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森林沉默》中生態(tài)之路的理想建構

[摘要]21世紀以來，生態(tài)和諧一直是許多作家關注的焦點。特別是隨著現(xiàn)今社會對于生態(tài)問題越來越重視，文學領域的生態(tài)書寫更是增添了一層現(xiàn)實意義。自掛職神農架以來，陳應松一直堅守為底層發(fā)聲、為自然立言的立場?！渡殖聊凡粌H標志著他的創(chuàng)作再次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神農架山區(qū)，更是對他以往文學創(chuàng)作的延續(xù)與超越。這部容量浩瀚、內涵豐富的作品，書寫著森林萬物的生命，為森林立言、為自然立詩。同時，它也深刻反思了現(xiàn)代文明對自然環(huán)境的沖擊。該作品的超越之處在于它深入展現(xiàn)了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碰撞、對峙、共融，為構建理想的生態(tài)文明之路指明了方向。本文試圖對《森林沉默》進行文本細讀，探究作者的森林立場以及理想生態(tài)之路的構建方向。

[關鍵詞] 陳應松" "《森林沉默》" "生態(tài)寓言" "生態(tài)理想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40-04

“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1]陳應松正是這樣一位精神與肉體都感受著大地之魅并將自然所贈予的力量付諸筆端的作家。大地無聲，森林沉默，文字代其吶喊震顫。作為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的延續(xù)與超越，《森林沉默》標志著他的創(chuàng)作再次回到了他所熟悉的神農架山區(qū)，以咕嚕山區(qū)（即神農架山區(qū)）神秘偏遠、豐厚鮮活的森林為背景展開，以浪漫神性的寓言講述了作為生命體的森林和生活在其間的一切人與物。他們鮮活的生命在自然的懷抱中肆意綻放，充沛的靈魂氣性浸潤山間。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在作品中碰撞呈現(xiàn)，然而作者的目的并非僅僅停留在批判或贊美的層面，而是以更廣博的內容和更深遠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突破了以往的生態(tài)書寫和底層敘事，為生態(tài)文明構建理想之路，為生態(tài)文學尋找新的突破。

一、自然文明的重現(xiàn)與賦魅

在工業(yè)文明還未如火如荼地席卷人類社會之時，人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自然豐富的饋贈下繁衍生息。人們感謝大自然的恩賜，以虔誠敬畏之心擁抱自然。然而，啟蒙時代（又稱理性時代）的到來雖然使人類對自然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同時也扯下了自然的神秘面紗，從膜拜、敬畏自然到“擅理性，役自然”，祛除自然之魅而代之以征服、破壞。生態(tài)文學的出發(fā)點就是重新激發(fā)對自然的敬畏之心，為自然賦予新的魅力，從而使人們親近自然、保護自然、回歸自然。當然，回歸并不意味著重回蒙昧，而是在現(xiàn)代文明之下重拾對自然家園的道德感與歸屬感。

陳應松在《森林沉默》中便是以神農架山區(qū)這片原始神秘的自然寶地為依托，重現(xiàn)自然文明的魅力。將《森林沉默》評價為科普森林知識的百科全書并非言過其實?！靶≌f涉及近百種動植物以及關于森林的物候、地質、氣象和所有對于森林的想象，全書關于森林自然景物的描寫不低于六分之一?！盵2]且看森林美麗春天的景象：“大門敞向山谷，騰起大蒸鍋般的白霧，山崗潔凈，雨燕穿梭，狐貍亂跑，蜜蜂亂撞，冷杉和香榧的樹脂被露珠擦亮發(fā)光；茂盛的花草阻斷了路，有鐵藜蘆、商陸，開著紫色的花，山螞蟻在映山紅的花蒂上笑著，還有飛燕草、大片的石韋和鳶尾巴，一直延伸到水溝邊，水溝里有紅尾水鴝叼水中蟲子；有開滿白花的大葉杓蘭、茂盛的龍須菜和釘耙蔸、又酸又甜又止渴的酸米草、下火鍋的好野菜馬蘭頭、鴨腳板……”[3]這樣物種豐富又充滿靈動生命力的語言描寫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森林萬物的生命百態(tài)、森林的一日三時、一年四季豐富氣象都匯集于此。每一株花草樹木都有獨屬于自己的學名、品性與價值，許多動植物甚至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讀完小說，忍不住驚嘆于自然大地如此豐厚廣博的生命饋贈。這源于作家多年對自然森林的親近觀察與自身豐富的動植物學知識，更源于作家以強烈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表現(xiàn)出的對山川河流、森林大地所有生命體的尊重與敬畏。

