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紅樓夢》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蟹宴開完了，王熙鳳遣平兒來要些剩下的螃蟹拿回屋里享用。這里有意思的是，曹雪芹用了很重要的一個技巧，借了一個場景，借了旁人的口，來評論人物。《紅樓夢》有這么多人物，這么多丫鬟，一個一個去寫他們，很麻煩的，而且看了可能根本沒有印象。這一回借了李紈的口來講這些丫鬟，評論她們一下。講鴛鴦，講平兒，講彩云，講襲人，講每個人有她的特點、優(yōu)點。譬如平兒，李紈說：即使鳳姐像楚霸王，也要這個平兒在旁邊來輔助她，是吧？所以，這一節(jié)把這些人物一個一個都點到了。我們說，賢襲人、俏平兒，她們的個性，這么一點就點出來了?；仡^想想，曹雪芹在適當的時候，突顯每個人物的個性，平兒就是平兒，襲人就是襲人，鴛鴦當然是丫頭王，與眾不同。李紈看這些丫頭，每個人都點評得非常自然，在這個時候對話里講講，也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特意的，就把幾個人的個性和處境，通通講出來了。

上次講有一個特殊人物來了—劉姥姥進大觀園。我念中學的時候，幾十年前了，課本里面都選到這一節(jié)，大部分人都知道的，所以“劉姥姥進大觀園”就變成一句俗話，等于是鄉(xiāng)巴佬進城，看到城里面光怪陸離的東西。

劉姥姥在書里的角色功用不止于此。這回她第二次來，拿了一些瓜果、野菜過來，原本就要離開了，可是他們去跟王夫人講，王夫人說難為她，留她住一晚吧！賈母說，這樣一個積古的老人來，要把她留下來說說話。王熙鳳非常乖滑的，劉姥姥第一次來的時候，王熙鳳想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婆，不把她當一回事，給她二十兩銀子還要說，這原是要給丫頭做衣服的，你先拿去吧！這時候一看賈母、王夫人都喜歡她，馬上變了態(tài)度。劉姥姥也懂得揀一些賈母愛聽的東西講，她講幾個故事，其中有一個是說村里有位九十幾歲的老奶奶，本來有一個孫子，頭一個孫子不幸夭折了，老天爺開眼，又讓他家生了第二個孫子，長得非常好，白得好像粉團一樣，現在也十多歲了。

劉姥姥當然知道賈府的身世，寶玉的哥哥賈珠早逝，生了他來，賈母一聽暗合她了，王夫人聽了也寬慰。劉姥姥帶來鄉(xiāng)下自己種的新鮮瓜菜，等于把鄉(xiāng)村農地泥土上長出的生命帶進了大觀園。大觀園里那些奶奶、小姐、少爺們，裹的綾羅綢緞，吃的山珍海味，都是一些已經發(fā)展得過分了的東西，失去了原來的天然，譬如“茄鲞”那一道菜，一個茄子要十幾只雞來料理它，講究得太過了，劉姥姥這個時候把原汁原味的茄子帶進來，等于把鄉(xiāng)間自然的生命帶進來了。其次，她逗樂了賈母、王夫人，還有這些女孩子們，帶來那么大一片歡聲笑語。后來賈府衰了，她三進大觀園的時候，把王熙鳳的女兒巧姐兒救走了。在我看來，劉姥姥就像民俗中的土地婆，在人家需要幫助的時候，突然間出現來幫一把。她跟巧姐兒之間，好像有一種很神秘的聯結，這也是曹雪芹很重要的伏筆之一。

令人訝異的是，《紅樓夢》整本書寫的是貴族階級，怎么寫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寫得這么鮮活？所以，天才作家無所不能，像劉姥姥這個人物，也不好寫，寫個鄉(xiāng)下老太太，你要模仿她的語言，模仿她的神態(tài)，弄得很自然。而且呢，曹雪芹對她的態(tài)度不是在笑她鄉(xiāng)巴佬，其實劉姥姥很聰明的，她跑來，哄了這幾個老太太笑，她心里明白得很，把她們哄得那么開心，最后拿了一大堆銀子、一大堆衣服走。她并不是一個愚蠢的老太婆，她心里面有數的。要怎么樣刻畫這樣一個人，這就是曹雪芹的本事。

到下一回，是《紅樓夢》的高潮之一，更要從劉姥姥的角度，重新看一次大觀園。大家都記得元妃省親，從元妃的角度，我們看到了大觀園的繁華、尊榮、尊貴，鄉(xiāng)下人劉姥姥的角度當然很不一樣，這一點，曹雪芹用得非常好。小說很重要的是視角（point of view），視角不同，整個的風格、意義、主題，就不一樣。大觀園剛落成的時候，賈政帶了一群清客和寶玉，等于領我們走了一趟大觀園，那是比較客觀的描寫，中間也有賈寶玉的主觀感受，他在各處做了很多詩詞。這一次劉姥姥進來了，從劉姥姥的眼睛來看，什么東西都是夸大的，所以她用的語言也是夸大的，她看的時候，真覺得是人間仙境了。她看到“省親別墅”，跪下來說“玉皇寶殿”，對她來說，真是玉皇寶殿，是個神仙住的地方。劉姥姥進了瀟湘館，進了蘅蕪苑，她的感受，讓我們刷新（refresh）一次認識，重新對大觀園有一番新的印象。這就是曹雪芹厲害的地方，他前面很久沒有講到大觀園了，已經知道的他不講了，新發(fā)生的，等劉姥姥來的時候，又給它一個近鏡頭（close up），夸大地來看大觀園。后來，賈府衰敗以后，寶玉再進大觀園，聽到瀟湘館鬼哭，那又是一種凄涼景象。所以大觀園的興衰是《紅樓夢》的主題之一，從各種角度，背面的、側面的來講興和衰。劉姥姥進來的時候，是極盛之時，我們聽到的是一片笑聲，看到的是一片繁華。

