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我在大西洋彼岸與葵姨通話,她說,我父親又不見了。
父親從不帶手機,去哪里了,不肯透露半句。開始半天,后來一整天,這次竟連續(xù)三天不見蹤影。
葵姨的擔(dān)憂源于本能,也與一件小事有關(guān)。她說家里養(yǎng)了十幾年的虎皮貓不知因何緣故,竟兩天不見其蹤跡,所有人都覺得它大約不會回來了。它卻若無其事回到了家里,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樣。沒過多久,它又開始消失,如此再三,大家對貓的消失漸漸習(xí)以為常,不再關(guān)心,它如今卻一去不歸。
葵姨忙著照看弟弟家兩歲的二仔,還要幫哥家定時接送上幼兒園的二嫚。兒子兒媳婦總是各種忙。當(dāng)然,葵姨有時間,也不一定能看得住父親。父親向來我行我素,怪異舉動像他著紅衣,常年被染紅的指甲一樣,成了他特有標志。但不管如何,長時間消失這樣的事,以前從沒發(fā)生過。
不得不說,把家和以螳螂河命名的小城拋在腦后,我在異國留學(xué)、打工,是為了逃離。隨著時間流逝,那些莫名情緒逐漸消失,記憶里橫穿小城的螳螂河,岸邊的垂柳、水草、木椅,沿河路邊的理發(fā)店、雜貨店、包子鋪,還有我家的半間家紡店,愈加清晰。和葵姨通完電話,我突然感覺該回家了。
2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趕回螳螂城。站在螳螂河岸邊,聞著略帶腥味的水草氣息,看夕陽斜鋪在河里,映照得水面泛黃,透著幽靜與漠然,閃著粼粼的波光,讓人既親切又憂傷。院子門鎖著。鑰匙在貓道石板下,順利開了門。小院還是老樣子,老式木板門窗,窗格煙熏火燎地漆黑,門框上春聯(lián)脫了色,門前水缸裂開了縫,用鐵繩捆住,水跡濡濕銹跡,泛出青銅色。多年前架起晾曬染布的四根長長竹竿還在,兩件曬洗的小孩衣服在風(fēng)里搖擺。屋里家具還是多年前那些,陳舊灰暗。五抽桌上,依墻擺放著一個相框,用玻璃板夾著一些家人的照片,除了顏色更加陳舊,也未改變模樣。
打開父親的房間,應(yīng)該說是父親和母親梅蓮的婚房,也沒什么改變。房子連著一個不小的陽臺,陽臺是父親放扎染布匹的,他怕進太多陽光曬壞了扎染的布匹,終年拉著窗簾,暗紅色金絲絨,足夠厚,不透光,把一切籠罩在暗里。依舊看出是紅色被褥、床單,衣柜里父親的紅衣陳舊,一如陳舊的婚房。屋里彌漫著老男人特有的氣味,混合著布匹和染料略帶噎喉的酸味。一摞摞布匹整齊存放在木架上,這些布匹有細棉、麻布、混紡、絲綢、手工紡織老粗布,小如手掌,大到幾米長,圖案有盛開的荷花、纏枝牡丹、蝴蝶、青草、菊花、小金魚、十字花、圓點、水波紋……你可以想象,我的父親無數(shù)時間蟄伏在這間屋子里,像個勤懇老蜘蛛,對著一塊塊布料,編織著他的網(wǎng)。松木柜子上擺放著他與母親梅蓮的結(jié)婚照。父親留著中分頭,略曲的頭發(fā)有點長,自然地垂在耳后兩側(cè),目光溫柔,鼻子高挺而秀氣,讓他顯得王子一樣優(yōu)雅帥氣。母親穿著紅毛衣,彎彎的眼眉,露著潔白的牙齒,脖頸上是父親為她扎染的青花絲巾,纏枝蓮枝蔓互環(huán),繞著一朵朵白蓮花。母親的名字叫梅蓮,是六和彩大染坊老板的侄女,父親娶她費了很多周章。
葵姨與父親已在這小院里生活了近四十年。父親一個人獨自霸占著這個房間,葵姨很少進來,似乎這個房間根本不存在。印象中,葵姨對父親一直如兒子一樣包容,她大概是真心愛父親的。
