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無形
我從未見過真正的大象
被圈在動物園鐵欄桿里,渾身泥垢
靠撿拾游客面包屑充饑的,不算
在電視的動物世界里奔跑長嘯
用鼻子攪動河流再噴出瀑布,或卷起一頭斑馬,甩出幾丈遠
那樣的象只適合叢林深山
都市的水泥鋼筋會勒緊它們的野性,直到再也發(fā)不出低啞的吼聲
對我來說,唯一能與大象建立聯(lián)系的只有
文字了
現(xiàn)在我安排一頭大象進入詩中
在此之前,它已被我打造得十分完美
皮毛光滑,四肢健碩
一看就是頭擅長奔跑捕獵的好象
它的每一次扇耳,甩尾,轉(zhuǎn)身
都在詩中掀起小小的高潮
作為它的主人,我決定用畢生精力為它建立一片森林
讓真正的動物性,有安放的土地
煮 酒
六月的一天,母親教我煮酒
清涼的下半夜
柴房一角,我們支起一個黑色大鼎
鼎上,一個木質(zhì)的蒸籠
一根竹管接通蒸籠下方的小口
點燃柴禾,燒到一半的時候
乳白色的米酒順著管道,緩緩流了出來
有時,我會用手蘸上點
嘗嘗。如果酒味淡
母親就會抽走灶膛里部分木柴
告誡我:煮酒必須文火
整個夜晚那么漫長的發(fā)酵過程
一直持續(xù)到天亮
工序并不復(fù)雜,年輕的我,還是在添柴、抽柴
加水的重復(fù)中,手忙腳亂
還被一根木柴上的刺劃破了手指
血流出來,帶著原始的腥味
與空氣中的酒味混合在一起
將我引入一條僻靜的小巷深處
在一扇敞開的木門前,我聞出了酒香的源頭
我第一次關(guān)于煮酒的回憶
就這樣帶著一根刺嵌入體內(nèi),隱隱的不適
保留下來了
直到今天,我一看見和酒相關(guān)的場合就遠遠避開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酒,已經(jīng)接通了血管里的血
成為一種心靈的禁忌
在鄉(xiāng)下,我聞到了真正的稻香
成熟的谷粒
像一片濃稠的漿液,在我們腳下流淌
田壟中間,只剩下一條濕滑的小路
幾乎沒有任何阻力
我們進來了
風(fēng),席卷一片難以覺察的嗚咽
涌向天邊,鋪開一個金燦燦的海
船尚未來。我卻在兩次波浪的起伏之間,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
像一股注入體內(nèi)的
無形的力量。它激活所有的味蕾
通過舌尖,傳遞到腳下的土地
那些草木,是無聲的琴弦
用輕微的抖
延續(xù)一種節(jié)奏和韻律
在我眼里,它們在表達一種敬意
向開辟了這片田地的我們的父輩
他們,比我們更早來到這片稻浪中間
就著溪水,以石生火
純粹因為生理的饑餓
而越過舌頭,直接進入一個漫長的消化期
不像我們。被田間地頭的藤蔓雜草所縛
忘了自己為什么進來
離開時,還為舌尖上那縷幾乎消失的香
急于找人分享
吹氣球的孩子
每個空癟的氣球都會被一個
調(diào)皮的孩子含在嘴里
對著它的口子吹氣
直到氣球膨脹,皮膚越來越薄
像一只充血的動物
每注入一口新鮮的氧氣,都讓它感到更渴,更饑餓
渴望像獵豹一樣去山崗叢林捕食
后來身體果然獵豹一樣輕盈起來
仿佛被安上一對翅膀,從低凹的山谷飛向天空
伸手就能摸到白云,摸到棉絮一樣柔軟的東西
里面還夾著細小的火焰
沒有人發(fā)覺
它被人施魔法送上了天空
同時也將施法的人帶到了天上
哎,這孩子。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讓一枚氣球
變得像汁液飽滿的果實。又引爆了它
此刻,帶著一身氣球碎屑回到地面
她顯得很疲倦,很孤獨
只有身體里的針,在黑暗中持續(xù)發(fā)光
雕刻月光
作為一個技藝精湛的雕刻師
打磨物件的同時
他總是把自身也整個投進去
參與一條蚯蚓細若游絲的脈搏
為一只麻雀皮下逐漸凸顯的血管而心跳加快
直到熱淚盈眶
物我兩忘,是他終生追求的藝術(shù)境界
僅有一次,午夜雨后
一輪初生嬰兒般的明月前
他的手在身上久久地搓揉
仿佛前方就是瀑布
他必須在這樣不斷地凈化中
還原為一顆鴻蒙的種子
才有資格,融入這片光芒
但,他還是無法控制
被自己的感動打濕了
往往如此:藝術(shù),永遠先行于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