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秋菘

春韭秋菘，在我這里是偏正結(jié)構(gòu)，重心落在秋菘上，應(yīng)應(yīng)節(jié)氣。秋屬金，內(nèi)收，當(dāng)藏，不用費勁勞神地翻閱外典，亦是曉得的。霜晨的板橋人跡，茅店雞聲，早些年的畜力車，兩匹馬，或一匹小毛驢兒，打著響鼻兒，噴著白煙兒，蹄聲得得，車上青蔥鮮肥的白菜，碼得整整齊齊。而今那四蹄踏霜的馬兒，是鮮見了。小毛驢兒在我的眼中心上，卻是綢緞的大紅花，頸上佩著，背上馱著云鬢紅裳的新嫁娘，新婚三日省親歸寧，喜滋滋越陌度阡迤邐而去……每每街市中邂逅，古典的紅花，新嫁娘，自然是不見的，代之的卻是平板車上油漬斑斑的泔水桶，然毛色烏黑的小毛驢兒依然安靜地等在這城市的一隅：長長的眼睫毛，溫和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我每每停下腳步，細(xì)細(xì)觀瞧，竟覺有幾分嫵媚?，F(xiàn)而今，畜力車皆為機械化的四輪車，“大解放”所替代。農(nóng)人早早地裹上棉大衣，跟車的農(nóng)婦亦是濃紅翠綠的圍巾嚴(yán)遮了頭，偎在高高的白菜垛旁，凜青的晨光中，瑟瑟地等著生意?！貌涣硕嗑?，收割后的空曠的田野上，碩果僅存的一畦一畦的白菜，就從菜農(nóng)那起五更爬半夜的秋菜車上，輾轉(zhuǎn)到千家萬戶的菜窖里。斯時，鄉(xiāng)下城里，人歡馬叫，大人孩童，忙忙碌碌，詮釋的不過就是一個“藏”字。

大白菜，體現(xiàn)的是完全徹底的平民性。據(jù)說，遭大變故后的“某公主”，曾落魄到與我張王李趙的平頭百姓一樣，用平板車往家拉白菜……可見，白菜是落魄的標(biāo)志。

許是文人的酸腐氣難除，我則更喜歡白菜的另一個名字，菘。望文生義，草字頭是說此植物為草本，“松”字，則贊美其凌霜的稟賦，與“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松柏同調(diào)。也就是說，在古人眼里，菘是菜蔬中的君子。

還是叫白菜吧，透著親切，離開了具體的語境，再古雅的“秋菘”“晚菘”，均已不合時宜……

白菜這種平民化的菜蔬，吃法無非是或炒或燉，吾鄉(xiāng)倒是秋來家家戶戶大量囤積，主要是用來腌制，其衍生品便是酸菜。白雪漫天，聽著老北風(fēng)，守著火爐，熱烙烙的火炕，輕巧的炕桌，一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酸菜汆白肉，老少咸宜，就著一碗白米飯，風(fēng)卷殘云，盡顯我關(guān)東豪俠民風(fēng)。

說到底，酸菜再好，也算不得白菜的當(dāng)行本色。童稚時代，留下甚深印象的吃法是土掉渣的農(nóng)家包飯。

那必是日色蒼涼，長風(fēng)把滿城的綠楊都染成金黃，風(fēng)卷落葉，唰唰啦啦，簌簌而下。踏著落葉，一趟一趟往家運著秋菜。秋菜指的無非是土豆，白菜，青蘿卜，胡蘿卜。肩扛，筐拎，直到在庭院中堆起了一座座小山。秋季真是忙碌啊，仿佛一年的活計都攢到這個時節(jié)來完成。笨手笨腳的父親也已經(jīng)抹好了火炕。灶膛里火燒得旺旺的，閃著金光，烘烤著剛剛抹好的炕面，漸漸地，濕濕的炕面就騰起了白煙，氤氳滿室。太陽一落山，寒氣就逼人了。母親把麻袋或苫布嚴(yán)嚴(yán)地蓋在小山似的秋菜上，以防霜凍。勞累了一天，昏黃的燈光下，慰藉轆轆饑腸的便是包飯。

包飯是季節(jié)性飯食，有如中秋的月餅，端午的香粽，它的季節(jié)性在于剛剛收獲的大白菜與土豆。大白菜葉擇選的定是碧綠鮮肥的，清水洗凈，瀝干，備用；新鮮的土豆蒸熟，碾碎，成豆泥，拌入大醬，撒入香菜香蔥紅椒碎；再與蒸熟的小米飯和在一起、攪拌均勻，咸淡適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備好的白菜葉把上述內(nèi)容包裹成條狀，握而食之。粟米金黃，豆泥醇厚，紅椒灼灼，香蔥香菜綠意盈盈，紫檀色的大醬沉靜淵深，再用翡翠白玉的菜葉來“一統(tǒng)江山”，其色也，香也，味也，盡在其中矣。飯包可大可小，大的得雙手捧著吃，小的相對斯文些，單手握著就可以了。吃包飯講究的是干凈利落，不能稀淌嘩漏，“拖泥帶水”，吃相太難看！貌似簡單的鄉(xiāng)野飯食，卻也需要技巧。這功夫一多半在打飯包上，飯包包得瓷實、周正，就不容易散花兒。小時候，都是母親為家人代勞，包好后再依次遞給我們。

在我的意念里，包飯是私密性的飲食，上不得臺面?？偸窃谇锛镜狞S昏時節(jié)，豬回窩，雞上架，掩了門，一家子老小，圍桌而食。如或有生客來訪，主客均感尷尬，客人為自己的冒昧而訕訕的，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主人手中吃到一半的包飯便成了燙手的山芋，少不得紅著臉撂下，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被撞見般羞赧，趕緊洗手凈面，招呼客人。故而，包飯是不能用來待客的。如果客人能同主人一家共食包飯，主客的感情已非比尋常。