螳螂城盛產(chǎn)紡織品,也盛產(chǎn)染匠。有部和染坊有關(guān)的電影,就是在這里取景拍的。每個染坊都有那么一兩個技藝高超的染匠師傅。扎染對技藝要求更高,六和彩大染坊以扎染出名,據(jù)說當(dāng)年手工扎染的圍巾桌布等銷得很俏,來自杏花坪的父親就是那里最出色的扎染師傅。他扎染出的圖案無人能比,像他三十七碼的小腳,比女人都白的皮膚一樣獨特,誰都承認他常年泡得泛白,指甲上染著顏色的小手靈巧無比。他做活計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領(lǐng)到掌柜分派的活兒,按部就班工作就是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時睡覺。他偏偏不,他領(lǐng)任務(wù)后先去吃飯,吃很多飯,是平時飯量的兩三倍。吃飽喝足后,他開始做,退漿,扎,染,漂洗,晾,一氣呵成,能一口氣干完的活兒,不干完不罷休,圖案簡單還好,若復(fù)雜,他要把自己埋進布匹里很久很久,因為扎花是最復(fù)雜最關(guān)鍵的一道工藝。螳螂河邊的染匠們,幾乎都參觀過他扎染,感嘆那些美麗圖案,那一個個邊角不規(guī)則的方圓,來自他隨意揪起或打結(jié)捆扎,對稱或秩序的連續(xù)紋樣則源于他巧妙的折疊,細致入微的花瓣和草葉是用針縫的,而那些獨特有趣的圓點,有可能是包的黃豆或小石子。他曾給老板家兒子做過一個扎染書包,圖案和孩子涼鞋上的斑點狗一模一樣。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天生的好染匠。“杏花坪的金師傅”,是父親閃亮的名片。這多少覆蓋了他灰色的身世。(據(jù)說奶奶還是姑娘的時候,經(jīng)遠房親戚介紹給北京某位知名的大畫家做過家傭,后來突然回家,結(jié)婚生子的速度,以及父親俊秀的相貌,難免讓人猜測奶奶與那位大畫家的關(guān)系)
3
與梅蓮結(jié)婚后,父親住進螳螂岸邊梅蓮家的四合院里。六和彩大染坊擴大成六和彩有限公司,增加經(jīng)營提花老粗布和床上用品加工,手工扎染還是重要的一項,父親還是扎染頭牌金師傅。梅蓮的表姐葵姨,也來到六和彩廠做工,臨時住在他們偏房里,四合院里出現(xiàn)少有的笑語生機。五斗櫥上相框里,有張照片,兩個少女笑著相互依偎,一高一矮,一秀氣,一胖壯,都梳著兩根麻花辮子,那是十六歲的母親梅蓮和十九歲的表姐葵姨,據(jù)說她倆拍照的時候,十七歲的父親就站在一旁,這時的她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命運將她倆與旁邊那個羞澀的少年緊緊聯(lián)系到一起。
與母親梅蓮清秀的相貌不同,葵姨長得男人一樣高大,結(jié)實,除了兩根烏溜溜粗麻花辮子比較順眼,其他都不算好看,臉盤很窄,下半部卻像個梨子一樣很寬,她大概怕別人不喜歡她參差不齊的牙齒,嘴唇常常抿著,這讓她顯得很嚴肅。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了郊區(qū)種大棚菜的一個矮個兒男人。男人難看,還喝酒打牌罵臟話。她本以為忍受男人壞習(xí)慣,已是莫大的寬容,沒想到男人卻先提出了離婚,將生不出小孩賴到她頭上。
梅蓮小小身子,卻懷了兩個,格外笨重??虖男【秃兔飞徱?,無話不談,她能干的活兒搶著干,常和梅蓮一起給未來的小娃兒備尿布,做肚兜,做小棉被,一邊做一邊欣喜著期待著。
那天,父親在廠里忙活計,手里是一條長長的白絲綢,光滑、柔軟、細膩,泛著天然啞光。父親很少做這么好的材質(zhì),面料輕柔,易扎花,好著色,最能做出精美圖案。工匠面對這樣的材質(zhì),像畫家面對好紙張,都會充滿創(chuàng)作激情,挑戰(zhàn)一下技藝。父親計算著絲綢尺寸,設(shè)計出民族風(fēng)格帶有菱形花邊的四方連續(xù)紋樣,備好了橡皮筋、綁帶、木夾子、棉線后,投入到最關(guān)鍵的扎花環(huán)節(jié),他根據(jù)圖案,熟練地折,點,壓,夾,疊,縫絞。父親沉浸游走在繁花似錦的圖案里……