下一回，劉姥姥游大觀園要進入更熱鬧的高峰。通過劉姥姥的眼睛看大觀園，好像一個小孩子第一次進到迪斯尼樂園一樣，到處都非常新奇的。從另一層面說，我們通通變成劉姥姥，通過書進大觀園。大觀園也就是曹雪芹心中的人間仙境，一個理想的國度。這個國度，由于劉姥姥進來，用不同的眼光再掃一遍以后，我們對大觀園又有了新的看法，新的觀點。我們一般人都沒經歷過像賈府的那種生活，我們等于跟在劉姥姥后頭進去看大觀園，這里那里仔細看，所以大觀園寫完了以后，我們對大觀園也有一個整體的概貌（overall picture），知道大觀園的全景了。曹雪芹三番四次用各種角度描寫，這很重要的。如果換一個作家，可能他忍不住，搶先把那么不得了的一個園子，主觀地寫了一大堆，那樣的寫法，也許反而讓我們腦子里糊涂一片，也失去身歷其境的樂趣。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大觀園里上上下下，對于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到這里來，覺得很好奇，說她是一個女清客，等于是來陪他們玩的，這個很特殊?。∫娰Z母的時候，正好李紈叫丫頭捧了一大盤新采的菊花，讓賈母揀了簪在頭上，王熙鳳作弄劉姥姥，給她一下子橫七豎八插得滿頭花。劉姥姥不以為意，還湊趣說：“今兒老風流才好?！笨梢韵胂髣⒗牙褲M頭花，在這一群少爺小姐中間被耍寶，是怎么一幅情景。

《紅樓夢》最后是個悲劇，悲劇是它的調子，講的到底是人生無常、繁華易盡。曹雪芹寫悲的地方，當然很悲，但他寫到喜劇的地方，也寫得興致勃勃，寫這一回就是。劉姥姥插了一頭的花，讓他們帶著去游大觀園了，第一個就到瀟湘館，林黛玉的地方。林姑娘的香閨這么高雅，插了一頭花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到這里，不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嗎？我講這種已經過分高雅（overrefined）的地方，正需要這個劉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身的泥巴進去再說。她把這種原始的生命帶進了大觀園，好像外面吹進去的一陣新鮮的風。她到了那里，看到了黛玉的書房，滿桌子的書，劉姥姥就問這是哪位哥兒的書房？賈母就講了，這是我外孫女兒的屋子。老太太一來，就看到黛玉那個窗子的紗舊了，她就吩咐王熙鳳，把窗紗換掉吧！怎么換？在這個地方看出了賈母的品位可不平常。王熙鳳說我們庫里面，還有那些蟬翼紗拿來換吧。蟬翼紗，聽起來很好聽，蟬的翅膀不是半透明的嘛，那種紗很薄、半透明、很漂亮的。賈母說：你這是沒見過世面，這哪叫蟬翼紗，叫軟煙羅。

賈母笑道：“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p>

聽聽，賈府用的是軟煙羅、霞影紗，他們吃的、穿的、用的都到頂了。賈母說這窗外的竹子已經是綠的了，用綠紗糊上反而不配，要銀紅色的，賈母這么一配，非常漂亮。這個老太太，有她一定的修養(yǎng)和品位的。

劉姥姥跟賈母講，你是享福的人。賈母說：“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笨此膽B(tài)度，真是個會享福的人。過貧窮的日子當然很艱難，富貴的日子也要會過，一個人能夠受富貴也不容易。光有錢，不會過日子也不行。賈母會過日子，她是享盡福氣的這么一個老太太，非常典型的能夠受富貴，也能耐貧窮。后來賈家敗了的時候，王熙鳳簡直是呼天搶地，整個賈府七顛八倒的，就剩這個老太太撐住。在那種萬難的時候，老太太出來了，顯現她作為整個賈家的頭的擔當。她把自己的私房錢拿出來，每個每個分派出去，完全一清二楚。她就講了，前幾年你們自己官做得不錯，我就懶得理了，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我得幫一幫。所以賈母絕不是一個普通人。

曹雪芹總在特定的一刻，把一個人物的個性一下子放大出來，讓我們看見更深刻、更完整的面向，那個角色也就圓潤起來了。甚至于像薛蟠這種人，那么粗俗霸道，也有那么一刻，對妹妹寶釵很慚愧，那一瞬間也有他的人性。在曹雪芹的眼中很少對人做絕對的批判，即使對人批判，也非常微妙，非常含蓄地在某個地方顯現出來。像賈母這樣子的人，如果以階級斗爭來講，這個老太太可說是資產階級到頂的，封建思想到頂的，曹雪芹沒有特別強調什么，寫平常的生活，如實而自然。劉姥姥呢，她是普羅階級，辛苦生存的人，曹雪芹對她也不特別強調什么，就是如實寫出。鄉(xiāng)下老太太就鄉(xiāng)下老太太的樣子，富貴老太太就富貴老太太的樣子，兩個都寫得很好，兩個都很真實。兩個對比起來，就湊成這么有意思的一回。

在瀟湘館替林黛玉把窗簾換了，賈母又交代把料子拿出來給她們做衣服，也給劉姥姥兩匹，然后他們到探春那里，要吃飯了。賈母在的場合吃飯很多規(guī)矩的，尤氏、王熙鳳這些做孫媳婦的都得站在那里伺候，食物送到劉姥姥那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弊约簠s鼓著腮不語?？纯聪旅孢@個場景：

