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炫騎魚走了

我又夢到你了。你站在海底隧道盡頭朝我揮手，五彩斑斕的魚兒在你身邊游來游去。我急切地想要看清你，看清你揮舞的是哪只手，你卻化身為魚，隱于水里不見。

一

這么說吧，我的黑夜和白晝是顛倒的。如果哪天軋鋼廠生活區(qū)那些小攤小販和阿貓阿狗們看見我大白天在那晃悠，一定是見鬼了。晝伏夜出，夜游神一樣穿街過市才是我的常態(tài)。此時正是午時三刻，古時候處斬犯人的時辰，太陽白花花地直晃得人睜不開眼。我躺在床上睡得像頭死豬，剛上完夜班，喝了點小酒，像是又活過來一遍。偏偏這個時候手機響起，不依不饒地響。

我在心里詛咒他祖宗三代，這個點，知道的人除了地震失火，或者死人是絕不會打擾我的。誰他媽這么不識趣？難道是張小云要生孩子了？不對呀，才七八個月，還沒到瓜熟蒂落的時候。我猛地一驚，抓起手機一看，原來是齊老師打來的。

“炫爸爸，你來一趟?！?/p>

“哦，齊老師，什么？小炫胳膊疼？好，好，我馬上來?！?/p>

到這，我好像又真真切切地活過來了。

媽的，安小炫，你又給我唱的哪一出，裝暈，腦袋疼，肚子疼，哪一招沒使過？胳膊疼？今天倒是出新招了。

我飛快地抓起背心短褲往身上套，眼角掃過墻上掛歷，一個大大的紅勾分外醒目，猛地想起，今天是陪張小云去產(chǎn)檢的日子，約好了三點去接她的，竟然給忘干凈了。得，先去學校，再去振興里接張小云吧。

這事說來話長，按我們這兒的方言來說是麻紗不斷。

張小云是一個單身女人，我們并沒有結(jié)婚，如今她卻懷了我的孩子。自從與魯敏娟離婚以后，所有的花前月下或是蠅營狗茍都只不過緣于我需要一個女人而已。我常常在振興里張小云那里過夜，發(fā)泄著沒完沒了的情欲，卻從未有過另起爐灶的念頭。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也只不過跟她打馬虎眼：“急什么，等孩子生下來再說?！?/p>

這倒不為什么，只是我的半條命早就搭在魯敏娟那里了，如今只剩下半條命的我，早已提不起當年褲襠里的那股沖勁。有句土話拿來形容這種情況，熨帖得不能再熨帖：“一對兒新人，兩個舊東西”，有什么好嘚瑟的。

我拿起電話想打給魯敏娟，讓她去看看，卻又怕她不來，怕她以為是我一手策劃的陰謀詭計。算了，還是我出馬吧。不就是給我找事嗎？鬼心思這么多，也不知道隨了誰。

那年，神九剛上天，我記得很清楚，很多人青天白日地站在大太陽底下看火箭升天。魯敏娟也著魔似的往外跑，一跑就跑出去幾百公里。火箭看沒看到不知道，倒是結(jié)交了一班狐朋狗友。其中就有那個小畫家。這種成天在天上飄的文藝青年自然比我有趣得多，哪像我這般木訥、無趣，還成天黑白顛倒。

一個女人，都當媽了，哪那么多風花雪月。我苦口婆心地勸，當頭棒喝也喝過了，只是油鹽不進。魯敏娟還是成天想像神九一樣要上天。

不得已，我跺跺腳離了。房子和存款都好說，我可以不要，魯敏娟卻連安小炫也不顧了，我也懶得多費口舌。離婚后，我搬去了單身宿舍，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像再也游不到一起的兩條魚。不過，安小炫畢竟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不比她娘，每隔個十天半月，我就是豁出去一天一夜不睡覺，也要夜游神般游到城東去看看他。