葵姨突然跑進來,跳著腳,喘得說不出話。她讓父親快快回家。父親埋在那打滿結(jié)的白色絲綢下,張著嘴巴,瞪著葵姨,木然的樣子猶如嬰孩初來塵世。正熨燙衣服的母親突然羊水破裂,生產(chǎn)提前了四周,小骨架的母親骨盆狹窄,產(chǎn)婆說雙胞胎不及時生出來,長時間缺氧,恐怕保不住。去四里外的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據(jù)說,姥姥聽后當(dāng)場順著門框躺在了地上。突如其來的橫禍,讓父親徹底慌了,他像個木偶,被葵姨連拖帶拽弄回家。他暈倒之前,目睹了母親慘白的臉和在床上四處橫流的血,據(jù)說像被打翻的紅染料缸。
父親變得不愛說話,人傻呆呆的,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他本來就是除了扎染,他事都不擅長的人。姥姥大病一場,強打精神也照顧不了我和哥哥兩個嬰孩。不知道葵姨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我倆,還是因為她的姨母,她辭了工,頂替了媽媽的角色。那時是葵姨離婚后第三個月。
葵姨萬萬沒想到,她會親眼看到梅蓮因生產(chǎn)離去,也沒想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替她照顧起兩個嬰孩,甚至,兩個大人。姥姥病弱,父親形容頹廢,沒有葵姨在,這個家還不知要怎樣。
一段時間后,父親重新回廠里上班。他的眼睛沒了原有的光彩,工作也沒了熱情,更要緊的是他對顏色的運用出現(xiàn)了混亂,把藤黃當(dāng)成紅,草綠當(dāng)成紅,靛藍也看成紅色。染坊里,顏色理不清,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4
那個時期,父親開始一次次地去老家杏花坪。
杏花坪南山有個靜山寺,父親常常去找寺里面的和尚左師傅下棋??陶f起這事就很生氣,兩個孩子呢,好好的,老去什么寺廟,一趟一趟的,該不是想出家。
父親老弄錯顏色,加之廠里效益不好,減員,父親在其中。
好幾口人,沒有收入怎么能行??毯屠牙焉塘浚雅R螳螂街那間房子的墻面扒開,拉上卷簾門,整為面街房,賣紡布和零碎小商品,后來又買了臺機器織毛衣賣。姥姥一直病歪歪的,很多事情都找葵姨商量,在這個家,葵姨似乎比父親更像個家長,而父親就像是沒長大的孩子。
父親手巧,織的毛衣又合身又好看,螳螂街的人幾乎都穿過“老金織的毛衣”,毛衣著實火了一陣。父親也會踩縫紉機,無師自通做一些簡單的衣服,順便給人量身做衣,修改褲腳之類。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開始給自己做紅衣服穿。
我記事似乎就從父親穿紅毛衣那天開始。印象里父親就是紅色的父親。那天,父親來幼兒園接我和哥哥放學(xué),我看到他藍粗布對襟外套里面,穿了母親梅蓮那件紅毛衣,就是他一直放在枕頭邊的那件,領(lǐng)口有一小圈木耳邊。父親個子不高,我還是看出毛衣緊繃在他的胸膛上,領(lǐng)口勒著他的脖頸,喉結(jié)凸顯在木耳花邊上,像被勒出來的包。我爬上父親的膝蓋,把手插入木耳邊里摸他的喉結(jié),父親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他說,有點緊,回頭我織個大點的,你不知道你媽媽穿有多好看呢。父親攬住我,喉結(jié)在我的手里鼓鼓地上下滑動。她說的媽媽,當(dāng)然是梅蓮。我看了一眼葵姨,她照舊在忙著手里的活計,抿著嘴,像沒聽見,但我看見她的鼻翼在動,一張一合。父親真的給自己織了一件同樣木耳邊的紅毛衣,還給我和哥哥各織了件小的,也同是紅色。他給葵姨織了一件灰色的,胸前織了一朵喜慶的黃葵花??虖牟淮┘t色。她平時看父親的眼神,簡直和姥姥看父親的眼神一樣。
幼兒園老師問我和哥哥,毛衣真好看,誰給你們織的。我說是爸爸,他也有一件同樣的呢。我看見老師拿手捂住臉上散亂的表情。放學(xué)后,一身紅裝的父親牽著倆同款紅毛衣的孩子,從幼兒園門口走過,看我們的人也是和老師一樣的表情。那么多人看我們,我有點慌,一邊走一邊用牙齒揪毛衣袖口,毛衣纖維留在牙縫里,毛茸茸的,我用舌頭舔,怎么也舔不掉。哥哥掙脫父親的手,提了褲子跑在我倆前面。那件紅毛衣,他無論如何不肯再穿。
