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起起伏伏,像是海浪一樣,延伸到沒有盡頭的遠處。我們走在沙漠上面,步伐也變得起起伏伏。我們走了很久,鞋里塞滿沙子。盡管這樣,一些沙子仍繼續(xù)不斷地塞進來。天上的云似乎沒有變化,還是早晨剛出發(fā)時的那幾朵。甚至連形狀都保持得如此一致。有一團云像兔子,它沒有變化,甚至兩只長長耳朵之間的距離都沒有增加或減少。像灰熊的那團云也沒有變化,兩只前爪趴著,保持睡覺的姿勢。我們走了這么久,好像只是在原地徘徊。
不過,后面的路應該會有些變化,我有了一個參照物。在陽光最強的時候,我用黃金在周長顧的頭上猛砸了幾下??粗凉B入黃土之下的血跡,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下手重了。周長顧的身體像面條一樣癱軟在地上。不過我顧不得這些,腦子里的幾個問題毒蛇一樣糾纏著我。陽光毒辣地烤著我的皮膚,毛孔幾乎都張開了,水汽從里面絲絲地冒出來,導致我的身體因缺水而極度痛苦。如果再這樣下去,我馬上就會變成一具干尸。我將他的身體翻轉過來,拿起壓在他身下的水壺準備喝個痛快。從山洞里出來以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喝得這么痛快了。
水壺里的水并不多,我應該節(jié)省一點。畢竟走出一望無際的沙漠,誰也不知道需要多久。現(xiàn)在我才知道有一輛車是多么重要??芍荛L顧將我們唯一的一輛車報廢了。我們的一個兄弟被他撞死在懸崖邊,而且他偽造了汽車墜崖的現(xiàn)場,那輛車也被摔得粉身碎骨,這是多么愚蠢的行為。喝完水,四周像是陰涼下來,我的胃里也不再有灼燒的感覺。從背包里露出來的金條,在陽光的照耀下,更加耀眼。這一刻我應該高興,幾十公斤的黃金全都是我的。本來應該我們三個人平分的黃金,現(xiàn)在都堆在我面前。
我用腳踢了踢我的兄弟周長顧,他一動不動,像我另一位被他撞下懸崖的兄弟黃斌一樣,他們都死了。周長顧是我殺死的,我承認??晌覜]辦法,他要用一口水換我的一塊黃金,足有一斤重。在這樣漫無邊際的沙漠,我真的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他的條件。從山洞出來前,我們都還帶著水壺。我曾讓周長顧幫我去山洞唯一的水泉邊灌水,回來的時候他告訴我,我的水壺漏了。在這樣的沙漠中,沒有水是無法生存的。他說沒關系,我們可以一起用他的水壺,畢竟我們是兄弟,不可能見死不救。我相信了他的話。因為我們一起殺過人,為了那批黃金,我們一起殺了很多人。我相信有了這種共同的經歷,我們的友誼堅不可破,而且會像太陽一樣,永遠存在下去。
為了防止過度暴曬在陽光之下,我還裹了一件外套,防止水分蒸發(fā)??稍绞沁@樣,出汗就越厲害,殘存在身體里的水分很快就蒸發(fā)掉了。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后,我向周長顧討水喝,他說一口水要一塊金條。我想了想,反正有幾十塊,給他一塊也無妨。他為了多賺黃金,自己忍著饑渴不喝水。我讓他也喝一口,他說這些水是為我準備的。又走了兩個小時,剛才喝的那點水早就蒸發(fā)到空氣之中。他說現(xiàn)在的水價格漲了,要兩塊金條才能換一口。我有些生氣,痛罵他不講兄弟情義,而且還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周長顧不僅沒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了讓我害怕的笑容。我也意識到,我的破口大罵是浪費精力,尤其是當我的口水噴出的時候,我更加后悔。我急忙伸頭,想要將那噴出去的口水吞進肚子里??赡切┩僖哼€沒來得及落在地上,就融入蒸騰的空氣中了。我的背包越來越輕,那些重量已經轉移到周長顧的背包之中。他仰著頭,邁著昂揚的步子向前走。他走得很輕快,甚至吹起口哨。我卻走得很笨重,我甚至懷疑他背包里的黃金是不是變成了棉花。