二

我黑著臉趕到學校時，偌大的校園里靜悄悄的。綠蔭匝地。大樟樹、女貞、桂柏森森然然，樹木間蟬鳴鋪天蓋地，我的心里也有一百只鳴蟬在聒噪。遠望去，一個小小的身影佇立在操場正中央，烈日下，煢煢孑立的影子顯得那么孤單，那么渺小。頓時，剛剛涌至胸口的那股子怒火忽然就熄了。

今天體育課的內(nèi)容是顛排球，顛滿三十個就算過關(guān)。同學們都很輕松地完成了任務，唯有小炫還站在那哼哼唧唧，老說胳膊疼。因為偷懶，下課后，他直接被體育老師罰站在那反省思過。

我踩著落葉間的點點熔金一步步走近?，F(xiàn)在是下午三點，原本我應該在屋里睡得昏天黑地，或是陪張小云去醫(yī)院產(chǎn)檢，現(xiàn)在卻在這兒磨洋工。

一想到這兒我又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就走。

“疼疼疼！”

安小炫尖叫著掙開我的手。

我定在那里：“安小炫，你就別裝了?！?/p>

小炫噘著嘴，歪著腦袋，滿臉不屈地看著我。

我吃不準他是真疼還是假疼，只得連人帶書包一同載到了醫(yī)院。

“最近有沒有摔跤？或是在哪里磕著碰著？”醫(yī)生看著小炫紅腫的左胳膊，不解地問。

安小炫還在那溫溫吞吞，我已經(jīng)開始口吐芬芳。就在距這不到百米之處，張小云正端著個大肚子等著我。

醫(yī)生問診完后給開了一堆檢查單。我捏著厚厚的一疊檢查單，心中暗自吐槽，至于嘛，一個小小的胳膊疼而已，醫(yī)生還真能下狠手，開起檢查單來一點不含糊。好在婦產(chǎn)科與兒科相去不遠，不妥的是放射科大屏幕上滾動的名字還有長長的一大串，輪到小炫不知什么時候了。那邊張小云催得緊，我只得撇下安小炫，匆匆趕往樓下。

待我忙完張小云那邊，焦頭爛額地跑回來，長椅上已不見小炫的蹤影。我傻眼了。這時，厚厚的鉛門打開來，出來一位白大褂，扯著嗓子朝門外喊：“誰家的孩子？誰家的孩子？還有沒有人管？”

我趕忙迎了上去。

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明白，好好的胳膊，怎么平白無故地生出個瘤來。好好的孩子，怎么說病就病呢？

電話又響了，是魯敏娟打來的，我正不知該如何應答，樓下的張小云又在喊了。這都是些什么事呀。我眼前一陣發(fā)黑，興許是昨晚沒休息，后背涼颼颼的。一個聲音不停撞擊著我的耳膜：“你是怎么當?shù)?？為什么得病的不是你？?/p>

我想起了頭一回在醫(yī)院里抱起那個粉粉嫩嫩的小人兒時那種復雜而又喜悅的心情，既新鮮又驚奇，小心翼翼地，猶如捧著一輪明月。明知道這個孩子與我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一想到從今往后在這個世上多了一個管我叫爸的人，我就莫名激動。管他是誰的種，結(jié)婚前，我答應過魯敏娟，只要這個孩子叫我一聲爸，那么，今后有我安廣生一口吃的，就絕少不了他們娘倆兒一口吃的。

我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安小炫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沒有離開過我，當然，上班掙奶粉錢的時間段除外。打從月子里起，魯敏娟晚上從來沒有起過夜，都是我在侍弄那個無毛老鼠般紅通通的奶娃娃。再大一點兒，安小炫會騎在我的肩頭上興奮地大喊：“爸爸馬馬，快點跑，駕、駕、駕！”