螳螂街的人知道父親受了刺激,同情中接受了父親的一身紅衣,也不覺得有啥,似乎他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父親不像螳螂街的男人愛喝酒,喝完酒扎堆,敞開褂子,鐘情打一種叫升級的紙牌。他一直不愛說話,除了織毛衣便做扎染。我家小院子里的竹竿上,風(fēng)里飄蕩的不再是螳螂河傳統(tǒng)的靛藍色,而是紅色扎染,從遠處看像一團團血。
我和哥哥四歲時,葵姨生了弟弟。原來,葵姨是能生孩子的。我和哥哥應(yīng)該喊葵姨媽媽的,可她不肯,她讓我倆喊她葵姨,只讓弟弟喊她媽。
臨街織毛衣與修衣服的收入尚可,但畢竟螳螂城不大,若不是姥姥積攢的首飾偶爾賣掉一件,遠不能維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
5
螳螂河南岸是紀王崮,風(fēng)景險要秀麗,紀王墓地開發(fā)后,景區(qū)增加很多民俗活動,最受歡迎的還是古裝情景表演,如紀王拜天,紀王娶親,紀王出征等,那些穿著時尚的俊男靚女演員,讓景區(qū)游客猛增,賣糖葫蘆的,賣米粽、烤地瓜、根雕的都有。葵姨建議父親去景區(qū)門口擺地攤賣扎染,父親左顧而言他,不知道他是不想還是不舍得賣他那些寶貝。游客里有些愿意穿古裝騎馬拍照,體驗紀王當(dāng)時欲一統(tǒng)江山的豪情。景區(qū)外有人租古裝,也有人租馬,父親覺得這是筆不錯的生意,低價買來一匹老馬。他給自己做了一件暗紅色長衫,瘦瘦的他倒是穿著很好看。每天早晨,父親穿著一身紅長衫,騎著一匹老馬,路過河邊一排排柳樹,穿過橋,去紀王崮景區(qū)。綠樹映襯下的紅色父親,是一道讓人難忘的風(fēng)景。
父親因貪低價,買了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就算他每天給它仔細梳理好稀疏的毛,配上大紅的馬鞍,還是注定他的生意不會太好。
最后,瘦馬不得不以更低的價格,賣給景區(qū)表演馬隊濫竽充數(shù)去了,父親也成了表演隊伍中的一個。表演項目中,有對陣表演,父親的任務(wù)是穿上那身不透氣的黑衣裝,披上沉重的鎧甲,戴紅纓穗的頭盔,手拿戰(zhàn)戈,啊啊叫喊著沖向?qū)Ψ?,在雙方交戰(zhàn)中“倒下”或“勝利”,像小孩子在做游戲。收入雖不多,父親很滿意。管此項目的經(jīng)理卻對父親很不滿,他說老金,你看你是啥表情,不吱聲閉著眼撲,完全一副自殺的表情,這哪行,你得要像個戰(zhàn)士一樣英勇。父親應(yīng)著,下次還是閉著眼撲。
景區(qū)火了一陣后,慢慢萎縮,父親回家和葵姨守小店。那時,姥姥已經(jīng)去世。從沒人要求父親干什么,就像沒人去過問,每天的日出日落。
6
緊挨母親和葵姨照片的,是我哥的一張半身照,胸前掛了一朵紅花。哥哥遺傳了母親梅蓮的小個子和清秀尖下巴,他像個女孩子一樣羞澀地笑著。這是哥哥進廠后,被評上優(yōu)秀職工,和另外九個職工掛到宣傳欄光榮榜里的,據(jù)說當(dāng)時準嫂子就是因為這個,與他談朋友了。
不能說父親不正常,他除了不愛說話,除了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做扎染,沒做過其他出格的事,但他一直活得相當(dāng)任性,就像他鐘情的紅衣衫,獨占的房間,就像他一直沉迷紅色扎染??趟坪跻恢狈湃沃赣H,就像母親愛兒子一樣不需理由。直到生活的悶棍把父親打醒。
第一次,應(yīng)該是大哥把女朋友帶回家。準大嫂顯然被一身紅衣的父親嚇著了,她有一段時間不再搭理哥哥。
終于,哥哥還是在某一天沖進了父親房間,撕爛了父親手中一塊布匹,狠狠摔在地上。他跺腳朝著父親喊,爸,她問我,你一個老爺們穿紅色,是不是腦子有病?你說,你是不是有病?
