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永州,人煙稀少,荒僻索寞,窮山惡水,經(jīng)濟蕭條,官貪吏虐,民不聊生。柳宗元初到此地,厄運連連:老母棄世,愛女病故,身心俱疲,苦不堪言。三十幾歲的人,未老先衰:行則膝顫,坐則髀痹,齒牙松動,兩鬢斑白。雖然如此,春秋十載,勤力勞心,不忘利安元元,蚤作夜思,致力造福農(nóng)桑。
“放懷意氣排空易,落指陽春定調(diào)難?!庇乐菔曛H,是柳宗元人生一大轉(zhuǎn)折。英雄失路,報國無門。他開始調(diào)適自己的心態(tài),在思想時空里穿越思考,于矛盾彷徨中歷練前行。久而久之,形成了復(fù)雜多維的“永州心態(tài)”:一方面,潛心研讀儒道墨百家典籍,博觀約取,以為我用;一方面,“悶即出游”,移情幽遠,釋放心中壘塊,回歸真實自我。一方面,心系朝廷,眷顧長安,盼望有朝一日官復(fù)原職,再沐皇恩;一方面,悲凄愴然,萬念近灰,抒懷言志寓理,狀物寫景傳情,竟為大家巨擘。
柳宗元,他首先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尊神;他生活在公元8世紀的唐代社會,而不是21世紀的當代中國。因此,沒有必要將他的思想境界無限拔高;當然,也不能無中生有肆意詆毀他的人格。比如,其復(fù)雜微妙的“永州心態(tài)”,其中就不乏強烈的功名成分。從“利安元元”角度考量,愿“窮余生之光陰”,為國為民多做好事,值得肯定;而從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層面分析,為了“重歸京邑,再沐皇恩”,他不惜調(diào)動一切積極因素,曲意逢迎,迷失自我,也是客觀事實。對于這一點,研究者應(yīng)該正視,不必回避。
一
《柳宗元全集》卷三十《寄許京兆孟容》等書信,比較集中的表露了柳宗元“東山再起”與“甘于現(xiàn)狀”的復(fù)雜矛盾。
這一組書信,共六封,基本主題是一個:表忠心,求引薦,祈皇上重用??紤]到許孟容等人都在位,擅有實權(quán),與自己有這樣那樣的友好關(guān)系,因而希望各位施以援手的目的便非常明確。如《寄許京兆孟容書》,開宗明義:“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沒,復(fù)起為人。”接著申言自己一貫“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絕對的忠心不貳。表述了自己不甘愿在南蠻之地“為僇人”的意愿。引經(jīng)據(jù)典,反復(fù)論證之后,“再拜五丈座前”,提出要求:“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fù)為士列……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表面看來,只求告老還鄉(xiāng),實際上是希望官復(fù)原職,展露才華。
柳宗元不甘于現(xiàn)狀,冀量移,求復(fù)出,強烈愿望,許多詩文都有體現(xiàn)。
《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并序)是柳公精心創(chuàng)制的旨在“假歌高祖神功諷當世之朝政,借頌太宗武德寄志士之忠心,以使‘上聞’”的詩文。序言曰:“臣淪棄即死,言與不言,其罪等耳。猶冀能言,有益國事,不敢效怨懟默已,謹冒死上?!?“謹冒死上”,除有對憲宗李純喜怒無常,“御覽”后可能龍顏大怒而降罪的恐懼外,更多的卻是希望皇上垂憐賜恩,再度起用他。所以,欣賞這一組鐃歌及其大序,可洞悉柳子此時的思想根脈,透視他有意功名的“永州心態(tài)”。
范文瀾先生《中國通史》載,唐高祖李淵并不是什么圣君,他“愛好酒色,昏庸無能,只是憑借周、隋大貴族的身份得為太原留守……他本人并無創(chuàng)業(yè)的才干,連做個守城的中等君主也是不成的。”《通鑒》亦云:“上每有寇盜,輒命世民討之,事平之后,猜疑益甚?!本褪沁@樣一個昏君,柳宗元卻違心地大加吹捧。曰“皇烈烈,專天機”(《晉陽武》),曰“號以仁,揚其旗”(《晉陽武》),曰“震赫萬國,罔不龔”(《苞枿》),曰“順之于理,物咸遂厥性”(《河右平》)。曰“歸有德,唯先覺”(《戰(zhàn)武牢》)……殲滅輔公祏之后,朝野高歌,“赫炎溥暢,融大鈞”(《奔鯨沛》),好一派娛樂升平景象。所頌揚的全是高祖的“神功”……應(yīng)該說,這些鋪敘和結(jié)論,正是柳宗元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真實顯露。
有學者認為,柳宗元歌功頌德是“違心”的。這個看法失之偏頗。實際上,這是柳宗元不甘現(xiàn)狀、盼再沐皇恩的“永州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即使在柳州任上,他也未必真正萬念俱灰,仍然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進京面圣,加官進爵。何況永州十年呢?《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云:“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边@是什么心態(tài),誰不知曉?