那會兒，對門的老金兩口子，樓下的老陳一家，樓上的張姐一家，以及廠里的那些工友們都知道小炫就是我的命根子，哪怕后來我和魯敏娟離了婚，也沒有誰懷疑過小炫的身世。

三

直到現(xiàn)在，我仍抱有一絲希望，希望是那臺該死的機器出了錯。要知道，球場上那些踢球的淘小子腳下的球飛起來可是不長眼的，又或者只是那個兇神惡煞的男醫(yī)生故意嚇唬我而已。

在兒科門診，一個帶著眼鏡的男醫(yī)生忽然問我：“你有幾個孩子？”

我一愣，下意識地回答：“一個，不，兩個，還有一個在娘肚子里。”

醫(yī)生板著臉，并沒有再多問，只是建議我領(lǐng)孩子去上級醫(yī)院看看，興許還能保住這條胳膊。這話讓我如墜冰窟，五月的天，竟然打起哆嗦。

安小炫還在那里專心擺弄著書包，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對于他今天和昨天，以及過去的任何一天都沒有區(qū)別，鬧騰一天，明天又可以回到學校去上學了。

怎么回事，我還是覺得腳下發(fā)虛，眼前一片花，可能是昨晚缺的覺還沒有補上來的緣故。我茫茫然站在走廊上，竟不知該向誰去傾吐這天大的壞消息。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我領(lǐng)安小炫去了省兒童醫(yī)院。

火車上，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對六十來歲的老夫婦，看得出來，老兩口很是喜歡小炫。小炫也莫名興奮，一路嘰嘰喳喳地嘮個不停。小家伙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忙不迭地介紹：“這是我爸爸，這是我媽媽，我們要去海底世界玩?！?/p>

“孩子長得可真像爸爸呀?！崩先烁袊@道。

我訕笑著沒有說話。魯敏娟看起來有些尷尬。她瞅了我一眼，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我也扭轉(zhuǎn)頭望向另一側(cè)。窗外，重巒疊嶂，陌生的風景一閃而過。

到了省城，我和魯敏娟并沒有直奔醫(yī)院，而是先領(lǐng)著小炫去海底世界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這是我老早之前就答應了小炫的。

在海底世界的深海隧道里，小炫指著周遭游來游去的魚，興奮地說：“爸爸，要是我是一條魚就好了。”

我心中一震。是呀，要是一條魚該多好，魚沒有胳膊卻可以游來游去，魚的尾巴斷了還可以再長出來。人的胳膊沒了，可再也長不出來。

第二天凌晨，我從噩夢中驚醒。我夢到小炫的胳膊血淋淋的少了一截。醒來，窗外還是黑魆魆的，暗處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鬼魅。好不容易挨到五點，再也睡不著了。我悄悄地摸起來，看看隔壁床上魯敏娟和小炫正睡得香。我沒有驚動她們。天際晨星寥落，涼風瑟瑟。我走在大街上，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啪嗒啪嗒響，像是兒時在農(nóng)村，農(nóng)民早起走在田間的小路上。天還沒亮，醫(yī)院大廳里便下餃子般挪不開腳。掛號的隊伍慢慢向前挪動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愁苦。為了搶這每天五十個的專家號，我左一膀子右一肘子，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掛完號，我再回去把那娘倆叫起來候診。好不容易熬到上午十點，終于看上了病。

給小炫看病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教授，姓楊。楊教授戴著老花眼鏡，仔細翻看了小炫的檢查結(jié)果，幾乎沒有過多思索，就下了判決書。

高惡性骨肉瘤，這條胳膊大概率是保不住了?？上Я?，孩子還這么小。

楊教授一面說，我的額上、背上冷汗涔涔。幸而我一早就把魯敏娟和小炫支到外邊去了，否則，以魯敏娟的性格，一哭起來那真是一個大型災難現(xiàn)場。

我渾渾噩噩地走了出去，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覺，腳下猶如踩棉花般虛浮。

回到小旅館，我躺在黑暗里，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心想，天哪，我這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不，上輩子，上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爺要這么捉弄我。

