情迅速淡忘了,而鄭成功卻是五內俱熱,刻骨銘心!他將用一輩子的征戰(zhàn)來報答隆武帝的信賴和倚重,兌現(xiàn)忠誠與擔當?shù)某兄Z。
督師巡關
隆武帝和鄭成功堪稱中國歷史上最深情的君臣,也是最悲情的君臣。在亂世里,在構想時,蘊藏著一切可能,但是在人的缺陷中,在與欲望的糾纏中,一切又都化為泡影。
隆武帝志在中興,卻由因循和操切,以小疵而害大略。對于隆武帝的這個致命傷,其有大恩于他的前明副都御史、現(xiàn)官拜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路振飛有深刻的洞察和尖銳的勸諫:“上謂廷臣不改因循必致敗亡,臣謂上不改操切亦未必能中興也。上有愛民之心而未見愛民之政,有聽言之明而未收聽言之效。喜怒輕發(fā),號令屢更。見群臣庸下而過于督責,因博覽書史而務求明備。凡上所長者,皆臣所甚憂也?!痹捴v得相當直率和刻薄,隆武帝雖不以為忤,卻也我行我素。
新朝甫立,隆武帝頒新刻皇明祖訓及御制登極、親征、監(jiān)國三詔,下發(fā)到江南半壁各省及各郡王鎮(zhèn)國將軍以上。那天寅時,隆武帝身穿袞冕黑色朝服,升殿接受全體官員朝賀并商議進戰(zhàn)事宜。眾官員初行五拜二叩頭禮,接著又行二十四拜禮,初列朝班,此伏彼起,場面頗有些雜亂無章。行禮如儀后,這時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朝班事件。
隆武帝在殿前坐定后,一身戎裝的鄭芝龍自恃擁戴功高、帝由己立,遂將黃道周等一班文武大臣撇在一邊,顧盼自雄地站到文臣班列的首位。戶部侍郎何楷看不過去,挺身相阻道:“文臣站東邊,武臣站西邊,這是太祖時期就定下來的規(guī)矩。按理應由黃道周大學士站在東邊的首位,現(xiàn)在鄭芝龍破壞規(guī)矩,妄自尊大,不但欺凌眾臣,實質是目無陛下?!编嵵埐灰詾槿坏鼗負舻溃骸拔臇|武西,雖然這是先前定下的規(guī)矩,但太祖當年,也有武將徐達位列東首的先例。”早已忍無可忍的黃道周說:“徐達是開國元勛,你怎么能跟他相比呢?”鄭芝龍大言不慚說:“以我今日的作為,率福建全師,擁戴皇帝,恢復疆土,功績不在徐達之下?!焙慰创较嘧I道:“那你著什么急,等復國之后,到了北京,你再來站在東首還不遲嘛。”雙方唇槍舌劍,相持不下。隆武帝雖忌憚鄭芝龍手握重兵,卻也頗感祖宗之法不可變,深心里則想借眾意來壓壓鄭芝龍驕橫的風頭。
隆武帝故意折他的面子,眾臣合力打擊他的勢焰,使鄭芝龍大為惱怒,從此埋下了君臣不和、將相不和的禍根。鄭芝龍并非真心為朝廷效命,他關心的只是鄭家的利益。當隆武帝對他言聽計從時,他尚能積極配合,稍有違拗,遂懷怨望,甚至假以辭色,公然無理取鬧。一次,朝廷舉行祭天典禮,這是一次重大的國事活動,但鄭芝龍、鄭鴻逵兄弟卻借口生病不出席活動,其他大臣議論紛紛。何楷當即上疏彈劾,受到隆武帝的表揚。時隔不久,隆武帝朝見群臣,眾臣都謙恭謹慎地等待隆武帝垂詢訓話,鄭芝龍、鄭鴻逵兄弟卻旁若無人地揮扇去暑,引得群臣側目而視。何楷又以“無人臣禮”上書彈劾鄭氏兄弟,隆武帝當即加封何楷為左僉都御史,以表彰他直言敢諫,為國盡忠。鄭氏兄弟卻將何楷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何楷自知處境險惡,再三請求辭官歸里,隆武帝將何楷視為股肱之臣,舍不得他離開,但為了保全他,只好違心批準他回鄉(xiāng)養(yǎng)病。何楷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半途卻遭遇強盜,被割去一耳。何楷忍著劇痛,定睛看去,竟是鄭芝龍派遣的部將楊耿所為。何楷破口大罵,楊耿揚長而去。消息傳到宮中,隆武帝失聲痛哭,悲憤難抑。
在鄭芝龍的全權操控之下,隆武帝已是寸步難行。他沮喪又憤怒,終于痛下決心,要離開福建,出師江西,實施“主動在我”的戰(zhàn)略轉移。這招可收一石二鳥之效,既可擺脫鄭氏兄弟的羈絆,又可與清軍爭奪關系全局的戰(zhàn)略要地。實際上,在四個月前,江西督師萬元吉就上疏請隆武帝移蹕贛州,奏疏寫道:“偏安海內為非計,請移王師駐贛州。贛居上游,豫(豫章即南昌)不能仰面而攻,且左為楚,右為閩、浙,背為東粵,足以控制三面,使四方豪杰,知朝廷有恢復之大計也?!比f元吉此疏,正中隆武帝的下懷。
十二月初六日,芋江河面霧靄沉沉,寒風習習。三聲大銃、兩通鼓響之后,百官鱗集,號令分明,在眾將官的簇擁下,隆武帝身著主帥戎服,步履穩(wěn)健、神色嚴峻地向停泊在芋江邊一艘高大的福船走去。在即將登舟時,雖然老大不愿意,還是停住腳步,強裝笑臉,與留駐福京職司轉餉的鄭芝龍等叮嚀再三,依依話別。
隆武帝御駕親征的首站是閩北。鄭成功任御營指揮,隨侍隆武帝左右,協(xié)助軍務,保障安全。隆武帝的船隊日夜兼程,到達與浙江省交界的福建省建寧府時,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時值年關,初來乍到,又大敵當前,隆武帝下令因陋就簡,就地安營扎寨,不事奢華,不可擾民,不受朝賀,并以三大罪自責,命百官戴罪圖功。諭令鄭成功加強警戒,從浙江衢州到福建邵武一帶前線加緊御敵,刻不容緩。
建寧府史稱建州,無論從浙江進入福建,還是從江西進入福建,首當其沖的城防要塞就是建寧府,它既是閩北重鎮(zhèn),更是福京屏障。早在八月十八日,隆武帝就兵發(fā)五路,拱衛(wèi)建寧。但鄭芝龍暗中作梗,各路兵馬雖號稱統(tǒng)兵數(shù)萬,實則不過數(shù)千兵員而已,且都以兵餉不足為由躊躇不前,士兵中更悄悄流傳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腥故事,以致軍心動搖,畏清如虎,逃兵日眾。
此時前方江西建昌連連告警。隆武帝當即敕諭御營內閣,傳達旨意,派兵增援。在護駕出征的眾位親隨中,鄭成功雖年紀尚輕,但忠心耿耿,頗知兵法,是堪擔大任的一員青年將領,派遣他速援建昌,是再合適不過了。
隆武二年正月初二,鄭成功親率二千精兵,日夜兼程前往江西馳援。為方便聯(lián)絡各方,按照隆武帝臨行前的面授機宜,鄭成功率軍暫住鉛山,一為監(jiān)督和聲援鄭彩所部,一為策應隨后而到的王師主力,以實現(xiàn)隆武帝念茲在茲的移師江西的戰(zhàn)略意圖。在鉛山前線,鄭成功與僅年長三歲、卻已歷經風波險阻的年輕將領施瑯不期而遇。施瑯擔任由鄭彩節(jié)制的副總兵,在并不頻密的公事中,施瑯睥睨的眼神透著凜冽的寒光,鄭成功超拔的雄姿蘊藏攝人的力量,兩個年輕人都以獨特的氣質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
