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nèi)靜悄悄的,亞君拉開窗簾,陽光明媚,淡藍(lán)的天空飄浮著幾朵白云,小鳥在枝頭啁啾,去秋種在墻角的劍蘭球莖像一群小勇士破土而出,露出生命的芽蘗,襯著籬笆下的迎春花和郁金香,令花園容顏生輝,朝氣勃勃。像往日一樣,逢好天氣,亞君便將老爺攙到空敞的花園里,見見太陽吸吸新鮮空氣。
老人又矮又瘦,形容憔悴,腰彎背駝,行動不便,視力越來越差。他平時話不多,難得有笑容,年來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連幾天不講話,好像與世界沒有了關(guān)系。
亞君將老人扶坐在草坪的靠椅上便整頓起花園來,冬季的風(fēng)寒霜雪令花園狼藉不堪,處處是殘枝衰草,鄰居在三月就開始清理花園了,她忙呀,只能抽空著手。此時,她一面拔除雜草,或撿拾殘枝亂石,一面胡思亂想……都說子女大了,又不愁生活,可安享晚年了,沒想到自己越老越蠶— 一肚子絲(事)……丈夫走了,老人有病,子女各懷主見,自己開始覺得腰酸背痛,店里人手不足……漸漸地……平日餐館里的食物和火焰制成的氣味、摻和著花園里的花香撲面而來,餐碟旁的食品雕花好像是眼前的花朵……往事,像蝴蝶在腦海翩翩飛舞……
曾記得,好長一段時間,一旦站在寒氣顫動的陽臺上,看到銀盆似的月亮?xí)r,便想到自己不也像那冷冷的、清清的月光?雖然光潔,未免孤獨。這些年,真不知日子是怎么過來的,男人健在時是一家之主,妻子只是個幫手,無需操心或計劃什么,沒想到,天意難測!那天,男人說腹部不舒服,不久便得到絕癥的消息,男人聽后,怪老天爺不公平,說不放心妻女和老爺!然而,怨歸怨,不到一個月,他在痛苦掙扎中離開了人世。女人痛哭一場后,還得面對現(xiàn)實,挑起重?fù)?dān)。只是,她缺乏自信,覺得整天在餐館里忙碌,加上學(xué)識有限,不善交際,眼見老爺健康日益衰弱,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遠(yuǎn)居故國的女兒,及時出國相助。
她突然直了直腰,轉(zhuǎn)身看看老爺,問他要不要坐輪椅車到柏克湖畔領(lǐng)略一下春天的光景。
老人沒有回答,低耷的頭快碰到胸口了,她搖搖他的肩膀,老人沒有反應(yīng),雙手搭在腿上,身體搖搖欲墜,亞君驚慌地將右手按在他的胸部,觸到心臟的搏動后,才懷著不安的心情匆忙進(jìn)屋,喊叫著女兒的名字。
萍剛剛和男友分手,有點寂寞,圣蒂蹲在沙發(fā)旁,機(jī)靈烏黑的大眼一直盯著躺臥在她身旁的奔倫。此時,她身穿米黃色睡衣,一面看美國電視《JERRY SPRINGER》專輯,一面吃泡泡米,她看此輯不像有些人喜歡評頭論足,或論斷是非,只是偶爾發(fā)出急速的短笑,認(rèn)為男女情合則好,不合則罷,何必到舞臺上吵吵鬧鬧,將私情暴露給全世界,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柄?真是中了傳媒界的計!
母親又喊了兩聲,萍裝著沒聽見,突然“啊啊”兩聲,為熒光幕內(nèi)挨拳挨揍的女子感到不平。
蜜蜂在花叢中飛舞,須臾,落在亞君的頭發(fā)上,爬來爬去,她沒有驚動它,蜜蜂隨之飛走,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她連忙向萍走去,女兒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說:“我靠不住呀!怎么不叫娟?”
