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的故事總是被導演青睞的,也被觀眾青睞。在去北方的旅途中看了部《杯酒人生》,挺老的片子,但并不過時——中年危機總是不過時的。片中的麥爾斯是個文學中年,普通教師,謝頂、木訥、微胖,總像沒睡醒般睜不開眼,渾身寫滿了沒勁兒。他離婚一年,仍對前妻念念不忘。他的朋友杰克是個過氣的十八線演員,靠著曾經(jīng)在電視劇和廣告中露過的臉四處搭訕——他對身邊任何一位陌生女子都有興趣。
杰克即將結(jié)婚,打算在結(jié)婚之前的一個禮拜好好享受一下放蕩的單身漢生活,他拉上麥爾斯開始了一場旅行。對杰克來說,這仍是一場荷爾蒙的旅行。對邁爾斯來說,這是一場追尋卻又有些不知追尋為何的旅行,這個看去長得毫無魅力的男人,他熱愛寫作(在苦候出版商的消息),還有酒,在他車子的后備箱里,永遠都能摸出一瓶好酒。途中,他認識了女服務員瑪雅,一個挺有想法也愛酒的女人。麥爾斯問她為什么對葡萄酒著迷,瑪雅告訴他:
“我喝得越多,我越是喜歡它使我產(chǎn)生的思想。我會去想在葡萄成熟的一年里發(fā)生了什么,太陽是怎樣照耀的,下雨時又會如何?那些采摘葡萄的人們——如果是陳年酒的話,有不少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我喜歡酒在不停地進化,好比我今天打開一瓶酒,它的味道會不同于我在其他任何時候打開它。一瓶酒其實是有生命的。它不停地變化、不停地得到新的元素,就這樣直到它的頂峰?!?/p>
這段臺詞讓我摁下暫停鍵,又聽了一遍。她說的是酒,又不止是酒。
煙臺,冬日山谷的葡萄酒莊,酒窖里碼放著成堆的橡木桶。在另個博物館,我見到“亞洲桶王”,容量1.5萬升,可灌裝兩萬瓶葡萄酒,桶身來自法國百年樹齡的橡木——制作橡木桶的橡樹,樹齡一般在150~250年之間。一棵高三十多米的橡樹,通常只有樹中段的木材能制成桶,等待木頭干燥穩(wěn)定需要兩三年時間,再經(jīng)烘烤、碳化等流程,方成為一只滴酒不漏的大桶乃至巨桶。
參觀的人們議論著酒的年份、品質(zhì)與價格,有人站在桶邊拍照,用尖脆的聲音指導對方選取角度。酒窖需要恒定的溫度、光線,是不是還需要恒定的聲貝?人聲會不會驚擾桶內(nèi)的酒,影響它們的口感?過大音量對動物養(yǎng)殖是有影響的,它們會使魚或牛羊等不安緊張,免疫力下降,甚至出現(xiàn)應激反應。桶內(nèi)的酒,它們經(jīng)歷的夠多了,釀造是個繁瑣過程。要變作酒,從果實變?yōu)榱硪粯邮挛?,必?jīng)歷摘落、破碎、晃動、擠壓、分離,在密封的幽暗里,葡萄沉甸的肉身逐漸變輕,脫胎換骨,直到成為酒,裝入瓶中。
最初的酒是自然發(fā)酵的產(chǎn)物,熟了的葡萄落到地上,果皮破裂后與空氣中的酵母菌接觸,酒便產(chǎn)生了——就像有人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有個聲音說,“要有酒”,于是世上就有了酒。
當短暫喧嘩過去后,這地方會歸于安靜,一只挨一只的木桶,它們會否交頭接耳?它們?nèi)绾伟矒彡P(guān)住的奔涌?