由于鄭彩按兵杉關,躑躅不進,錯失了狙擊清軍的良機,前方連連告急,清軍來勢兇猛,先攻克吉安,再圍困撫州。駐守撫州的明永寧王慈炎頻頻請求增援,鄭彩萬般無奈,只好派遣監(jiān)軍張家玉率三營官軍前往救援,張家玉沉著應戰(zhàn),憑借有利地形,出其不意大破清兵,解了撫州之圍,堪稱隆武帝出師以來,第一次大獲全勝的赫赫戰(zhàn)功。但鄭彩消極觀戰(zhàn),很快又被清軍幾路縱隊聯(lián)合夾擊,撫州城破,慈炎戰(zhàn)死,張家玉帶領殘兵敗退建昌的新城縣,清軍追擊而至,張家玉領兵出戰(zhàn),不幸中箭墜落馬下,摔斷了手臂,忍痛爬上戰(zhàn)馬,突出重圍,退守杉關。迫于壓力、準備前來接應的鄭彩聞訊后,又迅速后退,奔涌逃回杉關。
撫州失守、鄭彩敗退的消息傳來,舉朝震驚。隆武帝十分震怒,下詔削去鄭彩的官職、爵位,諭令其戴罪立功。朝中無人可用,眾將離心離德,這邊剛處置鄭彩的勞師敗績,那邊就傳來鄭鴻逵消極用兵、貽誤戰(zhàn)機,致使清兵攻破徽州,進逼閩浙前線,慌忙之中,鄭鴻逵才派兵出戰(zhàn),但抵擋不住清軍的精兵強將,率部由浙江退回福建。隆武帝聞訊大怒,痛責鄭鴻逵,下詔降格一級,以示薄懲。
在內憂外患百孔千瘡的艱險情勢下,隆武帝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通過手諭指揮前方后方,撫慰激勵陣中將士。又通過手諭急召鄭芝龍速到建寧行在面議軍務:“朕親征剿清,實欲恢疆覲祖,義不容緩。至于固守關隘,勤出安全,乃宗社大計。已有旨召卿,亟望即到,以慰懸佇?!泵鎸比缧腔鹞H缋勐训膽?zhàn)情,與福建毗鄰的從江西到浙江前線各個關隘,隆武帝悉數(shù)委之于鄭成功。鄭成功初出茅廬,忠心耿耿,采取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哪里告急就到哪里去救急,哪里懈怠就奔赴哪里去督責。
隆武二年正月下旬,鄭成功領兵出大定關,駐兵于此。三月,遵隆武帝旨意,把脫離鄭彩部的散兵游勇整編進隊伍里,進行嚴格訓練和嚴明軍紀,確保這些逃兵既毋驚擾地方百姓,又能提高作戰(zhàn)能力。前方告急,隆武帝又催鄭成功速出分水關,聯(lián)合其他隊伍,尋找戰(zhàn)機,襲擊清軍,收復疆土。
鄭成功的部隊幾乎成了隆武帝唯一可以指揮得動的部隊,因此,東奔西突,疲于奔命,但由于裝備太差,鄭成功遂請工部尚書鄭宣想辦法,鄭宣便向隆武帝報告,申請給鄭成功部配發(fā)鳥銃。以凌厲的攻勢揮師南下的清軍已經裝備了精銳騎兵和紅夷炮隊,包括大量的戰(zhàn)車、火炮、蒺藜,而隆武軍隊卻連鳥銃也裝備不起。面對鄭宣的申請,隆武帝頗有些悻悻然地說道:“國姓圖功雖是急務,御營兵器關朕命身,鳥銃豈可全發(fā)?如此等事,該部以司空大臣,全無執(zhí)裁,惟請朕躬為推卸之地,鄭宣何無骨力至此!”
盡管缺兵、缺餉、缺糧、缺裝備,鄭成功卻始終無怨無悔在隆武軍前效命,任其驅馳。隆武帝也頻繁向鄭成功發(fā)出諭旨:“國姓成功巡關回來,迎駕暫至邵武,相機出關,二十八日之行且止??傊?,自古創(chuàng)業(yè)中興,誰不危而后濟?朕惟以‘寧進死、不退生’六字自誓,并經此六字祭驗臣工?!薄靶?lián)嵊腊?、沙縣山寇頭目一萬一十三名隸陳國祚標下,聽國姓成功節(jié)制?!边@些山寇,既有鄭鴻逵剿滅的,又有兵部另調兵員剿撫的,魚龍混雜,其中沙縣山寇李昌元擁眾數(shù)千人,加上其他不軌之眾,聲勢浩大,不易馴服,但都在鄭成功的節(jié)制下,成為有生力量。而寧化、清流兩縣的亂民及烏合之眾,糾集在一起,托名“田兵”,以校斗為由,搶掠成變,興風作亂,荼毒百姓。對這類反復無常的匪首刁民,鄭成功則不愿意收編為兵,而由兵部尚書郭必昌善作處置,以絕后患。
新兵日眾,鄭成功只好給新到的官兵請月餉。雖然國庫左支右絀,隆武帝倒很爽快,當即準奏,還敕諭鄭成功說:“兵、餉、器三事,今日又有手敕,確托卿父子。茲覽卿奏,言言碩畫,朕讀之感動,其總理中興恢御兵餉器甲,統(tǒng)惟卿父子是賴。銀關防準造,即以此為文,造完頒賜,以便行事?!?/p>
隆武帝倚鄭成功為柱石,鄭成功視隆武帝若君父,榮辱相依,生死與共。
延平條陳
明朝宗藩們承平時各據(jù)要害,分制海內;當此王朝傾覆、國破家亡之時,藩王們則紛紛起兵恢復,稱王稱帝,既為社稷計,也為個人計。隆武帝即位稱帝半年多來,浙東魯王朱以海監(jiān)國于紹興,朱亨嘉起兵于桂林,朱統(tǒng)稱兵于重慶,益王朱由本起兵于建昌,韓王朱本鉝稱帝于巴東。而天潢貴胄,分封楚地最多,如武昌則有楚府,衡州則有桂府,長沙則有吉府,常德則有榮府,寶慶則有岷府,襄陽則有襄府,荊州則有惠府。楚地最系金枝玉葉身家性命,更關天下興亡全局。隆武帝在建寧駐蹕數(shù)月,分析形勢,權衡得失,眼看明朝大半個江山已經易手,子民飽受清兵蹂躪,南都、江楚仰望王師,急如拯溺,遲出關一日,則人心一日瓦解,出汀入贛,由虔入楚,鼓舞斗志,收復失地,迫在眉睫;更為重要的是,隆武帝要徹底擺脫鄭芝龍的樊籠和壓榨,真正實現(xiàn)光復明室的政治抱負。
鄭芝龍以海商的敏銳和投機家的狡詐洞悉了隆武帝的苦心焦思。他固然不理會隆武帝的宏圖偉略,卻又深知隆武帝在實現(xiàn)其家族利益上巨大的利用價值,因此,他死死抓緊隆武帝,不愿意讓隆武帝離閩出關,巧舌如簧,私心自用,既擁兵自重,又挾帝自重。當鄭芝龍偵知隆武帝的動向后,他假惺惺地借口“關門單薄”,請隆武帝“回省”正位,以安人心;還特地派遣閩縣、侯官的耆老代表他專程到建寧府恭請圣駕回福京。不明就里的隆武帝誠懇地招待耆老,并感慨地說:“朕即位十有一月,無時不思靖祖救民。飛蹕既久,豈得駕回鑾!固知入虔風險艱辛之狀,但恨在閩不能安閩。閩民不負朕,朕負閩實多矣。”
隆武帝不為所動,堅持要脫閩入贛。鄭芝龍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就在隆武帝動身北上的當天,鄭芝龍鼓動布置數(shù)萬軍民,堵塞隆武帝出行的道路,遮道呼號,哭聲震天,把隆武帝圍了個水泄不通,車駕動彈不得,真心的挽留和虛假的表演交錯在一起,大有“不還則絕天下望”的態(tài)勢,使隆武帝煩躁不已,又哭笑不得,只好打道回府,駐蹕延平,以府署為行宮。延平成為隆武政權的政治、軍事中心,開始了長達半年艱苦悲壯的抗清斗爭。
延平古稱劍津,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占溪山之雄,當水陸之會,負山阻水,為八閩之襟喉”,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淵源有自的理學名邦。隆武帝雖出關受阻,卻并不懷憂喪志,而是安之若素,因勢做事;堅定腳跟,以觀時變。進駐當天,隆武帝漫步、環(huán)視簡樸的延平府署,雖有些局促和陳舊,只要雄心不墜,卻也是進取天下的基地和起點,這樣想著,胸襟又開闊起來。隨即宣諭鄭成功進宮,共商銳意恢復及進戰(zhàn)退守的對策。
在架閣房—隆武帝的書房兼行在,他頗為沮喪地問道:“現(xiàn)在的處境,進不得,退不得,依愛卿之見,計將安出?”