四

短短十來天，小炫患病的那條左胳膊又粗了不少，衣服袖子都套不進去了。醫(yī)生說，癌細胞正在他體內(nèi)瘋狂肆虐，在更多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癌細胞已悄然攻城奪略。為了驗證這個猜想，楊教授又給小炫安排了個全身掃描。果然，掃描結(jié)果顯示該死的癌細胞已侵入到他的肺部。這也意味著，目前一切的治療手段只不過是試圖延緩病情發(fā)展而已，明知是在跟死神賽跑，卻半點取勝的把握也沒有。

這些天，魯敏娟一反常態(tài)地對孩子上起心來。

晚上，小炫天真地問我：“爸爸，我可以裝一只機械手嗎？”

“當然可以。”

“那我還能背書包，打球嗎？”

“打球可能不行，背書包沒有問題?！?/p>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小家伙臉上掛著笑，安心地睡了。

一片慘白的月光照在窗前。我走出病房，忽然想起許久沒有打電話給張小云了，也不知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剛拿起電話又自覺心虛地放下。

離手術(shù)的日子越來越近。那些天，小炫倒是一直樂呵呵的，就連實習的護士小姐姐把他的手扎出血來也不哼一聲。有時，見魯敏娟愁苦，他還會安慰她說：“媽媽，沒事的，不就是少了一條胳膊嗎？嘿，別忘了我還有一條右胳膊呢。瞧瞧，我是紅發(fā)香克斯（《海賊王》里的人物，獨臂俠），我多厲害！”

我和魯敏娟都被這小子給逗笑了。

隔壁床是一位九歲的小姑娘，左腿脛骨上生了個瘤。醫(yī)生給的手術(shù)方案是開刀把生有瘤的骨頭給拿出來，剔除干凈，滅活，再放進去，這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不過，比起小炫來，小姑娘還是幸運得多，至少好了以后不會缺胳膊少腿。盡管這樣，小姑娘一家子還是愁得沒法子。現(xiàn)在經(jīng)小炫這么一鬧，小姑娘一家也都樂了。

還沒高興幾分鐘，護士長來催費了。之前我已預交五萬塊錢，可這一點點錢對比小炫巨額的醫(yī)藥費來說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魯敏娟說：“要不，我把房子賣掉吧？”

我說：“你瘋了，賣了房子你和小炫住哪？”

提到房子，我又想起了張小云和她肚里的孩子。一想到這，頭就更疼了。

五

臨進手術(shù)室，我握緊小炫的手說：“要上戰(zhàn)場了，加油啊，紅發(fā)香克斯大人?！?/p>

門，一扇隔著生死的門，在身后重重關(guān)上。從那一刻起，我和魯敏娟的心就懸了起來。

我緊緊地盯住顯示屏上那滾動的字幕。“13號安小炫正在手術(shù)中”。那幾個紅色的字總?cè)缒圉q一樣滑溜，稍不注意就溜走了，一個馬虎眼又爬了上來，是刺目的紅。奇怪的是，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也從來沒有恨過那個給了小炫生命卻未曾負半點責任的男人。

臨近中午，手術(shù)室門口等待的人越來越多。門一開，便有一大群人圍上來。人群散去，剩下的依舊愁容不展。誰都盯著手術(shù)室大門，唯恐錯過最重要的一個時間點。

魯敏娟呆呆地坐在那兒，眼神空洞而木然。忽然，她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懺悔。

我無奈地搖搖頭。

已是午飯點，我雙手在兜里一摸，摸到一塊巧克力，轉(zhuǎn)身遞給魯敏娟。魯敏娟搖了搖頭，依舊茫然地看著前方，仿佛只要集中精神，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小炫就會從墻上跳下來，活蹦亂跳地奔向我們。

下午三點，小炫終于從手術(shù)室出來了。小小的人兒被綠色的被單裹得嚴嚴實實，更襯得面目如紙。我迎上去，見他雙目緊閉，身上又是輸液管又是輸血管，似乎還沒有從麻醉中醒來。我膽戰(zhàn)心驚地跟著車子跑，不敢去看被單下那被紗布層層包裹成粽子般殘缺的身體。