在陳應松筆下的神農架山區(qū)，一種深邃的自然觀得以重現(xiàn)，萬事萬物都被賦予了獨特的價值：森林里隨處可見治療百病的良藥，它們看似平平無奇卻蘊藏著豐富的生命效用。款冬花可以止咳化痰；九死還陽草、南星和老鸛草是止血治刀傷的藥；雞矢藤可以做成糖水喝，解酒、消腫止痛；蠅子草可以治屙痢、云霧草可以治眼疾；接骨丹的枝能治療跌打損傷、皮能治療癆病；伸筋草可以緩解風濕骨痛；魚虱能治療噎食……“活在這森林里，萬物與你為善，會告訴你所有的秘密?！盵3]因修建飛機場被挖出來的大樹蔸子價值連城，玃娃的干爹貴將軍認為它是咕嚕山區(qū)的藥王：“這山山嶺嶺的萬事萬物，是有聯(lián)系的，是一個整體。咱咕嚕山區(qū)森林里的中草藥為啥子治百?。恳粭l魚鰓里的虱子也能治絕癥，你們不覺得有點怪嗎？這是咕嚕山區(qū)有千萬年的藥王，這是藥王千萬年修成的氣場，它們在一方，那一方的所有草藥都會藥力倍增……如果它們給挖走了，死掉了，離開了，這山就沒魂了，山就會垮，人也會垮，連天也會塌……”[3]貴將軍的這番話蘊含了深刻的生態(tài)整體觀， 他認識到自然界萬事萬物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緊密聯(lián)系的，藥王的消失似乎也為后來咕嚕山區(qū)遭受入侵、猴娃一家的命運多舛埋下了伏筆。而玃娃家門口的那棵白辛樹更是承載著無法言說的生命敬畏。祖母將信奉的咕嚕大帝的雕像藏在樹中，它世世代代守護著祖父一家。為了給在縣城結婚的孫子打一套家具，祖父不得已要砍掉白辛樹。祖父與白辛樹“對峙”了許久，雖然最終在貴將軍的幫助下將這棵百年古樹變成了家具，但與白辛樹的“戰(zhàn)爭”也耗盡了祖父最后的生命力。祖父患上了喉癌，山里人說能用魚虱治療這種病，但砍倒白辛樹意味著趕走了能叼來盲眼魚的餓雀子，祖父最終隨著白辛樹的倒下而離世……這似乎也是自然大地中萬物相互依存的生動例證。

自然文明的呈現(xiàn)并非僅僅依托山川河流、花草樹木展開，生長于山間的古老遺民與大自然緊緊相依，默默耕耘并守護著這片人類最初的家園。他們亦是自然文明的象征。祖父蕺老泉一家承載著作者的生態(tài)倫理精神，他們在外人看來或許愚昧無知，但他們卻以自己渺小卻偉大的力量盡心盡力地守護這片森林、這片神奇的土地。他們貧苦落后但尊嚴不倒，祖父告訴玃：“我們不要賤賣山里的東西，山里的東西雖然不值錢，但賤賣別人就把你看賤了，你可得記住?！盵3]祖父是一個淳樸的老木匠，他一生辛勞，心地善良，不干缺德事。他有個徒弟心地不純，在活計上給人使壞，祖父從此不愿認這個徒弟……叔叔麻古一生無妻無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地可種，但因為修建飛機場，他的地被征用，他只好在村主任的介紹下前往飛機場做環(huán)衛(wèi)工人，卻因為偷偷在機場草坪上種苞谷而被辭退，但他想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的心不曾泯滅，最終在半天空的鷹嘴巖上找到一塊平地。那是一段過得如野人般卻最快樂富足的時光，哪知命運如此殘酷，他的生命最終因山崩而永遠留在了鷹嘴巖，與天地山川融為一體……而玃這一形象更是作者精心塑造的自然文明代言人，寄托著作家的生態(tài)文明理想。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他渾身長紅毛，到二十多歲才開口說話，但他心知肚明，懂人語，也懂獸語、鳥語和花語，仿佛人與自然的結合體。玃極具象征意味，在森林里他作為獨立的人活著，具有超常的智慧和豐富的森林知識，他能說話，認得森林中的花木鳥獸，閉著眼睛也不會在森林里迷路。花仙老師說他擁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智慧和靈氣，他的腦袋里裝著整個森林?；钤谏掷锏娜?，與花草林木、山川河流為伴，養(yǎng)成了隨性、善良的品性。他們也許貧窮，卻擁有“高貴清潔”的精神與靈魂。