眾人先是發(fā)怔，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她曉得鳳姐后面搗鬼的，所以指著鳳姐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鳳姐事先安排，故意拿了一雙沉甸甸的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用，劉姥姥拿起那個筷子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p>

原來是故意給她鴿子蛋。“我且肏攮一個”，程乙本是“我且得一個兒”?！懊H攮”太粗，劉姥姥是個乖滑的老太婆，在賈母面前，不致講粗口。劉姥姥拿那個筷子，夾不住，一下子掉下來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庇质区P姐先告訴她，那蛋一兩銀子一個。

我想不出寫笑的場景，還有哪一個場景，寫得活到這個地步，每一個人的反應不一樣，而且非常生動，這就是曹雪芹對場景的營造，也不過是吃餐飯而已，他就能弄得一片笑聲，熱鬧非凡。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太，不光是帶了茄子、豇豆進來，也帶給他們歡樂，讓他們真的忘掉了所有的禮俗，飯也噴出來了，茶也弄出來了，這些姑娘們平常多么地拘謹，劉姥姥讓她們暫時忘掉了所有的規(guī)矩，帶給她們真正的歡樂，真是個土地婆帶進大觀園最原始的笑聲。

吃完飯了，劉姥姥又被帶著到探春的屋子去。探春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看看她那封邀請成立海棠社的帖子，就知道是非常文雅也蠻有學問的人。她是庶出的女兒，憑著個人的特質和努力，爭取在家中的地位，從她的屋子，也能看出一二。

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你看看，再往下：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探春的布置，一看就知道不是庸俗脂粉，是非常高雅的一個人。她房里掛的是米襄陽（米芾）的畫，顏魯公的字，她的瓷器是汝窯，都是最珍貴、最高雅的東西，這是探春，三姑娘，自視甚高品味也很高，很自尊的一個女孩子。

再往下呢，就到了蘅蕪苑寶釵那里去，又是一番景象。蘅蕪苑的外面很青翠，種了好些植物，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你看看寶釵，身上是冷香丸，住的地方雪洞一樣。當然她是個冰雪聰明、冷靜理性的女孩子，但是呢，居住臥房也很冷的，對富貴人家來講，素得有一點過分。薛姨媽說過，寶釵從小不愛花花草草、玩物擺設之類，賈母說，這個不好，姑娘家應該要替她陳設起來。雪洞一般什么都不要的屋子，這也是暗示了她雖然嫁給了寶玉，最后她是守活寡的。曹雪芹又一次從住的地方，來側寫她們的個性和命運，且是從劉姥姥的眼光看見的景象。

從蘅蕪苑回來，又要吃飯了，真正是一種別出心裁的宴席。每個人面前有一個小幾案，各人愛吃的東西都做出來了，就知道有多么講究。賈母一看，這是什么？蟹肉，太膩了！鵝肉，鵝油這么卷著，也太膩了。他們就給她吃個茄子，叫茄鲞，要多少個雞油、雞瓜來料理它，劉姥姥一聽，我的佛祖，要這么多只雞來配它，難怪茄子的味道都沒有了。她想真正要吃茄子，還不如她鄉(xiāng)下帶來的那個，真的還有茄子味，經過十幾只雞這么制過，已經變味了，不是茄子了。中國最精致的生活，到了《紅樓夢》的時候已經到頂了，什么都過分的精致，這就是賈府的生活形態(tài)。跟劉姥姥對照起來，形成很強烈的對照。

賈母興致好，吃飯的時候還要行酒令的，這是他們生活的樂趣之一。行酒令講究押韻，從詩、詞、曲這些引用出來。每個人都要講，講了之后要喝杯酒?！敖瘌x鴦三宣牙牌令”，牙牌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骨牌，現在還用來推牌九。一副牌它有三張，一拿來就得講出名堂，詩、詞或是一些俗語。劉姥姥一聽是這玩意兒，就要溜了。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兵x鴦當令官，她是賈母最信任的大丫頭。賈母是賈府的頭，鴛鴦是丫鬟的頭。賈母有氣派，鴛鴦也有當大丫頭的那種氣派。這個時候鴛鴦拿出牌，有了一副，她就講了：“左邊是張‘天’?！碧炫剖鞘裁矗可?b style="position:absolute;left:-100000px;">P+V7N+Pg8IIwv9ak53r/TUTXY0HJR1c9gyHAnnTtZNk=面六點，下面六點，就是天牌。賈母道：“頭上有青天?！边@個不錯！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蔽迮c六什么？上面有五點，一個梅花樣的，下面是六點，其實他們叫作斧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兵x鴦道：“剩得一張‘六與幺’?！辟Z母道：“一輪紅日出云霄?！兵x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辟Z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彼岳咸膊缓唵危隹诔烧?。行令每個人都要玩，湊個熱鬧。輪到黛玉了，鴛鴦又抽到一個天37/CgjnmwF1zJi/EC7N+PH3KqJn/3yhA55xO1+PduVc=牌，鴛鴦講了：“左邊一個‘天’?！摈煊竦溃骸傲汲矫谰澳魏翁??！睂氣O聽了，回頭看她。為什么回頭看她？“良辰美景奈何天”是《牡丹亭》里面的話，《牡丹亭》《西廂記》當時對閨閣來講都是禁書。記得嗎？是茗煙悄悄地把這些本子拿進大觀園給寶玉看，寶玉給黛玉看，黛玉一看原來戲上面有那么好的詞，就記住了，這個時候順口講了出來。這個小節(jié)很要緊的，看看寶釵怎么馴服黛玉：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摈煊竦溃骸凹喆耙矝]有紅娘報?！薄段鲙洝返木渥佑謥砹?。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鄙厦娑c，下面六點，我們叫八點。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摈煊竦溃骸跋烧认闾羯炙幓??！倍纪ㄟ^了?？纯矗≠Z母也好，黛玉也好，寶釵也好，甚至于薛姨媽也好，都是非常有修養(yǎng)的，她們是貴族階級，酒令都出口成章的。

