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夜里到達這個地方的。
黑暗中,憑氣味我知道自己是到了一個草原小鎮(zhèn)。這種氣味是馬匹和街道上黃土的氣味。白天,馬匹們在陽光下穿過滿是浮塵的街道,或者停留或者不停留,如今,已在某片草原上沐浴清風與星光,卻把壯健與自由的氣息留在了這個地方。
在即將關門的回民飯館吃那一盤牛肉時,小鎮(zhèn)正漸漸睡去。遠處草原上傳來牧羊狗的吠叫。感覺不到有風,卻聽見很高遠的地方有風在呼嘯。不禁叫人恍然覺得已在時間邊緣和世界盡頭。
就在這么美好的自然中,總是這樣粗糙的飲食,這樣簡陋而骯臟的房子,好在小飯店的后門打開,我就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夜的清涼之氣立即席卷而至。走出這小門,背后的燈光把身影拉長,投射到一道小橋上面。橋那頭又是一道門,那就是我睡覺的地方了。店主人說:“小心,過了橋就是我們甘肅了。”
這條小溪在這時充當了我們人類無數(shù)界限中的一種。
在此地流連的幾天里,我都不斷被人提醒:這溪流是一條界河,北岸是甘肅南面是四川。提醒者多是胸前別著鋼筆的人物。老百姓卻告訴我:過去,溪水滋潤的是同一個部落的牧場,現(xiàn)在卻為牛羊過界,或者一幢房子修錯了地方而不斷發(fā)生沖突。我只是一個徒有吟游詩人的心靈,而沒有吟游詩人歌喉與琴弦的人。我只是一個沉默的旅人。
只是因為一種盲目的渴求與孤寂的驅使,十分偶然地來到這個地方。我關心的只是,辛勤采擷到的言辭是永恒的寶石還是轉瞬即逝的露珠。
在沒有桌子的房間里,我點燃隨身攜帶的蠟燭。電燈也就在這時漸漸熄滅,這過程就像一聲長長的嘆息。按時停電是這類小鎮(zhèn)的習慣。新的一天開始時,周圍的世界陷入了夢境。我在燭光下打開地圖,找到自己此時在世界上的準確位置,一顆心就得到了些許撫慰。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心隨著大地的呼吸緩緩跳動,伸出手指,在圖上順著一條藍色細線左右蜿蜒。在我棲身的地方溪流還沒有名字。只925c7f9bd015964757c1a407f58b3684是當它和若爾蓋草原上眾多同樣的溪流匯聚起來后,才有了一個名字叫白龍江。白龍江匯入嘉陵江,嘉陵江匯入長江,長江匯入大海。寧靜的夜晚,大海中鹽在生長,珊瑚在生長。這樣很好,叫人對自己的生命有了確實的把握。
我想,夢中的自己一定有甜美的笑容。
早晨起來,只見滿天大霧。濕漉漉的霧氣緩緩流淌,帶走了小鎮(zhèn)上不好的氣息,帶來了曠野上泥土和水草的氣息。霧還遮住了許多我所不愿看到的東西。抬頭向四周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這里已是若爾蓋草原的邊緣了。幾座山在東南方相依相扶,綿延而起。眼睛看見它們時,雙腳已不由自主向它們移動了。第一個山頭只是一個渾圓的小丘??删瓦@小小的一次登高,竟也讓我看見一次草原的日出:一個紅球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到了確信眺望它的人已經十分渴望它的光明與溫暖時,才猛一下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眾多的鳴禽都在這一刻開始了歡快的啼叫。云雀歡叫著筆直地向上飛升,把無比清亮的聲音從天上和太陽的金光一起拋灑下來。就是這樣,草原的早晨變成了光和聲輝煌的交響。就在這華美的晨曲中,馬匹、牛群從白霧中走了出來。每一葉綠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露水在閃閃發(fā)光??上н@個世界并不僅僅只有馬匹、牛羊和它們賴以生存的水草。
這世界上還有人。
我想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情趣也比較古典。我想這些房子不要如此狹長死板,色彩不要這么暗淡,不妨栽種點樹木花草,它們的表情就會自然松弛,而不那么倨傲緊張了。但是它們不,它們就那樣擠在一起,中間狹窄的通道也無人去平整。這樣也就只好終日面對雨天的泥濘與晴天的塵土。
原來,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跨到溪流的北岸去了。你不能把這條溪流僅僅只看作是一條小溪,而要看作一條界河。
水流哺育著文明、生命和天地萬物。而在不止一個地方看到河流不再滋潤心靈與雙眼。當人們注視界限的時候,都會服從集體的沖動。
剩下的時間,我順著溪流往上游走去。草地的盡頭出現(xiàn)了巖石。
事先就有人告訴我可以在這些巖石上看到佛教史上有大功德者留下的圣跡,一些說明這個地方如何吉祥的勝景,但我都沒看。我只是順著溪流一直走向上游。沿著小溪的小路漸漸模糊,溪水也隱入了這片草原上唯一的一片森林,小路終于消失了。起初,森林中還有一些為建筑小鎮(zhèn)而斫伐的痕跡。后來,就只有樹木、苔蘚和水了。每一株大樹的根子,每一道巖石的縫隙都是水的來源。我只是想,人們又是如何替源頭之水區(qū)劃一條明確的界限?
我不想再回到山下的小鎮(zhèn)。于是,翻過一個不算太高的山峰,眼前豁然開朗,又一片更加寬廣的大草原展現(xiàn)在眼前。
選自《阿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