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能生巧”還是“道德比較”

【導(dǎo)讀】《賣油翁》的主題向來眾說紛紜，存在兩種主要觀點：第一，此文通過一個小故事傳達了“熟能生巧”的道理；第二，此文通過賣油翁和陳堯咨的對話，鮮明地刻畫了人物形象，形成道德對比，揭示做人要謙虛沉穩(wěn)、戒驕戒躁的道理。本文從文本、資料和史實出發(fā)，分析作者意圖，推測作者真正想要傳達的“熟能生巧”的主題。

《賣油翁》作為一篇經(jīng)典的文言文，入選教材已有近八十年之久。多年來，許多學(xué)者和一線教師基于不同的觀點和依據(jù)，對這篇文章的主題作出了多樣化的解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這篇文章的基本要義是熟能生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在平民視角的影響下，賣油翁被塑造為不卑不亢的平民階級反抗權(quán)威的代表，陳堯咨也成了高傲蠻橫、技不如人的反面典型，二者形象形成對比，揭示了做人要謙虛的主題。受宋代重文抑武政策的影響，“持歷史視角的研究者認為歐陽修記錄這則故事的題外之意是對好大喜功的武官的輕視與批判，而陳堯咨是武官的代表，受到批判理所當然”。后兩種觀點都將文章主題歸納為作者對陳堯咨這一人物的批判。

最近二十年，許多一線教師在講解《賣油翁》時，又對主題進行了各種各樣的闡述。王君老師在授課時將此文的主題定為小人物的尊嚴。東北師范大學(xué)的李娟老師不滿于對兩個人物的平面化解讀，于是深入文本，在簡單的道德二元對立之外，分析了現(xiàn)實道德情境中兩個人物真實的、合理的道德反應(yīng)，形成對人物復(fù)雜、豐富的認識，并將此作為道德教育的案例，發(fā)揮語文學(xué)科的德育功能。也有學(xué)者認為文章的主題為技與道的結(jié)合，強調(diào)只有合乎道，才能達到技的精妙境界。

在解讀文學(xué)作品時，我們必須重視作者意圖。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主題、風格、語言運用和情感表達等方面。要揭示文本真正的主題，應(yīng)該回歸作者意圖，從文本、典籍和歷史的角度深入探尋作者意圖。

一、從文本出發(fā)

（一）稱呼無譏諷意味

原文里，作者在稱謂上對陳堯咨顯示出尊敬態(tài)度，稱陳堯咨為陳康肅公，即稱呼他的謚號，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表明陳堯咨已經(jīng)逝世，二是對人稱“公”表示一種尊敬?！翱得C”這個詞也含有褒揚的意味。歐陽修這樣稱呼陳堯咨，而不是直呼其名，可以看出作者對于陳堯咨并無譏諷之意。

（二）故事的真正用意

從故事矛盾的產(chǎn)生到解決，可以一窺作者的意圖。最開始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但微頷之”時，矛盾就已初顯。賣油翁的舉動讓陳堯咨覺得奇怪且生氣，于是他首次發(fā)問：“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沒想到他收到的回復(fù)更具挑釁意味：“無他，但手熟爾?！泵苓M一步升級。陳堯咨忿然問道：“爾安敢輕吾射？”賣油翁也不甘示弱，提出“以我酌油知之”，通過行動化解了矛盾。最后，陳堯咨笑著打發(fā)他走了。在這篇課文的矛盾對立中，誰對誰錯常為人們津津樂道，爭論不止。但結(jié)合故事的結(jié)局來看，矛盾被賣油翁巧妙地化解，陳堯咨也不再咄咄逼人。這表明作者并不是想塑造兩個黑白分明的人物，而是想借用這個故事傳達深刻的道理。矛盾化解的關(guān)鍵——賣油翁展示熟能生巧的道理，也許是解開這篇文章主題之鎖的鑰匙。

陳堯咨最終肯定了熟能生巧的觀點。賣油翁倒油的技術(shù)實屬高超，能做到萬無一失，已是萬里挑一。陳堯咨“笑而遣之”是對賣油翁高超本領(lǐng)的默認，否則他不會輕易放走挑釁自己的人，定會據(jù)理力爭。這個結(jié)局也可以看出陳堯咨懂得自省和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良好品格，他并不是刻意讓人難堪的刻薄之人。