鄭成功深思熟慮地奏道:“方今天下,時勢雖難,但人心猶可鼓,天意猶可回。關鍵是怎樣布局和如何定策,以臣之見,未來有三步要著,第一步是收拾人心,第二步是募兵練軍,第三步容臣謀劃仔細些再稟報?!?/p>
隆武帝頓覺眼前一亮,興奮地說道:“這前兩著是要著,也是緊著,我來收拾人心,愛卿著即開展募兵練軍。”
鄭成功把軍事指揮所設在臨時行宮附近臨江的延壽樓。作為御營都督,鄭成功既要時刻保衛(wèi)隆武帝的安全,又要練出水陸并進的精兵,延壽樓背靠西山練兵校場,東瀕閩江上游西溪河畔,軍事指揮所設置于此,是一個掌握主動、兼顧各方的好去處。
練兵場好找,募兵員卻是個難題。這一路兵荒馬亂,人心浮動,首席大學士黃道周為鄭芝龍挾制朝廷無意進取所激怒,憤而自請出戰(zhàn),從福州到閩北又到江西,沿途招兵買馬,既缺糧又缺餉,只好拿出隆武帝親筆開出的類似空頭支票的委任狀,以為號召和鼓勵,在閩北招募兵丁共計六營兩千三百零四人,但全都有去無回,壯烈殉國。時間相去不遠,村民心有余悸,這就為鄭成功招募兵丁帶來極大的困難和阻力。但鄭成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提出救亡圖存、強武愛國的口號,親自到大洲島附近的夏道、南山、茫蕩、王臺、峽陽等地宣傳發(fā)動,招募兵勇,并采取“以丁養(yǎng)民,以民養(yǎng)丁”的綏靖政策,獲得村民的信任和支持,遠近村民聞風而來,踴躍報名參軍,迅速解決了兵員匱乏的問題。
隆武帝聞訊龍顏大悅。鄭成功不敢怠慢,著手開展練兵?!秾O子兵法》云:“士卒孰練?”在車曰士,徒步曰卒。鄭成功酷愛《孫子兵法》,深知士兵必須經過嚴格訓練,才能出去作戰(zhàn),才能有戰(zhàn)斗力。鄭成功把新招募的士兵拉到府署后面的西山練兵校場,親自示范和操練隊列、兵形、戰(zhàn)法,耐心講解戰(zhàn)場上“以力久、以氣勝,以固久、以危勝,本心固、新氣勝”的道理,特別揭示了士卒新用者、氣銳故可勝的秘密,使這些新招募的士兵深受鼓舞,士氣大振。婆娑古榕下的練兵場,一時塵土飛揚,殺聲震天。
在行宮里,聽著西山頂上操練的雜沓聲和斷續(xù)的喊殺聲,隆武帝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鄭成功實心辦事,招兵練兵漸有起色;憂的是清廷貝勒、征南大將軍博洛揮師南下,攻城拔寨,直逼浙閩境內,眼下卻因鄭芝龍百般阻撓,坐困愁城,難覓萬全之策。正在憂心如焚、坐臥不寧之際,鄭成功進宮前來奏報。眼見隆武帝疲憊的愁容和滿腹的心事,鄭成功心中明白,抻了抻衣襟,從容跪奏道:“陛下郁郁不樂,得毋以臣父有異志耶?臣受國厚恩,義無反顧,臣以死捍陛下矣!”
鄭成功的深衷誓言,使隆武帝格外欣慰。隆武帝賜平身后,鄭成功又奏報道:“清軍長于騎射,不諳水戰(zhàn)。臣探得離延壽樓五六里水路的地方有一個大洲島,扼三江之水,港深浪闊,河道縱橫,如憑借地利,組建和訓練一支水師,以我之長,擊敵之短,或可收出奇制勝之效?!?/p>
隆武帝準奏。鄭成功兵分三路,分頭行動。一路組建第一支水師,一路到民間征集訓練船只,一路到大洲島開辟訓練基地。
水師草創(chuàng)艱難,訓練因陋就簡。當薄霧消散,紅日初升,鄭成功就指揮數(shù)十艘戰(zhàn)船在江面上出沒、廝殺,每艘戰(zhàn)船有士兵二三十人,戰(zhàn)船有分有合,有進有退,有時劈波斬浪,有時聯(lián)鬃排撻,有時箭如雨下,有時銃炮齊鳴。在水師的訓練中,在操兵的吶喊中,在巡關的跋涉中,鄭成功漸次明晰了戰(zhàn)略思想,迅速形成了第三步要著。
隆武二年三月,鄭成功向隆武帝上了一個條陳。去年十月,鄭成功曾向隆武帝上過《恢復大業(yè)治兵籌餉銳精兵器之要策》疏,受到隆武帝的贊賞。當此存亡之秋,履此死生之地,事關勝敗全局,鄭成功靜觀默察,苦心焦思,慮深謀遠,積其所學,傾其所有,鄭重地向隆武帝上了一項絕無僅有的條陳:“據(jù)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p>
據(jù)險控扼:主要講守。建立以福建等地為核心的根據(jù)地,所謂“得地者安,失地者危”。包括延平、邵武、建寧在內的閩北山區(qū)素有“入閩鎖鑰”之稱,像長蛇一般偃伏著的武夷山脈,矗立著九關十三隘,既是自然屏障,也是守衛(wèi)天險,應分兵把守,以策安全。
揀將進取:主要講攻。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攻守配合,步步為營,就能實現(xiàn)戰(zhàn)略目標。而成敗的關鍵在于選拔將領,要掘地三尺地遴選那些有料敵如神之智、誠一無欺之信、愛恤士卒之仁、摧堅陷陣之勇、整齊明肅之嚴的將領來帶兵,方能攻無不克,所向披靡。
航船合攻:主要講奇。出奇方能制勝。袁崇煥以一萬守軍大敗努爾哈赤十三萬大軍,寧遠大捷,使袁崇煥威震遼東,令清軍聞袁喪膽。皇太極于是施反間計,袁崇煥被殺,遂有煤山之禍。今清軍挾攻城略地之威,長驅直入,我軍應避其鋒芒,向海而生,以水戰(zhàn)替陸戰(zhàn),以空間換時間,最后取得復國的勝利。
通洋裕國:主要講正。復國之后如何建國,這是更為長遠的戰(zhàn)略目標。國朝之初,朝廷規(guī)定“片板不得下?!保焓购=鷩?,倭寇愈猖,乃至富者以通番為生,貧者以劫奪為事。不若因勢利導,允許通航,開東西洋,興販各港,拓展海上貿易,做到以商養(yǎng)戰(zhàn),實現(xiàn)富國強兵!
