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取名,在兩漢、三國時以單字名為主,到隋唐之際起名發(fā)生顯著變化,單名雖然還很多,但雙名也越來越多,已漸能和單名并駕齊驅了。這一變化過程,反映了魏晉南北朝以來很多有趣的文化現象。
名字與政治
西漢末年王莽專政時期,曾以官方意志推行過“禁二名”的政策,不提倡取雙字名,單名成為主流,而且單名所用的字一改西漢初比較隨意、俚語較多的特點,絕大多數是比較美好的字眼,追求雅致、高尚、準確等,這種情況持續(xù)了數百年,直到魏晉時期仍是士族、官員和文化名流起名的主導性特點。名字即社會地位,高官豪富之家起名,寧可和別人重名,也不會再像漢初那樣把雉、彘、蚡、濞、蟜等鄙俗字眼作為人名。例子無煩多舉,只看三國人物的名字即可為證。但單名模式優(yōu)劣并存,雖然古雅,但容易重名,尤其是一旦皇帝采用了某個比較常用的字,會對社會生活造成很大避諱的麻煩。
從魏晉到隋統一南北之間的二百多年,隨著社會文化的急劇變化,人名也隨之發(fā)生很大變化,雙名慢慢出現了,從各個領域一點點改變,由量變積累到了質變,其中起作用較大的是士族政治的影響。東晉時期世家大族力量發(fā)展到極致,像王、庾、桓、謝四個大家族連續(xù)執(zhí)掌東晉政權數十年之久,他們所憑恃的力量就是宗族。士族非常注重家族的經營,全族男性不論親疏遠近都統一排次第大小,使血緣紐帶強化牢固下來,每一輩子弟中都用相近或相同的字作為標識,人口比較繁茂的大族,同輩兄弟排序排到十幾甚至幾十很常見。
宋武帝劉裕諸子起名為義符、義真、義隆、義康、義恭、義宣、義季,劉裕之弟劉道憐六子也是義字輩,《世說新語》的編著者劉義慶即其子。宋武帝兄弟開始生子起名時,劉氏家族算不上什么高門大族,堂兄弟統一排字輩,當是受了社會流行文化的影響。南朝宋、齊、梁、陳四代皇族子弟起名皆是如此,雖然說不上是當時起名的范式,但文化現象最容易出現慕強效仿或流行效仿,皇族這么做,民間自然會跟風。
唐高祖李淵家族延續(xù)了這種做法,李淵的幾位堂兄弟們生兒子大都按孝字輩起名,如淮海王李神通的兒子們孝察、孝同、孝慈、孝友、孝節(jié)、孝義、孝逸等。李淵的22個兒子除建成、世民、玄霸、智云,其余18人皆以元字排輩。
胡風的影響
北朝鮮卑等部族建立政權后,貴族集團競相開啟漢化過程,改用漢氏姓名成為時尚。西魏北周自我標榜漢化旗幟,改用漢名時,重拾了魏晉時單名為尚的傳統,其貴族人物起名頗為古雅,如宇文泰、于謹、獨孤信、侯莫陳崇等;宇文泰諸子名覺、震、毓、邕、憲等。鮮卑人的舊名沒有完全放棄,拿來用作字,宇文泰字黑獺,子宇文覺字陀羅尼,北齊神武帝高歡,字賀六渾,北周大將尉遲迥字薄俱羅等,鮮卑舊名變?yōu)樽郑雌饋砩跏遣粋惒活?。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曾說宇文氏漢化復周禮行六官的制度非驢非馬,這些鮮卑貴族們的改用漢名一定程度也有點非驢非馬,給漢地舊俗摻入新的文化因子,暫時打破了因名定字的嚴謹性。
隋文帝楊堅的父親楊忠在北周做將軍時,一度被賜姓為鮮卑姓普六茹,小名奴奴,無字。大概那時地位卑微,不在乎什么名、字。楊堅無字,楊堅諸子的字多是鮮卑舊俗,廢太子楊勇字睍地伐,煬帝楊廣字阿摐,秦王楊俊字阿祗,漢王楊諒字德章,蜀王楊秀無字??梢哉f,鮮卑胡俗不僅打亂了因名定字的傳統,還進一步消解了單名為尚的傳統,大量具有特殊含義,或者是俚俗之語,都成了時人的正名。