賣油翁的底氣來自勤奮的練習(xí)和有把握的技藝，在這兩者上，他不輸陳堯咨。賣油翁并沒有說陳的射箭技藝不好，只是強調(diào)“無他，惟手熟爾”。在他看來，陳射箭技藝高超的原因是他刻苦勤勉的練習(xí)，而自己也是因為多練才能做到“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此他有底氣。賣油翁通過自己倒油的手藝展示熟能生巧的道理，陳沒有否認他的觀點，而是笑著打發(fā)他走了，主動緩和了矛盾而非加劇矛盾。

從全篇的敘事可以看出，作者還原矛盾沖突，不是為了批判誰，而是為了構(gòu)成一種反差：在陳堯咨盛氣凌人、大家都不看好賣油翁時，這兩人會如何結(jié)束這場對峙？結(jié)果，賣油翁以行動證明了熟能生巧的道理，加速故事發(fā)展，迅速收尾。這一短小精悍的故事所揭示的道理讓人嘆服。這種情節(jié)上的沖突和人物的對立更加反襯出“熟能生巧”這一道理的合理性。賣油翁能憑借這個道理說服陳，說明這個見解是高妙的。敘事過程中，兩個人物形象所展現(xiàn)的鮮明性格特點，使這則小故事更具戲劇性，也使“熟能生巧”這一主題深入人心。

（三）被刪減的議論句

原文在被選入教材時，最后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曾被刪減，這句話也是全文唯一的議論句?！扳叶〗馀！焙汀拜啽忭捷啞眱蓚€故事都出自《莊子》?！扳叶〗馀！敝v的是廚師庖丁為文惠君解牛，刀在牛的筋骨、肉縫隙中游走，避開砍不動的地方，就能又快又輕松地將牛肉卸下。這一故事揭示了把握事情的客觀規(guī)律，做事就能得心應(yīng)手的哲理。文惠君最后也為之感慨：“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薄拜啽忭捷啞睂懘呵飼r期齊國造車高手輪扁，在齊桓公讀書時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陛啽饴犅勈ト艘阉篮螅盅a充道：“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齊桓公大怒，要求輪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輪扁便以自己造輪只能心領(lǐng)難以言傳為例，揭示了“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的道理，即古人與他心中難以言傳的精華一起逝去了，因此能流傳下來的只能是糟粕部分了。

這三個故事的相似之處在于主人公同是小人物，卻在地位更高的人面前揭示了深刻的道理，使故事廣為流傳?！遁啽忭捷啞放c《賣油翁》的情節(jié)極其相似，都講了兩個勞動人民與地位更高的人產(chǎn)生矛盾沖突，但輪扁和賣油翁依據(jù)自己的生活和勞動經(jīng)驗，以理服人，成功地化解了矛盾。矛盾的尖銳反襯出道理的高妙。

（四）為何題為“賣油翁”

20世紀初，林景亮編《評注古文讀本》 ，就將陳堯咨與賣油翁的故事單獨成篇， 當作“奇趣”，并冠之以《賣油翁》。為什么叫《賣油翁》，不叫其他？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賣油翁是值得贊美的小人物，他面對權(quán)威和質(zhì)疑時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第二，他雖是販夫走卒之輩，卻也練就讓人驚嘆的本領(lǐng)，值得欽佩；第三，他并不是學(xué)富五車的讀書人，卻能根據(jù)經(jīng)驗看清事物的本質(zhì)，道出“熟能生巧”的哲理。賣油翁身上閃爍著許多光芒，因此他能贏得人們的認可與敬佩，給不同時代的讀者帶來啟示，讓這篇文章在各大教材中多次收錄。

這篇文章廣為流傳的原因，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通過賣油翁揭示了一個容易被世人忽略的道理——熟能生巧，這會使讀者在閱讀時恍然大悟，并產(chǎn)生認同感。就像“庖丁”和“輪扁”那樣，《賣油翁》打破了常人的思維局限，指明事物的本質(zhì)，揭示大道至簡之理。無論于歐陽修等古人，還是現(xiàn)代社會的人而言，都是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指引，是作者最想傳達的主旨思想。