二、現(xiàn)代文明的祛魅與反思

當人類遺忘了自然之魅，切斷了與自然的情感羈絆后，自然在他們眼中就不再是一個偉大的生命體，而是有待開發(fā)的資源庫。自然所蘊藏的經濟價值更是不斷激發(fā)著人類的欲望觀。這種錯誤的自然觀和欲望觀是導致生態(tài)破壞的根源?！渡殖聊分凶顬榈湫偷捏w現(xiàn)就是在咕嚕山區(qū)建天音梁子機場。為了機場建設，要削平九座山頭，填平九條峽谷，還要在孔子溝建垃圾填埋場……“野獸們開始逃難，人們開始拆遷，河流開始堰塞，森林開始倒下，推土機沉重的履帶將那些生活了千萬年的種子和根須永久地埋入地下，讓他們永遠不再生長……”[3]對于外來者而言，在山區(qū)建設機場被視為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一個標志，但這種對自然的征服和改造行為卻值得我們深思。當人類沉浸在更快、更高發(fā)展的狂歡中時，忽視了對生物多樣性的破壞。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強勢沖擊，咕嚕山區(qū)幾乎毫無抵抗之力，只能默默承受一切變化。能夠稱得上反抗的也許就是考察孔子溝垃圾填埋場的越野車與四條山區(qū)野狗的對抗，這微不足道的搏斗毫無意外以失敗告終。作家以寓言的方式對在咕嚕山區(qū)建設飛機場這一行為進行了批判。小說開篇就講玃受到驚嚇逃到樹上，使他受到驚嚇的表面上是剁掉的豹尾，實則是對自然的破壞這一事實。小說寫到“玃被一千只豹尾追趕到天音梁子的大坪上，他看到天音梁子浮出一個巨大的圓蛋，無數(shù)的炫窗往外噴吐出金色的火舌。巨蛋仿佛在上升，像飄浮的氣球，被地底下的熱霧蒸煮著，像怒放的煙花，那里人聲鼎沸。天上飛著巨大的鐵鳥，來往穿梭，光芒四射……”[3]鐵鳥實際上就是飛機，而這幻象指涉的是即將坐落于此的天音梁子飛機場。因此真正使玃受到驚嚇并逃到樹上的實則是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而豹尾和豹目珠被盜后的地動山搖更是一種寓言性的書寫，象征著咕嚕山區(qū)將要面對的生態(tài)危機。

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給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也由古老、貧窮、落后逐漸走向文明、富足與進步。然而許多人嘗到利益甜頭的同時也逐漸被其蒙蔽，失掉本心，成為欲望的傀儡。花仙子的師兄牛冰攰就是這群人的代表，他們被世俗的金錢、地位、名譽所裹挾，變得面目可憎，為了目的花錢收買人心，因為嫉妒甚至陷害老師和同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們對森林野地毫無敬畏之心，僅憑幾臺冰冷的儀器就草率地斷定玃是智力低下的唐氏綜合征患者，忽略他的聰慧與靈性；想要研究成果卻不愿意身體力行潛心研究，一心只想靠歪門邪道之術上位；他們掙扎和糾纏在名利中不可自拔，而作為一個研究者的靈性被榨干，變得面目全非……這些受現(xiàn)代文明教育的人將自己偽裝成真理的化身，實則內里早已不再純粹。在一些城里人眼中，玃這樣充滿靈性的人就是一只猴子，僅僅作為觀賞耍樂的對象。他在景區(qū)的樹上供人觀賞，在實驗室里被人研究，被定義為“天生愚笨的唐氏綜合征患者”……作者借強烈的對比諷刺進行著現(xiàn)代性的批判與反思。然而批判并非作者的最終目的，他是試圖借批判與反思打破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對峙，從而在兩者之間架起一座互通互融的橋梁，最終構建一條通往生態(tài)文明的理想之路。