半小時后，小炫睜開眼，虛弱地喊了聲“爸爸媽媽?！?/p>

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事后，醫(yī)生告訴我們，這孩子在陷入麻醉昏睡前還在跟他們念叨：“叔叔，能不能別把我的胳膊給扔了？興許以后還能裝回去?！?/p>

醫(yī)生也被這孩子的幽默給逗樂了。

手術(shù)后，小炫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起先只能喝點粥，慢慢地能吃能喝，也能下地走了，似乎少了一條胳膊也沒啥大不了的。傷口好了以后，很快就開始了嚴酷的化療。醫(yī)生在他脖頸處開個口埋了根管，從管子往身體里打化療藥水?；熕幬锏母弊饔煤芸祜@現(xiàn)出來。短短一個月，小炫開始掉頭發(fā)，吃不下飯，動不動抱著痰盂嘩嘩地吐，身體逐漸虛弱，原本清秀的小臉也變成了滿月臉。

按理，小炫早就可以到處走動了，卻整天悶在病房里。這熊娃，愛面子得很，生怕別人知道他少了一條胳膊。

出院那天，我將他們母子送到樓上，正要離開，小炫卻回過身來，緊緊地拽著我的衣袖，可憐巴巴地說：“爸爸，你能不能別走呀?！?/p>

我替他掖了掖衣袖，狠狠心轉(zhuǎn)身離去。

我得先去廠里銷假，然后去振興里看望張小云。

張小云隔著門說：“你來干什么？你跟你親老婆兒子過去?！?/p>

我說：“小云，聽我說，你先開開門?！?/p>

門緊閉。再多拍打兩下，左鄰右舍紛紛推開門來，向我翻白眼。我訕訕地賠笑，放下帶來的一大兜水果和奶粉準備離去。正在這時，門卻忽然打開一條縫，從門縫里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來，一把將我給扯了進去。

六

安小炫從小愛說愛鬧，這一點倒是像我。自從少了一條胳膊，這鬼孩子心思越來越重，也不愛見人，成天躲在家里玩游戲，就連班主任齊老師說要帶幾個同學來看他，也都被他一口回絕了。

“安個假肢吧?！蔽艺f。

小炫眉毛跳了一跳，聽說要去假肢廠，連忙扔下手中的游戲機，嚷嚷著跟我走。

從假肢廠出來到地鐵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牽著小炫的手慢慢地走著。他卻非得跑到另一邊去，把那只空蕩蕩的袖管藏到我和他的軀體之間。

一路上，小炫眉飛色舞地說著游戲里的事情。我故意放慢腳步等他。走著走著，沒了聲音。我回頭一看，這小子不知什么時候又犯病了，臉色蒼白，弓著腰，慢慢地俯下身，從胸膛里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我趕緊停下來，拍拍他的背，擰開一瓶礦泉水給他喝兩口。過了老半天，小炫緩過勁來，蹲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說：“兒子，讓爸爸來背你吧?！?/p>

小炫說：“不要！”

我蹲下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托起他，穩(wěn)穩(wěn)地站起來，像是托起一輪太陽。

我在路上慢慢地走著，想起楊教授說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小炫的肺部，心上某個地方就生疼生疼的。

小炫趴在我背上，半晌沒出聲。走了一段，他忽然悲傷地說：“爸爸，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拼命抑制住眼里的酸澀，安慰他說：“怎么會呢？你不是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了嗎？等過幾天，假肢裝好，我們就上學去。齊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盼著你回去呢?！?/p>

小炫沉默不語。

到地鐵口了。一個小女孩一手牽著父親，一手牽著母親，蹦蹦跳跳地走上臺階來。

小炫忽又說：“爸爸，你以后能和媽媽一起來接我嗎？”

