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
2024-08-15 00:00:00傅菲
讀者 2024年16期
冬雪一層層堆下來。雪無聲而有韻?；刈中蔚睦显悍褐炕疑陌?。燈光淡黃，從玻璃窗戶透出來，卷起一團雪光。
“你媽今天真美，容光煥發(fā)。我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冬天，我和你媽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你媽穿著一件大紅棉襖，頭上蓋著紅紗巾。掀開紅紗巾的那一刻，我決心一生好好待你媽?？晌覜]有做好，虧待了你媽，讓你媽一生勞累……我的敏善……”說著，英浩跪在床邊，雙手合握敏善的手，低著頭，顫抖著身子，哽咽著。
床前，英浩的兒子?xùn)|錦坐在一把羅圈椅上，面前架著畫架，他在給媽媽畫遺像。中午，東錦給媽媽換上一身紅棉襖，梳了頭發(fā)，補了妝。東錦是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站不起來，他一直跪在床上給媽媽做最后一件大事。他用溫?zé)岬拿恚p輕地擦去媽媽臉上的塵垢。他擦拭媽媽的鼻翼、眼瞼、發(fā)際線、耳垂。兩個耳垂上各有一個小孔，東錦從口袋里摸出一對耳飾，扣在小孔上。他左手綰起媽媽的頭發(fā)，用兩個指頭夾著，右手拿牛角梳慢慢地梳。梳完了一束，又夾一束，輕緩地梳。頭發(fā)梳好了，綰起來，盤成一個蓮花狀的發(fā)髻，如一座蓮花寶塔。
拿起畫筆，在白紙上落下第一滴墨水時，東錦哭了。他看著床上安靜的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媽媽——”床頭的火盆里，草紙還在燒，輕煙一縷縷往屋梁繞，燭火忽明忽暗。他的弟弟東屏一直跪在蒲團上，往火盆里添紙。
東錦的手在哆嗦，他落不了筆。他感到有一種冷，從心臟到骨頭，透過皮膚散發(fā)出來。他感到房子在晃動。他的手指如冰柱一般。
他是一個畫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艱難時刻。爸爸英浩將他抱起，放在羅圈椅上。他想起了師父的話：“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睎|錦抱住爸爸的腰，說：“把媽媽的長棉襖給我披上，我就不冷了。我要給媽媽畫最美的像?！?/p>
1
東錦是一個常常面對告別的人。在他師父離家之后，他成了鎮(zhèn)里唯一一個畫遺像的人。
東錦的師父是和順，和順是絹綢扇廠的畫師。絹綢扇廠在街東，四棟土房圍成一個大院子，作畫的工作間在一棟用木板搭起來的大閣樓上。平日里，和順在閣樓上畫扇面。他是一個不茍言笑但很和藹的人。
扇面小，絹綢柔滑，對畫師要求很高。鄭坊鎮(zhèn)偏遠，沒有畫師來，和順也在尋找合適的人做徒弟。
敏善對讀初二的兒子?xùn)|錦說：“你腿腳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媽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跟著和順師傅學(xué)畫畫吧，謀一條生路?！本瓦@樣，東錦當(dāng)了畫工。
當(dāng)了畫工，東錦學(xué)得用心。和順看他聰慧刻苦，對他也多了一分嚴格和慈愛，不但教畫，還教他吟誦古詩。
和順名聲響，常有人請他畫遺像。請他畫遺像的人，拿來一張小照片，讓和順畫成一張大遺像，裝在相框里，掛在廳堂。和順畫的遺像，和照片一模一樣。
有時，料理后事的人發(fā)現(xiàn)剛離世的老人沒有遺像，也會急匆匆地把和順請去作畫。
第一次隨師父去逝者家時，東錦二十三歲。那天，東錦跟著師父到了一個大村子，拐進一條小巷子，又拐入一條很狹窄的弄堂。有人出門迎接，說：“八十多歲的人了，照片也沒留下一張，辛苦和順師傅跑一趟?！睎|錦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往里面瞧。
屋子并不大，有些矮，屋內(nèi)陰沉沉的?！皷|錦，進來吧?！睅煾负傲怂宦?。他應(yīng)了一聲，拄著拐杖，撇著腳進去了。師父端給他半碗酒。東錦接過碗，酒進了喉嚨，又嘩啦啦吐了出來。酒辣，針尖一樣扎嗓子。他從來沒喝過酒。師父推開房門，東錦看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老婆婆躺在床上。一只黑白毛色的貓，在老婆婆身側(cè)輕輕地叫喚。燭火在跳動，加深了東錦內(nèi)心的恐懼。
那是東錦第一次看見去世的人。
過了兩年，絹綢扇廠關(guān)門了。和順在家里開了一家畫店，賣豐收畫、年畫、觀音畫，畫是他自己畫、自己裝裱的。東錦給師父打下手。
鎮(zhèn)里有一個木雕廠，主雕骨灰盒、菩薩像。敏善對兒子說：“東錦，木雕廠常年有活兒干，你去學(xué)木雕吧。你師父糊口都難，帶著你，他更難?！睎|錦想了兩天，對和順說：“我想去木雕廠當(dāng)學(xué)徒，師父給我掌掌眼?！?/p>