父親在屋里沉默了一天,出來后,穿了一黑亞麻對襟褂,同質(zhì)地的褲子,千層底布鞋,若不是他特有的中分半長頭發(fā),看上去像個穩(wěn)重的中年男人了,但還是不像螳螂河的人??陶f,他說不上哪里像杏花坪靜山寺里的和尚左師傅。
葵姨把一個姥姥給她的玉鐲子,一遍遍擦得水潤光亮,讓大哥送給了準嫂子,準嫂子與大哥和好如初。哥常常帶她來家,葵姨費盡心思做好吃的給她吃。
那段時間,父親又頻繁外出,一去一整天。
不久,哥哥女朋友,也就是準嫂子懷孕了,嫂子似乎握了把柄,要求結(jié)婚必須買樓房。不買房不結(jié)婚。哥剛剛工作,我和弟弟還在上學(xué),就算一家人省吃儉用,也沒有多少余錢。買房,對于我們這等收入家庭意味著什么。身形漸顯的嫂子下了最后通牒。哥哥愁眉苦臉摔摔打打,那幾天,虎皮貓常常被他抽得喵喵叫。父親每次聽見貓叫,都躲進自己的房間不肯出來。家里氣氛凝重,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愁云。
我正擔(dān)心哪一天貓被抽死,葵姨和父親回了老家杏花坪一趟,能借的親友都借了一遍,付了首付。三四個月后,嫂嫂挺著肚子,插著一頭紅花,被哥哥娶進了家門,同時背上了幾十萬塊錢的房貸。深夜,我聽見葵姨對父親嘆氣說,孩子上學(xué)費用,水電煤,飯菜,都得花錢,得多久才能還上饑荒呀,咱得想法子呀。
父親想了幾天賺錢的方法,無非是從二手市場買了一輛三輪車,織毛衣之余幫別人搬家,搬貨。這時候,我家的半間店形同關(guān)門,螳螂城的人早已熱衷那些便宜又時興的網(wǎng)購,沒人需要那些布匹和毛衣了。
哥家大侄女出生后,葵姨的主業(yè)成了帶孩子。她把一些泡沫箱子放在墻角空地上,盛滿土,栽小蔥,種油菜,種韭菜,總是很快被吃光,葵姨天天為買菜和饅頭漲價苦惱。父親的破三輪車上,堆滿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一摞摞紙殼和空瓶子。父親推著裝滿紙殼空瓶子的三輪車,常常被認為是收廢品的人,父親也不辯駁?;厥掌氛嫉卮?,父親收購來的東西在家門口的空地上越來越多,常常被管理街道的人員大聲呵斥。這時候,葵姨聽見趕緊出去賠小心。父親則像個蝸牛觸角,悄悄縮回屋里。他解除煩惱的事情就是拿出布匹扎結(jié)。大的、小的、粗的、細的,在某一個晴朗的天氣里,這些布匹會開出花朵飄揚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干后再被折疊,收進終年不見陽光的木架上。
相框里,最好看的一張照片是弟弟和弟媳婦在青島的海邊旅行結(jié)婚時照的。兩人坐在礁石上,弟弟身條隨了葵姨,個子高,皮膚白凈隨了父親,長得確實好看,走在街上總有人回頭看他。弟弟摟著弟媳的肩膀,俊男靚女,枝葉飽滿地笑著,像雜志里的明星照。
弟弟財會專業(yè)畢業(yè),正好趕上果脯廠招人,順利進了廠子。他腦子聰明,嘴甜腿快,很得廠長信任,幾個月后,老會計正好退休,他便擔(dān)任會計。一家人著實興奮了一陣。弟媳是螳螂城最大飯店的服務(wù)員,她沒要樓房,四合院靠北的兩間,給他們裝修一下做了新房。結(jié)婚后,弟媳除了樂此不疲地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去酒店上班,其他活兒都懶得干,不喜歡打掃屋子,不喜歡洗衣服,不喜歡做飯,經(jīng)常來父母屋里蹭飯。
7
歲月瑣碎中,哥家又生了二嫚,弟弟家緊跟著添了兩個仔,看孩子成了父親和葵姨的主業(yè),日子全泡在了四個孩子身上。他的三輪車已經(jīng)銹跡斑斑,破爛不堪地倚在東墻角。勞累和節(jié)儉讓父親的一頭黑發(fā)變得花白焦干,蓬亂在腦袋上像夜風(fēng)中的蘆花,兩個碩大眼袋掛在臉上,嘴角邊兩條深深的法令紋,白凈的臉,如同脫了水的黃瓜,變得又黃又蔫了。
