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理“中華豆腐店”的紅色青年

現(xiàn)在，讓我們從廣安的川音切換到法語。

在法語搜索引擎中輸入鄧小平三個字的拼音，出現(xiàn)的內容列表里，排在第一個的是其百科介紹，第二個是“鄧小平" 蒙達爾紀”。

蒙達爾紀是一座法國城市，位于巴黎市中心以南約100公里處，有“小威尼斯”之稱。市內，盧莞河、比亞運河等河流穿城而過，河面上大大小小的橋梁共有約130座。如此風光，與長江流域的廣安有幾分相似。

毫無疑問，因為鄧小平，蒙達爾紀已成為法國的“紅色”小城，其官方旅游手冊會專門推薦一個主題——“聚焦中國”。

1919年至1920年，一批中國青年為探索救國道路，遠赴法國勤工儉學。在法國勤工儉學期間，鄧小平曾在蒙達爾紀市郊的哈金森橡膠廠做工。

今年7月，巴黎奧運會開幕前夕，《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這座小城。一出火車站，映入眼簾的便是“鄧小平廣場”。這個名字是在2014年鄧小平誕辰110周年時，蒙達爾紀市議會全票通過的。今年是鄧小平誕辰120周年，也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不久前，四川廣安市委書記率領代表團在蒙達爾紀等法國城市開展友好交往活動，為中法友誼續(xù)寫新的篇章。

在鋼鐵廠和橡膠廠

鄧小平的16歲生日是在廣安—重慶—上海的路上度過的。1920年9月10日清晨，他和同學們在上海登上郵船“盎特萊蓬”號，駛向法國。

“盎特萊蓬”號是一艘萬噸級巨型郵船。鄧小平乘坐的四等艙，其實就是半明半暗的最底層貨艙，里面堆放著各種貨物。勤工儉學的學生們擠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呼吸著渾濁的空氣。

正是在去法國的途中，鄧小平開始了對世界的觀察和學習。9月14日，郵船經(jīng)中國香港停留一日。他上岸參觀，看到“樹木陰翳，商旅云集，街市寬闊，房屋整齊”，但一想到香港的管轄權屬于英國人，就生出了一股屈辱感。9月18日，郵船經(jīng)過越南西貢（今胡志明市），停留3日。當局規(guī)定，中國人上岸必須經(jīng)過道道關口的檢查，還要到警署注冊登記。6天后，郵船在新加坡停留1天，鄧小平上岸后看到了巨大的貧富差距。同行的汪澤楷后來回憶在路途中的見聞：“許多城市盡管是高樓大廈，也有許多人是西裝革履，但也有不少人是破衣爛衫，沿街乞討……當時看了，真使人心酸?！?/p>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海上航行，10月19日，郵船抵達法國馬賽港。當?shù)貓蠹埫枋鲞@群中國青年：“他們的年齡在15歲到25歲之間，穿著西式和美式服裝，戴著寬邊帽，穿著尖皮鞋，顯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p>

現(xiàn)在，在中國旅法勤工儉學蒙達爾紀紀念館樓上的小會議廳墻上，掛著一張20多位中國青年代表的合影。法中友協(xié)秘書長吉塞勒指著照片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你看這些年輕人，衣著體面，舉止端莊。他們不想被別人看輕?！?/p>

到達馬賽港的第三天，鄧小平和20多名中國學生一起來到距巴黎200多公里的小城巴耶，進入巴耶中學學習。然而短短5個月后，鄧小平就不得不結束了他的“儉學”生活——當時一戰(zhàn)剛剛結束，在戰(zhàn)場上幸存下來的法國青年人重返工作崗位，導致就業(yè)緊張，通脹嚴重。而此前資助他們的華法教育會也困難重重，不堪重負。盡管省吃儉用，鄧小平所帶的費用很快用盡。他不得不離開學校，另找出路。