母親失望地說:“娟在店里忙著呢。”心想,萍還記恨哩,怪母親不公平,于是補(bǔ)充說:“難道你是撿來的?”萍聽了無奈地起身,猛地按上電視遙控器,虎著臉,隨步而出,幫母親挽起老爺,半走半拖,經(jīng)后門、走道,再慢慢跨入臥室,腳下的塵沙,撲飛撲飛地落到地氈上。
老爺側(cè)臥床上后,像只沉睡的老猴。母女往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走去。
小旅館坐落在路口,左邊是唐人街,右邊道旁是萊茵河支流,對面是白窗紅瓦的別致排屋,區(qū)內(nèi)保存著二戰(zhàn)時期幸存的哥德式建筑和沒有尖頂?shù)慕烫谩?/p>
旅館招待處右邊是可供百多人吃飯的中國飯店。
柜臺前站著一位五官端正、身材適中、嘴唇嫩紅的女子。她是娟,萍的姐姐。要是工作不太忙,她便到右堂看看有什么可幫忙的事。這時,亞君匆匆而來,走到她身旁低聲說:“爺爺身體可能有問題……”娟聽了連忙跟她o/k0HJo0vCUnFgf+SMg3YA==回到住所,見母親神色黯然、不知所措,便建議說:“看看中醫(yī)如何?”
剛想離開的萍立即轉(zhuǎn)過身,右手將耳邊的長發(fā)往后一摔,閃動著傲慢的眼神說:“中醫(yī)?前天報載市面充塞不少江湖騙子!還有,中醫(yī)收費單據(jù)不能報銷呀!”
見妹妹如此激動,娟低聲地反駁說:“爺爺已經(jīng)服了數(shù)年西藥了?!?/p>
“有什么奇怪?有些病就是無法根治?!逼忌袂榈靡?,眉飛眼轉(zhuǎn),微露潔白的牙齒,心想,你從中國出來不久,懂什么?
“不妨試一試?!蹦赣H憂郁地說。
萍雖然覺得母親思想陳舊,卻不認(rèn)為母親能力比父親差,她終日勞動,精心研究菜譜,殷勤打掃,款待員工,冬天也不穿大衣,累了就坐在墻角的木椅上打打盹,常常道“做人就是做事……飯店有時遭到酒鬼或好作惡劇人的搗蛋,母親便以婉轉(zhuǎn)良善的言語對待他們,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想到此,萍不再拂母親的興,只是提醒說:“找正式醫(yī)生吧,別忘了有些中藥有毒!”說完轉(zhuǎn)身而去。
娟隨母親回到老人身旁,這時,老爺皺著面,彎著膝蓋,眼睛半閉半睜,兩頰凹陷,假牙微微地顫動,嘴里不時發(fā)出發(fā)霉皮革似的臭氣。娟立即電約醫(yī)生,在醫(yī)生到診前,她幫著母親替老爺擦洗身子、換衣服,她當(dāng)然不知道,母親之所以沒有將老爺送往老人院,是因為早些年曾抽空到教堂聽道,對俄珥巴和路得兩位女人的故事印象深刻,難以忘懷,希望自己像路得一樣,做個好媳婦。再說,老爺憨厚善良,一生辛勞,外表看來體質(zhì)虛弱,倒也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兒子病逝后,老爺性情大變,古怪又暴躁,常常嘮叨兒子不孝,撇下老小不管……自此,健康每況愈下,視力大減,幾乎看不清楚東西。
更糟糕的是得知孫子阿明的近況后,精神大受刺激,一蹶不起。這也難怪,當(dāng)年,為了生計,亞君夫婦無暇照顧孩子,將出生不久的男孩托給婆婆照顧,可惜,孩子兩歲時婆婆病逝,只好將孩子轉(zhuǎn)托給本地人照料,孩子滿七歲時,夫婦想領(lǐng)回來撫養(yǎng),誰知洋人夫婦不同意,就這樣,打了好幾年的官司。結(jié)果呢,官司尚未結(jié)束,阿明自己說不愿意回家,要跟洋爸爸洋媽媽一起過日子。老爺一聽,急壞了,一面怪洋人,一面拉著阿明的手,哭喪著臉說:“阿明啊,你是陳家的后代,爺爺一輩子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子孫后代嗎……旅館、飯店,將來……什么都是你的呀……”