昨天的某個時候,大概是十點鐘,陽光從堅硬石頭的縫隙中透射進來,像是一束激光將整個山洞一分為二。那時我剛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過來。我眨了眨許久沒有睜開過的眼睛,讓我處在過于漫長黑暗中的眼睛逐漸適應了現(xiàn)在的光亮。一百年后重新醒過來,這真是個奇跡,看來喝下去的黑色藥水還是發(fā)揮了作用。當時幾個兄弟都心里沒底,誰也不敢喝下那瓶看起來很惡心,并散發(fā)著惡臭的黑色藥水。盡管這藥水能讓我們像冬眠一樣沉睡一百年,可喝下它的確需要勇氣。我當時也很害怕,那種擔心像是從頭腦最深處鉆出來的,超過我有生之年的任何恐懼。不過,他們都看著我,我不得不帶頭喝下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逃避追捕。百年之后,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搶來的黃金,而不需要擔心被警察抓到,那時案件早就過了追訴期。這樣的做法盡管非常冒險,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將沉睡之前的記憶重新翻找出來,還好我的意識還在,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這讓我興奮起來。清醒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看了一眼放在山洞角落里的幾個皮包,透過沒有完全拉上的拉鏈,包里的黃金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恍惚中,我記得我們將一批黃金裝進沙漠中的一處山洞,然后合力將巨石推到洞口,在我們沉睡時可以阻止野獸的襲擊。然后我們都故作輕松地說了句:“一百年后再見?!本拖群蠛认铝四瞧繍盒膮s又不得不喝掉的藥水。
周長顧壓在我腿上的身體突然抽搐一下,我立即跳起來。水壺也落在地上,滾燙的沙漠像是吸水的海綿,水壺里灑出來的水一瞬間就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灑出過一樣。當我從震驚中回過神撿起水壺的時候,水壺里的水已經所剩不多。我十分懊惱,用手捶打著滿是汗水的腦袋,汗水粘在手上,粘粘的。
我用手打著涼棚,向遠處望去,遙遠的遠處和腳下的近處一樣沒什么不同,仍是沙漠?;蛟S比遠處更遠的地方會有一些風景,那要等我到了才知道。風卷著沙子無情地朝我吹過來,我的鼻孔里、嘴巴里、頭發(fā)里滿是沙粒。風沙吹得我睜不開眼。這些東西讓我異常惱怒,我對著天空罵了一句“狗日的”。它好像聽到了,用更加猛烈的風和更加粗大的沙粒來報復我。我艱難地走了幾步后,又轉回身,來到周長顧身邊,將他的墨鏡摘下來戴上,保護我的眼睛。周長顧的身體已經被沙子埋下去一半。用不了多久,他將完全消失在這漫天的黃沙之中。他死去的地方,甚至連個記號都沒有。我忽然有些失落,我們畢竟做過一段時間的兄弟,他也有些優(yōu)點,只是貪婪而已,正是這種貪婪害死了他。我想找到一根樹枝,插在他死去的地方,這樣等我出去以后,還能找人來挖出他的尸體,給他舉辦一個體面的葬禮,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墨鏡給我?guī)砹饲鍥?,我不再懼怕風沙。當我想對著這惡劣的天氣再罵一句的時候,它似乎感覺和我這樣的人斗氣很無聊,風沙反而小了一些。我的斗志也隨之降下來。
我身上的背包越來越重,幾乎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每走幾步我就要停下來休息??晌矣植桓彝A籼?。我希望在太陽落山之前,遇到一個能把我?guī)С錾衬娜?。不然我可能也要像周長顧一樣,悄無聲息地葬身在這里。
在我筋疲力盡的時候,就會拿出一根金條,將它放在陽光下,讓金子特殊的光澤撫摸著眼睛,刺激我的大腦??粗鴿M滿一袋子金條,我瞬間就充滿了動力,全身都像是充了血。我想我的眼睛現(xiàn)在肯定是充血的,盡管墨鏡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可一些沙粒開始越過玻璃鏡片,飛入我的眼睛。隨著我不斷地眨眼,像是一張砂紙在我的眼球上來回摩擦。我努力擠出幾滴眼淚,想要將眼里的沙子沖掉,換來的卻是更加劇烈的疼痛。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一條綢帶一樣的公路在遙遠的沙漠中穿過。我不顧疼痛,用力揉了揉脆弱的眼睛,似乎看得清楚一些,比遠處更遠一些的地方果然有一條公路。我得到一些鼓舞,連腳下的步子也變得迅疾而有力。