1921年4月初，鄧小平來到法國中部城市克魯梭，幸運地在施耐德鋼鐵廠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他在那里當雜工，強度大，薪水低，還遭到法國工頭的歧視凌辱，于是沒干多久就辭了職。廠方在辭職原因一欄寫道：“體力不支，自愿離開。”后來鄧小平回憶道：“生活的痛苦，資本家走狗——工頭的辱罵，使我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很大的影響，最初兩年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痛惡略有感覺?！?/p>

1922年，法國經(jīng)濟好轉。2月，鄧小平來到蒙達爾紀，開始了他在哈金森橡膠廠的工作。有點積蓄后，他曾短暫地離開工廠，打算在附近一所中學學習，但因學費不足，還是沒能入學。至此，鄧小平的求學夢徹底破碎，“那些‘工業(yè)救國’‘學點本事’等等幻想，變成了泡影”。困頓迷茫之中，他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標——共產(chǎn)主義。

哈金森橡膠廠聚集了一批進步學生，比如后來擔任中國共產(chǎn)黨旅歐總支部委員和中共法國組書記的趙世炎，幾次組織勤工儉學生在法國斗爭的王若飛。在這些人的影響下，鄧小平開始閱讀一些“關于社會主義的書報”。

幾乎同時，中國國內也發(fā)生了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1921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了。年底，消息傳到了法國，進步學生很是振奮。到第二年秋天，中國共產(chǎn)黨旅歐總支部在法國巴黎成立。隨后，法國的克魯梭、蒙達爾紀等中國勤工儉學生聚集的城市，也有了中國共產(chǎn)黨旅法早期組織成員。

1923年6月11日，鄧小平離開蒙達爾紀，來到巴黎。不久，他正式加入旅歐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從此確立了共產(chǎn)主義信仰。1924年7月，不到20歲的鄧小平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傅高義在《鄧小平時代》一書中寫道：“從那時起直到70多年后鄧小平去世，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他生活的中心。”

一戰(zhàn)后的法國，各種思潮活躍。為什么選擇共產(chǎn)主義？鄧小平曾這樣說道：“一方面接受了一點關于社會主義尤其是共產(chǎn)主義的智識，一方面又受了已覺悟分子的宣傳。同時加上切身已受的痛苦，有了參加革命組織的要求和愿望?！?/p>

“在法國的5年，鄧小平進一步了解世界發(fā)展大勢，使得他對中國的問題更有洞察力。通過對西方社會的觀察和了解，帶著深刻的思考，他在各種思潮中堅定地選擇了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樹立了反帝、反封建的強烈理想信念。其后一生，鄧小平堅持在實踐中豐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從而在20世紀70年代末帶領中國人民成功開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敝泄仓醒朦h史和文獻研究院第三研究部副主任、中國中共文獻研究會鄧小平思想生平研究分會副會長蔣永清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社交武器”

鄧小平在法國沒能完成最初的學業(yè)計劃。他晚年對孫輩們說：“我16歲時還沒有你們的文化水平，沒有你們那么多的現(xiàn)代知識，是靠自己學，在實際工作中學，自己鍛煉出來的?！?/p>

“年輕的鄧小平活潑感性，思維敏捷，善于表達，廣泛交友?！笔Y永清說。在哈金森橡膠廠工作時，鄧小平住在離工廠不遠的一個木棚里，和30多個同學擠在一起，合伙吃飯?！笆矣选编嵆牒髞砘貞洠骸巴盹埡笾了X時間有二至三個小時可以利用。此時木棚里很熱鬧……有個四川小孩子，矮矮的，胖胖的，只有18歲，每日這個時候總是蹦蹦跳跳，走到這一角同人說話，又走到那一角找人開玩笑……我們大家都喜歡他?！?

