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彈詞【麗調(diào)】代表作《情探》賞析

蘇州評彈表演藝術(shù)家徐麗仙所創(chuàng)造的【麗調(diào)】唱腔，音樂性強、辨識度高、特點鮮明，在文藝界內(nèi)外享有較高的知名度，上海音樂學院原院長、著名音樂家賀綠汀曾有評價；“這才是真正的中國民族音樂。”

【麗調(diào)】代表作《情探》選自中篇評彈《王魁負桂英》。作為蘇州評彈學校高年級的彈唱教材，《情探》沒有強烈對比的節(jié)奏，平緩而低徊；沒有高難度的花腔設(shè)計，樸素而婉約。而其中“梨花落、杏花開……”一段唱，不僅訴盡了敫桂英相思之苦，也啼出了她被王魁棄后的怨憤與不甘。筆者謹以自身對《情探》的理解，嘗試分析【麗調(diào)】的音樂旋律和藝術(shù)魅力，進而道出本作以曲傳情、以情傳心的刻畫手法，解析人物的心路歷程和人格走向，最終畫出個中的美學“光譜”。

一、唱詞賞析

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已歸，花謝春歸郎不歸。

該句唱詞雋永樸素、精致簡練，平仄韻律、朗朗上口。潔白的梨花花瓣隨著時有時無的暖風而飄落，兩三枝粉紅色的杏花悄然探出了東墻，隨著桃花逐漸凋謝，春天也漸漸遠去——在作品中，春天不是“過去了”或者“離開了”，而是“已歸”。無形之物“春”有處可歸，而實實在在的“郎”卻至今不歸，“歸”與“不歸”相呼應，更加重敫桂英失落和傷感之情?；ōh(huán)卉繞不但營造出了落英繽紛的意境，更借其開敗喻示四季輪回、時光流逝，以時間為情緒賦能，最終以寥寥數(shù)語把聽眾帶進了“遺珠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的意境之中。

奴是夢繞長安千百遍，一回歡笑一回悲，終宵哭醒在羅幃。到曉來，進書齋，不見你郎君兩淚垂。

敫桂英人在山東老家，心在京城長安，因為思念的人在長安，所以連同長安也會夜夜入夢，這和唐朝詩人張若虛的“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有著異曲同工寓意。敫桂英時常因想起從前甜蜜的相聚而失聲發(fā)笑，到頭來仍發(fā)現(xiàn)自己夜夜孤枕日日影單，不論是片刻的笑聲還是終日的惆悵，總歸是一片“日日思君不見君，舊地尋盟唯傷心”的刻骨相思。見不著摯愛郎君，望不盡萬里關(guān)山，敫桂英在整宿哀哀哭泣后，清晨走進書房，眼見景如舊物是人非就又止不住落淚傷心。這一片情腸，真可謂“長河漸落曉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

依然當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對面陪，兩盞清茶飲一杯。奴推窗只把郎君望，不見你郎騎白馬來。

皆因意篤情深，所以敫桂英經(jīng)常恍惚，感覺丈夫還似從前模樣，背手握書踱步而吟，伏案桌前習文作字，自己則泡了兩杯淡淡的清茶靜靜地坐在對面，抿嘴含笑幸福陪伴。此種“徜徉愛河無窮時，無時無刻不離君”的想象畫面，卻與“不見你郎騎白馬來”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的對比，是對李商隱詩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最好的詮釋——敫桂英忘情之處，移步推窗，遙望遠處，期待著心中的白馬王子狂奔而至。然而，那只是自作多情一廂情愿而已。短短幾句就形象地把一個相思成疾、近乎癡狂的女子活脫脫展現(xiàn)在世人的面前。

二、唱腔賞析

自與郎君分別，官人啊——

本句是正式唱曲前的一句“白口”，也就是故事里的人物說的話，業(yè)內(nèi)稱為“官白”。然而，徐麗仙老師沒有把它定義為“說”，而是歸類于“唱”。本句是整個唱段的前奏，是不可或缺的前奏部分，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情悲春和“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惆悵惦念，那濃重的略帶嗚咽的感嘆詞意，那蘊含萬般的相思愛戀，加之音位、咬字，和共鳴、顫抖的語氣等的正確拿捏，緊緊地抓住了聽眾的心，把聽眾帶進那孽緣情癡的氛圍里。聽眾感覺這句也是唱，而且“唱”得很好聽。都說唱是說的升華，可唱何嘗不是說的延續(xù)，類似的藝術(shù)處理同樣出現(xiàn)在《杜十娘·投江》《羅漢錢》等作品里。這種處理方式，是對“情到深處難自禁，吟詠踏歌皆相宜”的最好詮釋，也是好演員把情揉碎了、把心捧出來的真摯，更能引發(fā)受眾的情感共鳴。