二十二歲的鄭成功,卻如此老成謀國,一鳴驚人!這就是史上聞名的“延平條陳”,堪稱隆武朝復國的建國大綱。
君臣心有靈犀。隆武帝覽奏后,深思良久,嘆為奇策,忽然站起來,激動地在架閣房來回走動著,一邊晃動著奏疏,一邊連連夸贊道:“骍角也!骍角也!”
隆武帝的所謂“骍角”,典出《論語》?!墩撜Z》有云:“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仲弓就是冉雍,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之一,他才德出眾,其父卻乏善可陳。這一段話,是孔子對冉雍的談心、鼓勵、贊美和期許。犁牛是一種雜毛牛,除了耕種,沒有其他用途;在祭祖宗、祭天地等莊嚴隆重的典禮中,一定要選用色澤光亮純凈的牛做犧牲、做供品,否則就是大不敬;但這條雜毛牛雖然品種不好,卻生了一條赤黃發(fā)亮、頭角崢嶸的俊美小牛?!半m欲勿用”,即使在祭祀大典中不想用它,“山川其舍諸”?山川神靈也不會舍它,孔子也借山川神靈之口,啟示人們,真正有才具的人,不管他出身如何,是不會被埋沒、被棄置的。隆武帝借這個典故,用春秋筆法,微言大義,隱晦地表達對鄭成功父親鄭芝龍的抨擊和厭惡,又熱烈地肯定了鄭成功的才具和忠誠,并透露了要進一步重用鄭成功的信息。
隆武帝隨即封鄭成功為忠孝伯,賜尚方劍,便宜行事,掛招討大將軍印。明代有三套區(qū)域系統(tǒng):傳統(tǒng)行政區(qū)域的布政使司系統(tǒng),包括省、府、州、縣;軍事化的都指揮系統(tǒng),包括都司、衛(wèi)、所;行使監(jiān)察職能的按察使司系統(tǒng)。布政使統(tǒng)諸府、州、縣,都司衛(wèi)所則錯置其間,以為防御。而邊陲之地,除都司、衛(wèi)、所之外,還設置宣尉、招討、宣撫、安撫等司,以為統(tǒng)御與調遣。鄭成功掛招討大將軍印,是國家處于危難之中的緊急動員,更寄托著隆武帝對鄭成功的信賴和期待。鄭成功不負所托,既勠力同心拱衛(wèi)隆武帝的安全,又日夜兼程,督師巡關,保境安民。
但形勢卻越來越險惡。一方面是虜勢如傾,人心如沸;一方面是唐魯嫌隙,雪上加霜。隆武二年五月,都督陳謙奉魯王之命出使福建。陳謙是鄭芝龍的舊交,這次出使,正值閩浙關系惡化的敏感時期,不敢貿然入閩,而是在閩浙交界的衢州駐了一段時間以后,派人向鄭芝龍打探消息,以定行止。鄭芝龍寫信告訴陳謙,但來無妨,有他在呢。陳謙這才放心地攜著魯監(jiān)國的書信到延平行宮架閣房陛見隆武帝。隆武帝見信函稱他為“皇叔父”而不是“陛下”,勃然大怒,當即逮捕了陳謙,并將他投入監(jiān)獄。鄭芝龍十分焦急,挺身相救,卻也無從措手。
當晚,監(jiān)察御史錢邦芑密奏隆武帝:陳謙是魯王的心腹,而且與鄭芝龍交情最深,不趕快殺掉他,恐怕會發(fā)生內患。錢邦芑出自鄭芝龍門下,對鄭芝龍的人脈關系了如指掌,后以召對善言天下事而受到隆武帝的信任。因此,他的意見,隆武帝頗為重視。錢邦芑見隆武帝還有些猶豫,又奏道:魯王還派左軍都督裘兆錦行人林必達來福建,以公爵的官位拉攏鄭芝龍兄弟投靠魯王,為魯王所用。隆武帝聽后大為震怒,遂下了即殺陳謙的密令。
風聲傳到鄭芝龍的住處。鄭芝龍說不礙事,行刑的人必須經過他的住處門口,到時再搭救更方便。轉念一想,茲事危急,不可大意,隨即前往行宮覲見隆武帝,堅稱與陳謙只有友誼,沒有陰謀,愿意請辭現(xiàn)職,以贖陳謙的死罪。說到動情處,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隆武帝從未見過鄭芝龍如此情形,暗自思忖其對風雨飄搖中的大明江山都未曾這般上心,何以對一個浙江來使、舊日朋友用情至此,更加印證了錢邦芑的密奏。為了穩(wěn)住鄭芝龍,隆武帝故意留他在架閣房長談,直到半夜,才放他回到住處。
鄭芝龍回到住處剛坐定,就接到行宮里內應悄悄傳出來的一張紙條,稱陳謙已被轉移到別的地方處斬。鄭芝龍聞訊大驚,慌忙趕到行刑處,陳謙已是身首異處。鄭芝龍見狀,撲在陳謙的尸體上慟哭,心里對隆武帝更加怨恨。隨后,鄭芝龍厚葬陳謙,撰文致祭,悼詞中有句:“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隆武帝輕殺陳謙,實為不智之舉,也是其戰(zhàn)略上的一大失誤。陳謙之死,使隆武帝進一步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在外,與魯監(jiān)國徹底決裂,失去了聯(lián)兵抗清的可能,也失去了以策安全的自然屏障;在內,鄭芝龍由怒轉恨,益懷異心,加快了與清朝勾結的步伐。
翌日,隆武帝與鄭芝龍相見,鄭芝龍仍恨意未消。隆武帝斥責鄭芝龍攬權逗兵,陽奉陰違,失職瀆職!鄭芝龍脫下冠冕,頓首奏道:“臣乃一介武夫,戇直非常,不能逢迎,現(xiàn)在陛下懷疑臣不夠忠誠,臣愿歸隱田園,角巾私第,終老圣世!”隆武帝雖明白鄭芝龍不過是在逢場作戲,只能無奈地安撫道:“朕哪里是懷疑愛卿!因為有人告狀,不得不提醒一下愛卿而已?!痹掚m如此,但君臣的裂縫越來越大,鄭芝龍則越來越肆無忌憚,私底下與清廷暗通款曲。當清兵大軍壓境時,鄭芝龍竟然謊報海情,上表奏道:“??芡蝗粊矸?,現(xiàn)在三關軍餉取之于臣,臣則取之于海,沒有海就沒有家,必須前往親征不可?!弊啾韯偵蠄?,鄭芝龍即陣前脫離,不辭而別。隆武帝接報,當即馳書挽留:“先生稍等等,朕計劃與先生同行?!敝惺狗盥∥潆窌s到閩江邊,而鄭芝龍的飛帆已駛過延平河面,直奔下游而去。
鄭芝龍剛撤離,駐守仙霞關將領施天福就借口缺糧少餉,舉兵撤回安平。
鎮(zhèn)守仙霞
鄭芝龍的不辭而別,施天福的擅自撤防,使仙霞關霎時處于無人駐守的險境。
仙霞關是由浙江進入福建的咽喉要地,也是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高地。群山聳峙,峽谷深流,楓林挺拔,柳杉蒼蒼,關隘重重,易守難攻。隆武朝要繼續(xù)生存,仙霞關就不可有閃失。雖然自身安全也面臨威脅,但隆武帝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鄭成功這支訓練有素的提督禁旅一分為二,一半留在身邊保衛(wèi)自身安全,一半將士由鄭成功親自率領,星夜趕往仙霞關駐防。