而蒙達爾紀市民提到青年鄧小平時，卻有不一樣的感受——那是一個“有著強烈個性”的人。吉塞勒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鄧小平在工廠學什么都很快。當工廠管理者提出過分的工作要求時，他會堅決拒絕。”

加入團組織后，鄧小平的精神面貌又發(fā)生了變化。初到工廠時活潑甚至有點調皮的大孩子，突然成熟了許多。一同勤工儉學的吳琪回憶：“1922年下半年，我在巴黎郊區(qū)皮浪哥飯店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不到20歲。他年齡雖輕，卻很老練，才氣橫溢，身體強壯，精神飽滿，說話爽直，聲音洪亮，鏗鏘有力。”

后來到了巴黎，鄧小平交到了新朋友——周恩來。周恩來大鄧小平6歲，比鄧小平晚兩個月到法國勤工儉學。從此，兩個人開啟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深厚情誼。

巴黎南部意大利廣場附近有一條名為戈德弗魯瓦的小街，街口有一家小咖啡館。1922年8月1日創(chuàng)刊的少共機關刊物《少年》（后改名為《赤光》）編輯部與少共機關一同設在咖啡館樓上的一間小屋里。周恩來、鄧小平和其他革命同志常在這里聚會，組織各種活動。他們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然后一起打地鋪。

在巴黎，承載革命夢想的還有一間“中華豆腐店”。因為活動經(jīng)費不足，在周恩來的倡議下，鄧小平主持開設了這家極具東方風味的豆腐店。鄧小平的經(jīng)濟頭腦此時就見端倪，在他的打理下，豆腐店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法國顧客。

鄧小平喜歡看足球賽，會跳華爾茲，還喜歡喝咖啡、吃牛角面包，這些愛好也都始于法國。100年前，第八屆奧運會在巴黎舉辦。為了觀看奧運會足球賽，鄧小平花了大價錢。鄧小平的女兒記錄過這個故事：父親花了5法郎，買了一張最便宜的門票，看了一場精彩的國際足球賽。他回憶起來時忍不住說，5個法郎，是一天的飯錢，在那時候對他來說可不容易?。?/p>

有意思的是，在巴黎時，足球成了鄧小平的“社交武器”。當年辦《赤光》雜志，當?shù)鼐炀植辉试S向中國人出售蠟紙，鄧小平就利用“足球迷”的身份，和同為球迷的一家文具店老板成了朋友，成功買到了蠟紙。

“多年后，鄧小平在會見外賓時鎮(zhèn)定自若、反應敏捷，對國內外大事了如指掌。這樣的能力也許就是從法國開始，是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錘煉出來的?！笔Y永清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上世紀70年代，中國外交工作打開了新局面。在許多西方領導人眼中，鄧小平是中國外交的‘王牌’之一。會見外賓時，他特有的干脆利落、機智幽默、詼諧樂觀，讓外國領導人十分敬佩。”

這樣的例子很多。1975年8月，鄧小平會見了以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資深議員珀西和賈維茨為首的議員團。一位參與接待工作的中國外交官后來回憶，“對方架子大，神氣得很”。鄧小平一見面便說，談問題也可以，不談問題也可以，能解決問題也可以，不能解決問題也可以，都歡迎，見見面總有好處嘛！珀西表示，請允許我們10多位議員每人分別提問題。鄧小平一擺手，說請。他們一股腦提出的問題包括中美關系、和平與戰(zhàn)爭等，鄧小平邊聽邊答，簡明扼要，切中要害，分寸得當，似乎頭腦中早有一本現(xiàn)成的答案。

“引進這件事要做”

對蒙達爾紀和巴黎，鄧小平一直懷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結束勤工儉學后，他曾兩次回到法國。那是上世紀70年代，與50年前的世界局勢大有不同。鄧小平在法國看到了新的景象，產(chǎn)生了新的感悟。

1974年4月，鄧小平去美國紐約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回國時途經(jīng)巴黎，在中國駐法國大使館住了幾天。他特地請中國駐法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陪他去了意大利廣場，喝了咖啡，吃了牛角面包，就像半個世紀前一樣。鄧小平告訴身邊的工作人員，當年自己和戰(zhàn)友們曾住在這里。他感慨地說：“面目全非了！”回國時，鄧小平從法國帶回了100個牛角面包，分給了當年一同革命的戰(zhàn)友。

第二次是在1975年。中法兩國于1964年建交，1973年9月時任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訪問中國。1975年5月，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應邀對法國進行國事訪問。