沉重的黃金勒得我的肩膀通紅,受力最重的地方已經磨出了泡。如果是別的東西,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扔掉,讓身體獲得解脫??涩F(xiàn)在不行,這是我沉睡一百年才換來的東西,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東西。遠處的天邊像是拉開一層電影屏幕,過往的事在電影屏幕上呈現(xiàn)出來。
那個北風呼嘯的夜晚,我關了門窩在床上。床上的被子凌亂而無序,盡管如此,我依然沒有準備收拾。給誰看呢?我的出租屋除了老鼠和蟑螂,一般沒有別的客人。黃斌和周長顧偶爾會來,他們每次都夸我的床鋪整潔。確實如此,和他們倆比起來,我的床鋪不僅沒有煙灰缸,也沒有啤酒瓶,更沒有瓜子皮。這已經是他們理想中的臥室了。我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準備看完黃斌發(fā)給我的小電影。我以為是房東來要房租,因為我已經欠了三個月租金。我想這時候誰會來敲門呢,我一向沒有朋友,僅有的幾個絕不會敲門,他們往往會用腳踢開?;蛟S是敲錯了,我這樣想。不管他,我繼續(xù)看我的小電影。可沒過一分鐘,門外又響起敲門聲,我不得不重視起來。
我極不情愿地放下手機,打開門。門外一個女人飄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酒精味。她的臉還隱藏在一頭亂發(fā)后面,還沒等我看清,她就語速極快地說:“今天我睡這里。”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說:“你找錯地方了。我不認識你?!?/p>
她堅定地說:“不會錯,你是不是李簡?!?/p>
她的堅定使我疑惑起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房間。我匆匆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破舊的木門。沒錯,木門上有幾處被刀砍過的痕跡。那是我賭輸了,被追債的人砍的。這時候,我更加確定我沒走錯房間。我說:“我是李簡,可我不認識你,請你出去?!?/p>
她聽后大聲嚷嚷著:“果然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是劉柳。去年你逃債住在我家的事忘記了?”我腦子里劃過一道光,好像確實有這件事。不過我逃債的事太多了,住過的人家也太多了。這個女人我確實沒印象,我往往是以燒了他們家的房子作為威脅,要求在他們家住幾天。這種伎倆總是能得逞,不過我現(xiàn)在厭倦了那種生活,反而不如自己的狗窩住著舒服。女人看我從氣勢上弱下來,她知道自己取得了勝利,就順勢躺在床上說:“幫我煮碗面,我餓了?!蔽曳榱宋业淖∷?,甚至床底下都沒放過,最終在一處角落找到一包過期的方便面。我把煮好的方便面放在她面前說:“吃了這碗面,你要做我的女朋友?!彼^也沒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面來。
我們在一起后不久,劉柳的乳腺癌診斷書像是一顆炸彈,在我們貧瘠荒涼的生活里爆炸了。這讓我們如同生活在一片廢墟之上。從醫(yī)院出來,陽光閃爍著,我抬頭看著太陽周圍的光暈,一切都顯得虛幻而不真實。對于劉柳來說,這種病等于給她的生命畫上了句號。我本想在賭桌上贏到治療費,可我從黃斌和周長顧那里借到的錢,像是雪花遇到開水一樣,瞬間就消失了。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賭場經理把我叫到一個燈光昏暗的房間,里面窗簾拉得很嚴實,仿佛這是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神秘地說:“有一樁大買賣,如果你敢做,你的后半生都不用為錢發(fā)愁。”