阿明說他自己會賺錢,什么都不要。
老爺聽了,血壓立即上升,抖著嘴巴說:“是你命好呀,我年青時,誰給我旅館和飯店?……你不要?……將來要后悔!”說完“叭”一聲,往凳上一坐,喉頭咕咕作響,一時說不出話來。從此,老爺坐立不安,寢難眠、食無味。沒有辦法了,只好退而求之,希望阿明經(jīng)常回來看望他老人家。在他的心目中,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撫兒育女,看看生下來的兒孫長大成人,心里就高興……
屋內(nèi)一陣沉寂,只有老爺?shù)镊晻r起時伏。
娟站在窗前,一艘快艇從河上駛過,野鴨撲打著翅膀,急急飛去……不久,一輛小車徐徐而來,一位男士提著黑色公用包離開車后朝這兒走來,娟轉(zhuǎn)身告訴母親:“醫(yī)生來了?!眮喚B忙收拾好老爺換下來的衣服,嘆了一口氣,兩腮微微地抽搐,不由得覺得,自己也老了—老爺可以信賴自己,自己又可信賴誰呢?
門鈴剛響,娟已打開了門,醫(yī)生抬頭一看,神情立即走了樣,以為是幻覺,連忙眨眨眼,哎呀!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臉孔,清晰、雅致,雙眼晶瑩剔透,皮膚細(xì)嫩光滑,神態(tài)溫柔莊重,薄薄的嘴唇還掛著甜美的微笑。
亞君對醫(yī)生點點頭,問他喝點什么?他說先看看病人吧。
醫(yī)生叫彼得,中西混血兒,黑頭發(fā),高個兒,身材好,舉止文雅,一口北京話,只是衣著隨便,沒有打領(lǐng)帶,很快地,他將目光移到老爺身上,一面聽亞君陳述,一面為老人診脈,老人不肯合作,無法進(jìn)行舌診,彼得照經(jīng)驗開了帖安神鎮(zhèn)心、軟堅散結(jié)的藥方。這時,娟端了一杯咖啡進(jìn)來,母親為彼得拉近一張小茶幾,補(bǔ)充說:“準(zhǔn)是過度勞碌吧,只知道工作,從來沒有度假?!?/p>
醫(yī)生了解中國人的習(xí)俗,何況這家餐館有特色,顧客多,生意好,長期九折優(yōu)惠?,F(xiàn)在聽了她的話,立即皺起眉頭,心想,生命是個獨立體,怎么為別人而活?所以,心里一面佩服華人的奮斗精神,一面無法想象老人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只好流露出遺憾的神情。亞君看出他的疑惑,望著墻上的相片說:“爺爺年輕時英俊瀟灑,并不顯得矮 ,因家境貧窮,十八歲就到洋輪上當(dāng)火炭工,四處飄泊,后來決定著陸后,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一心一意做生意,賣花生糖、開理發(fā)店,可惜運氣欠佳,混了大半輩子,還是發(fā)不了財,直到兒子成人,父子幾經(jīng)艱辛,才開了家小餐館,因經(jīng)營有方,生意越做越好,才發(fā)展成今天的規(guī)模。”
彼得聽了,心里七上八下,因為他很想和娟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此時,趁母親歇口氣時走到娟面前道:“怎么稱呼你?”