在鄧小平此次訪法前的幾個月，即將離任的法國駐華大使馬納克向他辭行。馬納克在給巴黎發(fā)回的電報中這樣寫道：鄧小平先生告訴他，在一個國家待了5年，總會對這個國家和人民有感情。

到法國后，鄧小平受到了高規(guī)格的外交禮遇。時任法國總理希拉克前往機場接機，時任法國總統(tǒng)德斯坦親自主持歡迎宴會，并安排鄧小平下榻法國國賓館。訪問期間，鄧小平分別同德斯坦總統(tǒng)、希拉克總理就重大國際問題和發(fā)展兩國關系等問題交換了意見，還借此機會重游了里昂和巴黎。希拉克后來回憶說，鄧小平直率熱情，十分了解國際關系，并表現(xiàn)出個人對法國生活的贊賞。

“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領導人首次正式訪問西方大國。除緬懷歲月之外，他看到了法國50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聯(lián)系到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問題。”蔣永清說。

在同希拉克會談時，鄧小平就說：“隨著中法兩國政治關系的發(fā)展，應當進一步發(fā)展兩國的經(jīng)濟關系。就我們經(jīng)濟建設的需要來說，我們希望從一些發(fā)達國家購買更多的技術和產(chǎn)品，但受到支付能力和條件的限制。當然，隨著我們經(jīng)濟建設的發(fā)展，這個情況將逐步得到改善，所以我們說這是暫時現(xiàn)象。從長遠來說，我們在這方面有著廣闊的前景?！?/p>

“鄧小平的這次訪法，被視為3年后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政府經(jīng)濟代表團訪問歐洲5國（法國、瑞士、比利時、丹麥和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前站?！笔Y永清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在出訪歐洲5國時，代表團成員看到了中外的巨大差距，也和鄧小平一樣，內心生出“一種咄咄逼人的緊迫感”?；貒?，谷牧向鄧小平匯報出訪情況，概括起來共三句話：第一，中國落后西方國家20年；第二，在引進技術裝備的同時，也應當利用外資，迅速發(fā)展自己；第三，要改革僵化的經(jīng)濟體制，特別是外貿體制。

聽完匯報后，鄧小平在一次談話中指出：引進這件事要做，下決心向外國借點錢搞建設，要抓緊時間。這一年正是1978年。當年年底，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中國改革開放正式啟動。

在鄧小平后來的改革開放藍圖里，“法國”一詞時常出現(xiàn)。比如1979年7月，75歲的鄧小平在視察黃山時提出“要把黃山的牌子打出去”，將旅游業(yè)擺到了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的位置。他說：“你們搞旅游的人，要有點兒外語知識”“你們搞幾個養(yǎng)牛場，種草，游客來了喝鮮牛奶、吃奶酪……外國人喜歡小牛肉、牛排，那東西確實好吃，香得很。以前我在法國留學時是吃不上的”。

后來，鄧小平?jīng)]有機會再去法國。1985年，法國外長迪馬訪華，鄧小平在會見他時提到那段法國歲月：“我在法國待過五年零兩個月，在工廠做工近四年”，“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批創(chuàng)始人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是在法國受教育的，這包括社會知識的教育。”

1997年5月，在鄧小平去世3個月后，時任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訪華，將鄧小平留法勤工儉學時的工卡復制件作為國禮送給了江澤民主席。后來，這張工卡復制件成為鄧小平故居陳列館的重要藏品，更成為中法兩國友好交往的歷史物證。

在法國，青年鄧小平的故事也流傳了下來?！皩τ谶@段歷史，我們很自豪。”蒙達爾紀市市長伯努瓦·迪容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安托南出生于蒙達爾紀，正在巴黎索邦大學中文系讀大二。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高中上中文課的時候，我就對這段歷史有了解?！苯衲晗掳肽?，安托南將以交換生的身份前往北京外國語大學。他還打算將來投身中法文化交流事業(yè)?！胺ㄖ嘘P系非常重要，這在兩國老一輩領導人的建交創(chuàng)舉中就能看出來。我們年輕一代也有責任將此推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