接著輪到劉姥姥了。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笔菑埲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贝蠹揖托α?。賈母說，有你的，就這么講！劉姥姥說：“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兵x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比c四點是個七點，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边@個也非常機智，要押韻的，也不是隨便講的。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眲⒗牙训溃骸耙粋€蘿卜一頭蒜?！蓖耆v她的本色。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眲⒗牙褍芍皇直戎?，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北娙舜笮ζ饋?。你看，她把她那些泥土里邊長的東西，通通帶進來了。

行酒令，行得這么熱鬧，這就是盛，這就是繁華。曹雪芹寫《紅樓夢》很多場面是他見過的，所以想得起來這些，行酒令、作詩，那個時候曹家的生活，跟這個很相近，當然，寫書可能夸大一點。曹家做了六十年的江寧織造，那是個肥缺，康熙南巡，接駕四次，家里頭要有多大的排場。我想《紅樓夢》對曹雪芹來說也是一本“往事追憶錄”，想著從前的舊繁華，他寫得興致勃勃。這種回憶，明朝的張岱，宋朝的孟元老都寫過，寫得如在目前，因為感情注進去了?，F在讀者看了可能說賈府那么奢侈，他寫的時候不會有那種批判，因為是如實寫來，經過這種生活的。整部《紅樓夢》，沒有說哪個對，哪個錯，通通包容，人生就是這么一幅有喜有悲、有歡樂有哀傷拼起來的圖畫。有賈母這樣享盡福的老太太，也有劉姥姥這樣的鄉(xiāng)下老太太，他都是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他的態(tài)度跟張岱、孟元老他們相似，經過了自己的繁華之后，把它復制出來。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有名的小說《往事追憶錄》（也譯作《追憶似水年華》），也是把他的過去、第一次大戰(zhàn)以前法國貴族社會的繁華寫出來；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也是這樣吧！托爾斯泰本身就是貴族，他把過去看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整個俄國的興衰，他的家族的興衰，互相串聯起來?！都t樓夢》更不簡單，它不僅是歷史性的，更往上提一層，是宇宙性的、哲學的、宗教的那種情懷，所以它的高度、寬度都不同，因為作者自己經歷了許多滄桑，有一種對人生、對人的悲憫，態(tài)度與胸懷不同于一般。

【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這一回，庚辰本的回目是“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黛玉笑劉姥姥大吃大喝，把她比作母蝗蟲，雖然比得有幾分像，但是拿它做回目不宜，而且“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也很含糊，沒有一個主題。程乙本的回目是“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這兩個對得好，而且賈寶玉品茶，里邊有蠻多玄機的。

上回不是講了行酒令嘛！行過了，要喝酒了，賈母和探春、迎春她們當然用很精致的瓷杯，劉姥姥笑道，自己手腳粗笨，怕失手打了瓷杯。最好有木頭杯，掉地下也不怕。她這么一講，鳳姐就說了，我們有個套杯，十個竹根做的套杯，拿來好了。劉姥姥說，我們在鄉(xiāng)下都拿木碗來喝的。鴛鴦講我們也有木頭做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她幾下。劉姥姥一看，那一個杯子像盆子那么大，嚇壞了，怎么喝得完？拿了來，你就要喝完??！鳳姐講她。賈母說，不要灌她了，有年紀的人禁不起。劉姥姥討?zhàn)垼攘艘淮蟊?，把賈母逗得很開心。她們把她當作女清客，當時富貴人家，總養(yǎng)了一些清客來娛樂這些主人的。譬如賈政就有幾個男清客，像冷子興他們，常在旁邊湊趣、逢迎。那些清客大概都是念過書卻中不了舉的人，就依靠這些權貴，以逢迎為事。賈母當然喜歡劉姥姥，哪里來的這么個鄉(xiāng)下老太太，而且懂得湊趣、那么好玩的一個人，當然對她很好。賈母本來憐老恤貧，她對劉姥姥禮遇，把自己的私房好菜拿給她嘗嘗，叫鳳姐夾了一些茄鲞。鳳姐說，你來吃吃，我們的茄子你看什么味道。劉姥姥吃兩口，說這哪是茄子，你教教我怎么做的。

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了，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p>

劉姥姥一聽，我的佛祖！這要十幾只雞來配它，難怪那個茄子都沒有茄子味，完全不像茄子了。這就是過分精致化，一個文化過分精致，可能變得越來越脆弱，以現在科學的眼光，吃太過精致的東西是不健康的，劉姥姥帶來的蔬食野菜反而是健康的?？蓜⒗牙言诶镞?，看什么都是新鮮的，我們也跟著通通變成劉姥姥，看大觀園里吃的、喝的、用的，酒杯也不一樣，酒也不一樣，什么都是最精致的。劉姥姥吃飽喝足，樂得手舞足蹈起來。

黛玉有時候講起話來會傷人，但她自己不覺得，看劉姥姥的樣子，黛玉說：“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尚書》里面講，圣樂一奏，百獸起舞。其實劉姥姥，寶玉懂她的，所以寶玉后來到妙玉那里喝茶的時候，他對于劉姥姥，不光同情她是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可能很直覺地認為她不是一個凡人。