“叫我阿娟吧?!?她瞥了他一眼,雙方目光一觸,似乎想破釋對方的一些神秘。
“我姓蔡,母親是荷蘭人?!北说帽牬罅搜劬?,好像在為身份作證。
“真看不出啊,我以為你是華人呢!”娟好奇地看著他,果然發(fā)現(xiàn)他眼珠不藍(lán)不黑,棕色而明亮。
“我弟弟是黃頭發(fā)的,跟洋人一樣。我若不是黑頭發(fā),恐怕沒人來看病了,雖然我在北京讀書工作了十年?!?/p>
“早知道,不會請你來?!本隉o意說出了心里話。
“那么,明天還來嗎?” 彼得緊張地問。
“吃一次藥,看不出效果。”娟想,人家可是注冊醫(yī)生呀。
“對,對!下午三點如何?”彼得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了解娟此時的工作不太忙。
娟看出彼得的窘態(tài),不由得笑道:“誰叫你自報家門呢?”
彼得默默地點頭,直到離去的時候,還在責(zé)怪自己“笨”。
回到診所,彼得回味下午的際遇,著心又難忘,巴不得明天下午快點到來。心想,感情這東西真奇妙,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每天接觸人,怎么見到她如此難忘?這叫一見鐘情嗎?對她并不了解啊??墒?,若兩性相逢相識沒有感覺,能產(chǎn)生愛情嗎?更奇怪的是,女朋友不少,為什么見到她便想起“結(jié)婚”這兩個字?
他雖然有點若得若失,還是跟著感覺走。
說來也巧,第二天下午,亞君和萍到市政府辦點事,彼得為老爺診脈后轉(zhuǎn)身對娟說:“老年人時常新事記不清,舊事清晰。”
娟“呀?”了一聲,點點頭。
“我們則應(yīng)該忘記過去,努力未來?!北说谜f完坐在她的對面,頓時,青春和激情令他激動,心里熱乎乎的,很想抓住她的手,又怕太貿(mào)然,忍了忍,轉(zhuǎn)口問她出國多久了?
她平靜地說:“當(dāng)年父親回鄉(xiāng)和母親成婚,我是老大,出生不久,母親便獲批出國,為了協(xié)助父親工作,將我留給鄉(xiāng)下的外婆撫養(yǎng)。數(shù)年前,父親去世了,人手不足,才申請我出國?!?/p>
“你談過戀愛嗎?” 他突然問道。
娟沒有作聲,須臾,兩腮飛紅。
“我很喜歡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醫(yī)術(shù),也喜歡中國女子?!北说孟肓私庖幌聦Ψ降男囊?,急速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意思,可是,娟笑而不答,他有點為難,不時地搓著雙掌。
娟望望老爺,突然說:“昨晚老爺討酒喝?!?/p>
“酒?” 彼得好奇地提高了聲調(diào)。
“是!”
這時,老爺慢慢地支起身子,坐在床上,彼得和娟覺得奇怪,相互望了一下,只見老爺睜開充滿云翳的小眼睛,露出發(fā)黃的門牙說:“阿明身材……像洋人一樣高大,肯定與吃奶酪喝紅酒有關(guān)……”說完像孩兒般地笑了,一會兒又喃喃自語:“阿明聰明英俊,愛干凈,不像我邋遢……過來,走過來給我看看……”
娟說:“阿明前天剛回來呀?!?/p>
彼得立即走到老爺身旁,嘴巴附在他耳旁說:“等身體好些,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洗澡、看電影、度假去!”
老爺突然伸出手來,摸著彼得的大腿,咧著嘴,不停地點頭。娟轉(zhuǎn)身對彼得說:“他真的糊涂了。”
一群麻雀在窗外追逐,兩人同時向那方向望去,道旁路人很少,偶爾傳來汽車的車輪聲,彼得很快地站在娟的對面,目光定定地看著,說她很美。
“他會好嗎?”娟不好意思地?fù)Q了話題。
“很難?!彼麑⒂胰^往左手掌內(nèi)擊了擊。
娟失望地低下頭,這時,有人在喊她,剛想離去,彼得趁機(jī)抓起她的手背,飛快地吻了一下。
她立即垂下眼睛,催他該回去了。
他看看表,真的走了。
娟靜靜地坐在老爺身旁,須臾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又坐回原位,不到幾秒鐘,再次走近窗前,希望能看到他。“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為那副要把自己看入眼里的表情嗎?”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呀,快三十歲了,想到這,心就慌……平日別人也說她漂亮,甚至有人借喝咖啡時間,希望多看她幾眼……可是,沒有她看上的。現(xiàn)在呢,娟滿腦子是那些突然的驚奇的表情,以致心旌搖動,胡思亂想……
第二天,娟開始講究衣著了,每到下午三時,心不由得怦然跳動,見到他時,又不知說什么好。這樣,一個星期后,彼得認(rèn)真地對娟說:“我喜歡你,你呢?”