二、從典籍出發(fā)

《賣油翁》選自歐陽修的《歸田錄》，他在《自序》中說：“《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边@表明他寫作這部書的態(tài)度：記錄史官所不記載的朝廷軼聞趣事；記錄和士大夫談笑之余值得記錄的內(nèi)容；寫成后以備閑暇時翻閱瀏覽。由此可見，歐陽修寫作這部書的目的并不是要批評誰，而是記下軼聞趣事，供自己和士大夫們品味賞玩。因此，將《賣油翁》的作者意圖視為記錄一個深刻的道理，貌似更符合作者的態(tài)度。

在《歸田錄》末尾的序言中，歐陽修提及“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YsNRlp8oJb/3MC9mjQty8ow9zkb4yy6TjzuY+ewIIBE=揚善者，君子之志也”。如此看來，《賣油翁》一文中雖有對陳堯咨驕傲的描寫，例如“舉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忿然”“笑而遣之”，但作者并不是要批判陳堯咨這一人物，只是在陳述事實，展現(xiàn)人物的真實反應(yīng)?！端问贰り悎蜃蓚鳌酚涊d陳堯咨“性剛戾，數(shù)被挫”，作為北宋有名的翰林學(xué)士，皇帝寵臣，曾歷任高官，性雖“剛戾”，但很重名節(jié)，名望非常高。對于性格剛戾的陳堯咨而言，能做出讓步已實屬不易，甚至算得上是一種自我的進步，因此不能完全評價說這篇文章是歐陽修在批評陳堯咨。

三、從史實出發(fā)

《宋史列傳四十三·陳堯咨傳》記載，陳堯咨是閬州閬中人，出身官宦世家，陳家進士及第的有好幾個，還有十幾個人當上大官。哥哥陳堯叟、陳堯佐和陳堯咨三兄弟都是狀元及第，坊間有“圣朝之盛，一家罷了”的說法。從史料可以看出，這三兄弟在世間的成就很高。歐陽修與陳堯咨的哥哥陳堯佐交好。歐陽修在《歸田錄》中寫道：“國朝之制，知制誥必先試而后命。有國以來百年，不試而命者才三人：陳堯佐、楊億及修忝與其一爾。”可見歐陽修對友人陳堯佐的評價很高，兩人關(guān)系非常好。歐陽修給陳堯佐寫的墓志銘《太子太師致仕贈司空兼侍中文惠陳公神道碑銘》，盛贊了陳堯佐為人及政績，碑文最后更是稱贊了陳氏家族的盛況：“秦公三子。長曰堯叟，為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季曰堯咨，為武信軍節(jié)度使。皆舉進士第一人及第。三子已貴，秦公尚無恙，每賓客至其家，公及伯、季侍立左右，坐客蹙蹄不安，求去，秦公笑曰：‘此學(xué)子輩耳?！侍煜陆砸郧毓套訛榉ǎ躁愂鲜兰覟闃s?！睔W陽修對陳家情況如此熟悉，更見兩人的友誼緊密、深厚。

因此，從歷史資料來看，歐陽修不會批評陳堯咨的原因有兩點：第一，歐陽修與陳堯咨哥哥關(guān)系如此之好，且《歸田錄》要呈給皇帝御覽，他不會專門寫批評陳堯咨的文章。第二，據(jù)歷史記載，陳堯咨于1034年去世，歐陽修的《歸田錄》成書于1067年，也就是陳堯咨去世三十年后，令歐陽修記憶如此深刻的原因應(yīng)該不是兩個人物個性的好惡，而是這個故事揭示的道理深入人心。

如果在解讀這篇文章時，將重點放在陳康肅和賣油翁之間的道德品質(zhì)比較上，而把熟能生巧這一道理當作次要內(nèi)容，便不符合作者的寫作意圖，偏離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核心內(nèi)涵。從文本、典籍、史實三個角度來看，歐陽修寫作《賣油翁》的目的是記錄一則以備閑居時所覽，可供傳閱的小故事，傳達“熟能生巧”這一珍貴卻易被忽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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