安營布陣,擇地為先。鄭成功從小熟讀《孫子兵法》、帶兵后精研《孫子兵法》,孫子說“地形有通者、有掛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險者、有遠者”,所謂“通”,就是我方可以往,敵方也可以來的地方;所謂“掛”,就是有去路,沒退路的地方;所謂“支”,就是對敵我雙方都不利的地方;所謂“隘”,就是左右都是高山,中間是狹谷的地方;所謂“險”,就是地勢險峻又是交通必經的地方;所謂“遠”,就是有相當?shù)木嚯x,不易到達的地方。這六種地形,為將之人必須因地制宜,詳加審察,并據(jù)此做出慎重選擇,方能克敵制勝。鄭成功深通此道,把仙霞山周圍數(shù)十里的地方再細考察后,決定將隊伍駐扎在仙霞關南麓入口處的山谷地帶廿八都。廿八都位于浙江省衢州府江山縣,境內十二鄉(xiāng)四十四都,自東北始順時針方向排列,廿八都排名第二十八,因此得名。這里四面環(huán)山,商旅輻輳,與福建浦城和江西廣豐接壤,一道扼仙霞,一腳踏三省,把鎮(zhèn)守仙霞關的大本營設置于此,能掌握主動,有回旋余地。
安頓下隊伍,安頓下家眷,坐在行營中軍帳前研究防務,鄭成功越發(fā)感到肩上的重任,更深陷內心的悲涼。在他心目中一直威風凜凜的叔父鄭鴻逵,受命守關,先是逗師觀望,繼而徘徊關前,終至徒跣而逃,為親者痛,為天下笑。民謠唱曰:“峻峭仙霞路,逍遙車馬過,將軍愛百姓,拱手奉山河?!币晃怀械臈澚?、軍中的主帥,何以蛻變至此?關鍵是缺失了忠君的思想和報國的激情!鄭鴻逵如此,鄭彩如此,施天福如此。兵之勇怯,在乎將領;將猶如此,兵能如何?一支軍隊如果不知道為何而戰(zhàn)、為誰而戰(zhàn),就是一支失魂的軍隊,必將未戰(zhàn)先潰,不堪大用。有鑒于此,鄭成功在隊伍駐扎下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舉行誓師大會,進行戰(zhàn)前動員,使上下用命,同仇敵愾。
翌日,鄭成功將士兵派往仙霞關各個關隘把守,并逐一親自踏勘和部署布防。千年以降,仙霞關經歷了無數(shù)戰(zhàn)事,狼煙滾滾中更加突顯了這座重崖峭壁、因山成塹的“東南鎖鑰”的歲月滄桑。仙霞關從北到南,共有四重關門,嶺巔兩重,南北兩側山腰各一重,分別稱為一關、二關、三關、四關。每道關隘都由關墻、關門、城垛組成,關墻高達兩三層樓,里外都是用褐色的石塊壘砌而成,關門則用石條砌成拱形;門頂設井欄,既可通風透氣,又能在危急時由上往下實施攻擊;關墻上城垛一字排開,垛口可供瞭望和進攻,垛耳可供隱蔽和射擊。由于前面守將失職,加上關隘系統(tǒng)年久失修,從一關到四關,關墻破損,垛口缺失,連接四道關隘的曲折盤旋的石磴道東倒西歪,嚴重損壞守關的安全性和戰(zhàn)斗力。鄭成功下令守關將士加固關墻,修復垛口,鋪設步道,一邊加強防務,一邊加緊訓練,嚴陣以待守衛(wèi)仙霞關。
在鄭成功的激勵和整飭下,守關將士士氣高昂,守關的枕戈待旦,夜以繼日;訓練的陣稀戰(zhàn)密,進退裕如。鄭成功深知,募兵戰(zhàn)不若募兵教,兵之勝負不在眾寡,而在精練與節(jié)制。于是,他把三千守軍分為兩撥,每撥一千五百人,一撥在仙霞守關,一撥在廿八都練兵,以半個月為一個輪替。練兵,主要是根據(jù)仙霞關的險要地形,訓練陣法和戰(zhàn)法。鄭成功親自在校場上講解和示范,古代的陣法,有方有圓,有橫有直,都是因地而異,以仙霞關的地利而設計的陣法,就是據(jù)險控扼,隨物賦形,熟習埋伏進攻之法,譬如敵擊左,恃右必救;敵擊右,恃左必救;敵擊前后,首尾互救,齊以分合進退之法,并在每十人中選取一人作為沖鋒,以為前導和監(jiān)督。戰(zhàn)法須與陣法相配合,仙霞關蜿蜒數(shù)十里,都是亂石環(huán)匝百千重的石磴道,操演時著重習登躡之法,并根據(jù)周邊地形,兼習各種戰(zhàn)法,過水即習涉行之法,過街衢即習巷戰(zhàn)之法,過林麓即習設伏搜伏之法,過田塍即習分行合捕之法;其他如金鼓練耳,旌旗練目,坐則擊刺練手足等,都是常規(guī)的訓練之法,不可荒廢,務求常練常新,做到進退有度,雜而不亂,有備無患,達到操一日有一日之效、熟一件得一件之利的練兵目的。
鄭成功苦練精兵,欲罷不能之時,形勢卻日趨嚴峻。大兵壓境,前途莫測倒在其次,關鍵是心懷異志的鄭芝龍釜底抽薪,不僅陸續(xù)調回守關官兵,還迅速減少直至拒發(fā)糧餉,欲陷守關將士于絕域。孫子曰:“行師十萬,日費千金?!奔Z是鐵,飯是鋼,兵以食為先,守關打仗,不可一日無餉。在鄭成功即將赴守仙霞關時,隆武帝特諭鄭成功:“福疆戰(zhàn)守,必取閩餉;浙直江楚戰(zhàn)守,乃取粵餉:不得一毫譖差。李長倩專司粵餉、行在吏部立推右侍郎一員專司閩餉,務令井然,以有成緒?;洊|撫按挑選舊兵一萬、粵西撫按挑選狼兵滇兵一萬,以資收復中原?!北鴨T與糧餉,守土和進取,是隆武帝始終縈繞于心揮之不去的戰(zhàn)略考量和當務之急。守仙霞的糧餉,必然出之于閩餉,而閩餉完全操之于鄭芝龍。鄭芝龍就是以海寇襲擊海疆,斷絕軍餉來源,必須前往平定???,確保海上貿易暢通和軍餉供給穩(wěn)定的名義,從水深火熱的閩北前線抽身而去,卻反過來牢牢控制住守關將士的糧餉和保障。鄭成功以家國命運和父子親情,一次次地對父親鄭芝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請求按時撥付軍餉,以定軍心,以策安全。