我去了異國求學(xué)。后來的事情都是葵姨在電話里和我說的。
有段時間,弟媳新衣服換得特別勤,弟弟也穿得體面,衣服都很貴的樣子。家里新添了三開門大冰箱,曲屏電視。兩人蹭飯少了,很多時候去飯店吃,有時候也會把吃剩的飯菜打包,提到父母屋里。據(jù)說弟弟和別人開公司發(fā)財了??桃贿叧允2?,一邊與父親抱怨兩個人不知節(jié)儉。但還是暗自開心,兒子有錢,畢竟是一件很體面的事。
二仔剛過了一歲生日,弟弟出事了,他被關(guān)了起來,原由是挪用了廠里公款。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小老百姓但求平安,家里有人坐牢,那可是塌天大事。父親和葵姨把所有關(guān)系都拜托了,但一切沒有意義。弟弟并不是開公司發(fā)了財,是利用職務(wù)之便,挪用了二十多萬元公款,除了吃喝,還買股票,賭博,反正只賠沒賺。
弟媳本來就是不愛費心思的人,遇見事只知道哭。她拍著腿說,他若判了刑,倆孩子扔給我,我沒法過,我要回娘家,你們愛咋地咋地。父親氣得嘴直哆嗦。在他眼里,坐牢和殺頭的罪過差不多,父親和葵姨咬牙籌錢,把親友又都借了遍。我不知道他倆怎樣放低了姿態(tài),一遍一遍描述弟弟的不肖,打自己臉面。
終于湊足二十一萬。弟弟被放了出來,確切地說是判了監(jiān)外執(zhí)行。他出來后表現(xiàn)得像沒事兒一樣,說,你們真笨,我在里面沒法教你們,錢別交就行,不交,頂多讓我坐幾年牢,坐牢頂錢,還是很劃算的。
父親氣得甩門而去,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滿了雪花。
父親原本是不喝酒的,晚上總失眠,葵姨讓他喝一杯。這倒是個好主意,父親不勝酒力,一小杯臉就會通紅,躺下多少會睡得安穩(wěn)一點。
父親跟葵姨說,咱回杏花坪過幾年清閑的日子吧??炭粗鴦倓倳镜亩校瑖@氣,捶著腰說,再說吧,欠那么多錢,咋能享清閑啊。
父親不再說啥。父親再次任性消失,剛開始半天,后來一整天。他從不說自己去了哪里。
8
我回來這段時間,父親臉上似乎多了點喜氣,沒再消失過,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歸于寡言。他一如既往按點到幼兒園門口去接孫女。站在人群中的他灰褲藍褂,黑瘦矮小,眼神木訥,弓腰,頂一頭毛刺刺白發(fā),他的中分半長發(fā)終于剃掉,完全就是一個普通老頭的樣子。不知他有沒有記起多年前,他、哥哥、我,曾經(jīng)穿著同款紅毛衣,從幼兒園門口走過,接孩子的家長目光都在我們身上。
父親牽著二嫚,葵姨推著二仔,剛進家門,大嫂過來了。二嫚沖大嫂撲了過去,抱了腿,頭埋進兩腿之間撒嬌,媽媽,爺爺不給我買棉花糖。
大嫂盯著二仔懷里的飛鶴奶粉罐,嘴角一吊,一百多吧,還是老三家男仔有面子,我家兩個嫚,誰也沒喝過你買的奶粉。葵姨說,沒了,那倆玩意兒也不去買,這小孩挑食得很,咱不能讓他餓著呀,哪像你倆,沒喝完就買好備著了,從不讓我操心。大嫂嘴巴一撇,臉色好看了些,牽了二嫚往外走,關(guān)門瞬間,退回一只腳說,幼兒園表演節(jié)目,老師給買服裝要交費,一百三,明天讓她爺爺接的時候一塊兒交給老師吧??腾s緊應(yīng)著。
大嫂走后,葵姨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擤了鼻涕,她用過的紙總是不舍得扔,放進口袋再用第二次。她最怕孩子們說她偏心。
二仔抱著奶粉罐啃,啃疼了嘴巴,哇地哭了,口水絲拉得老長,葵姨趕緊抱二仔去沖奶粉。
被廠除名后的弟弟,做著暴富的夢。嘗試近十種工作后,終于把身上的名牌西裝脫下來,開始了醉生夢死,只要手里有錢,必定先買酒。弟媳明知道管不了他,吵吵嚷嚷還是難免。弟媳一次次在螳螂街公然撒潑后,弟弟終于不再顧及臉面形象了,理了光頭,趿著拖鞋,衣服上油漬點點,沾滿豬屎味兒。他倆看中了郊區(qū)人家廢棄的養(yǎng)豬場,準備養(yǎng)豬發(fā)財。弟媳不再去酒店上班,還是喜歡穿花里胡哨的衣服,高跟鞋上沾滿了泥巴。喂豬畢竟不是一件講究的活兒。