吃完了飯，還要吃點心，盒子里邊一樣是藕粉桂糖糕，這沒什么稀奇，一樣是松穰鵝油卷，它里面是蟹肉餡，難怪賈母說，太膩了！他們吃的東西精致得太過分了。然后呢，一伙人移駕到櫳翠庵，櫳翠庵是賈府在大觀園里起的一個廟，給妙玉在此修行。妙玉是《紅樓夢》里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我再慢慢講，先看他們去到櫳翠庵。櫳翠庵花木修剪得很好，非常雅凈，賈母進來了，妙玉就給老太太奉茶。妙玉用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成窯，明成化年間官窯燒制的一種瓷器，很有名的，妙玉用這個茶盤捧給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泵钣穸寂┳钐貏e的東西，喝的茶也不一樣。她原本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尼姑，出身官家小姐，大概家里迷信說她的八字太硬，‘怕她活不長，要先出家修行，來到櫳翠庵。她的出身行事都跟一般尼姑不一樣，后來的命運很奇特。不過妙玉是個雅尼姑，她喝個茶諸多講究，水呢，是去年蠲的雨水，存起來，不是普通的水，這樣煮的茶才香。賈母喝了半盞，遞給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喝了一口說：“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彼欢闷愤@個，賈母和眾人都笑起來了。妙玉給眾人的茶也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這是妙玉第一次出現，也沒有給她多加筆墨，可是一下子好像就出手非凡。奉了茶之后，她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請兩個人進去了。在這些人里面，她獨鐘寶釵跟黛玉，比較雅，合她的意。她的耳房內是禪修的地方，寶釵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團上面，妙玉自己在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了壺茶。寶玉悄悄地跑進來了，他說，偏偏你們吃體己茶。庚辰本的“體己”那個體字用“梯”，我很不習慣，應該是身體的“體”，“體己”就是你們喝私茶，把我撇到外面去。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這個雅尼姑！那成窯本身是蠻珍貴的杯子，因為劉姥姥碰過，就不準拿進來。妙玉把世俗一切的生命排出去。寶玉其實是蠻能體貼人意的一個人，他知道劉姥姥用的杯子妙玉嫌臟，連一點俗世東西她都不能夠忍耐。若以雅俗的光譜來說，林黛玉大概十分里邊有九分半偏雅了，可還有一個妙玉更怪、更孤高。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bān páo jiǎ）”三個隸字。這是個古玩意，像個葫蘆形的酒杯。像葫蘆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一個葫蘆把它括著不讓它長大，鑲制成一個酒杯。另有一種就是制成像葫蘆形的酒杯。斝，從前古老時候就有這種樣子的酒杯了。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你看，都是那種收藏家的東西。王愷是晉朝很有名的富人，他收藏的東西，而且還讓蘇東坡鑒賞過的。這么一個古董杯子拿出來，給寶釵用。另外一個形似缽，小一點，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點犀”，很特別的一種篆體，等于牛角這類東西做的一個杯子，也是古玩，給黛玉用。給寶玉用的杯子是什么？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劉姥姥碰了一下的杯子就丟掉，妙玉居然把自己的杯子讓寶玉來用，可見得這兩個人是不尋常的緣分。很多人都認為，妙玉這個尼姑自視清高，其實不規(guī)矩，內心對寶玉有一種特別的情愫。我的看法不是這樣，如果照這么講，曹雪芹寫妙玉好像尼姑思春，把她寫低了，寫俗了。不錯，妙玉對寶玉是非常特別，櫳翠庵有非常漂亮的梅花，到了冬天的時候梅花盛開，別人不能碰的。想要到妙玉那邊去拿幾枝梅花來，姑娘丫頭都不敢去，派了寶玉去，果然拿到了幾枝。她跟寶玉之間，有很多若有似無的情，應該是一種很特殊的緣分。

妙玉她會扶乩，能夠測算人家的命運，偏偏自己的命運看不見。妙玉對于寶玉，有一種特別的看法，她可能知道寶玉有一天會修成正果，是真正能夠解脫、能夠成佛的一個人，這也是妙玉念茲在茲想要成的境界。她年輕就出家修行，最后還是失敗了。佛門很廣，說起來每個人都能進去；佛門也很窄，不是都能夠修成正果的。妙玉刻意地修，最后還是沒有修到那個程度，她對寶玉特別，知道真正能夠達到成佛境界的是這個人。這兩個“玉”字，很有一種反諷性的佛緣。我覺得妙玉知道她自己業(yè)重，所以格外努力，她拿自己平常喝茶的綠玉斗讓寶玉喝茶，并不是普通一般男女之間的情分，是一種命運上蠻神秘的關系?！坝瘛弊植皇请S便用的！

我們回頭看第五回那些命運的曲子，講妙玉的那首〔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說她的氣質很美，如蘭花般優(yōu)雅，她也很有才，作的聯句、詩句不亞于寶釵、黛玉。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她非常孤僻，任何世俗的羈絆，都想把它砍掉，但著相了，特別執(zhí)著的時候，反而更達不到。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自己太孤高，進不了那個佛門的，佛家不是這樣子的?？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妙玉最后的下場不好，賈府衰敗了，外面的強盜進來行搶，把妙玉搶走了，下場可想而知。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這整個就是在講妙玉的命運，俗世出世皆難容。