六月下旬的一天,鄭成功正在廿八都校場練兵。內臣鄧全受派遣策馬來宣隆武帝敕諭:“命國姓成功親到漳、泉精募兵將,立助恢復。期限二十日,即來復命。諸將仍用心守關,務令一騎不入,氈裘寒膽,不負朕股肱待諸將至意。”仙霞重地,不得有失!隆武帝和鄭成功君臣對此都是有共識的,何以在此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隆武帝要從命懸一線的仙霞關將鄭成功調往后方募兵?鄭成功百思不得其解,為了守關的安全,為了大明的江山,他真想抗旨不從!但君無戲言,軍令如山,或許圣上有圣上的考慮。鄭成功想起來了,父親鄭芝龍從延平的建溪甩下皇上不管不顧,獨自梟然順流而下的當天晚上,隆武帝與鄭成功徹夜難眠,相對凄然。隆武帝頹然問鄭成功:“芝龍、鴻逵,朕將依靠誰?”鄭成功沉吟良久后,忽然跪下泣奏道:“臣父、臣叔,皆居心叵測,陛下宜自為計!”說完,君臣抱頭痛哭。也許,從那天晚上起,隆武帝就正式考慮徹底擺脫對鄭氏兄弟的依賴,建立起真正忠誠于自己的班底和隊伍。他信賴鄭成功的赤膽忠心,更激賞鄭成功的雄韜偉略,特別是鄭成功上了“延平條陳”后,他眺望到恢復中原的曙光,而鄭成功成為突出重圍保駕護航的唯一希望。因此,他派遣鄭成功鎮(zhèn)守仙霞關,而眼下,在將無可遣、兵無可調的窘境下,他只好又讓鄭成功到后方去募兵。這樣想著,鄭成功終于理解隆武帝的苦心。而不管環(huán)境如何險惡,隆武帝始終沒有放棄挺進中原恢復舊國的夙愿,這是鄭成功之所以忠心耿耿追隨隆武帝的緣由。
送走鄧全,鄭成功將守關的印信臨時移交給守關副將曾德,囑咐他按照隆武帝的諭旨,率領將士全力以赴嚴守關隘,二十日后再完璧歸趙向他復命,倘有失誤,提頭來見。
交代妥當后,鄭成功帶著數(shù)名親兵,揚鞭策馬,漸漸消失在仙霞古道的淡淡霧嵐中。
盡管閩浙前線風雨飄搖,而漳、泉一帶卻仍然金甌無缺,民心和士氣依然以大明江山為皈依和寄托。鄭成功按照隆武帝的諭旨在漳泉招募士兵二千名,如期復命后又馬不停蹄趕回仙霞關。
曾德向鄭成功繳交關防和印信。四重關隘毫發(fā)無損,但最大的隱憂也顯現(xiàn)出來,就是糧餉即將告罄,而鄭芝龍已徹底斷絕了后勤補給。兵以食為天,守關將士嗷嗷待哺,是何等危險的事情,無奈之下,鄭成功夫人董友率領眾多姬妾、婢婦親自動手縫紉軍服,以濟急用;董夫人還動員各位隨軍女眷,拿出陪嫁的金銀首飾和全部細軟,由她集中拿到與廿八都交界的浦城縣盤亭鄉(xiāng)墟市作價變賣,換成軍餉,以解燃眉。
糧餉已是十萬火急,鄭成功決定雙管齊下,一面向鄭芝龍請餉,一面向隆武帝求援。復命時隆武帝曾對他諭示:凡遇加派錢糧,朕如芒刺在背,務須以朕之心為心,以民之命為命。新募的二千新兵,交由總制郭維經處置,要求以缺兵之餉供新兵之用,得一分紓民一分;不足部分再依奏酌量加征鹽稅、關稅和雜稅,尤以鹽稅為主,加征時,地方督按臣當與餉部臣互相商量,務使新鹽商、舊鹽商均感方便,新增的稅額稍夠新增的士兵開支即可,不得額外加征,以過分加重子民負擔,迭次新增的稅負,俟四方平定,再加沖減,以報答父老鄉(xiāng)親共赴國難的一片赤誠。隆武帝有為民之心,然在危難之時其過于規(guī)行矩步的風格,鄭成功心里卻頗不以為然?,F(xiàn)實的嚴酷幾乎使臨時行在的運轉捉襟見肘了。有的地方以賣地充軍餉,寧化窮得揭不開鍋,把僅剩的兩處官地出售,賣得一千五百兩銀子,勉強維持官府日用花銷;有的靠鄉(xiāng)勇保安全,汀州官兵全部派去駐守關隘,地方安全依靠鄉(xiāng)勇維持,而鄉(xiāng)勇的報酬,官助一二,民湊七八,時間一長,也就無法支撐。為確保臨時行宮延平行在補給線暢通和糧草等安全,隆武帝著吏部郎中兼御史王兆熊至浦城,通判李如梅至松溪、政和,夏南薰至建陽,奉旨疏通航道,保護從福州運過來的米船,嚴禁埠頭歇家把持船只、囤積居奇,或借機哄抬物價,發(fā)國難財,以及沿途官兵擅自截停米船,妨礙臨時行宮的補給和戰(zhàn)備。如此看來,延平行宮的保障和糧餉已經難以為繼,遑論馳援仙霞關?
雖然渺茫,但鄭成功只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父親鄭芝龍身上,畢竟他掌握著全部朝廷資源。然而,鄭成功望眼欲穿沒有盼來糧草,卻迎來讓他撤關的父親的心腹蔡輔。
鄭成功萬萬沒有想到,父親鄭芝龍此番遣將前來,包藏著一番謀劃已久的驚天大陰謀。鄭成功雖已洞察鄭芝龍心懷異志,并大義滅親,密報隆武帝,要隆武帝有所準備,確保安全;卻料不到鄭芝龍早已與清廷暗通款曲,并在一個多月前撤離延平行在時,即派遣心腹?jié)撏憬B興,向率師南下的清軍主帥貝勒博洛納款請降。博洛是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的孫子,饒余敏郡王阿巴泰的第三子,跟隨父輩從關外打到關內,戰(zhàn)功卓著,順治三年(即隆武二年)二月,清廷任命他為征南大將軍,前往平定浙、閩前線。博洛驍勇豪放,又生性多疑,親自詰問鄭芝龍來使:“吾兵未臨境,而前途獻降,得毋詐乎?”懷疑來使是鄭芝龍的奸細,特來詐降探聽虛實,遂命推出去斬首。鄭芝龍來使疾呼喊冤,又嘆息鄭芝龍有眼無珠,軍中有福建士兵,聽到來使呼冤,鄉(xiāng)音親切,言辭懇切,感情既極悲哀,又極無奈,知道來使絕非細作,特去向博洛報告,博洛方信以為真。博洛親自解開來使繩索,給予重重賞賜,并囑咐來使:“歸語爾主,吾于仲秋提師由仙霞入關,可備壺漿以迎?!?/p>
來使唯唯而退,日夜兼程回閩密報鄭芝龍。鄭芝龍依計而行,特遣蔡輔前來仙霞關。
鄭成功見蔡輔空手而來,早已火冒三丈,還沒等蔡輔開口說話,就嚴厲斥責道:“吾妻妾簪珥,皆脫以供軍需。爾徒手來此,何以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守關將士?”
話剛說完,鄭成功就引著蔡輔進入簡陋的臥室,只見夫人董友和眾位妾侍皆面黃肌瘦、布裙竹釵,雖然精神疲憊,手上卻還在飛針走線,忙碌著又拆散又縫補入秋以來守關將士用以御寒的破爛單薄的衣衫。蔡輔見狀,赧顏無言,狼狽而出。
回到行營帳前坐定,蔡輔囁嚅著欲言又止。鄭成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幾乎是怒吼著喊道:“敵師已迫,而糧不繼,空釜司饔,吾將奈之何耶?速請?zhí)珟熂卑l(fā)餉濟軍,慎勿以封疆付之一擲也!”
國家危在旦夕,眾將離心離德!是可忍孰不可忍?鄭成功既痛恨賊頭賊腦的蔡輔,更痛恨沒心沒肺的父親鄭芝龍。鄭成功怒吼完,鐵青著臉,喘著粗氣,不再說話,也不再搭理蔡輔。蔡輔見勢不妙,早把來仙霞關勸降鄭成功并讓他撤關的任務忘到九霄云外,連滾帶爬退出鄭成功的行營,水陸兼程趕回福州。
見到鄭芝龍,蔡輔一五一十詳細匯報,末了還心有余悸地說:“如果我跟國姓爺說半句撤關投降的話,我這個腦袋早就被國姓爺砍下來了!”