晚飯,葵姨把饅頭和土豆絲端上方桌,父親洗了手,用腳勾過馬扎,坐在桌前。白色塑料桶里是最便宜的散酒,父親拿出來,舉到眼前晃了晃,倒了半玻璃杯。弟弟推門進來,弟媳跟在后面,晚飯時間他倆總會出現(xiàn)。弟弟拿起塑料桶,倒了滿滿一杯。父子兩個都沒說話,只是喝酒。弟弟很快喝完一杯,又去倒酒,父親沒說話,嘆了口氣。
弟弟看父親嘆氣,突然很激動,用食指敲著桌面說,爸,你嘆氣,這是啥態(tài)度,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難嗎?
弟弟聲音大,二仔哇地哭起來,嘴巴張得很大。弟媳不管孩子,任他哭。她掰開饅頭往里面夾土豆絲。她生完孩子后,胃口好得很,白米飯也會吃好幾碗,永遠吃不飽似的。她把自己胖成一個沒腰身的大口袋。她咬一大口饅頭,一邊嚼一邊對著父親說,爸,你也是的,誰讓你借的錢,仔他爸讓你借了?給他臉色看干啥,誰也不想這樣啊,吃不上喝不上的。
父親不說話,把頭使勁兒低著,幾乎要觸到膝蓋上。
看父親這樣,弟弟更生氣,摔了手里筷子說,外面受氣,家里也受氣,過不下去了,買包老鼠藥撒在鍋里,都死了算了。
父親干脆把頭抵在膝蓋上,像個雕像。弟弟看父親不吱聲,踢翻門口的鐵皮垃圾桶離去。父親唉唉嘆著氣,把塑料桶里約一斤酒全喝光后,掙扎著站起來,把自己扔在床上,昏昏睡去,肩胛骨消瘦如斧劈。
葵姨抹著眼淚,給父親蓋上被子,收拾了他沒夾過一口菜的筷子。
第二天,父親八點多了還在睡,這很少見,平時,他該是外出撿回一堆紙殼了。他昨晚沒吃飯,又喝了不少酒,葵姨有些擔(dān)心,搖他起來,把一碗蛋花端給他。父親果然餓了,一口氣喝了下去。喝下不久,哇哇吐了出來。葵姨嚇了一跳,問他哪里不舒服,父親摁了一下腹部。
葵姨收拾了,重給父親做了些吃的。吃下后,父親的臉色好了些,葵姨給父親拿了板凳,扶他坐在門口曬太陽。他用手摁著腹部,臉上籠罩一層怕人的灰色。
父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乖乖由我?guī)еプ龈鞣N檢查,抽血,拍片,做心電圖、胃鏡、超聲……
結(jié)果是我們最不愿意看到的。
手術(shù)還算順利,父親的胃被切除了大半。
十七天出院,父親和葵姨都瘦脫了形兒。剛剛六十歲的父親,皺紋橫生,頭發(fā)全白了,遠看像頭上落了一層雪??萄鼜澚撕芏?,高大的身板像縮小了一圈。
9
父親再次對葵姨說要回杏花坪。
葵姨抬眼看父親窄窄的肩。父親手術(shù)后迅速消瘦衰老,像一截干巴咸菜??滔氲剿瞧ど向隍家粯由形从玫氖中g(shù)傷口,沒了反駁勇氣。她說,暑假后,二仔能進托班了,咱就回,俺在哪都成,你好好的就行。
暑假后,二仔去了幼兒園??檀饝?yīng)過父親一起回杏花坪的,但遲遲沒能成行。
一是父親身體太弱了,他常??人?。天氣剛剛變涼,他已穿上了秋衣秋褲,戴上了帽子,整個人瘦得皮包骨,臉頰深深凹進去,衣褲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的樣子。杏花坪的老屋多年不住了,搬家可不是小事情,再說很快進入冬天,老屋沒有暖氣。二是弟弟和弟媳在郊區(qū)養(yǎng)豬,離城里十里路,接孩子上學(xué)極不方便,騎電動車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葵姨不疼大人也疼小孩呢,哪能說走就走呢。
這些原因,父親應(yīng)該是都知道的,可他就是生氣,唉——唉——,過一會兒他就長長嘆一聲。他見人就扭頭,不和別人說話,也不和葵姨說話,更多時間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他還是做扎染,但不能長久地坐著了,坐一小會兒就得躺下,他說腰疼得很。