娟慢慢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轉(zhuǎn)動著眼珠子。
“我知道了!”彼得興奮地接著問,“可以約你外出嗎?”
娟不說什么,默默地點著頭。
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著,悠悠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在中國,和一輝往來多年,準(zhǔn)備談婚論嫁時,父親去世,母親叫她停辦婚事申請出國。沒想到,出國后,陽光、藍(lán)天,青春、美貌,都是憂郁的因素,除了旅館餐館一小塊天地外,幾乎和外界沒有什么聯(lián)系。為了母親,她沒有流露出自己的心思,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工作啊工作,成了人們眼中的孝順女,然而,沒有了自己,只有在夜晚拉窗關(guān)燈時,才想到愛情和未來……可是,渴望和等待畢竟是一種內(nèi)在的意識,不同做生意,不能以經(jīng)濟(jì)實惠的方式方法來解決。
突然,彼得闖進(jìn)了她的生活,平靜的心湖像被一陣春風(fēng)吹皺了,驚動著、蕩漾著……令靈魂無所適從,緊張中夾摻著憂郁,憂郁中摻雜著矛盾,當(dāng)不安和夢鄉(xiāng)相伴的時候,她的臉色一天天地蒼白起來了。
母親在她緊鎖的眉間看出了她的心思,難免問長問短,以為萍又和她鬧別扭了,娟連忙搖搖頭說:“母親誤會了,沒事呀!”然而,漸漸地,母親發(fā)現(xiàn)娟變了,便自言自語道:“肯定有問題?!庇谑前抵邢騿T工打聽,才知道是醫(yī)生在追求她,亞君聽了大吃一驚:“天哪,別再來了!想娶她的人多的是?!蓖眨瑸榱肆糇【?,她常常使出難看的臉色打發(fā)走那些有心人,這次她不得不將娟叫到屋里,問她是不是想結(jié)婚?“媽不是不為你著想,可是……媽也快老了,阿明不認(rèn)親生父母,妹妹靠不住,喜歡外出,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
“媽,我有許多地方不如萍,她聰明,功課好,坦率又有主見,母親少責(zé)怪點,就會減少她的抗拒情緒……至于交友……現(xiàn)代年輕人都這樣,說不清楚……”
母親聽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心想,娟出國至今,一心一意幫助自己掌管業(yè)務(wù)、料理生意,萍卻說她出國是為了繼承財產(chǎn)、不懷好意。平時,姐妹倆說話時,娟說這,萍就說那……想不到,娟現(xiàn)在卻為妹妹講好話。所以,母親微微笑道:“盡管你有一副好心腸,但萍不是做這一行的料?!闭f完,讓娟坐在紅漆椅上,正色地問:“聽說醫(yī)生在追求你?”