很快，假肢就做好了。裝上假肢后，如果不注意，小炫看起來和其他正常的孩子沒什么兩樣。終于可以回學校了，小炫興奮得一晚上沒有睡好，一會兒摸摸書包，一會兒又照照鏡子，轉(zhuǎn)過頭來問我：“爸爸，我是不是胖了很多？”

我沒有說話。鏡中那個孩子頭剃得光光的，面目浮腫，身體也如同吹氣球般腫了起來。

令小炫萬萬沒想到的是，為了歡迎他回來，班上的男同學竟然齊刷刷地剃了光頭。女同學們則貼心地準備了卡片，上面寫著：“你是我們的英雄，歡迎你回來?！蓖瑢W們誰也沒有笑話他，有幾個好兄弟還貼心地安慰他：“放心，只要好好吃飯，胳膊會長出來的?！?/p>

放學鈴聲響了。小炫拖著書包向校門口走來。遠遠地望見我們，他飛快地跑起來，胳膊一甩一甩，像是一條在人海里奮力向前游弋的魚。

七

幸福是如此短暫。沒過幾天，小炫又開始咳嗽發(fā)燒，呼吸急促，圓圓的臉蛋燒得通紅，說話走路有氣無力。

楊教授說，孩子的肺已經(jīng)開始漏氣了，得馬上住院。

為了湊齊住院費，我和魯敏娟各自拿出了所有的家底，我還借遍了親朋好友。也就是在這時，我才知道，那個小畫家在騎行西藏時，有一天在路上用瓦斯爐做飯，不小心爆了，爆瞎了雙眼，此刻正躺在醫(yī)院里呻吟。得知這個消息后，魯敏娟那個傻女人咬咬牙從不多的積蓄里擠了五千元寄過去。

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小炫的病情終于穩(wěn)定下來。

臨近春節(jié)，大街上熱熱鬧鬧的，隔老遠都能聞到那股濃濃的年味。聽著窗外的喧嘩聲，小炫頭一回跟我們鬧起了脾氣。

小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我都好久沒有出去玩了，也沒吃過什么好吃的東西。麻辣燙、烤肉、肯德基、冰激凌，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聽到這話，我的心一下子就傷了，好似有人用刀子在慢慢地割。

為了滿足小炫的心愿，我們向醫(yī)生請了兩天假回家過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一家三口久違地坐在一起，圍著火爐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餃子，烤肉串。電視里正熱熱鬧鬧地播放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個扎著小辮的胖娃娃提著燈籠從幕后走了出來：“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小炫是真饞了，一會兒吃個餃子，一會兒又啃啃肉串，咬兩口又放下，玩累了，斜倚在沙發(fā)上，一左一右地摟著我和魯敏娟，喉嚨里呼哧呼哧地響。

多么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定格在這一刻。大年三十剛過，小炫又回到了醫(yī)院。這回，他高燒不退，渾身疼痛，就連神志也模糊了。我知道，老天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和魯敏娟徹夜不眠，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

我撫摸著小炫那圓圓的臉蛋，輕輕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俯首在他耳邊說：“小炫，你一定要挺住。聽到了嗎？來，我們一起來唱你最喜歡的歌好嗎？”

“逆戰(zhàn)逆戰(zhàn)狂野，王牌要來也?！?/p>

仿佛是聽到了我的呼喚，小炫吃力地睜開眼，干涸開裂的嘴唇像擱淺的魚兒般一上一下地微微翕張著。

我俯下身，緊緊地貼著他的小臉，終于聽清楚了他在說什么。

小炫說：“我堅持不住了，爸爸媽媽。我愛你們?！?/p>

窗外，一朵煙花騰空而起，絢爛至極，卻又如此短暫，似一顆流星隕落。

八

魯敏娟趴在我的懷里哭得昏天黑地。自從小炫得病以來，魯敏娟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正如此刻她軟綿綿地趴在我懷里，像是一具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說不動情是假的，畢竟我們也曾同床共枕了十年。有那么一刻，我生了憐憫之心，心想，不管從前走了多少彎路，現(xiàn)在，小炫沒有了，我們共同的小炫沒有了。那么，從今往后，安廣生，這個女人這輩子你管定了。但后來，一個小小的插曲又讓我改變了主意。