因為父親喝酒的基因,我有一些酒量,卻對酒沒多少興趣,對我那只是一種應酬場合中的介質(zhì),直到有次女友Z和我說,她很享受微醺的感覺。那是多年前的深圳,在一個席上,除我和Z外,其他人彼此間都不大熟,面對桌上的一瓶葡萄酒,大家矜持地相互推讓。Z拿過瓶子,給自己面前的高腳玻璃杯倒上了大半杯,我有點驚訝地望向她,她一笑,“我挺享受微醺感覺的,你也試試,”她給我也倒了半杯。
我們推杯換盞起來,直到兩人都變得微醺。我因而記住那個夜晚。微醺是挺讓人享受的,血液輕漾,像心臟被注入了動能素之類,比平日跳得分明了些。
為什么不讓自己愉快些呢?Z說,她酒量平平,卻喜歡喝上一些,在之后的一個夜晚,她從居住的城市給我打來電話,她一人在家,睡前喝了些紅酒,情緒歡快,撥通了我的電話。聊了些什么早忘了,但我記得她愉快的語調(diào),那也許會被認為不符四十多歲女人的天真,帶著一點醉意。
“享受微醺的感覺”,這不僅是一種對酒的態(tài)度,還是一種對生活的態(tài)度。之前因為父親有高血壓卻好酒,母親一直在和他進行博弈。兩杯還是三杯,二兩還是三兩,這種爭執(zhí)幾乎貫穿他們大半輩子的飯桌。直到母親自顧不暇,再也無心去管父親杯內(nèi)的深淺。我自認該接過這任務,像表示對母親的忠誠。有次母親住院,我從醫(yī)院回,父親面前的玻璃杯中倒了近一滿杯酒,我說太多了吧。我的聲調(diào)顯示出一個在醫(yī)院待了一天的人的情緒不穩(wěn)定。父親賭氣回房,他覺得并不只有我有情緒不穩(wěn)定的權(quán)利。丈夫和兒子敲門,哄他半天才肯出來繼續(xù)端杯。那以后,他在倒酒時,若感覺我的目光掃過他杯子,他會說,“今天少喝點”,雖然倒的一點都沒少。
我對酒不懷有什么好感,還因聽說及目睹過若干借酒裝瘋之類的事兒,平日還算體面的人幾杯酒下肚,變得粗鄙而滑稽??蛇@的確和酒沒什么關(guān)系,是人的問題。Z對微醺的愛好讓我對酒的態(tài)度進行了調(diào)整,電影《杯酒人生》中女人瑪雅的說法讓我又調(diào)整了一次。
當麥爾斯想為自己收藏的一瓶好酒,一瓶1961年產(chǎn)的“白馬”尋找一個最宜喝的時機時,瑪雅說,“我不知道一個特別的場合和一個最合適的人,當你打開‘61年’的時候,就是最適合的時候?!辈坏貌徽f,瑪雅就像個哲學家,可不是嗎?當你想喝的時候,就是最適合的時機。這類似我父親的一個理論,當你想吃什么的時候,那就是身體缺乏它的表現(xiàn),忘記糖尿病高血壓之類,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趕緊吃它。
瑪雅還說:所有事物都如葡萄酒,會經(jīng)歷生長、頂峰、然后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衰敗,就像你的那瓶“61年”白馬。這也讓我想到父親,他雖然堅信“想吃什么就是身體缺什么”的理論,唯獨對酒例外,我們給他買的好酒,他不舍得喝,囤著。有回他發(fā)現(xiàn)一瓶早年的好酒竟然因密封不好,揮發(fā)了,瓶中只留四分之一。那一剎,他遺憾的表情像要把酒瓶周圍的空氣趕緊收集起來,從中提煉出那揮發(fā)掉的酒液。
影片末尾,當?shù)弥捌抻辛诵抡煞?,并已有孕時,麥爾斯破鏡重圓的愿望破碎。他焦慮等待的出版計劃也破滅,出版商拒絕了他。在一個快餐店里,這瓶他幻想過許多次要如何隆重開啟的佳釀,被倒進一次性紙杯中,就著薯條炸雞喝掉。喝完他“嗯”了一聲,不知是嘆息還是贊賞。
這座魯東北的丘山谷中,有若干葡萄園和酒窖。每個莊園有不同的苗木品種,赤霞珠、小芒森、涼州牧……這些動人的名字據(jù)說是1892年,華僑張弼士先生興建張裕釀酒公司,并從歐洲引進一百多個釀酒葡萄品種后,特意邀請了20多位知名的文人學者來為葡萄起的中文名。
當年張弼士先生在煙臺開辟的三千畝葡萄園,誕生了張裕釀酒公司,開啟了煙臺乃至中國葡萄酒的現(xiàn)代化釀造史,也奠定了煙臺葡萄酒產(chǎn)區(qū)的地位。山谷中,每株葡萄從繁育到釀造,共享著被大海塑造的土壤與溫帶季風氣候——四季分明,溫度適宜,降雨充足,渤海和黃海咸濕的風刮進山谷,咸的海水灌溉土地,結(jié)出甜。
大海和葡萄的關(guān)系如同橡木與酒的關(guān)系,橡木遇酒會析出單寧,釋放出皮革、咖啡、丁香、苦杏仁等不同風味,也使酒的口感更順滑。