娟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是斯文人,爺爺知道了會不高興?!?/p>
518SjzXCX+qTLdovFb8tQh9nwFJqM3Rt/UZmvWfDswY=“他不會知道?!?娟說。
母親驚奇地看了看她,轉(zhuǎn)口說:“我們經(jīng)營旅館餐店,最好找個能幫忙干活的人?!?/p>
“愛情靠緣分?!?/p>
母親不再說什么,失望地抬起頭,沒有目的地看著天花板,眼角呈現(xiàn)一片寬松的、柔和的皺紋。
自此,亞君心思更重了,話則減少了,頭頂?shù)陌装l(fā)一天天地多了起來,唯該做的事情她照樣去做,只是不再那么熱心和認(rèn)真了,有時,眼睜睜地凝視著大堂墻上的照片—那是本市上流社會人士、市政府官員議員光臨到此的留影,算是成功的憑據(jù)吧!唉,苦了一輩子,如今,有名有利,多少人羨慕呢。然而,“我也老了,能堅持多久?阿明說‘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的人,一定過得輕松愉快嗎?有否什么都不要的成人呢?幾十年辛苦經(jīng)營起來的功業(yè),難道眼睜睜看它窮途路盡……”想到此,亞君心里有點害怕,因為她已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萬一……萬一……娟?……”
就在“萬一……怎么辦?”的念頭里,母親突然想到—反正老爺?shù)牟〔灰姾棉D(zhuǎn),干脆別服中藥了!兩人少點見面,也許……也許……
可是,彼得照樣按時到來,還時時邀請娟一起外出哩。這樣,亞君更加忙碌了,整天里里外外地往返。下午,老爺照常獨坐在木椅上,萍帶著圣蒂和奔倫走過來,圣蒂搖搖擺擺地走動,黑溜溜的眼睛東看西望,奔倫喜歡被人撫摸,萍將它放在爺爺懷里,老爺先是嚇了一跳,過會兒,也慢慢地摸起它來。
這時,彼得來了,萍從老爺手里抱走奔倫,彼得連忙說:“飼養(yǎng)寵物有助人體健康?!?/p>
萍懷疑地問:“是嗎?是嗎?”
突然,老爺揮動著手說:“阿明,你回來啦!我說過,你會回來的……”
彼得則走到母親身旁,低聲說:“媽,我要和娟結(jié)婚了!”
站在旁邊的萍聽到了,連忙對彼得做了個鬼臉說:“這么早就叫起媽媽來,單戀可沒有藥治呀!”說完,轉(zhuǎn)身對母親眨眨眼說:“娟也靠不住了吧?”
亞君瞥了萍一眼,什么也沒說,沉思了一會,轉(zhuǎn)身向住所走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漸漸地,心神不定,惆悵、難過又失落……墻上的全家歡照片好像被移動被風(fēng)化了,窗臺陶瓷瓶上的一對鴛鴦,正對著她笑哩,門口倒貼的大紅“福”字,突然變起顏色、漸黃漸灰……她立即眨了眨眼,也許是累了,還是生病了?頓時,亞君覺得頭有點暈,突然,耳朵里響起了前天娟挺著背脊說的話—彼得生意雖然不是太好,但生活輕松風(fēng)趣,沒有那么多壓力和麻煩。媽媽,你何苦呢?賣了它們吧!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享受?……生活?……” 亞君突然熱淚盈眶,不時地叫著丈夫的名字,或自言自語道,“你讓我怎么辦,怎么辦呢?我也……快老了……過去……我們漂洋過海,一無所有……一切從零開始,夫妻同心合力,起早摸黑,吃盡苦頭,一心想發(fā)財……現(xiàn)在,錢有了,生活安定了,但你走了,老頭糊涂了,孩子飛了,那飯店和旅館,你叫我怎么辦?……我也老了……老了……累了……”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小,話則越來越多了,然而,沒有人回答她,多少年來,夫妻雖然勞碌愁煩,但畢竟有所獲有所成,眼見鄉(xiāng)親們以羨慕的眼光看望旅館和飯店、或聽到別人叫她“老板娘”的時候,一切辛勞和委屈,頓然化為盈盈的笑容,沒想到,笑也會變質(zhì),就像現(xiàn)在一樣,如同丈夫墓旁樹林里的風(fēng),雖然嗚嗚作響,畢竟孤獨寂寞……又像那嘴里的陣陣嘆息,無論洪亮還是低沉,均被空洞所吞食。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