寶玉生日的時候，妙玉寫了一個賀箋給他，這也是很特別的。以妙玉的為人孤僻，對寶玉生日特別寫一個箋，落款自稱“檻外人”，意思是自己跳出了塵世的鐵檻。寶玉一看到這么奇怪的賀箋，發(fā)箋者稱“檻外人”，他回箋稱自己什么呢？他剛好遇見邢岫煙，是薛姨媽那邊的一個窮親戚，從小跟妙玉是鄰居，妙玉教她讀書的，所以她對妙玉很了解。岫煙對寶玉說，妙玉認為從漢晉唐宋以來，好詩只有一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敝刂罔F檻鎖住，最后呢，誰也逃不了這個土饅頭。妙玉自認為已經跨出了那個鐵門檻，所以她是檻外人。寶玉一聽，這樣子?。⌒厢稛熅徒趟?，她叫檻外人，你就回她一個檻內人，你還沒出檻，她就高興了。非常諷刺，最后倒過來了。寶玉他是真正的檻外人，一腳踏出了那個千年鐵門檻，踏出了滾滾紅塵的這個世間，妙玉踏不出去，還是進了千年鐵門檻里頭，變成檻內人。

《紅樓夢》一些看起來非常世俗的情節(jié)，其實跟它的大主題—中國儒釋道的三種哲學息息相關。妙玉不僅是一個脾氣怪的尼姑，在佛法的修行上，她跟寶玉是對照。寶玉是容眾的，對劉姥姥這樣的鄉(xiāng)下老太婆，他也容，這回接下來就是劉姥姥誤闖到怡紅院，躺在寶玉的床上，酒屁臭氣，熏得他一屋子，寶玉也無所謂。終究要成佛的一個人，不會像妙玉，潔癖到著了相，反而修行不成。寶玉和妙玉的一段對話寫得很有意思。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泵钣竦溃骸斑@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倍嗝纯裢目跉狻Ｄ阏f俗器，我這個俗器可是與眾不同的。寶玉會講話，笑道：“俗話說‘隨鄉(xiāng)入鄉(xiāng)’，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又找了好大的一只茶杯出來，說就剩了這一個，你要嗎？寶玉說可。妙玉又說，你沒有聽過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牛飲了嗎？喝茶也要有規(guī)矩。喝了以后，妙玉還要講：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喝的，你托她們兩個人的福。寶玉說：我知道，我也是謝她們兩個，不謝你了。接著黛玉問：這是不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你黛玉這么一個人也不識貨，也俗了。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妙玉本來在蟠香寺修行的，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瞧瞧多么講究，梅花上的雪，有梅花的清香的。那個甕呢，鬼臉青。曹雪芹怎么想得出這個顏色，畫里邊那個鬼臉的青顏色。整個《紅樓夢》是五色繽紛各種顏色都有，鬼臉青也是一個。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蹦憧纯?，喝杯茶要這么講究。

寶玉真是心存忠厚的一個人，他跟妙玉說：那個茶杯雖然臟了，丟掉可惜，依我講，給那個貧婆子吧，她賣了可以度日。那是個成化瓷，明朝的古董，賣出去可是值錢的。妙玉說：也可以，你拿去。還好那杯子我沒喝過，我要是喝過那個杯子，我砸碎了也不給她。這個尼姑，可了不得！她說：拿去，快點給她去！寶玉說：你不要拿給她，我替你拿去。這樣子吧，我去叫幾個小幺兒來把這里都清洗一下吧。妙玉嫌臟，外人都進來過，劉姥姥也進來過了，趕緊洗干凈。她說：你叫那些小幺兒，水放在山下，可不能進來。這么一個人，修行真是難，一點點世俗的東西，她都不能容，通通要排到外面去。

看完妙玉奉茶這一段，我想《紅樓夢》塑造人物真是厲害，妙玉這么一個脾氣古怪的尼姑，要修行，怎么寫她？果然她的第一次出場讓你永遠不會忘記。她跟劉姥姥之間這種對比，她跟寶玉之間的關系，在這一場喝茶的場景，通通寫出來了。大家看《紅樓夢》的時候，不要放過細節(jié)。吃一道茄子，有這么多的名堂，因為茄子的背后，有它整個的意義在里頭。妙玉的奉茶也是如此，要仔細看，要仔細再思索一下，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寫這個，那些細節(jié)，看看都很有味道。比如曹雪芹沒有怎么描寫妙玉的外表，但她鮮明的個性完全突顯，連這么會講話的林黛玉，在她面前也閉了嘴巴，也不敢還嘴了。妙玉的確是個非凡的角色，寫她也不過一兩個頁碼，所以寫得好不用篇幅多。

再往下看“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劉姥姥酒足飯飽，差不多喝醉了。他們領著繼續(xù)逛，到了“省親別墅”牌坊底下，看到大牌坊就下跪，人家問她，她說那是“玉皇寶殿”四個字啊，大觀園對她來講的確是個仙境。旁邊的人正取笑她，她的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因為酒喝多了油膩的東西吃多了，急得當場就要方便起來。當然眾人快快拉走她，讓她自己到茅房去。上了茅房出來，劉姥姥頭暈腦漲，不辨方向，在大觀園里繞來繞去迷路了，一下子闖進怡紅院。

大家想一想，之前講了好多次怡紅院，但從來沒有看到曹雪芹仔細描寫，現在劉姥姥進大觀園了，才把怡紅院—一個貴公子的房間，好好地像精雕細琢工筆畫一樣描畫出來。劉姥姥這輩子哪見過這么華麗細致的房子，進去以后很好玩。那個時候已經有鏡子了，不是銅鏡，是穿衣鏡。曹雪芹家里就有很多外國進貢的東西，清朝跟西洋通商了，很多外國玩意兒都進來了，《紅樓夢》里也寫了不少。像自鳴鐘、穿衣鏡，都是西洋玩意兒進來的。劉姥姥在房里一看，怎么對面來了一個插滿頭花的老婦，是我的親家來了！這個老不修，怎么插了一頭的花？她去打招呼，一頭就撞上了鏡子，劉姥姥像看哈哈鏡，不認得自己。寶玉的房間有機關的，那鏡子就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劉姥姥無意一碰，門開了！她等于進了迪斯尼樂園一樣，樂不可支。進去后，一覺就睡到寶玉的床上，襲人進來一看，劉姥姥扎手舞腳地仰臥在床，打呼如雷，酒屁臭氣熏得滿屋子都是。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她推醒，劉姥姥也嚇壞了，竟然醉臥在這里了，也不是哪位姑娘的香閨，而是怡紅公子的房間?！皠⒗牙炎砼P怡紅院”，把我們也帶著里里外外參觀一遍，參觀到寶玉的床上去，曹雪芹的設計有趣吧！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馀香

