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師卦的儒家哲學(xué)

【導(dǎo)讀】儒家思想在中國幾千年的發(fā)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吨芤住纷鳛槿航?jīng)之首，也在中國古代思想史、文化史上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吨芤住肥侨寮艺軐W(xué)的根源，其中的《易傳》體現(xiàn)著儒家的世界觀、價值觀。儒家思想蘊含著對《周易》思想的繼承與推演?？鬃犹岢龅摹斑^猶不及”“名正言順”“和而不同”等思想，與《周易》所倡導(dǎo)的中正之德相類，對后世影響頗深。本文以師卦為例，在探究其卦爻辭的卦德及其內(nèi)涵意義的同時，淺談《周易》中有關(guān)中與正的儒家思想。

提起《周易》，很多人會認(rèn)為這是一本具有迷信色彩的占筮之書。但拋開其占筮迷信的部分，《周易》是一部蘊含著萬千道理的哲理之書，是儒家哲學(xué)思想的根源?！吨芤住分械娜寮艺軐W(xué)思想，已經(jīng)深深刻印在中國人的性格基因之中。

《周易》的卦爻辭用語古樸，字詞簡單，衍生出很多道理，有一定的理解難度。早在千年之前，儒學(xué)經(jīng)典已經(jīng)給我們打開了學(xué)習(xí)《周易》的大門，為后世提供了路徑。

一、從占筮之書到哲理之書

《周易》最早是占筮之書。先民重鬼神，凡事行動之前先要卜卦。此時的《周易》只有“經(jīng)”的部分，迷信色彩強(qiáng)烈。太卜、筮人整理多次占卜結(jié)果，總結(jié)經(jīng)驗，加工成卦爻辭而編纂成《易經(jīng)》。

隨著時間的推移，先民們逐漸走出了懵懂狀態(tài)，形成了一定的自然觀、道德觀。與此同時，《周易》也逐漸擺脫了迷信色彩，向義理方向發(fā)展。春秋時期，很多文學(xué)家、思想家更偏向于取其義理部分，舍棄占筮的迷信部分。自此，《周易》從占筮之書成為哲學(xué)書，被儒家歸為六經(jīng)之一。到了漢代，更是一躍至群經(jīng)之首。

這種應(yīng)用在《左傳》中就有很多體現(xiàn)。如襄公九年（前564年），穆姜薨于東宮。穆姜在住進(jìn)東宮之前，先卜了一卦，原文是這樣說的：

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三。史曰：“是謂《艮》之《隨》三?！峨S》其出也。君必速也?！?/p>

太史認(rèn)為，本卦“艮卦”很不利，其中五爻為變爻，取其變卦隨卦的卦辭，指示穆姜不宜住進(jìn)東宮，只有趕緊離開此地，才能“元亨利貞，無咎”。但是穆姜卻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

“亡。是于《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體之長也；享，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于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p>

穆姜雖然是一介女流，并且德行有失（見劉向《列女傳》：“聰慧而行亂”；“繆姜淫泆，宣伯是阻，謀逐季孟，欲使專魯，既廢見擯，心意摧下，后雖善言， 終不能補(bǔ)?！保?，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對《周易》的引用和理解也頗得深意。在這里面，穆姜或者說《左傳》作者就是從義理入手運用“元亨利貞”的。

孔子取《周易》義理部分，棄其迷信內(nèi)容?！墩撜Z·子路》中記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品?！”“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弊釉唬骸安徽级岩印！睆闹锌梢钥闯隹鬃幼x《周易》之法?？鬃釉凇墩撜Z·述而》中說：“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從中可看出孔子對《周易》的重視程度。

在儒家思想中，“中庸”是仁人君子追求的終極之道?？鬃诱f：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孔子提出的“過猶不及”“名正言順”“和而不同”等觀點，都是中庸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這些思想的淵源，都來自《周易》。

二、“過猶不及”與“中”之德

儒家思想中，“中”是至關(guān)重要的?！墩撜Z·先進(jìn)》中，孔子是這樣詮釋“過”“不及”和“中”的：

子貢曰：“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p>

朱熹注解說：“子張才高意廣，而好為苛難，故常過于中?！弊酉暮V信謹(jǐn)守而mbhL2bqzhT/c7MwY+Jg7fw==規(guī)模狹隘，故常不及。過和不及，都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在孔子看來，“過”與“不及”都是一樣的，并非“過”比不及高明。這便是《中庸》所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中。恰到好處，才符合中庸之道，才是至圣之道。

而在《周易》中，“中”的思想也是非常重要的?！断缔o傳》中，是這樣解說爻位的：

二與四同功而異位，其善不同，二多譽，四多懼，近也。柔之為道，不利遠(yuǎn)者。其要無咎，其用柔中也。三與五同功而異位，三多兇，五多功，貴賤之等也。其柔危，其剛勝耶？