小炫走之前的幾天，魯敏娟期期艾艾地找我商量。

“孩子他爸，我想跟你商量個事?！?/p>

“你說，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不能直說。”

猶豫了半天，魯敏娟才敢告訴我，原來，她想把小炫的眼角膜捐獻出去。

“什么？不行。絕對不行?！?/p>

我一下子就紅了眼。我嘶吼著，下一句卻無力地淹沒在風里。捐眼角膜，虧她想得出，孩子該有多痛呀。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甚至無法想象那是從一個做母親的口里說出來的話。

最后，我還是答應了她這個請求。我想清楚了，如果在小炫離開后，還有人能用他的眼睛去看世界也未嘗不是一樁功德。

我鄭重地在捐獻同意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但后來我無意之中得知，與魯敏娟相好的那個小畫家竟然在同一時間段幸運地做了眼角膜手術(shù)，得以重見光明。得知這個消息我勃然大怒，一種被欺騙與受辱的感覺油然而生。盡管魯敏娟一再解釋，小炫的眼角膜跟小畫家的手術(shù)沒有半點因果關(guān)系，在我國，器官捐獻者與受捐者是兩不相知的。我卻如鯁在喉，怎么也過不了這道坎，就此絕了與魯敏娟破鏡重圓的那點心思。

一個月后，我提著東西來到振興里看望張小云。重返故地，我感慨萬千。在那間熟悉無比的小屋內(nèi)，我曾度過無數(shù)憤懣而又情欲勃發(fā)的夜晚。小炫走后，沒花完的籌款與醫(yī)保報銷的錢我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還了債，剩下的一分為二，一半留給魯敏娟，一半我今天帶來了，決意和張小云做個了斷。

我去的時候，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正在熟睡。我看了看襁褓里的嬰兒，奇怪的是心中卻沒有半點波瀾，跟安小炫出生那會兒的激動根本無法比。躊躇再三，我把張小云叫到外屋，十分艱難地說出了那個意思：“小云，今后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放心，孩子我會養(yǎng)的，至于其他的你就別念想了?！?/p>

張小云剛出月子不久，身子還是虛的，眼里滿是疲憊，聽我這么一說，頓時就急眼了。她兇巴巴地說：“安廣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不要我們娘倆了？”

我說：“不是不要你們娘倆。你和孩子的生活我會負責到底的。只是，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實在給不起你想要的東西，不如就這么算了。”

我說的沒錯，小炫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如果說之前我還剩下半條命的話，那么現(xiàn)在僅剩下的半條命也沒有了。接下來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是醉生還是夢死，哪還有什么心思去哄女人呢。

話已至此，我放下裝錢的信封，轉(zhuǎn)身就要走。這時，從里屋傳來嬰兒的哭聲。張小云噔噔噔地跑到屋里，一把抱過啼哭的嬰兒，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安廣生，你仔細看好了，這可是你的親骨肉，要不要隨你，不要我就摔在你面前。反正你不活，我不活，大家都別活了?！?/p>

小小的嬰兒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竟然停止了哭泣，瞪大了黑葡萄似的眼睛看著我。我不禁又看了看那粉粉嫩嫩的小臉，紅紅的小嘴，恍惚間，小炫又回來了。

霎時，我抬起的腳停在半空，竟不知向前，還是往后。

【作者簡介】陳建明，女，湖南婁底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漣源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魯迅文學院湖南班學員。小說、散文見于《青年文學》《散文》《湖南文學》《延河》《邊疆文學》《伊犁河》《散文詩》《讀者》等刊。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