有天晚上,父親突然再次肚子疼,住進醫(yī)院。他患的是泥沙狀膽囊結(jié)石,膽囊腫脹阻塞,很難處理。父親胃部剛動手術(shù)不久,身體狀況很差,不適合再手術(shù)。經(jīng)過醫(yī)生反復(fù)斟酌,最后,從他胸側(cè)插入一個導(dǎo)流管,慢慢引出膽汁和結(jié)石,對于他的身體現(xiàn)有狀況,這是最好的方案了。
出院后,父親胸右側(cè)還插著導(dǎo)流管,下端掛著引流袋,用別針掛在腰帶上,接住他不斷流出的褐色膽汁,積到一定刻度再倒掉。
他更虛弱了,扎好結(jié)的幾塊白色布匹,毛炸炸地堆在木案上,遲遲不見他漂染。
10
冬去春來,眨眼暖風(fēng)拂面了,草地遙遙一層綠芽,柳樹已一片黃綠。別人脫下棉襖換上了薄衫子,父親還披著黑棉襖,戴著厚厚的絨線帽。他窩在家里,不再出門,也不再提回杏花坪的事兒了。他常常無力地倚在門口曬太陽,臉色蒼白,腰彎得厲害,還掛著那引流袋。我突然很懷念記憶中那個紅色的父親,白皙挺拔,有著柔順的中分半長發(fā),騎著馬穿過成排柳樹,穿過螳螂河上的拱橋。或者,高高挽著袖子,把布匹晾曬到院子里的竹竿上,看開滿不同花兒的布匹在陽光里輕搖……
我用手機搜了太平洋彼岸那些所謂大師的扎染作品給他看,什么清新森系,迷幻復(fù)古,炫酷不羈嬉皮士風(fēng)格,他都充滿興致,對著那些圖片看一會兒,他說,很簡單的,不信,我改天做給你看。過一會兒,他又說,還是我們中國靛藍好看,一點也不花哨。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做靛藍,偏偏去做紅色?
他想了想說,不為什么,腦子里想著紅色,就做紅色了。
這時候的他,反而變得愛說話了。他說,妮,外面,杏花開了吧,這花兒好看啊,褐桿子,粉花,一嘟嚕一嘟嚕的,杏花坪杏樹多啊,花開后,漫山遍野,遠看像一片片云霞呢,白墻紅瓦房,錯落在花海里,好看啊……
父親又說,靜山寺的杏花,開得晚些呢,左師傅手巧,會把杏樹葉做成膏子,蚊蠅叮了包,涂上些,一會兒便會消腫。
父親又說,每年杏花開,左師傅,都會拿些杏花釀酒,杏花酒帶著點苦味兒,有點澀,不過,真的是好喝,沒有比那更好喝的酒了……
父親說起這些時,臉上的皺紋像被水浸泡的菊花茶,舒展開來。
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他,左師傅患了腸疾,已在半年前去世了。我還想告訴他,左師傅去世后,那個細脖子光頭小和尚也不知去向,靜山寺給一個姓高的瘦女人管理,改建為民俗展覽體驗館,有當(dāng)?shù)丶艏?,年畫,糖人,陶藝,釀酒作坊,豆腐作坊等。每個作坊都有熟悉技藝的老師傅守著,周末或假日,會有一群群的學(xué)生,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去參觀,體驗制作方法。我還想與父親商量,能否把他的扎染作品辦個展覽,再弄個扎染作坊,讓孩子們?nèi)⒂^,或動手體驗。我想,父親大概會高興的。
杏花絢爛后,花瓣隨風(fēng)飄落,留下一粒粒小青杏。我終還是沒能開口說。
【作者簡介】田小野,原名李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淄博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作品在《山東文學(xué)》《延河》《湖南文學(xué)》《椰城》《青春》等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等選刊選集,出版小說集《你是我的眼》。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