二
“利安元元”與“實現(xiàn)價值”的矛盾在柳宗元詩文中,俯拾即是。
寫于元和八年(813)的五言古詩《韋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是柳宗元“利安元元”和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雙重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韋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
驕陽愆歲事,良牧念菑畬。
列騎低殘月,鳴茄度碧虛。
稍窮樵客路,遙駐野人居。
谷口寒流凈,叢祠古木疏。
焚香秋霧濕,奠玉曉光初。
肸蠁巫言報,精誠禮物余。
惠風仍偃草,靈雨會隨車。
俟罪非真吏,翻慚奉簡書。
這是一首記敘韋使君關(guān)心民間疾苦求神祈雨的贊美詩。
“見召從行”,為不得已,鋪敘褒揚之中深蘊隱情:韋使君興師動眾,實乃釣譽沽名,無足稱道;廟前祈雨,臨時抱佛腳而已;巫師裝神弄鬼,只能自欺欺人……“惠風仍偃草”“靈雨會隨車”,美則美矣,“惠風”“靈雨”果在乎?顧影自憐,柳公遂發(fā)“俟罪非真吏,翻慚奉簡書”之嘆,表俟罪如囚之苦痛,描奉簡從行之違心也。永和年間外放遠州、有職無權(quán)之柳宗元形貌心境可感可知矣!
值得玩味的是,柳宗元《游黃溪記》曰:“黃溪距州治七十里……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詩人臨溪懷古,聯(lián)想自身遭際,又是一痛!則見召從行,執(zhí)轡鳴鑼之舉實乃萬般無奈??!
柳宗元“永州心態(tài)”是復(fù)雜微妙的,邀取功名,實現(xiàn)自我價值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謫居永州時所寫的《零陵早春》,表現(xiàn)的則是另一種“永州心態(tài)”。
零陵早春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
憑寄還鄉(xiāng)夢,殷勤入故園。
詩人寄意于“春”,著力于“早”,是為“早春”也。全詩并無春花春風之描摹,只有“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之冥索。蓋以南北風景殊異,蘊休戚交織情懷也。早春給人們帶來無限新的希冀,但柳公被貶南荒永州,有家難回,只好借江南早春之行止,寄寓思鄉(xiāng)之憂思,盼習習春風把新的希冀帶至“秦原”?!扒卦?,代指長安,亦指代唐皇憲宗,則其“故園”之情與盼量移之心凝聚筆端矣!奈何“早春”“到秦原”,指日可待;“罪臣”回長安,遙遙無期。則“早春”何其惱人!惟寄思念于夢境,“入故園”以懷想矣。痛哉!
這首五絕,情隨景入,意在筆先,寥寥數(shù)語,“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是也。
前中國柳宗元研究學會會長吳文治先生評曰:“全詩構(gòu)思新巧,韻味無窮,可與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中‘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比美?!?/p>
著名學者尚永亮先生評曰:“這首《零陵早春》,寄意于‘春’,而著力于‘早’……春是自由的象征,它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由南向北蔓延,而人則是不自由的,眼望春色,雖然屢興思鄉(xiāng)之夢,卻有家難歸。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將其‘殷勤’之夢寄托于‘早’到之‘春’,憑借它將夢帶回故園去。”
愚以為,“殷勤入故園”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耙笄凇币辉~,最是精彩。品其情味,濃烈而外,期盼而外,多了幾分怨憤,幾分無奈,幾分喜悅,幾分苦悲……蓋其憐愛與怨愁,回望與期盼,融為一體,可意會而難言傳也!