踏著盤旋樓梯,下到一座座酒窖,人造冷光源的幽昧中,我感覺酒正隔著橡木發(fā)出喘息。在一座城堡般的大莊園里,酒窖內(nèi)光影晃動,懸垂的幾何形燈盞似懸垂的葡萄,窖內(nèi)設計了柱式拱形磚門,這來自古羅馬的建筑形制據(jù)說最早由波斯人發(fā)明,它與光線、橡木桶構(gòu)成奇妙的和諧。這種光線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繪畫技法,“酒窖光線繪畫法”,巴洛克畫家卡拉瓦喬尤擅此道。油畫上,物體的廓影置于亮部和暗部的色彩里,而亮與暗被一支寬的扇形筆糅合過渡,背景的空間陷入深棕色的暗影中。
比光線更強烈的是葡萄酒的氣味,它浸滲著每個角落。品酒的杯盞在桌上等待人們端起它。杯內(nèi)紅色光影晃動,深淺的紅如不同色號的唇釉,有女人舉杯倚桌,一飲而盡?,斞耪f的對,酒其實是有生命的。葡萄酒的風味竟和身體通用一套語匯:圓潤的、柔軟的、飽滿的、馥郁的、絲滑的……這些詞語出現(xiàn)在有關(guān)風味的介紹中。還有,“橡木為酒帶來柔和的口感同時,會堅固葡萄酒的整個骨架,使酒擁有更出色的存儲力”——酒分明有著肉身啊。
在愛情中,它點燃著情欲,就像在尤利西斯筆下,一杯葡萄酒喚起了主人公的激情記憶。
“灼熱的葡萄酒在口腔里打了個轉(zhuǎn)兒就咽下去,余味仍盤桓不已。把勃艮第葡萄放在壓榨器里碾碎,曬在炎日下。好像被觸摸了一下,勾起樁樁往事。我們曾躲藏在霍斯那片野生羊齒叢里,海灣在我們腳下沉睡著,”這是與情欲有關(guān)的往事。
《安娜·卡列尼娜》里,“凱蒂發(fā)現(xiàn),安娜已經(jīng)喝多了。喝多的安娜并沒有抑郁的情緒,而是帶著極度的狂喜。她了解這種感覺,也了解這意味著什么。凱蒂從安娜的眼神中看到了怯懦卻閃爍的光亮,她的嘴唇現(xiàn)出了興奮的微笑。凱蒂還注意到了安娜優(yōu)雅自信的輕盈步態(tài)。她不禁嘀咕到,她是因為什么才這樣的呢?周圍的氣氛還是某個人?凱蒂又觀望了一陣發(fā)現(xiàn),不,這絕不是因為周圍人群的奉承,而是由于某一個男人。”
愛上渥倫斯基的安娜,跨過微醺進入了酩酊,沒能再醒來。
橡木桶內(nèi)存儲著數(shù)萬噸酒液——人類喝過的酒液約等于多少個大海?東方的酒神是斗酒三千詩百篇的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辈徽摰靡饣蚴б?,載沉載浮的酒托舉起廣袖凌空的李白和他“天際自舒卷”的道。
西方的酒神是狄奧尼索斯,他是葡萄種植者的庇護神,也是尼采的偶像。有次席間,滴酒不沾的朋友Y說起對他青春影響最大的書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還有《偶像的黃昏》,其中對酒神精神的闡述很是激勵他,“讓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盡而歡欣鼓舞——我稱之為酒神精神”,說通俗點,就是生命敢于承擔自身的無意義而并不消沉衰落,這正是生命的驕傲。
“看破紅塵——這是巨大的疲勞和一切創(chuàng)造者的末日。”尼采輕視頹廢者叔本華,他自己是一位“人生的辯護者”,從生命的絕對無意義性中獲得悲劇性勇氣。不是沒有苦痛,但并不因此一定成為憂戚者。他說,對生命的愛依然可能,只不過用另一種方式。
Y對尼采的熱愛不止于一種青春意志,酒神之力貫穿他年過半百的人生,陪他度過沿途的痛苦與困境?!澳切┞牪灰娨魳返娜苏J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這句話正是擁有酒神精神的人的寫照。兩鬢花白的他說起往事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滴酒不沾的人也可以富于酒神精神,正如尼采一輩子也不怎么喝酒,有時他還會討厭喝了酒的自己,但酒神精神在他的哲學中卻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從Y身上,可以證明哲學并非抽象蹈空的,它如此真實而堅實地陪伴著生命的行進,如尼采重病時的宣言,“我終止成為一個悲觀者,自我恢復的本能禁止我有窮蹙絕望的人生觀?!?/p>
生命必然伴隨一些悲劇性因素,尤其人過中年,漸至晚景。就在我出發(fā)來的那個城市,擱置著一些未知困境,我將如何穿越?年邁的父母,終究要面對的生老病死……“在葡萄成熟的一年里發(fā)生了什么?”,會發(fā)生許多,有時僅僅是一月,一周,一天,一個鐘點,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生。你越來越感到,得像電影中瑪雅說的,“接受它不停地變化、不停地得到新的元素,就這樣直到它的頂峰?!辈还苁呛玫捻敺寤蛟愕捻敺澹鎸λ?。如果手邊有一瓶麥爾斯那樣的好酒,就干了它,一次性紙杯也無妨。
