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蘇北的一座小城,從城南走到城北只需20分鐘。在那里,步行可以解決絕大多數(shù)的出行問題,自行車是極實用的交通工具。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童年經(jīng)歷,我不太適應(yīng)大城市的生活。矛盾的是,現(xiàn)在我生活在上海——中國超大的城市之一。
如果把我小時候居住的城市疊放在上海的地圖上,可能只有三五個街區(qū)那么大。剛來上海的時候,我特別不習(xí)慣。為了見朋友,有時我要坐一個多小時地鐵,穿越半個城市,這個過程讓我難以忍受。坐公交車會好一些,可以看到車窗外流動的風(fēng)景,但碰到不巧的時候,會因為堵車等待很久。
過了最初的新奇階段,我對城市內(nèi)的遠途活動開始變得缺乏興趣,活動半徑也逐漸縮短到以家為中心的三千米范圍內(nèi)。這個圓囊括了我的上班地點和常去的菜市場、咖啡廳、商場、超市、公園、運動場地。對這三千米的深入觀察,讓我對這座城市有了新的理解。
這一切是從地名開始的。我生活在上海的康健新村街道,過去它屬于“漕河涇”。漕河涇是一個古鎮(zhèn),起初周邊都是農(nóng)田。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里因河道運輸而興起。我上班的地方毗鄰“習(xí)勤路”,這一路名其實有些突兀。上海的道路常常以省、市命名,比如桂林路、柳州路、江蘇路。中國顯然沒有一個地方叫“習(xí)勤”。我查了一些資料后,才了解到“習(xí)勤路”得名于民國時這里的一個機構(gòu)——“游民習(xí)勤所”。這是一個類似于收容勞改的機構(gòu)。后來機構(gòu)沒了,這塊地上蓋了小區(qū),但地名保留了下來。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游民習(xí)勤所”對面是一個八邊形的大商場。商場上是高高的塔樓,讓整個商場看起來像是八卦陣。我在查閱資料的時候得知,這里曾是江蘇省第二監(jiān)獄的舊址。那所監(jiān)獄就是一個巨大的八角形建筑,新蓋的商場延續(xù)了之前的形狀,也算是對歷史的呼應(yīng)。從“江蘇省第二監(jiān)獄”這個名字可知,上海曾經(jīng)只是江蘇的一個縣城。
從地名上確實可以了解城市的變遷,但城市的發(fā)展會留下更多的痕跡。從我家往南走,步行一千米左右便是上海南站,這里曾是上海最繁忙的鐵路樞紐之一。與上海南站一路之隔的柳州路上,開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吃店與夜宵店。平日里來來回回,并不會細想這些店為什么會扎堆開在這里。后來與鄰居閑聊,才知道這也有歷史淵源。
外地人來上海討生活,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很盛行。那時找工作比現(xiàn)在更難,在陌生城市立足更不容易,很多人初來上海都要先找親戚投靠。那時的人出了火車站要先找地方吃飯,再去投靠親戚,只為了在這件事上少麻煩別人一下,多留幾分體面。柳州路上的小吃一條街就這樣紅火起來了。
進一步認識這條街,是在2022年的夏天。在那個號稱“史上最熱的夏天”,我臨時起意,在美團App上注冊,當了2個月的外賣員。每天下班后,我會送2—4個小時外賣,多的時候十幾單,少的時候就五六單。我只接離家近的單子,騎著自行車送,每次只送一單,掛在車把上。沒想到,我在這個過程中更深入地了解了自己所居住的這片區(qū)域。
小攤和小店是構(gòu)成一座城市的重要因素。作為建筑師,我過去對此只有初步的認識,一直沒有嘗試深入觀察過。在2022年,中國個體工商戶的注冊數(shù)量超過了1個億。對城市而言,這些小攤和小店塞滿了城市的縫隙。
送外賣的時候,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有的是外賣員,有的是店主和攤主。他們的故事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的另一面。