這一回蠻要緊的，從這一回開始，寶釵跟黛玉兩個人的關系，漸漸有了變化。

劉姥姥來了幾天，要回去了。賈母因為高興過頭，東西也吃多了，受了點風寒，劉姥姥要走，就叫鳳姐，尤其是鴛鴦好好送她。這趟來，鳳姐和鴛鴦讓她耍寶，做女清客，逗得賈母開心。其實劉姥姥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她雖然是鄉(xiāng)下老太婆，人情世故很懂的，早就知道大家都希望哄老太太開心，她這一哄，得了好多銀子、好多衣服、好多緞子，還有吃的用的，這個也送她東西，那個也送她東西，劉姥姥滿載而歸。而且她帶回去的銀子，也夠她女婿做個小生意維生了。

這次劉姥姥到賈府來，真是沒有白來，滿載而歸，有意思的是，劉姥姥走之前，鳳姐就把女兒大姐兒抱出來說：我這個女兒還沒有取名字呢。中國人很相信名字對于孩子可能帶來?；蚴菐淼湥秩〉貌缓?，一生不順，名字取得好，可能一生就順暢了。鳳姐跟劉姥姥說，我這個大姐兒常常生病，你看怎么回事？劉姥姥說：富貴人家嘛！孩子嬌嫩嘛！有些過于富貴、過于尊貴了，禁不起的，以后少疼她點就好了。鳳姐講，這也有理，她想想，要請劉姥姥取名字。這么一個富貴人家，怎么會要劉姥姥取名字呢？有道理的，他們相信這個孩子太嬌貴了難帶大，要像劉姥姥這么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而且很長壽，借她的壽。又要故意取個像狗兒什么的賤名，覺得好帶。鳳姐就說：“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他們相信這個。劉姥姥就問大姐兒什么時候生的，鳳姐說就是生的太巧了，七月七日，農歷，乞巧，日子不太好。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yè)，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笨雌饋砗孟癫唤浺獾倪@么一個小節(jié)，關乎巧姐一生。

劉姥姥替她取名，在某種意義上，等于是她的“教母”（godmother），后來巧姐有難，就是劉姥姥把她救走的。巧姐長大了，那時賈府衰敗，被抄家了，抄家以后鳳姐就失勢了。后來鳳姐病逝，巧姐更沒有依靠了。當然鳳姐生前結了不少仇怨，她的哥哥王仁就不喜歡她，覺得在這個妹子身上沒得什么好處。邢夫人的弟弟邢大舅，也是個整天想來搞錢的。賈環(huán)當然更恨鳳姐，因為他媽媽趙姨娘跟鳳姐是仇人。反正，這一伙幾個人合起來，要把巧姐賣出去，賣給一個藩王做妾，已經謀計好了。邢夫人糊里糊涂的，被他們幾個人一哄，真的以為嫁去做王妃了。只有平兒知道實情，當然急得不得了，去向王夫人求救，但邢夫人才是巧姐的親祖母，王夫人說也沒辦法做主。正是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劉姥姥出現了。她很有意思，說：你沒看過戲里面就有乘著轎子一躲就溜出去了？逃婚，這種事情有的是，戲里邊常常演的。劉姥姥就把巧姐跟平兒一起，一個轎子就抬走了。這個土地婆拯救了賈家的一支，至少巧姐后來在鄉(xiāng)下嫁給一個員外的孫子，庚辰本說嫁給了板兒，不是的！巧姐這一支在賈府敗了以后，再得到重生。我想這個細節(jié)，大家不能放過，劉姥姥替她取名字，是給她祝福，她說你是巧姐，遇了難的時候，這個巧字就能逢兇化吉。

這本書千絲萬縷，沒有一個細節(jié)是隨便寫的。劉姥姥這么一個人物，也不是隨便寫的，他的出現恰逢其時，前后對照與鳳姐、巧姐的關系，其實是很動人的。鳳姐臨死托孤，劉姥姥去了，鳳姐生前做了很多虧心事，害死了一些人，她夢里就看見鬼魂來追她，害怕得不得了，劉姥姥就嘰嘰咕咕念了咒，那個鬼就不見了。所以我講她真的像個土地婆一樣，替鳳姐來驅鬼，后來在節(jié)骨眼兒上又出現。

曹雪芹寫貴族寫得好，因為他非常熟悉他們的生活，難為他怎么寫個鄉(xiāng)下老太太也寫得這么好，在中國的小說里頭，我想不起來還有哪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比劉姥姥更生動、更活潑、更叫人不能忘記的。他這個人物寫得好，在《紅樓夢》眾生相里，這么一個人物，好像滿桌的山珍海味，一道剛剛摘下來的茄子，鮮得很！這個點子真好，他的人物塑造真是很厲害。已經寫了這么多人物了，跑出個與眾不同的妙玉來也不簡單，妙玉是大觀園十二金釵之一，巧姐也是一個，雖然分量所占不多，但屬十二金釵的，都有命運的典型，仍是蠻重要的兩個人物?！都t樓夢》這本書，人物的創(chuàng)造可以說層出不窮。以為寫到這里寫盡了吧，又蹦出幾個來，又是每個都有特別的生命、特別的意義在那里，后面還有更精彩的呢！