往酒窖深處走去,游客聲音漸遠。站在成排的橡木桶間,仿佛在通向一個精神的迷宮,看不到出口,可你知道,出口就在暗處等著。彌漫酒味的空氣中傳來一個聲音,“允許一切發(fā)生,如其所是。我是為了生命在當下的體驗而來。在每一個當下時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全然地允許、全然地經(jīng)歷?!焙冒桑瑸榱嘶貞@個聲音,我打算晚餐喝上一點,日子的紛亂讓我久未有過“微醺”了,連睡眠都不完整。而樂于享受“微醺”的女友Z剛在西雅圖更新一條朋友圈,那是女兒和女婿定居的城市,Z去那學習語言,她常自己獨飲,女兒覺得她喝的有點多,她說,“一點不多”。有次和女兒舉杯小酌后,母女倆聊了許久。她感喟,“現(xiàn)在,我們是完全平等的兩個人,彼此充滿愛意與信任。這一切并不是理所當然到來的,我經(jīng)歷過分離焦慮帶來的世界仿佛要分崩離析的痛苦。好在,我終于有勇氣與智慧度過了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迎來了母親與成年女兒之間相當美好的關(guān)系。”
我想起我和母親,因為她的患病,我們也迎來了一種新的關(guān)系,不同于以往。有時我覺得她成了我的女兒。出葡萄園,外頭不知何時飄起紛揚細小的雪,雪花在車窗前漫舞。我還想起,距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已有十五年。那年夏天,我?guī)寢審纳虾淼模菚r的媽媽還健康,和我去海邊,去有海水氣息的葡萄園酒莊,品嘗各種風味的酒。我希望,還有機會再帶她來一次,那時我們一定得喝上幾杯。
In the winter of Yantai, I visited wine chateaus where stacks of oak barrels were put in good orders in the cellars. In another museum, I saw the “Barrel King of Asia”, with a capacity of 15,000 liters, capable of filling 20,000 bottles of wine. The body of the barrel is made of over-100-year-old oak trees from France—the age of oak trees used for barrel-making typically ranges from 150 to 250 years old. Only the middle section of an over-30-meter-tall oak tree is suitable for wine barrel making. Usually it takes two to three years for the wood to become dry and stable. Then, after undergoing processes like roasting and carbonizing, the wood can be made into large or even massive leak-proof barrels.
Visitors discussed the vintage, quality, and prices of wine. Some stood by the barrel to take photos and directed others to take on the right angles in sharp voices. Wine cellars require a constant temperature and light. Does it also require a constant sound level? Could human voices disturb the wine inside the barrel and affect its tas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