《南中榮橘柚》通篇喻指,同樣抒發(fā)了詩人被貶永州的復(fù)雜情思。
南中榮橘柚
橘柚懷貞質(zhì),受命此炎方。
密林耀朱綠,晚歲有馀芳。
殊風限清漢,飛雪滯故鄉(xiāng)。
攀條何所嘆?北望熊與湘。
柳宗元對屈原的思想品格十分敬仰,《南中榮橘柚》就表示自己愿師法屈原,贊賞并保持橘樹那種“受命不遷”的堅定品格。
首聯(lián)暗引屈原《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句。贊其傲骨而外,亦表“受命不遷”的信念難以固守之哀;假屈子之際遭射自身之困境,抒去國懷鄉(xiāng)之悲也。頷聯(lián)繪南中橘柚榮華之能事:“密林”中,“朱綠”爭艷;“晚歲”時,“余芳”猶存。頸聯(lián)一轉(zhuǎn),若將橘柚移至北土,其能事則必為“清漢”“飛雪”而盡去之。尾聯(lián)將無可奈何的心境再著一墨。暗引《周禮·考工記》“橘逾淮而北為枳”及《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句,抒發(fā)詩人被貶后無法展現(xiàn)自己才華的郁悶之情。
描橘柚,窮形盡相,活靈活現(xiàn);喻高潔,據(jù)典引經(jīng),弦外有音。這是本詩特色,也是柳公永州心態(tài)使然。
吳文治評曰:“屈原作《橘頌》,以橘的堅貞自比;宗元此詩亦以橘自比,然二者卻又同中有異:橘受命江南,不可遷徙;種于北地,則化而為枳。末二句聯(lián)系自己遭際,謂作者受命之地本在北方,而現(xiàn)在被貶南方,完全違背自己意愿。其內(nèi)心痛苦可想而知。”
愚贊曰:橘柚北移,色香味俱損;柳公南遷,卻找到了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新坐標。
三
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家庭影響和個人遭際,注定柳宗元與佛門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一輩子都崇尚佛學,尋求“凈土”,欲入“幽玄”之境。但畢竟肉眼凡胎,雖可洞察人生百態(tài),熟讀釋學典籍,可是對于自身的運程吉兇,官場沉浮,卻無法未卜先知。因之,“頓悟”與“迷失”的矛盾如影隨形;潛神佛經(jīng),移情幽遠,尋求解脫的詩文呼之即出。謫永期間,無所事事,常與僧人道士交游;潛移默化,其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矛盾、感情煎熬、迷失自我,以及頓悟偶得,與佛門弟子的弘法開導不無關(guān)系。
謫永期間所作《法華寺西亭夜飲》及《法華寺西亭夜飲賦詩序》,一文一韻,珠聯(lián)璧合。文則清麗,詩則含蓄,有禪意,有悟覺,有愉悅,有哀愁,最后似達“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之境,妙不盡言。
法華寺西亭夜飲
祇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
霧暗水連階,月明花覆牖。
莫厭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法華寺西亭夜飲賦詩序
余既謫永州,以法華浮圖之西臨陂地丘陵,大江連山,其高可以上,其遠可以望,遂伐木為亭,以臨風雨,觀物初,而游乎顥氣之始。間歲,無克己由柱下史亦謫焉而來。無幾何,以文從余者多萃焉。是夜,會茲亭者凡八人。既醉,克己欲志是會以貽于后,咸命為詩,而授余序。
昔趙孟至于鄭,賦七子以觀鄭志,克己其慕趙者歟?卜子夏為《詩序》,使后世知風雅之道,余其慕卜者歟?試使斯文也而傳于世,庶乎其近于古矣。
登高望遠,飲酒賦詩,乃古代文人墨客一大癖好。去國懷鄉(xiāng)之感,傷春悲秋之情,喜怒哀樂,憂恐悲戚,俱在眼底,全在杯中,又都在筆下也!
法華寺可謂“凈土”,“其高可以上,其遠可以望”,“觀物初,而游乎顥氣之始”。騁目神游,隨心所欲;遐思邇想,絕然遠塵。能與同道好友在此“傾壺而醉”,“放懷吟詩”,可望暫時解脫,忘樂忘憂,甚至忘我,倒是人生一大快事。蓋酒中有詩,詩中有情,情中有我也。
“余既謫”,已然不幸;“間歲,元克已由柱下史亦謫焉而來”,絕非偶合;而“無幾何,以文從余者多萃焉”,五味雜陳焉!皇上昏聵,奸侫弄權(quán),忠臣賢士全被謫貶邊鄙之地,倒成就了國之精華有“薈萃”北漠南荒的機緣。這既是客觀的描述,也是無情的諷刺,更是詩人對憲宗皇帝不懂得惜才愛才用才,致使人才流失的含蓄指責。蓋謫貶之意,憂恐之情,均熔鑄其中。真是言外有意,弦外有音啊。
《序》講究以“怨”字立骨,旨在表謫貶之況味;《法華寺西亭夜飲》則傾力于蘊情悟禪,更為含蓄地表露了柳宗元落拓失衡的悲情。
值得玩味的是,“祇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有別于常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同樣是悟禪,前者見得灰暗清冷,后者顯得光明煦暖。何哉?元和四年,柳宗元36歲,尚“未白首”,滿懷希冀和幻想,翹望朝廷再度起用。盡管亭幽水凈,卻一例清冷索寞。所見者,“霧暗水連階,月明華覆牖”;所感者,“莫厭樽前醉,相看未白首”也!這景色,這氛圍,好像有助酒興,又好像有傷酒興。常建則不然。進士及第后四十余載,才做了個小小的縣尉,六十幾歲的人,功名利祿,已在身外。他身臨“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之境,耳聞“萬簌此俱寂,但余鐘磬音”之聲,心境極為愉悅,遂悟禪機而吐禪語矣!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