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已歸，花謝春歸郎不歸。

唱詞以景抒情，情景交融；音樂區(qū)域不寬，上下落差八度，中低音居多；沒有花哨的裝飾音，顫音趨于本色，緩慢樸實無華。這是徐麗仙老師基于自己的嗓音特點而精心設(shè)計的?！袄婊?，杏花開”以【散板】開始，無伴奏，靜靜開唱，直白卻驚艷，對節(jié)奏的把握和音準的定位要求很高。在“桃花謝，春已歸”之間，徐麗仙老師用了一個創(chuàng)新的短促過門，自然地銜接了上下兩句，然后順勢進入一板三眼的音樂節(jié)奏。在“花謝春歸郎不歸”中，徐麗仙老師對后一個“歸”字運用了延遲的手法，稍時的停頓延后加重了對人物的理解和感情的厚度?！按阂褮w”的音樂張揚與“郎不歸”的低沉收尾形成凄美而強烈的反差。

奴是夢繞長安千百遍，一回歡笑一回悲，終宵哭醒在羅幃。

徐麗仙老師在唱“歡笑”二字時略微搶拍，旋即運腔回到原節(jié)奏；“笑”字運用哽咽的技巧，延遲的處理及演唱時的哽咽陡然增加了相思的痛苦感。這個“歡笑”不是真的笑，是忍著苦楚的笑，是哭的另一種呈現(xiàn)?！敖K宵”又一次出現(xiàn)了哽咽，“哭醒”的“哭”字則先吐氣后出聲，加重字頭的安排，這都把敫桂英深夜蜷縮被窩傷心欲絕的情景刻畫得入木三分。

到曉來，進書齋，不見你郎君兩淚垂。奴依然當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對面陪，兩盞清茶飲一杯。

晨陽初升，淚痕未干，又是一夜未睡的桂英步入書齋，在悲悲切切中又開始了“不見郎君”的一天?！暗綍詠怼钡囊魳范檀?，描寫敫桂英心情的迫切；“進書齋”聲腔加重，寓意敫桂英幻想丈夫坐在書桌前等候自己的到來，結(jié)果還是面對“人去樓空”的現(xiàn)實。“不見郎君兩淚垂”采用了強烈對比的音樂，徐麗仙老師以低徊憂怨的沙啞聲線演唱，表達出了對面少一人，“兩盞清茶飲一杯”的空虛寂寞?！芭廊划斈憷删凇笔亲罹摺钧愓{(diào)】特點的唱腔，徐麗仙老師演唱時配合肢體語言更顯音樂與詞句的豐滿?！皟杀K清茶飲一杯”的尾音把敫桂英失落、傷感、牽掛、悲哀的情態(tài)勾勒得淋漓盡致。

奴推窗只把你郎君望，不見你郎騎白馬來。

“推窗”的音樂急切而期待，“望”字運腔由低而高，由微到響再由響到微，慢收慢放；伴奏使用似斷非斷的簡化過門，伴隨下句唱詞緩緩流淌，既連貫了上下句，又充分表達女主角當時的情感。“騎”字由中音滑至低音，用氣聲收尾，表露敫桂英無窮盡的感情寄托，“白馬來”的音腔充滿了悲哀和絕望。

三、結(jié)語

《荀子·勸學》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倍p析名作、沉淀自己就是積跬步、小流的學習過程。清代戲劇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一書中寫到：“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jié)也?！北硌菡咭獙∏?、人物乃至唱詞有充分的理解，演唱時才能達到讓人物惟妙惟肖，感情充沛動人的效果。《情探》注重對人物內(nèi)心和書情意境的鏤刻，婉轉(zhuǎn)細膩地表達了敫桂英心中訴說不盡的幽怨、哀愁，結(jié)合作品內(nèi)涵的表現(xiàn)形成了【麗調(diào)】唱腔的典型風格。

在教授《情探》的過程中，筆者認為應該解釋重點、難點，逐段逐句逐字分析，剖析人物的思想演變，講解故事的內(nèi)涵實質(zhì)，增加教育厚度，讓學生從知識層面逐步轉(zhuǎn)換到藝術(shù)層面，深耕作品，穩(wěn)步提高彈唱水平和修養(yǎng)積淀?！肚樘健返闹攸c在于“情”。所謂字字入情，聲聲入心，聲情并茂，音隨情回。任何一段唱都離不開一個“情”字，這個字是萬物的本體，是演唱的靈魂?！肚樘健返乃枷雰?nèi)涵在于“探”，表演者要了解桂英當時恨王魁又惜王魁，探出真情更斷腸的心情，把人物定位明確了，脈絡(luò)思路理清了，角色塑造理解了，唱腔特點掌握了，演繹作品就有了成功的基礎(chǔ)。

古籍名著《樂記》認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情探》注重對人物內(nèi)心的刻畫，了解人物的思想脈絡(luò)，適度運用演唱技巧，傳遞感情營造意境，讓人們記住了敫桂英敢愛敢恨的藝術(shù)形象。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