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公過世的消息傳回濰縣,譚木匠家的門檻就被踏破了。
板橋公在濰縣任職七年,愛民如子,百姓哪有不感恩的?個個傷心垂淚,跑到譚木匠家里寄托哀思。
譚木匠原名譚云龍,字子猶,是濰縣城東關(guān)人。小時候家里窮困,付不起學(xué)費,只能輟學(xué)回家,拜丁奎為師,學(xué)習(xí)木匠手藝。
拜師當天,丁奎扔給他一套二十八件,另有一本《芥子園畫譜》。
譚云龍翻翻畫譜,撓撓頭,懵了。
師父說木匠也分三六九等,粗使木匠、細活木匠、精工木匠,最受待見的肯定是雕花木匠,能根據(jù)主人的要求,在橫梁立柱椽頭檐角上雕花刻圖:門板上刻一對門神,窗欞上雕一組四君子,風(fēng)窗上要“八仙過?!被颉岸男ⅰ?,中堂再來篇《愛蓮說》,你說《陋室銘》?也行。
師父還說先練一個月畫譜,看有沒有天分,日后也好因材施教。
就這樣,譚云龍白天學(xué)木工,晚上練畫技。木工學(xué)得有板有眼,不出一月,就能打造成套的桌椅了;畫技也練得有模有樣,尤其是《竹石圖》,亂石崚嶒中,一叢孤竹斜逸而出,竹葉攢三聚四、重七疊九,或迎風(fēng),或逆雨,頗有一股孤傲之姿。與畫譜不同的是,他在石腳竹根處點幾筆蒼苔,潮潤靈動,破紙而來。
丁奎看得捻須而笑,書畫界那些名流也豎著拇指叫好。
譚木匠的名聲,竟在書畫圈里傳開了。
板橋公來濰縣任職,譚云龍三天沒睡好。當今天下,畫竹石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板橋公若自認第二,不知誰敢當這個第一?
更意外的是,縣衙修整木器把他招了進去。
有機會觀摩板橋公描石繪竹了。
你看板橋公瘦削的身子往畫案前一站,嘴里念叨著“衙齋臥聽蕭蕭竹”,手中筆簡單量了下結(jié)構(gòu),噌,一塊瘦石破土而出;噌噌,一根孤竹長身而立;噌噌噌,一陣狂風(fēng)從石縫竹葉間割過。石也,竹矣,風(fēng)兮;瘦焉?傲然?狂乎?這畫的哪里是竹石?分明是板橋公的精氣神兒嘛!直看得譚云龍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口。
畫完,板橋公把筆遞到他面前,子猶,聽說你的竹石也是一絕,來,讓我欣賞欣賞。
這……譚云龍犯難了,板橋公是神一般的人物,在他面前作畫,班門弄斧么不是?可,能得板橋公當面指點,機會難得,錯過了豈不可惜?自己本就是木匠,不弄斧弄什么?
譚云龍深吸一口氣,噌噌噌,把心中的竹子種下去,胸中的塊壘搬出來。畫完竹石,稍稍猶豫了一下,又在石腳竹根處點了幾筆蒼苔。
好,好,好。板橋公夸贊了幾句,指著蒼苔問,這又是為何?
譚云龍一揖及地,先生畫石畫竹,繪的是風(fēng)骨。千磨萬擊,雨橫風(fēng)狂,高標自得,孤傲如初,是從先生的品性根骨中長出來的,雖無磐而自峙,縱無根也常青。小人慚愧,臨摹先生的畫作已有十幾年,卻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竹也罷,石也罷,畫出來沒根,只能用蒼苔來掩飾……
板橋公默默點頭,你有這份見識,也是難得。我輩揮毫潑墨,畫的就是一份真性情。等你經(jīng)歷的多了,心有所悟,由衷而發(fā),必然大有作為。
此后,板橋公作畫都讓他研墨,邊畫邊講,傾囊相授,雖未拜師授徒,卻早有師徒之誼了。
短短幾年,譚云龍畫技大進,筆下的竹石幾可亂真,若不是那兩筆蒼苔,怕是沒人分得清了。此后數(shù)百年,“點石不點苔”是辨別板橋公畫作真?zhèn)蔚闹匾獦藴省?/p>
其實,譚木匠有十七幅《竹石圖》沒有點苔。
乾隆十八年,濰縣大旱,民不聊生。板橋公拜訪富商大戶,懇請他們出錢賑災(zāi),并許以字畫相贈。雖得了大筆善款,于災(zāi)情而言,仍是杯水車薪。板橋公一咬牙,打開官倉,放糧,救活了一城百姓。事后被人彈劾,罷官回家。臨行前,他揮毫潑墨,徹夜未眠,手腕都累腫了,仍有十七幅沒畫完。
譚木匠侍候了一夜,不忍心他老人家繼續(xù)操勞,接過筆,補齊了那十七幅。畫完竹石,他習(xí)慣性地去點苔,卻又愣住了,苦笑一聲,默默收筆。
譚云龍從此掛筆封硯,只做木工不作畫,成了濰縣城無數(shù)藏家的一大憾事。
板橋公過世,他的字畫價格飛升,就連譚云龍點苔的《竹石圖》都水漲船高。這些人坐不住了,紛紛登門求畫。譚云龍謝絕了所有請求,反問對方手中可有板橋公的真跡?他愿出高價購買。
花掉大半家產(chǎn),終于湊齊了十七幅,他把那十七戶富商請到魚躍樓,說明了這些畫的來歷,事出無奈,得罪莫怪,說著連連作揖。
啊?這—
師父丁奎是十七戶之一,不無遺憾地嘆息著,子猶呀,板橋公已然過世,此事無人知曉,你又何必揭穿呢?
板橋公孤傲獨絕,非是凡間人物;他的畫也非凡品,豈是我小小譚木匠能輕易冒仿的?這些畫,日后若被誤認為板橋公真跡,豈非有污他老人家的清名?譚云龍讓人把十七幅真跡一字擺開,危難之際,各位高鄰慷慨解囊,都是有大恩德的,自然不能讓諸位吃虧。譚某愿用真跡換回那些仿作,以保板橋公的清譽,還望諸位成全。
啊?這—
十七家一商議,公推丁奎出來表態(tài):板橋公的清譽要保,我們的畫要留,你譚子猶的家產(chǎn)也不能白白拋舍了。這十七幅真跡,我們作價收購;那些《竹石圖》,補幾筆蒼苔,不也是你譚子猶的真跡嗎?我們收藏便是。
不等他同意,七手八腳鋪紙研墨,把筆塞進他手里。
看著他們熱切的眼神,想起板橋公的音容笑貌,譚云龍一時情難自禁,久久不能下筆。
附:譚云龍(生卒年不詳),一名化龍,清乾隆、嘉慶年間的木工名藝人、書畫家,濰坊市濰城區(qū)人。幼學(xué)木工技藝,所作精細典雅,人稱“譚木匠”。喜仿濰縣令鄭板橋書畫,幾于亂真。又酷愛金石、治印,博采眾家,別具匠心。陳恒慶跋《竹石圖》云:“當乾、嘉年間,鄭板橋公宰濰,濰人求書畫者無弗應(yīng)。一日,選匠作器皿,有譚木匠與焉。每遇板橋作書畫,則侍立旁觀,心會其妙。緣身雖為匠,曾習(xí)儒有年也。板橋喜其聰慧,樂為教之,不數(shù)年,譚氏所作,酷似板橋。真贗幾不能辨。板橋政務(wù)冗忙時,輒令其代筆,此亦一段嘉話也?!敝小洞翰萏糜∽V》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