鄭芝龍責怪蔡輔爛泥扶不上墻,耽誤了大事;又惱怒鄭成功不行孝道,不識時務,只好悻悻地罵道:“癡愚小兒,不識天命,固執(zhí)己見,一至于此;我不給你撥糧餉,難道你還能空著肚子去作戰(zhàn)嗎?”鄭芝龍終于露出真面目,使出撒手锏,徹底斷絕仙霞關守關將士的軍餉和糧草。
前方清軍勢如破竹,迅速控制了浙東,義烏、東陽、金華、衢州、嚴州相繼陷落,不斷向仙霞關進逼;后方援兵不至,糧草不繼,音信全無,鄭成功和守關將士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
斷炊已經半個月。樹皮吃光了,草根吃完了,觀音土吃不下去了,守關將士渾身浮腫,很多奄奄一息,兵員銳減。
堅守還是放棄,生存還是毀滅?秋天肅殺的寒風在仙霞關上下呼嘯著、回旋著,鄭成功和守關將士在椎心泣血的痛苦中煎熬著。
在生不如死的亂世,堅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也許是更為艱難的選擇。而更為重要的是,為了大明的江山和子民,為了隆武帝的信任和囑托,不能止步于仙霞關,不能埋骨于仙霞嶺。
隆武二年八月二十日,在彈盡糧絕、秋雨綿綿中,鄭成功率領幸存的守關將士,涕淚交加地撤出仙霞關,在黑暗中馳回延平行在,護駕隆武帝。
君臣訣別
延平行宮御午門內,氣氛沉滯,死般寂靜。
隆武帝召集文武大臣舉行御前會議,就當前的緊急情況征詢意見,商討戰(zhàn)略,決定進止。
群臣陸續(xù)來到議事廳,有的茫然,有的沮喪,更多的是不安。待眾位大臣坐定后,隆武帝讓內侍將截獲的二百多封迎降信裝在一個簸箕里,放在御案旁邊展示給大家??吹竭@堆像火藥一樣隨時會爆炸并將在場的人炸得粉身碎骨的不祥之物,眾大臣嚇得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在簌簌發(fā)抖。瞧著眼前這一群各懷鬼胎的大臣,隆武帝心灰意冷地說道:“朕本來并沒有想做什么皇上,以勛輔擁戴,大家信任,不得已坐在這個位置上,勉為其難,枉徇群策。平時自己洗衣服,吃粗劣的飯食,哪有什么人君的樂處?朕上為祖宗,下為百姓,白天黑夜,誠惶誠恐,無日無之,唯恐辜負了大家擁戴的厚望。卻萬萬沒有想到你們都已經改變了初心!”
講到這里,隆武帝痛心疾首,他虎視眈眈地環(huán)視著眾臣,眾臣也屏聲靜氣地望著他和那堆可憐巴巴的信。隆武帝繼續(xù)說道:“昨天巡閱使截獲了你們出關迎降書兩百多封,朕不想知道姓甚名誰,是些什么人?,F(xiàn)在就讓錦衣衛(wèi)拿到午門外去焚燒掉,一封也不留!亟盼諸臣洗心滌慮,竭節(jié)奉公,不渝始終,是所至望!”
隆武帝身材魁梧,聲如洪鐘,一番話把眾大臣說得愧疚無比,又惶悚無比;看到內侍將整簸箕的信抬出午門焚毀,又都感到一塊巨石落了地。但眼下的一夕之安很快被前方的淪亡消息擊得粉碎,人心惶惶,一片混亂,朝野上下,既無御敵的良策,更無殺敵的勇氣,群龍無首般等待著閩都傾覆的命運。隆武帝優(yōu)柔寡斷,束手無策,一再錯失良機。本來,駐守江西贛州的楊廷麟、萬元吉和駐守湖南的何騰蛟先后派人來接應隆武帝,但隆武帝遲遲沒有動身,雖有受制于鄭芝龍的因素,但要害在于隆武帝戰(zhàn)略上未能登高望遠、經略江南,戰(zhàn)術上未能審時度勢、及早脫身。
八月二十一日,隆武帝獲悉仙霞關不守的消息,遂率領宮眷和隨行從延平行宮出發(fā),往汀州方向撤退,實施“由汀入贛”的策略。隆武帝半生蹭蹬,困厄流離,但他并不懷憂喪志,有時還頗有點先知先覺;但當真正的危險逼近時,卻顯得遲鈍和顢頇,甚至有些荒唐。這時,軍心渙散,專司護駕的御營中軍大部已不辭而別,只剩下數(shù)千兵丁跟隨,風聲鶴唳之時,臨難潰退之際,隆武帝仍擺著陛下的架子,命監(jiān)軍錢邦芑先期清路,并傳令沿途各縣,收拾行宮,準備接駕,頤指氣使,繁文縟節(jié)。隆武帝素好讀書,對銖積寸累的文獻典籍愛不釋手,即便是逃難途中也不愿意丟棄,而是整整裝滿了十輛馬車,緩緩而前,更以釵鬟諳織錦之辭、裾珮嫻玉臺之詠而自得,渾然不覺即將降臨的滅國之禍。
形勢瞬息萬變,啟程當日,哨報傳來清軍已全線突破關隘,分數(shù)路直取延平。為防止清軍追殺,隆武帝率一眾妃媵及輔臣何吾騶等避開官道三千八百坎,而取道石佛山古道,經蠟燭巖上懵懂洋,消失于莽莽蒼蒼的茫蕩山中。
鄭成功率殘部日夜兼程趕回延平行在,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樓空。架閣房奏折遍地,一片狼藉。鄭成功登樓眺望,延平城內狼煙四起,滿目瘡痍,他無暇感傷和嘆息,內心惦記著隆武帝的安危,急如星火地沿著閩贛古道三千八百坎一路追趕來到懵懂洋,終于在筠竹坪找到了迷路的隆武帝一行。原來,隆武帝轉移時慌不擇路,不敢走官道,又沒人帶路,本來應該往長汀方向撤退,卻在懵懂洋里轉圈圈,幸虧鄭成功率部及時趕到。
君臣相見,百感交集。鄭成功跪倒請罪,隆武帝連忙扶起,君臣相攜著來到一棵叫水青岡的古樹下相對坐下,緊張地尋找著出路、討論著對策。午后的陽光傾瀉而下,寂靜的群山隱藏殺機,咝咝的蟲鳴此伏彼起。鄭成功分析道,當務之急是突出重圍,脫離險境;只有保存陛下這面旗幟,才有號令四方天下勤王的資本。
正說著,忽然戰(zhàn)馬嘶叫,人群騷動,忽見清兵正沿著山脊掩殺過來。這股清軍前鋒,在三千八百坎不遠處尾隨鄭成功部隱伏而來,只因鄭成功勤王心切,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并甩掉這條尾巴。
鄭成功一邊指揮眾官軍迎敵,一邊策馬掩護隆武帝等向筠竹坪秀峰巖撤退。秀峰巖深藏不露,林木豐茂,高大的柳杉和碧綠的毛竹直插云天,濃蔭匝地;恣意生長的鐵蘭基、白棕椰散落路邊,臨風搖曳;更有那漫山遍野的栗樹、松樹、糯米仔,參差錯落,密不透風。鄭成功一行且戰(zhàn)且退,正在退無可退的危急關頭,密林深處忽然閃出一座老庵,這座庵名叫上庵,年代久遠,造型古樸,神龕上供著馬氏真仙菩薩。隆武帝雙手合十,率眾人避入庵里,剛進庵門,忽然濃霧四合,白云翻滾,伸手不見五指,數(shù)丈之內不見人影。清軍見狀,唯恐有詐,又忌憚鄭成功重新集結而來的御營中軍,遂慌忙沿原路返回三千八百坎,糾集攻城的清軍,伺機卷土再來。
清軍離去了,白云消散了。遭遇了太多的背叛,這一點上蒼的善意竟使隆武帝五內俱熱。轉危為安之時,隆武帝感念菩薩的庇護之恩,讓鄭成功請來上庵住持,頂禮致謝,賜名白云寺,親題匾額“白云圣跡”,并贈聯(lián)一副,聯(lián)文曰:“福此一方民,青鳥從天而下;超茲三界劫,白云赤日以飛”。命禮部尚書馬恩禮手書于上庵山門。
行蹤已經暴露,鄭成功擔心清軍追剿的主力殺到,敦促隆武帝及眾宮眷和隨從即刻動身,穿山西進,轉戰(zhàn)長汀。早有鄭成功派遣的哨馬探知轉移路線,一行人沿著懵懂洋的山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著,先到蘆獅村,再到依朝村。此時天色已晚,一行人只好在依朝村將息過夜。
依朝村隱藏在“茫茫云中霧,蕩蕩谷生風”的茫蕩萬山叢中。鄭成功將隊伍安排在村東頭四方井旁,一部分埋鍋造飯,一部分負責全村警戒;隆武帝、曾皇后及眾嬪妃、隨行大臣,則安置在村里華光廟的天王殿。
草草用膳后,眾人安歇。夜靜更深之際,孤星冷月之時,隆武帝與鄭成功既悲傷又激昂;雖相對默然,仍胸騰甲兵。望著殿外黑漆漆的群山,隆武帝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鄭成功說道:“目今之勢,寡人可謂孤君,愛卿真乃忠臣。不言憂樂,不言得失,以生以死,何去何從,難道就這樣去見先帝?”