北魏末有一位驍將叫楊大眼,有個南朝人到北朝后特意來看他,說傳言你眼大如車輪,沒想到比尋常人也大不了多少。還有的叫傅豎眼、閭大肥、皮豹子、董筒、姚黃眉、高飛雀等,與本人生理特征或其他作風大概都有一定關系,但化入姓名著實有些不妥。如閭大肥(柔然人),古人用肥多形容牲畜,胖則喻人,魏晉以后很少這樣起名,諸胡的荒誕俚俗用法,啟發(fā)了漢人起名的新思路,漢地也有像桃棒、桃枝、桃符、辟惡等名字。南朝不約而同也有把俚語用于正名的習慣,像南齊大將張茍兒、梅蟲兒、曹豹頭、周鐵虎等,茍兒就是狗兒的意思,宋明帝笑說以狗為名太不雅,為他改名為張敬兒。隋朝猛將史萬歲,太師李穆的弟弟李遠字萬歲,名字中帶這樣的字眼,后世人是萬萬不敢的。在當時,萬歲大概還寓有壽命長久的意思,皇家尚未禁絕民間使用這樣“大不敬”的俚語,所以也能作為名和字。
胡風、鄙俗、俚語成不了主流文化,卻帶來另一個變化。東漢以前也有雙名,如霍去病、田千秋、程不識、韓安國、劉病已,一般是單名基礎上附加一個字作為輔助,甚少有兩個字分量相當、共同表義的。經過南北朝的演化,雙名的形式結構以及表義功能都發(fā)生了鮮明變化,隋唐人名如虞慶則、馮慈明、李德林、薛道衡、劉文靜、房玄齡、李元吉、張須陀等,很難分得清名中哪個字是主要意思,哪個字是作為輔助。
變化與回歸
促使姓名文化改變的還有很多原因。如以字行的現象,就是把字當作正名,而本名卻漸漸不為人所知。有的是因為避諱,南朝由晉入劉宋的王仲德、王元德兄弟即屬此例,王仲德本名王懿,王元德本名王睿,名犯司馬懿、東晉元帝司馬睿之諱,都改以字行。有的因為尊稱、好聽、易記稱字不稱名,周隋之際的名將韋孝寬,本名韋叔裕,世人及后世史書皆稱其字而不稱名。據顏之推《顏氏家訓》記載,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南朝人約定俗成,“江南至今不諱字”(顏之推所謂“今”指隋時)。不諱字,意思是如果和帝王的字相同,也不須避諱,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越來越多人漸漸化字為名,成了雙名。唐初名臣如房玄齡(名喬)、封德彝(名倫)、高士廉(名儉)、尉遲敬德(名恭),大概皆是此類,乃至于國家檔案記錄他們的姓名時,都放棄了本名,把字作為正名。
又如宗教文化的影響。東晉時受五斗米道影響,人名中喜歡帶一個之字,如王羲之祖孫四代名中都有之,南朝的徐羨之、沈慶之、陳慶之等。之,有的說法是達到某種美好的境界,而且名字帶之,結構上有鮮明的繁簡對比,發(fā)音帶有一個略長的拖音,叫起來很順口,一經使用就非常受歡迎,流行了二百余年,到南朝末葉才逐漸消失。佛教文化也深刻影響了雙名文化,南北朝至隋唐時,名字中很多帶有僧、法、釋、慧(惠)、寶、曇、菩提、羅漢、伽羅、藥師的,都是此類。
值得注意的是隋唐女性名字,似乎并無單名的規(guī)矩。從隋唐的墓志資料看,有婉嫻、貴女、靜德、大惠、敬親、麗華、玉姿、娥英等,大多與古時社會對女性的品德要求相應,與男性起名內涵之豐富、用字之多樣不可相提并論。畢竟古時有條件起名的都是官員豪富之家,一般小吏或平民的女兒可能只有一個簡單的稱呼,如大娘、二娘、某某孃的代稱。
隋唐之際雙名大興,雖未完全取代單名,但雙名的用法、內涵和結構上的優(yōu)勢已與單名并駕齊驅。發(fā)展到盛唐時期,姓名文化漸趨穩(wěn)定,南北朝時期興起的胡俗、俚語和宗教色彩濃厚起名方法,在完成它們推進雙名化的歷史功能后,大多漸漸消失了。無論單名還是雙名,所用字詞都要遵守雅觀、方正、得體,唐至宋輪番流行的姓名用字,大多是仁、彥、義、甫、德等代表美好寓意的字,起名習慣從形式上經歷了從單名為主到單雙并行的巨大進步,論及名字本來的功能,卻又逐漸回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