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鄉(xiāng),我認識一位名叫桂芳的嫂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在村前的漾河岸上遇見她時,已至黃昏,星星陸續(xù)出現(xiàn)。沐浴著星光,吹著河風,她給我講她的故事,別有一番意趣。
她說她喜歡仰望星空。她做過多年的文學夢,至今還未全然醒來,人雖在塵世煙火里勞碌,心卻在璀璨星空里神游。她說幾乎在每一個夜晚,她總要仰望一會兒星空,這是她必做的功課,不然就覺得心里不敞亮,神魂不自在。
因為是在河邊說話,望著水光與星光互映、漾河與銀河匯流的場景,她特別細致地給我講她在河邊凝望星空、打撈月亮的故事。她的講述,呈現(xiàn)出詩一般的意境,雖然她從來沒發(fā)表過一首詩,但她本人,或許就是一首詩。
她從小酷愛文學,讀過古今中外許多小說、散文和詩歌,課余悄悄練習寫作,經常用詩歌和散文記錄自己的情感和人生體驗。遺憾的是,她沒考上大學,只好回鄉(xiāng)種地務農,后來就與一個同鄉(xiāng)小伙子成家。在結婚的前一天,她對她最好的閨密說了許多知心話,她說青春的結束并不必然是庸俗的開始。她不愿在世俗生活的池塘里擱淺、浸泡和隨波逐流,她要永遠保持她青春的浪漫,至少要保持一點激情、美感和詩意,保持一點對生活的審美態(tài)度和趣味。她說她讀過李清照,讀過《紅樓夢》,讀過莎士比亞,讀過雪萊、濟慈,讀過狄更生,讀過舒婷的《致橡樹》。她是真誠地暗戀過文學并且做過寫作夢的,文學和詩歌就是她的初戀情人。她說她的心里有著文學和詩歌給她的彩虹般的底色。她說一個褪盡底色的人就成了自己心靈的外人,她決不做自己心靈的外人。新婚不久的一個月夜,她執(zhí)意為新郎洗衣,在月夜里仰望天空。她說在月夜的河邊她就會想起張若虛和李白的詩,她說月夜的河水里流淌著世世代代洗衣姑娘們的笑聲和棒槌聲。
那夜,當她停止對河水的攪動和對衣服的揉搓,當她舉起柳木棒槌,一下一下捶打著洗衣石上新郎的衣服,也捶打著還有些羞澀的心情時,梆——梆——梆,河灣里響起一串清越的回聲。忽然,她看見,密集的星星在河里點燃了天上的篝火,多半條銀河在河道里開始漫溢,她的眼前,瞬間集中了全宇宙最亮的星星。月亮也應著棒槌的聲音悄悄走出水面,一會兒就游到她的面前。她凝神一看,那嫦娥,也在水里羨慕地看著她,好像很想上岸。她就恍恍惚惚地把棒槌遞過去,要拉那個姑娘上岸,卻不小心一下子碰碎了月亮,碰碎了銀河,滿河都是夜空的碎片,都是破碎的月宮的琉璃瓦片。這時,她才一下子清醒過來,覺得對不起月亮,對不起嫦娥,只怪自己不小心,把水里的月宮碰成了碎片,把嫦娥姑娘的塵世之夢碰成了碎片。
那夜,在我的故鄉(xiāng),在漾河岸邊,在星光下,新婚的桂芳嫂子,我那浪漫的鄉(xiāng)間嫂子,我那被文學熏陶過的好嫂子,用一根溫存的柳木棒槌,試圖連接起天上人間,她要把溺水的月亮扶上岸,要把出走多年的嫦娥帶回家……
(依 依摘自《散文》2024年第6期,本刊節(jié)選,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