二與四爻都是陰位，三與五爻都是陽位，這就是“同功”。但為什么二多譽、四多懼、三多兇、五多功呢？卦分內(nèi)外，二爻處于內(nèi)卦的中位，五爻處于外卦的中位，兩個爻都居中，所以，二、五爻譽多功多，而三四爻卻多是“懼”與“兇”。所以《周易》在對卦爻辭的解釋上，以居中為吉。恰似于孔子的 “過猶不及”都不高明，唯有“中”中才是恰到好處。

如《周易》第七卦師卦?！跺鑲鳌氛f：“師，眾也；貞，正也；能以眾正，可以王矣。剛中而應(yīng)，行險而順，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吉又何咎矣！”其中的“剛中而應(yīng)”指的是九二和六五。九二是陽爻，居中位，象征著統(tǒng)帥；六五陰爻居中位又居君位，象征著君主。所以統(tǒng)帥“剛中”而又得到君主的信任，自然可以得吉。

再看九二和六三的爻辭：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象曰：在師，中吉，承天寵也；王三錫命，懷萬邦也。

六三，師或輿尸，兇。象曰：師或輿尸，大無功也。

九二，如同剛才所講，是一位將領(lǐng)。爻辭說，他只要保證自己行守中道，就可以無咎，得到王“三賜命”的最高獎賞。在戰(zhàn)爭中，卦主位置并不是第五爻君王，而是第二爻將軍?！皩⒃谕猓兴皇堋?，將軍掌管著生殺大權(quán)，是萬民所仰仗的中心人物，所以全卦只有九二是陽爻。跳出爻辭的范圍，以常理來看，這位將領(lǐng)是“丈人”，即品德高尚之人，下能服眾，上有利牝馬之貞，以“貞”取得王的信任。他率兵打仗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百姓之安危。行守中道，這是“承天寵”的關(guān)鍵。這就如同方玉潤先生對《詩經(jīng)·大雅·旱麓》中文王“干祿”“求?！钡慕忉屢粯?，因為文王具圣德，所以福祿齊備，所謂的“干祿”“求福”不過是以常情擬圣德，非真祿可干?？汕笠?。無論是天寵還是王賜，都是因為九二恪守中道，所以才得吉而無咎的。

至于六三，為何會兇呢？因為主帥沒有把握好“中”這個字，過于求功，盲目地乘勝追擊，未守中道，導(dǎo)致兵敗，以輿載尸，無功而返。

由此看來，無論是《周易》還是儒家思想，都相當(dāng)重視“中”這一概念。也可以說，儒家對中庸之道的重視也源于《周易》。圣人之教，抑其過，引其不及，歸于中道而已。

三、名正言順與“正”

在中道的基礎(chǔ)上，孔子還強(qiáng)調(diào)“名正言順”。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薄墩撜Z·子路》

衛(wèi)靈公與其子蒯聵因南子而生嫌隙，蒯聵殺南子不成而逃往國外。衛(wèi)靈公死后，衛(wèi)國因王位繼承問題搞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非?；靵y。這種情況下，衛(wèi)出公想讓孔子主持政治。子路問孔子打算如何治理，孔子的回答是把“正名”放在第一位。因為只有在一開始“名正”，而后才能“言順”，才能“師出有名”，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這和《周易》的思想內(nèi)涵如出一轍。以師卦為例。中國自古以來喜歡和平，厭惡戰(zhàn)爭。但不得已發(fā)起戰(zhàn)爭時，怎么做才能“吉”“無咎”呢？師卦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師：“貞，丈人吉，無咎。”貞就是正的意思。師卦一開始就強(qiáng)調(diào)，要師出有名，要興兵就要有正確的目的，符合正道，除暴安良，為民而戰(zhàn)，為正義而戰(zhàn)，再加上由“丈人”這樣有智慧、守中道的長者統(tǒng)帥軍隊，就能獲得吉祥。

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钡刂杏兴?，釋師卦上坤下坎之象。師卦卦象，下卦是坎卦，坎代表著險，上卦是坤，坤為順，坤為地在上，坎為水在地下。水在地下是凝聚的狀態(tài)，坤在上代表著堅守正義、師出有名而得人心，眾心齊自然會得吉祥。所以雖然行險卻依然無咎。

來看六五爻辭：“田有禽，利執(zhí)言，無咎。長子帥師，弟子輿尸，貞兇?！绷宕砭?，君主怎樣才能無咎呢？爻辭告訴我們，君主發(fā)起戰(zhàn)爭的前提條件是“田有禽”，有野獸禍害農(nóng)田（古代田獵也是講武習(xí)兵的），也就是百姓的權(quán)益受到侵犯，才能出兵，名正言順而無咎。這就是從一開始就要名正言順的道理。

孔子的“名正言順”的“正”還包含各當(dāng)其位、各司其職的含義。結(jié)合時代背景，此時的衛(wèi)國父子爭位、兄弟相斗，父不在父位，子不在子位，兄不在兄位，當(dāng)朝者位置都不正，上亂而下不治，談何政治穩(wěn)定？因此，“當(dāng)位”也是“名正言順”的內(nèi)涵所在。

