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gòu)仲夏六月

1

教室后面的墻壁上貼滿了我們寫的便簽，各色教材交疊著堆放在桌角、過道，白晝的降臨越來越早，就像同樣在不斷靠近我們的高考。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課，是小儲的語文課。教室中似乎多了些許若有若無的悵然，不過低落的氣氛很快因小儲的到來被沖淡。小儲的課堂氛圍向來是最輕松熱鬧的。

小儲給我們每個人發(fā)了一罐可口可樂：“紅色的，比較喜慶。還有，它叫‘可樂’?！?/p>

小儲挨個兒發(fā)著可樂。

“‘玻璃晴朗，橘子輝煌’，是你第一次在作文里引用的?！?/p>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這是你的座右銘。”

“‘吾輩微塵，燥火不熄’，祝凱爾特人獲得總冠軍。”

一句句熟悉的話語將我們帶回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埋首書卷的日子，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時間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流淌著。小儲還是那個驕傲、自負又有點憨憨的儲老師，而我們卻迎來了畢業(yè)。我們的人生軌跡短暫地相交，然后分離。

紅色的可樂罐在我手上滾來滾去，一會兒露出側(cè)面的LOGO，一會兒露出成分表，夾在它們中間的，一側(cè)是“泅渡歷史長河，俯察蒼兕之間”，另一側(cè)是“高考加油”，中間嵌著我的名字，以及“仲夏六月，與長友兮”。

2

小儲是高二來我們班教語文的。第一堂語文課的時候，他做了長長的自我介紹，然后講了語文與文學，告訴我們語言的意義；他和我們分享了他剛剛發(fā)的“朋友圈”——一首小詩，關(guān)于他辦公室窗臺上一株向陽生長的歪脖子仙人掌，詩歌的最后一句是“噢，這真是個——有趣的球”。我心想，這真是個有趣的老師。

小儲還為我們吟唱了一首《子衿》，抑揚頓挫，低沉綿長。面對新老師，我們表現(xiàn)得十分乖巧，小儲吟唱時，講臺下鴉雀無聲。大概是怕打擾到別的班，小儲的吟唱顯得有些拘謹。聽慣了流行音樂的我們，其實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既非通俗也不同于詩朗誦和美聲的唱法，古樸而深遠，同時，“雞皮疙瘩起來了”，同桌如是說。

不過，當小儲唱完之后，我們?nèi)匀粓笠詿崃业恼坡暋Ｐτ行┎缓靡馑嫉匦π?，看得出來他也很開心，于是又吟唱了一首。

后來，“能唱出來就絕不念出來”成了語文課上一條心照不宣的定律。就算是上到《指南錄后序》這樣的文言文時，他也會意氣昂揚地將“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一口氣唱下來，層層遞進，慷慨激昂。

屏幕上閃過一張張穿著球服的小儲和同學們的合照，聽著小儲語重心長的絮叨和囑托，我仿佛又看見他穿著那件藍色的哆啦A夢衛(wèi)衣，和物理老師一起站在籃球場外，眼巴巴地張望著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少年。

如果不是他自己在課堂上提到他讀高中時的外號叫“大個兒”，或許我壓根兒就不會注意到小儲1米8的身高；如果不是班里一個男生嚷著要和小儲剃同款發(fā)型，我也不會發(fā)覺原來小儲的發(fā)型一直都是圓寸。

小儲第一次介紹自己的名字時，把“儲”解釋為“人言者”，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姓氏本是一個頗有偶然因素的字，被他這么一解釋，反倒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命定感了。后來我讀到他的文章，才發(fā)現(xiàn)“人言者”就是他的筆名。當時的我心想：這老師，真狂！

小儲的狂，是有目共睹的。這并非舉止上的“狂”——平日里的他總是顯得溫厚有禮，還帶著一點淳樸的憨氣。小儲的“狂”，表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業(yè)務(wù)能力和人格魅力有著十足的信心，他會在失意時自比東坡，他會和我們分享自己的文章，直到我們看懂每一處深意……小儲最常被我們吐槽的，當屬他的“凡爾賽文學”。

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小儲的“凡爾賽”更像是一個滿心盼望著大人夸獎的小孩子，難掩喜悅與驕傲地與我們分享他的成績，假裝不在意實則不安地等待著我們的反應(yīng)。幸而我們總是十分配合他的“表演”，我想這也是他總說我們班的學生比其他班的要乖的原因之一。

這樣的小儲，其實還挺可愛的。

3

這次小儲沒有把詩句唱出來，他只是微笑著翻到下一頁，那是我們交的第一份語文作業(yè)——自我介紹。

“你們都不記得了吧？”他揮揮手里的文件夾，“我都替你們留著呢。如果想要回顧自己的初心，就來看看吧?！?/p>

PPT的下一頁是一張盆栽的照片——辦公室窗邊一盆向陽生長的仙人掌。那是第一堂語文課時，小儲發(fā)在“朋友圈”的小詩的靈感來源。“它現(xiàn)在還好好長著呢——向著陽光?！?/p>

我突然覺得，這最后一堂語文課仿佛是在與第一堂語文課遙相呼應(yīng)。開端與結(jié)尾在這一刻相交，一種奇妙的東西正從回憶中抽枝發(fā)芽，長成未來的一部分。

小儲將他所做的這一切稱為“畢業(yè)的儀式感”。我曾將這最后一堂課看作終點，而如今我發(fā)現(xiàn)它也是原點。舊的故事從這里復(fù)蘇，新的故事也將在這里萌芽。

也許很多年之后，我會忘記筆記本上的所有內(nèi)容，會忘記從教學樓到食堂的路，會忘記朝五晚十的作息表，但是我還會記得這個教室，記得這一天嬉笑著的每一個人，記得印在可樂罐上的那句話：“仲夏六月，與長友兮?！?/p>

點點//摘自《中學生天地（B版）》2024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