我不敢相信,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經過一番策劃,我和黃斌、周長顧一起洗劫了銀行的金庫。事后賭場的人拿走了大量黃金,而我們三人分到了足夠我們一生花費的黃金。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將一些黃金放在我們的出租屋。屋里安靜得可怕,我能清晰地聽到劉柳的呼吸聲。我一不小心碰倒了凳子,炸雷一樣的聲響讓我心驚膽戰(zhàn)。好在劉柳只是翻了個身,就繼續(xù)沉睡在深夜的黑暗之中。
從出租屋出來,我立刻向賭場經理說的集合地點趕過去。穿過幾個亮著昏暗燈光的街區(qū),我們來到一處物流園區(qū)。隨后,我們在賭場老板的安排下,坐上一輛包著帆布的集裝箱車。車輛像是一頭抖著鬃毛的野獸,在空蕩的街道上,向遠方的黑暗中行駛。車廂里漆黑一片,我只能看到黃斌和周長顧的眼睛,它們懸浮在半空中。我說:“我們要到什么地方?”他們說:“我們還想問你呢?!蔽艺f:“我不知道?!秉S斌說:“賭場老板說你知道?!蔽矣行琅卣f:“我們都被騙了?!蔽覀兦脫糁噹麊査緳C,要把我們送到哪里。司機大罵:“你們這幫混蛋,害得我剛結婚就要出遠門。”我們正要再問些什么,司機從副駕駛上拿起一把槍,向車頂開了一槍,子彈呼嘯著穿破車頂,向天空飛去。我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默之中。
在一陣寒意中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躺在松軟的沙漠上。沙漠按照我們躺臥的姿勢,形成舒服的床鋪。往前幾米的地方是山洞,在洞口的石子下,看到賭場老板的留言:山洞里有三瓶液體,你們喝下可以沉睡百年,逃脫追捕。千萬別回來,回來必死。我們三個發(fā)了兩個小時的牢騷,最終還是決定按照他的留言做。我孤身一人并沒有什么牽掛,唯一讓我牽掛的劉柳拿到金子后,一定能生活得很好。想到我再次醒來后,她已經變成一堆枯骨,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墳墓在哪兒,我心里就一陣疼痛。
我的眼睛好像適應了沙粒的存在,它們居然和平共處了。沙漠中的公路逐漸清晰起來,而且路上似乎有車輛駛過,我變得更加興奮。毒辣的陽光穿透我的衣服,照在皮膚上。皮膚上滿是汗水和沙粒,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沖個涼水澡??晌抑?,別說洗澡,喝的水都不夠。剩下的幾滴水在瓶子里晃蕩,連碰撞瓶子的聲音都聽不到。我想等身體熬不下去的時候再喝一點。我像個吝嗇的土財主,守著萬貫家財,卻舍不得喝掉瓶子里僅剩的一口水。
嘴唇已經干裂,我舔了一下,一股血腥味鉆進我的腦袋。那條公路離我并不遠,可我走了很長時間,似乎并沒有變得更近一些。它仍像是遙遠天邊飄著的一根絲帶。肩上的黃金更加沉重,我喘著粗氣,坐在松軟的沙子上休息。隨著大量汗水的蒸發(fā),我的身體越來越干,身體里的水分一滴一滴地減少。我?guī)状螖Q開瓶蓋,準備喝下瓶子里僅剩的一口水??赡X子中的另一個我還是清醒的,他阻止了那個沖動的我。他只允許我將鼻子放在瓶口聞一聞。我貪婪地聞著水的味道,甘甜、潮濕、清脆,這味道讓我全身舒服。另一個我告訴我,要立刻擰緊瓶蓋,不然水會在不知不覺中蒸發(fā)掉。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秘密,全身一顫,迅速將瓶蓋擰緊。瓶蓋的下方居然印著一張照片,這是周長顧的全家福。他有一個適合結婚的女人和一個乖巧懂事的兒子??伤麨榱瞬槐蛔サ?,還是選擇了和我一樣,離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留給他們的黃金足夠他們過上很好的生活。
如果周長顧還活著,他會將這些黃金留給他的后代。那個適合結婚的女人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兒子也已經不在人世,不過他可以傳給他的后代??晌业狞S金留給誰呢?