柳州路的小吃一條街從2015年后開始全面向外賣轉(zhuǎn)型。這時候的上海仍舊在吸納著大量的外來人口,但這些人口的落腳點悄悄發(fā)生了改變。虹橋火車站成了更重要的樞紐,上海南站的吞吐量開始變得不值一提。同時,現(xiàn)代化的設(shè)施和服務(wù),讓人們不用出高鐵站就可以坐地鐵前往城市的各個角落。
柳州路街邊小店的迭代變得越來越快。其中最為明顯的變化,是店面的面積正在被壓縮。很多原本有堂食空間的小店開始放棄線下,主營外賣業(yè)務(wù),這樣一來,店鋪對外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出餐口就可以了。于是,小店內(nèi)部的設(shè)計變得非常緊湊,常常是圍繞一個或幾個操作員展開。從制作到打包全過程,這些操作員幾乎不用挪身,原本面向食客的空間被巨大的取餐臺取代。
讀到這里,你可能會想:既然如此,這些小店似乎也不需要開在街面上了。事實正是如此。
在上海,開始出現(xiàn)一種神奇的空間,我稱之為“外賣聯(lián)合體”。這些極限壓縮成本的小店,會抱團開在一些幾乎沒有人流量的大排檔里,或是直接擠在商業(yè)綜合體背后的輔助用房里。這些地方租金更便宜,可以讓他們的產(chǎn)品在外賣平臺上定價更低。這些城市中的縫隙,我只有在成為外賣員之后,才有機會擠進去一探究竟。
2個月的外賣員體驗中,我騎著自行車在這一片不大的街區(qū)中穿梭。起點是城市縫隙中的小店,終點是千家萬戶。這樣的過程能讓我直觀地感受到一座城市是怎么運轉(zhuǎn)的。
當我作為一名建筑師了解城市的時候,它是一張大大的地圖,被掛在墻上。圖上的城市空間被道路分割成一塊一塊。我們這些建筑師賦予它們不同的功能。城市也確實是依據(jù)這種規(guī)劃和設(shè)計鋪展的,這是設(shè)計的力量。
但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城市是無數(shù)個體的集合。每個人在面對城市的時候,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但正是一個個鮮活個體的生活,構(gòu)成了城市的豐富性。這種豐富性是沒有辦法被設(shè)計出來的。建筑師可以規(guī)劃道路、設(shè)計商場和店鋪、引導(dǎo)商業(yè)區(qū)和居住區(qū)的比例,但是無法設(shè)計出城市中的每一處細節(jié)和擾動,沒辦法設(shè)計每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在這時,感知比控制更重要。
單單是走在街道上,就可以感知到無數(shù)的信息。一條街道是熱鬧還是冷清,是宜人還是凋敝,并不是被一些指標所框定的。即便是很熟練的建筑師,在面對具體的設(shè)計時,還是要依賴于感受。敏銳是做好設(shè)計的重要前提。
這種對城市的敏銳可以幫我很多忙,比如在陌生的城市迅速建立起一套生活秩序。即便是旅游,伸出觸角去感知一座城市也是必要的。你會選擇直奔景點,還是會選擇通過一個半徑為三千米的圓認知城市呢?我會選擇后者。
在旅游時,我不排斥每座城市都有的商場和便利店。便利店里從沒聽過名字的飲料、冰柜里沒見過的雪糕牌子,還有學(xué)校門口似曾相識但又很陌生的小零食……這些才是當?shù)厝松钭钪苯拥捏w現(xiàn),它們構(gòu)成了一座城市真實的生活。記得第一次去昆明的時候,我沒有去景點,只是在市區(qū)訂了一家青年旅舍。以住處為中心,我用雙腳畫出一個半徑三千米的圓。單單是逛菜市場,就花掉了我半天的時間。有什么比餐桌上的新鮮食物更能幫助你了解一座城市的呢?第一次去太原的時候,在一所小學(xué)門口吃到了令我驚艷的“上帝炸雞”,后來與太原的朋友聊起,知道那是獨屬于他們的童年記憶。
如果要我說有什么探索城市和建筑的捷徑的話,那就是去生活。人類建造起堅固的建筑,把自己的居所層疊壘造成巨大的城市,似乎是希望給自己的生活賦予某種超然的屬性,以掙脫塵世的束縛。但想要去認識這些石頭壘就的建筑,還是得從生活出發(fā)。無論是我們居住的城市,還是旅游目的地,都是生活的一個角落。對生活的敏銳和熱愛可以幫助我們湊近觀看這一切。從端上餐桌的一餐飯,到街區(qū)里一道半掩的門,都是“生活中的另一種可能”在向你招手。如果你有足夠的好奇心,這些都可以成為探索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