《周易》中，“當(dāng)位”如同“中”一樣舉足輕重，是判斷爻的兇吉的因素之一。如同師卦的六四，爻辭是“六四，師，左次，無咎?！毕笤唬骸白蟠螣o咎，未失常也?！睂Ρ攘土模疾痪又形?，為何六三是“兇”，而六四是“無咎”呢？從爻位來說，六三是陰爻居陽位，屬于不當(dāng)位，即位不正；六四是陰爻居陰位，屬于“當(dāng)位”，也就是名正，所以無咎。但這樣說并不能使人信服，真正讓人信服的，是其背后蘊含的道理。

爻辭說“左次”而無咎，那是因為六四深諳“退”的道理。六四在戰(zhàn)爭中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盲目追擊，而是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僅清醒地判斷出敵我的實力，而且意識到自己肩負(fù)的責(zé)任——將士的生命和百姓的安危。因此，不能為了求一時之勝而將這些拋諸腦后。當(dāng)其位謀其職，此為“正”的內(nèi)涵。這些都是六三所不具備的。所以兇吉這類不同的表象背后各有原因?！吨芤住肪哂袃擅嫘?，只有做到了這些，才能保“無咎”，如果不具備此德行，例如不能參悟當(dāng)其位知進(jìn)退的道理，其結(jié)果還是兇的。

由此看來，《周易》并不是所謂的迷信占卜之書，它更像是一本哲理書，教人“知天命”的方法和道理。這也是孔子所說的“不占而已矣”和荀子所說的“善易者不占”。因為道理既然知曉，不用翻開《周易》也會如是做。

四、以戰(zhàn)止戰(zhàn)，獲得和平

中國人熱愛和平，痛恨戰(zhàn)爭，就連被稱為是“兵學(xué)圣典”的《孫子兵法》也講，“是故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才是最高境界。師是無奈之舉，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其最終的目的并不是勝，而是“無咎”。這意味著出兵不但要名正言順、師出有名，并且其追求的結(jié)果是為了以戰(zhàn)止戰(zhàn)，獲得和平，而非一決高下，分出勝負(fù)。這才叫作不留后患，從而無咎。戰(zhàn)爭如果只是一次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就很有可能會留有后患，讓對方心生怨恨伺機(jī)報復(fù)，進(jìn)而陷入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困局。而“無咎”是指以這一次戰(zhàn)爭為代價，換取長久的和平與穩(wěn)定。如果一味追求戰(zhàn)爭勝利，其結(jié)果就如同師卦六三爻辭：師或輿尸，兇。如果目的達(dá)到了，我們不妨“左次”，以觀其變，換取長久的和平。

所以，將師卦倒過來看，得到了師的綜卦——比卦。

易經(jīng)重視“教化”，這也是儒家思想所倡導(dǎo)的。比卦和師卦剛好相反，比：吉。原筮，元永貞，無咎。比卦是坎為水在上，坤為地在下。水在地下如師卦，是匯集的，是團(tuán)結(jié)一致對外的——這就好比戰(zhàn)時狀態(tài)。但是水在地上，情況就不一樣了，此時水是流通的，可以疏導(dǎo)的。這代表著可以通過疏導(dǎo)、教化和交流，把問題解決，達(dá)到“水附大地，地納河川”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而不是靠武力。

象曰：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

比是親附、追隨的意思，那什么樣的人才會受到親附追隨呢？孔子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真正的君子要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nèi)周到地照顧每一個人，而并非高高在上頤指氣使。這樣德才兼?zhèn)涞娜?，自然而然就會受到擁戴。和水往低處流的道理一樣，具有坤德的謙遜之人，就會越受擁護(hù)。

再延伸看，師卦六四的“左次”和比卦的“導(dǎo)正”還有一個內(nèi)涵即“求同存異”。無論是《周易》還是儒家思想，都認(rèn)為“和”并非沒有一絲雜音，而是求同存異之和。如孔子所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如果我們將師卦換個角度看，便得到了其錯卦——同人卦。同人卦排除小見之不同，著眼大處之同，于異中求同的思想對于后世“大同世界”的理想有著極其深遠(yuǎn)的影響。

從《師卦》到《比卦》再到《大同卦》，看似簡單的幾個卦，卻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完成。但荀子云：“道雖邇，不行不至。”只要腳踏實地沿著君子之路慢慢前行，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

“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yuǎn)者，必浚其泉源?！薄吨芤住肥侨寮艺軐W(xué)的基礎(chǔ)，對待《周易》，我們不能盲目否定，也不能帶著迷信思想過分肯定它。理解《周易》、理解儒家哲學(xué)思想是一個長期而復(fù)雜的學(xué)問過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只有文化根基牢固，我們才能在世界文化潮流中站穩(wěn)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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