我的嘴唇裂開的口子外翻著,向沙漠展示著新鮮的血肉。不過沒過一會兒,鮮紅色的血肉就變成暗紫色。我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像是舔在粗糙的砂紙上。稀薄的唾液讓嘴唇濕潤起來,可幾乎同時這種濕潤也在陽光下瞬間消失。沙粒落在嘴唇的開裂處,像是找到了濕潤的溫床,再也不愿離開。我想用手將裂口中的沙粒擦掉,沒想到沾滿沙子的手,讓更多的沙粒找到了它們的居所。我艱難地吞咽著唾液,可嘴里已經沒有可供吞咽的唾液,咽下的只有沙粒。沙粒摩擦著我的喉嚨,來到我的胃里,使我的胃變得更加不舒服。
短暫的休息之后,我決定繼續(xù)前行。我現(xiàn)在不能死,不能死在這里。背包里的黃金時刻提醒著我,我要活著走出去。遙遠的公路似乎近了一些,但是我的肩膀已經背不動這么多黃金。我只能拖著背包慢慢向前挪動。在我走過之后,沙漠中留下一道長長的背包拖出的痕跡。這痕跡在風沙的掩蓋下迅速消失了,好像從來不曾出現(xiàn)。這樣走了大約一個小時,背包越來越沉重,我?guī)缀跬喜粍?。后來我停下來,打開背包,將里面的黃金一塊塊拿出來。它是那么耀眼,它散發(fā)的光芒甚至比陽光還要亮。不過我還是決定拿出一半。我拿出幾十根金條,在沙漠的某個地方掩埋起來。我想在這里做個記號,可我始終找不到任何參照物,在重新回來時可以給我一些提示。這里的任何一處完全一樣,不管是誰,都會迷失在這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我只能以那條越來越近的公路為參照物。距離公路兩公里,這是我的估測。不過沒關系,下次再來的時候,我會帶上專業(yè)的探測工具和沙漠越野車,找到它對我來說不再是難題。
我憑借著最后一絲力氣,爬上沙漠中的那條公路。公路上的瀝青很柔軟,給我一種舒適的錯覺。下一秒,我就被公路滾燙的溫度燙得站起來。我的力氣仿佛一瞬間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馬路上的溫度可能有五十度。抬頭看看太陽,我仍不能直視它,不過光線似乎弱了一些。透過公路上冒起的煙霧,遠處的太陽晃動起來,一切看起來有些虛幻。
我已經顧不了那么多,我的身體幾乎要燃燒起來。我擰開瓶蓋,倒出最后幾滴水。雖然只有幾滴,可這是我喝過的最美味的飲料。我的眼睛緊盯著蜿蜒的公路,公路上有一個黑點,似乎是一輛車,又過了幾分鐘,那黑點變大了。我看到了,那果然是一輛車。還沒等它靠近,我就拼命地揮手,拼命地叫喊。我的喉嚨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甚至從包里拿出兩塊黃金,用手舉著晃動起來。我想黃金的光芒一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可以不關注我,但沒有理由不關注黃金。
那是一輛奇形怪狀的車,我沒有見過。我的記憶里沒有這樣的車。我猛然醒悟過來,畢竟已經過了一百年,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總是層出不窮,有的還沒開始流行,就已經被更新的發(fā)明代替。文明總是從一個高地邁向另一個高地。我來不及想這些,只要他們肯帶我離開這里,條件隨他們開。我還在拼命吶喊的時候,那輛車以令我驚奇的速度來到我身邊,又以令我驚奇的速度停下來。車門緩緩打開,一個像是穿著睡袍的男人跳出來,或許這是現(xiàn)代人流行的衣服。我身上那套又臟又臭的休閑服顯得格格不入。
我努力站穩(wěn),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可與他精心打扮過的面容相比,我還是顯得如此不堪。男人的后面跳出來一個女人,女人的五官精致,臉龐如仙女般美麗。他們像是從一束光里走出來,帶著神圣的光芒。他們用比我更加驚奇的眼神看著我。男人說:“你從哪里來?”我張了張嘴,想說從沙漠里來??晌疫€是發(fā)不出聲音,我只能用手指向沙漠。他們似乎明白了。我用手比畫著,能不能坐他們的車離開。他們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過他們什么都沒有說,而是快速地跳上車,在一陣機器的轟鳴聲中,離我而去。甚至我還沒來得及展示我的黃金,他們就已經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好像他們從來沒出現(xiàn)過。我用力在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我確定不是幻覺。于是我更加懊悔,沒有一開始就把黃金送給他們。
太陽加速下墜,剛才還在半空,現(xiàn)在只剩下一半懸在天邊。公路重新變得堅硬起來,沒有了剛才松軟的感覺。我感覺身上輕飄飄的,甚至那些黃金也輕飄飄的。在行走了半個小時后,在最后一絲陽光消失之前,我躺在了那條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馬路上。