三、生態(tài)理想的寓言式表達

陳應松在《森林沉默》后記里談道：“出于對森林的不可褻瀆和不可輕慢，我用詩和童話來處理我想寫的故事，這是對自然這種絕美尤物的尊重?！盵2]玃這一形象本身就充滿寓言性，他并非現(xiàn)實主義下的普通人類，他由自然大地孕育，雖然渾身長紅毛，長到二十歲才開口說話，但他并不能被簡單地定義為智力低下，基因突變，他在森林里如魚得水，天生就認得森林中的萬事萬物，閉著眼睛走都不會迷路，他是真正的森林之子，是天生就屬于自然并終將回歸自然的人。陳應松以寓言的手法塑造了猴娃這一象征符號，正是借此表達作家對人類生命狀態(tài)的哲思。

作者借寓言的方式來表達其森林立場和生態(tài)理想。玃作為自然文明的化身，花仙子老師則是現(xiàn)代文明的反叛者、自然文明的擁抱者。在城市生活中身心俱疲的她毅然決然逃向山野，成為咕嚕山區(qū)的一名支教老師。她喜歡森林的一切，她說某些有知識的人比野獸還壞；她不認為玃是低能兒，相反她能夠看到玃的智慧與靈性，稱贊他是純粹的山中精靈；她的失眠癥和抑郁癥在山間生活的浸潤下逐漸好轉；她說一個人的靈魂是與森林和群山綁在一起的，沒有它們，靈魂安在？“猴娃是自然之子，花仙子是城市文明的反抗斗士，作家把他們視為生態(tài)文明的一種風向標?！盵4]她和玃的結合極具象征意味，象征著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關系并非只有對立沖突，也可以共通共融。雖然他們的結合最終以悲劇結尾，但作者仍然給我們提供了雙方擁抱共融的可能性，表明了生態(tài)文明之路的構建雖然艱難但卻意義非凡。唯有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和諧互補，才是通往理想生態(tài)文明的途徑。

真正的生態(tài)文明構建需要人類的努力。在樹上睡覺的玃，祖父死后真正回到地下生活，并重新種下了一棵白辛樹，自然之子從此回到現(xiàn)實人間生活，這象征著自然向人類文明的靠近與融入。而人類應在名利的漩渦中努力找回自我，轉變已有的錯誤自然觀，擁有高度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并順應自然、尊重自然規(guī)律，真正認識到自然對人類生存與精神的重要性，認識到生態(tài)文明是我們終將抵達的和諧理想之境。從以人類為主導、自然為人類服務的觀念中脫離出來，以平等的態(tài)度擁抱自然，與自然和諧共融。唯有如此，才能抵達人類精神文明的理想歸途。正如作者在后記里寫道：“人類對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遺忘已經很久了，甚至感覺不到遠方森林的生機勃勃。那里藏著生命的奧秘和命運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還沒有像人類那樣從森林里走出來，它們成了最后的堅守者。森林是一塊活化石。我們終究要回到森林中去，荒野里蘊藏著拯救人類的希望?！盵2]

“所有的光/所有的黑暗/所有鋪展到城市邊陲的石頭/高大的樹木/驚恐的禽獸/緊捂的苔蘚和水滴/都是我們/干涸也是我們。”[3]自然是人類的自然，人類也是自然的人類，綠色是現(xiàn)代文明脫不下的底色。人從森林中走來，最終也要回歸森林。就像山中的大鐵堅杉，“在漫長的歲月里，它們像山里人一樣美麗結實地活著，等待人類幡然醒悟，回到它們的襁褓中”[3]。陳應松借《森林沉默》告訴世人這一最簡單但也最容易被遺忘的事實，啟發(fā)人們共同思考森林對于人類到底意味著什么。森林與人類是共進退、共存亡的，我們對待自然的方式與態(tài)度，實際上也是在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人類本身，想要探尋人類的前途究竟歸往何處，就停下來看看荒野森林的命運與歸宿吧。人類與自然共存亡，只有真正銘記這一事實，我們才能抵達人類理想的生命樂園。

參考文獻

[1] 卡森.寂靜的春天[M].許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2] 陳應松.我選擇回到森林：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chuàng)作談[J].長篇小說選刊，2019（4）.

[3] 陳應松.森林沉默[M].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

[4] 汪樹東.生態(tài)批判與生態(tài)語言——評陳應松長篇新作《森林沉默》[J].長江文藝評論，2020（5）.

作者簡介：金茹，上海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