于今不食包飯久矣。早已沒有了吃包飯的氛圍。嫻雅的母親，書呆子氣的父親，稚齡的孩童，熱氣氤氳的剛剛抹好的火炕，昏黃的燈光，沒有化肥農(nóng)藥的天然的菜蔬，靈敏的味蕾，屬于故鄉(xiāng)泥土的醇香……一切安在哉？當(dāng)年年輕的母親已是瀟瀟兩鬢生華，風(fēng)趣放達(dá)的父親早已駕鶴西歸，圍著父母嘰嘰喳喳的兄弟姊妹亦是天各一方……

兒時懵懂，以為這鄉(xiāng)野包飯是母親的獨創(chuàng)，后來才知曉，這是滿人的吃法，滿語叫做“吃乏克”。據(jù)一本名叫《清朝野史大觀》的書說，“吃乏克”的歷史要追溯到清太祖努爾哈赤。話說某一年的八月，努爾哈赤率軍出征，遇難絕糧，幸有人送來粟米飯。——野外作戰(zhàn)，自然沒有什么碗筷餐具，便就地取材（估計正困在一片白菜地），“以白菜葉裹而食之”。大軍填飽了肚子，士氣大振，打了大勝仗。此后，為紀(jì)念此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一餐飯，清宮中每逢此日撤酒筵，罷餐具，以白菜葉裹醬及粟米飯為食。粟米飯，在吾鄉(xiāng)俗稱小米飯。此風(fēng)漸綿延至民間……可見，如非陷入絕境，白菜這種大眾化的菜蔬安得入“太祖”法眼？至于清宮后來的吃包飯，其政治意義相當(dāng)于上世紀(jì)的憶苦思甜飯。白菜不但不能借此抬高身價，反倒反證了它確實是屬于大眾階層的食品。

還有一旁證。據(jù)《武林舊事》載，南宋紹興二十一年十月，宋高宗幸清河郡王張俊府邸，張府供進(jìn)御筵。長長的御筵食單恕不在此贅述，總之干鮮果品，海陸雜陳，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清河郡王張俊做不到的。我好信兒睜大了眼睛，就是沒找見白菜的影子?！撞耸巧喜坏没实鄣挠绲?。

漫說皇帝的御宴了，就是號稱百科全書的《紅樓夢》，紅樓菜系里亦難覓白菜的身影。唯一一次現(xiàn)身是在高鶚?biāo)m(xù)的第八十七回書，出現(xiàn)在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的餐桌上：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點兒蝦米兒，配了點兒青筍紫菜。這下可惹惱了紅學(xué)家們，好像高鶚心黑手辣，給林妹妹下了砒霜！高蘭墅被他們罵了個狗血噴頭……

十篇寫白菜的文字，得有九篇從故紙堆中拉來持身謹(jǐn)嚴(yán)的周颙老先生裝潢門面。這也就不難理解了。老先生何許人也？乃南北朝時宋明帝駕下的中書令。膏粱厚味，鐘鳴鼎食，再自然不過?？纱斯珔s偏偏與我小民爭食，“隱居鍾山，終日長蔬，頗以為適”。同僚王儉明知故問：“卿山中何所食？”答曰：“赤米白鹽，綠葵紫蓼?！焙喖s寒素的生活在學(xué)養(yǎng)豐厚兼善佛老的周颙心中，呈現(xiàn)出如此的詩意之美。進(jìn)而引發(fā)了文惠太子的好奇心：“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韮，秋末晚崧?！?/p>

我等小民天天以此為食，也不見誰來過問一聲。周颙的“春初早韮，秋末晚崧”，既然“上達(dá)天聽”，載入史冊也就沒啥好奇怪的了！就此，周颙便成了白菜的代言人。

就是沒有老先生代言，我等百姓也不宜妄自菲薄，王侯將相，九五之尊，有幾人得享遐齡？焉知不是拒食白菜之過！上天有好生之德，生此佳蔬來普惠萬民。大白菜的營養(yǎng)價值很高，且有一定的藥用價值，是很好的防癌食品。如此有百利而無一害、物美價廉的菜蔬，我們真是到了日用而不知的境界。

況而今，陰陽反背，乾坤挪移，班班件件皆以倒行逆施為時尚。反季節(jié)蔬菜，就是在雪裹冰封的北國，也是花花綠綠熱熱鬧鬧。黃瓜辣椒西紅柿茭白芥藍(lán)油麥菜，哪里還分時令、地域，春夏秋冬、山南海北，胡攪一團。

慶幸，尚有大白菜有條不紊，慢條斯理緩步踏著時令的節(jié)拍。秋風(fēng)一起，白霜染地，翠生生肥嫩嫩甜潤潤的大白菜就要上市了。

秋空如洗，長河湍急，金風(fēng)攜著嘩嘩的落葉，以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氣魄，豪奢，迅疾漫過緬邈丘山，曠闊平蕪。經(jīng)行處，層層落葉演繹著給孤獨長者（注：給孤獨長者，是佛經(jīng)中的人物）黃金鋪地的虔敬，為只為換來一畦兩畦的雪埋霜裹翡翠菘。

我的餐桌，亦拒絕金玉其外的反季節(jié)蔬菜，在漫長的冬日里，一味獨尊。邢瓷如雪捧綠菘，味如蜜藕更肥濃——以繼周颙老先生芳蹤。不亦可乎？

選自微信公眾號“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