劉姥姥走了，滿載而歸地離開了。這里有一個要緊的轉折。清早寶釵、黛玉去給賈母請安，回程寶釵突然叫黛玉說：我有些話跟你講，就相偕到了蘅蕪苑。

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摈煊癫唤夂喂?，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便罷?！摈煊癫唤?，只管發(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來，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睂氣O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來的?！?/p>

行酒令的時候，黛玉脫口而出《西廂記》《牡丹亭》的句子，因為寶玉弄了很多戲曲、傳奇本子進來，黛玉都看過了，而且非常贊賞其中的文章。那時，這些算是禁書，像林黛玉這樣的閨秀不應該看的。她行酒令怕被罰，未加思索用了兩句，被寶釵逮個正著，這下子，林黛玉心虛起來。她們兩個人原本都是針鋒相對的，寶釵捏住了黛玉的痛腳，訓了她一頓。黛玉臉紅討?zhàn)垼f以后再不講了。黛玉啊，這回輸了！寶釵就好好地跟她講了一套道理。她說，其實你不曉得我以前也看過這種東西的，“西廂”“琵琶”通通看過，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燒的燒，總算把那些都丟開了。寶釵講她的經驗和道理，為什么黛玉會服她呢？黛玉是獨生女，母親很早就死了，她也沒有一個長姐長兄來教導她，寶釵這番話，至少是一番好意，她說女孩子看了這些東西，不要移了性情，尤其是我們又認得字，很容易移了性。黛玉身邊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大姐姐這樣子來勸導她的，由是感動起來。當然也有人說，寶釵心機很深，趁這個時候降伏了黛玉。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寶釵可能也是真心的，黛玉私下讀《西廂記》《牡丹亭》，還隨口引用，以當時的標準，的確不合閨閣的風范，寶釵好意提醒她，黛玉才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寶釵心中也是顧念她的。從這一回開始，慢慢地兩個人的關系就改善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這個時候寶玉與黛玉已經交心了嘛！寶玉把用過的手帕送給她，黛玉在手帕上題了女孩子埋在最心底的心思，伴著眼淚寫下，她本來就要以淚還他的，黛玉心中覺得，寶玉的心已經給她了。記得嗎？寶玉睡覺的時候，寶釵坐在旁邊繡他那個兜肚，突然寶玉在夢里講：“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黛玉知道寶玉的真心在她身上，開始時的那種不安全感慢慢放下來了，已經沒有把寶釵當作情敵來看，那份敵意也就放下了。我想這個可能是更深的一層理由，并非寶釵三言兩語就把她收服了，林黛玉哪那么容易收服？

寶玉跟黛玉之間也不像從前兩個小孩子，一下子剪掉香囊，一下子哭，一下子鬧，兩個人漸漸成熟了，慢慢有了另外一種相知相惜的境界。下面一回就會看到寶玉秋天雨夜探望黛玉，兩情脈脈的情感。所以從這個時候開始，因為寶玉跟黛玉的情感更加進了一層，黛玉跟寶釵的關系也有了基本上的改變，這三個人的關系在《紅樓夢》里很重要，也是一步一步很微妙、很不經意地在變化。

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看到大觀園那么美，那么了不得，說如果把它畫下來就好了。賈母就說，我們四丫頭惜春會畫畫，要她畫。惜春在四春中年紀最小，夙有慧根，曹雪芹塑造這個人也很有意思。如果她是一個尼姑，也堪稱古怪，不過她跟妙玉不一樣，她是一步就踏出了鐵門檻，是真正解脫的一個人。她不像寶玉，要經過很多生老病死的考驗，最后求得解脫。惜春天生對整個人世間看得清清楚楚，很小的時候她就看得清楚。書里頭一次寫惜春的時候，周瑞家的不是送給她一枝宮花嗎？她說我都要出家了，花往哪里戴？她隨便講了一句話，后來果然變成了尼姑。這個時候畫畫這個工作落在惜春身上，大觀園里這么多人，都要畫在里頭，她是從外面來看園內這些人，她的心已經踏出大觀園了，后來她出家，是最決絕的一個人，現在，就是畫這些眾生相。

從準備畫畫這件事，又看出寶釵的博學了。她什么都懂，藥方也懂，詩當然作得很好，對畫畫也講出一套理論來。她講，畫這個園子，四姑娘不是平常畫幾筆、寫意畫而已，畫這個園子要工筆畫，造園子本來就有一個圖，還不如把那個圖拿來做個底，讓惜春把人物畫上去。她又講用什么顏色，用什么絹，頭頭是道。她又叫開個單子，列出給惜春用的東西：“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你看看，要多少畫筆，要多少東西。畫這幅畫，還要風爐子，還要沙鍋，還要桴炭什么的，這個炭，那個炭。還要生姜，還要醬，什么都來。畫這一幅畫，功夫可了不得。黛玉很機智、很湊趣地悄悄跟探春說：“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边@就是《紅樓夢》的對話，姐妹間這種玩笑，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來這么幾句，整個趣味就抬起來了。

這幅畫可是要花功夫，后來惜春畫了一兩年才把它畫完。黛玉最后補一句：別忘了畫一個草蟲在上面。什么草蟲？你們忘了嗎？母蝗蟲！她說，干脆叫作《攜蝗大嚼圖》，母蝗蟲在上面。意思是上面通通畫好了，也把劉姥姥畫上去，尤其是把她吃得最開心像母蝗蟲的時候畫上去。大家笑翻了。所以，這一回寶釵跟黛玉兩個人關系漸漸改善，氣氛也輕松了。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