我倒下去的時候是有知覺的,我并沒有死。我還有意識和呼吸,我的眼睛還能睜開,還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我在想象我應該如何死去,是在漆黑的夜里,被一輛車輾軋而死,還是因為缺水饑渴而死。如果知道現(xiàn)在的結局,我一定不會殺死周長顧,他畢竟是我的兄弟,而且殺死他并沒有給我?guī)砣魏魏锰?。他比我更年輕,比我更強壯。如果這半壺水留給他,或許他能走出這沙漠?;秀敝?,我仿佛看到周長顧向我走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我,他的笑容變得更加令人害怕。和那個潮濕的黃昏一樣,我撞見他和劉柳的丑事時,他的笑容里藏著刀子。我打開門的時候,劉柳慌亂地穿著衣服,周長顧倒是不慌不忙,從容淡定。他像是坐在自己的床上穿衣服,而我像是不速之客闖進他們的生活。我沒有怪劉柳,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死心,讓我徹底離開她。我咬著牙讓周長顧滾出去。他沒說話,而是帶著笑容離開了我們的出租屋。
這時候,我看到他的笑容飄蕩在空氣中,像是一縷煙塵。我掙扎著要在這張帶有笑容的臉上打一拳,可我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嘆著氣,周長顧的笑容更加肆無忌憚起來,甚至我還聽到他笑出了聲音。我惶恐起來,用力轉了轉頭,回過頭的時候,周圍仍是漆黑一片,荒蕪的沙漠中,只有我一個生命。我莫名害怕起來,不是害怕丟掉性命,而是害怕我的黃金還沒使用,就再一次被埋葬在沙漠之中。即使過了一百年,它也只是沙漠中的一粒塵埃,是另一種沙粒。
我看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離開我的身體,他在向我揮手告別。我擠出一個無奈且恐懼的笑容,他仍保持著始終如一的冰冷面孔。在我將要閉上眼睛的時候,突然一輛車向我駛來。我聽到了機器的轟鳴聲,在空曠的沙漠中異常響亮。兩道刺眼的光柱向我射來。在我用盡全力,準備看清楚的時候。車輛已經停在我身旁,從車上走下兩個穿著睡袍的人。他們表情嚴肅,手里拿著很多工具。我認得出來,好像還是下午我遇到的男人。不過他旁邊的女人換成了另一個男人。他的表情比下午還要嚴肅,他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手術刀,輕輕地拿起我的一只手臂,在我的手臂上割取一片碎肉。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我身上的那片碎肉放在一個透明盒子里。盒子里有我不知道的透明溶液,他晃了晃盒子,盒子里冒著氣泡,像是我以前喝過的雪碧倒在杯子里的那種氣泡。我似乎感覺到了疼痛,可那種疼痛仿佛很遙遠,痛苦并不像是來自我的身體。
我還抱有一絲希望,我將已經飛起來的靈魂拉回來。我將所有的力氣集中在手臂上,將手里的幾塊金條舉起來,像是舉起一座山一樣沉重。我看到他們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像他們受到了嘲弄。男人拿過我手里的黃金仔細端詳。我似乎松了口氣,他接受了我的黃金,就應該把我?guī)С鲞@無邊的沙漠。
我暗自慶幸自己的運氣不錯,命不該絕??呻S后,我卻看到他將那些黃金扔在路邊的沙漠中,像是扔掉一件廢棄的商品。男人對他的伙伴說:“都什么年頭了,還把這東西當寶貝。黃金在三十年前就成了和鋼鐵一樣不值錢的東西?!绷硪粋€男人哈哈大笑:“這人說不定是古董,木乃伊也說不定。如果是那樣我們也沒白來一趟?!蹦腥嘶瘟嘶瓮该鞯暮凶诱f:“很遺憾,化驗結果和我們希望的不一樣。”
我靜靜地聽著來自一個世紀以后的談話,他們說的很多事物我都沒聽說過。他們在我身邊繞了幾圈,在我身上翻了個遍,甚至我裝黃金的背包也被他們翻了個遍,里面的黃金被他們倒了一地。他們臉上表現(xiàn)出更加失望的表情。他們對我逐漸失去了興趣,離開的時候,他們只帶走了我身上的水壺。
汽車的轟鳴聲逐漸消失的時候,我再次陷入孤獨之中。沙漠中只有我一個即將消失的生命。我用力挪動我的身體,爬到散落一地的黃金旁邊。我慢慢閉上眼睛。在明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些黃金將成為我的參照物。
【作者簡介】李俊杰,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廈門文學》《延安文學》《椰城》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現(xiàn)居無錫。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