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天機
2024-08-15 00:00:00潘向黎
讀者 2024年16期
提起晴雯，我總會想起她的一句話。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怡紅院里的丫鬟們湊份子給寶玉慶祝。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每人五錢銀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兒，每人三錢銀子，共三兩二錢銀子，交給了管廚房的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還藏了一壇好紹興酒，八個人單獨給寶玉過生日。
寶玉聽了很開心，但也有點過意不去，說：“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鼻琏┑溃骸八麄儧]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lǐng)他們的情就是了。”這真是金句、妙語。
“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lǐng)他們的情就是了?！边@段話實在痛快，性情中人才能說出來。整部《紅樓夢》里，性情中人不少，但這樣的話只有晴雯說得出來。同樣是好女兒，黛玉、探春不會說，紫鵑、平兒也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有心靈自由、尚存野性的晴雯，才能說出來。
晴雯痛快！什么表面的謙讓禮儀，什么王法章程，都不如真心實意來得要緊。“各人的心”是重點，人家真心待你，你就真心領(lǐng)受，那些世俗層面的考量根本沒必要。明月直入，無心可猜，這是人與人交情的最高境界。寶玉是最重情義的，所以當即領(lǐng)受晴雯的提示，表示贊同。
都知晴雯美貌，晴雯伶俐，晴雯天真，晴雯真性情，但忽略了晴雯的另一個大優(yōu)點：有趣。晴雯真有趣啊！脂批說寶玉“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天機”，確為的論，若移之說晴雯，也很合適。
襲人是胸中一團暗沉沉的盤算，她的溫柔和順是包裹著拳頭的絲絨；而晴雯的厲害是玫瑰花的刺，避開了刺，會看到她的胸中那一團明亮亮、活潑潑的天機。
晴雯太任性，連出場都很晚。在第五回里，晴雯的名字一晃而過——賈母等人到寧府賞花，寶玉到秦可卿房中睡午覺，“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到第八回，晴雯本人才第一次出現(xiàn)。寶玉和黛玉在薛姨媽那里吃了飯，喝了酒，回到賈母處，寶玉進了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然后晴雯出現(xiàn)了。
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了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耍Φ溃骸拔彝?。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闭f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晴雯一出場，就有說有笑，語帶嬌嗔，脂批說“憨，活現(xiàn)！余雙圈不及”。寫得太好了，脂硯齋迫不及待地要畫上雙圈表示欣賞。晴雯的生動其實透著伶俐和活潑，與其說憨，不如說是非常嬌俏、活色生香。她一出場就顯出了平素和寶玉的融洽，還有對寶玉的在意和體貼。而寶玉醉中替她焐手，令人想起后面第五十一回，大冷天的夜里，晴雯沒穿外衣就出去想嚇唬麝月，渾身冰涼地回屋后被寶玉叫進被子里暖暖身子。
他們這種要好法，說不得孩子氣，說不得男女，說不得無心，說不得有情。是玩伴？有點像。是手足？像。是知己？也像。是親人？最像。難道沒有愛意？應該有，但是一點沒有逾越界限。反正兩個“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天機”的人，他們就是純要好。
晴雯很美，但她從來不賣弄，找遍全書，找不到一處她怎么打扮給寶玉看的描寫。
晴雯其實自有女兒家的矜持和分寸。寶玉握她的手來暖，她很坦然；寶玉讓她進自己的被窩暖身體，她既不嬌羞也不大驚小怪，而是真的進被窩暖了暖，然后很自然地離開了——她沒有趁勢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升溫，也沒有讓兩個人感到尷尬和羞澀——這兩者都為未來兩個人的關(guān)系埋下了伏筆。晴雯既不尷尬也不羞澀，就毫無微妙、事過無痕。
心理學家科胡特有句名言：“不帶誘惑的深情，不帶敵意的拒絕?！鼻琏氂?，就是這樣的深情。
對這個知己、兄弟和親人，她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場上，最考慮他的感受，最尊重他的選擇和天性的。除了黛玉，她也是寶玉的堅定盟友。寶玉不喜歡研究仕途經(jīng)濟，她從來不勸，也不認為他“性格異常”“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wù)正”；寶玉不喜歡為了科考讀書，她幫著應付，甚至想出借機裝病來躲過老爺查問的點子——對寶玉的天性，她全盤接受，從未想要改變。所以寶玉養(yǎng)傷期間要給黛玉送手帕，選的送帕人也是她。
你待我好，因為我是我；我對你好，因為你是你。這樣的相知相惜，發(fā)生在如此不同凡響的兩個人之間，真讓人覺得人間值得。
（林見鹿摘自《雨花》2024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