鄭成功當即答道:“陛下英才大略!藩服之時,已思撥亂反正;既登大寶,誓以身殉祖廟!臣前曾復讀陛下登極親征之詔,叩頭流血,謂陛下立志如此,必能光復二京。昔兵科給事中金堡在呈陛下的《中興大計疏》中曰:‘今日為天下大計,兩言而決耳:曰陛下出關,則混一可期;不出關,則偏安亦不可保?!菹掠鶚O一年多來,所言者匡復,所籌者兵餉,心憂社稷,御駕親征,頗有席卷天下之志,然臣父心懷異志,從中作梗,遂使陛下之駕不出三衢,督師之兵不臨江上,聲息不得相通,緩急不能相救。黃道周既敗于前,鄭鴻逵復退于后,四方為之喪氣,局勢愈不可為。”
鄭成功披肝瀝膽,據(jù)實以告,雖不免忠言逆耳,卻也使隆武帝心悅誠服。固然身處險境,但隆武帝并不認為已到了窮途末路,鄭成功體國赤忱,語多激切,不過在他看來,天下仍有轉圜之機,西南、兩廣仍有半壁江山可期。為今之計,必先突出重圍;先求自保,而后方能全勝。身為御營都督,鄭成功自應寸步不離,隨駕親征;而此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似乎也只有鄭成功;有鄭成功隨侍左右,他感到安心,也更有信心。但為了中興明室,為了長遠利益,他只有忍痛割愛。他想起了三月時鄭成功呈獻的“延平條陳”中“通洋裕國”的主張,想起了六月時鄭成功親到漳泉募兵志在恢復的行動。于是,他看到了曙光,看到了方向,看到了君臣先分后合、殊途同歸的前景和迂回前進的策略。
隆武帝心意已決,遂平靜而莊嚴地催促鄭成功帶一路人馬南下,以策應隆武帝北上。鄭成功聞言,感到十分意外,隨即又感到意料之中。自古中興之君,沒有不死中再生、亡中再存的。隆武帝出此計策,是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心的。鄭成功為隆武帝的決絕和無畏而深深感動,理智上他認為隆武帝的決策是深謀遠慮的,但情感上卻又萬般不舍。
為了不動搖軍心,隆武帝命鄭成功趁夜色深重時帶領一路人馬迅速離開依朝村,鄭成功堅決不從,他要護送隆武帝脫離險境,始肯銜命南歸。
次日一早,鄭成功護送隆武帝一行由依朝村經過寶珠村。當?shù)孛裰V稱“文不過寶珠,武不過樟湖”,寶珠村文化積淀深厚,村里讀書人多,村里鄉(xiāng)紳及全村老少得悉隆武帝駕到,紛紛聚集到村頭一座小橋前設置香案跪拜迎接,口呼萬歲,聲震山谷。村民的嘈雜聲與萬歲聲驚動了搜山追殺的清軍尖刀營。隆武帝的行蹤再一次暴露。
鄭成功連忙引導隆武帝一行越過一個小山包,囑咐隆武帝由此處右側隱蔽處下山通過際洲島,過順昌,抵長汀,即能到達江西。在閩贛古道旁的一棵老桂花樹下,鄭成功與隆武帝灑淚訣別。目送隆武帝一行匆匆下山后,鄭成功這才放心地率部返回村前小橋,將清軍尖刀營引向左側的來舟渡方向,且戰(zhàn)且退入密密的叢林與清軍周旋,為隆武帝的安全轉移贏得時間。
滿山的毛竹和柳杉是天然的屏障。鄭成功不到兩百人的兵馬,不敢正面迎擊清軍尖刀營,又不能遠遠地甩開,使其找不到目標,便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與清軍保持著某種距離。到天色漸暗時,鄭成功估計隆武帝一行已經到達順昌境內,可保無虞,遂加快步伐,甩掉清軍,夜宿來舟鎮(zhèn)。
來舟鎮(zhèn)蹲伏在萬山叢中,源自順昌的富屯溪從其北面蜿蜒流過,與不遠處從西南沙縣流過的沙溪匯合為西溪,向東邊奔流而去。在來舟鎮(zhèn)蟄伏了一個晚上的鄭成功,深知形勢危急,拂曉即開拔隊伍,沿著西溪一路緊急行軍,來到西芹鎮(zhèn)一片開闊河灘,正想就地歇腳,埋鍋做飯,卻迎頭遭遇另一股清軍。鄭成功拍馬上前,與清軍戰(zhàn)將一番廝殺,其他將士也掩殺過來,在官道上,在泗水邊,在河灘里,明將清軍一陣混戰(zhàn),由勢均力敵,到漸落下風,鄭成功帶領眾將士左沖右突,殺出重圍,沿西溪南岸退走數(shù)里,檢視戰(zhàn)陣,已是損傷過半。
隆武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鄭成功率所部不足百人,在西溪與建溪交匯處,征募一條民船,沿閩江順流而下,來到樟湖,遇到溯江而上的副左都御史王忠孝。數(shù)月不見,風云變色。遙望兩岸狼煙,一片哀鴻遍野,王忠孝捶胸頓足,悲不自勝。鄭成功扶住王忠孝,勸慰道:“皇上已在四天前離開延平,前往長汀。劍南到處都是清軍,您還要往哪里去?”想到隆武帝此去路途迢遠,兇多吉少,王忠孝不禁號啕大哭。鄭成功雖然內心悲愴,卻語氣堅定地說:“先生何至于如此悲傷?有我們叔侄兩個在,重整旗鼓,卷土重來,誰成誰敗,還不知道呢!我們先回老家去,再從長計議!”
聽了鄭成功的一番苦心勸說,王忠孝郁結的心緒稍有舒解。于是,王忠孝雙手搭著鄭成功的肩膀,迎著浩蕩的江風,朗聲吟誦道:“單騎立邊關,賜劍壯行色。報命典奉嘗,憲地擢揚激。假歸再赴召,至尊莫蹤跡。毀家整一旅,同仇修矛戟。”
重整隊伍,收拾心情,鄭成功遂與王忠孝揚帆閩江,日夜兼程,馳回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