“木雕和畫畫同源，你上手快。你學(xué)木雕，更好糊口。過兩天，我送你去木雕廠，找個好師傅帶你?！睎|錦沒想到師父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在木雕廠干了半年多，一天，和順的弟弟元順來木雕廠找東錦，著急地問：“你師父這兩天找過你嗎？”
“我十幾天沒看到師父了?！睎|錦說，“他怎么了？”
“你師父三天沒回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元順擺擺手，跨上自行車，走了。東錦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去了師父家。師娘坐在畫店門口，表情呆滯，說：“你師父去了哪里，也不留一句話給我，我們都急死了。”
“師父走時有沒有帶衣服？”東錦問。
“一件衣服也沒帶，也沒跟我要錢。你說，他能去哪兒呢？親戚家我都問過了。你師父在外地有什么朋友，他平時說過嗎？”
“一個天天在家里畫畫的人，哪有什么外地的朋友?！?/p>
“那你師父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他除了好喝酒，就想著賣畫掙錢。賣畫的錢，也都由你收著?！?/p>
“那就是我不好，他討厭我，寧愿離家而去。我的天啊，這個日子怎么過啊。”師娘拍著大腿，嗚嗚哭了起來。
琢磨了半年，東錦也沒琢磨出師父為什么離家而去。師父像鏡子里的人，鏡子蒙上一層霧，鏡子里的人便不見了。
2
一天下午，木雕廠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扎兩條粗粗的柳辮，穿一雙黑頭布鞋，鞋頭縫了一塊四角白布。她站在門口，聲音顫抖著問：“東錦師傅在嗎？”
“有什么事嗎？”東錦從窗戶里探出頭。
女人來到窗戶底下，低聲說：“我想請你畫一張遺像。”
“我沒畫過遺像?！睎|錦拒絕。
“請幫我畫一張。我得給我男人留一張像。”女人哀求他。
“現(xiàn)在大家都用照片作遺像了?！?/p>
“我男人沒留下照片?！迸四ㄑ劬Γ自诘厣?，低聲哭了起來。
“我跟你去吧，試試看。假如走相了，不能怨我?！睎|錦說。
她男人患了塵肺病，治了一年多，還是扔下三個孩子走了。他的臉頰凹陷，顴骨突出，咽喉干癟下去。三個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婆婆身邊，嗚嗚地哭。蓋在男人身上的白布，顯得空蕩蕩的。東錦對女人說：“給我倒半碗酒來?！?/p>
閉上眼睛，東錦將酒一口喝干。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撐著床架。他坐在床沿，將手輕輕地蓋在男人的雙眼上。東錦的淚水，泉一樣涌了出來。
回家后，他坐在房間里，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也下不了筆。他看著窗外黑幕般的田野，逝者的面容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
他不能那樣畫。那是一副不堪的面容。逝者是一個盡責(zé)的父親，一個盡職的丈夫，一個體格強壯的石材廠工人，一個日日有牽掛在心的人……這樣的人，應(yīng)該有一副什么樣的面容？東錦想象著，畫了開闊的面部輪廓、粗糲的眼眶、寬厚的嘴唇……
畫完畫稿，天麻麻亮了。他把畫稿鑲進木質(zhì)相框。這是他畫的第一幅遺像。早早地，東屏騎車載著東錦去了女人所在的余村。女人抱著遺像號啕大哭。
東錦學(xué)過八年的素描和水粉畫。他學(xué)的是應(yīng)用美術(shù)，不擅長畫人物畫。但他看到女人蹲在墻腳慟哭的樣子，就無法拒絕。一張遺像，不僅僅是一幅用于紀念、供奉和追思的畫，更是對生者的陪伴和激勵。以前，東錦從沒想過這個道理。他看著師父畫了上百幅遺像，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去畫遺像。
師父告訴他：“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生命超越了肉身，獲得恒久的安寧。”
在自己畫遺像前，東錦并沒有認真想過師父的話，他那時太年輕。人需要時間去完成自己，時間是一種特殊的發(fā)酵劑。
3
木雕廠的師傅們在院子后面的簡易排屋里干活。這里安靜、通透、陽光充足。排屋外有一條石板小路通往饒北河。東錦喜歡這個小院。他借來解剖學(xué)相關(guān)的書，慢慢研讀。他專雕菩薩像，他喜愛觀音、彌勒佛。菩薩是人的神性升華，雕菩薩也就是雕具有神性的人——東錦這樣想。
有人請他畫像，東錦也去。有些老人忌照相，但喜歡畫像。畫面各不相同：有抱著孫子的，站在大屋前的，坐在羅圈椅上的，和老伴一起的。東錦畫像不收錢，只收裝裱的工本錢。老人送他兩斤土燒，他也樂呵呵地收下，和老人一起喝。
一次，鄰鎮(zhèn)馬車村一個六十多歲的婦人來到東錦家，請東錦師傅畫一張像。東錦擺開椅子，讓婦人坐下，婦人卻一直站在井邊，說：“想請你給我兒子畫一張像?！睎|錦說：“你兒子可以去照相館照相，哪有年輕人留畫像的?！薄皟鹤铀懒耸四?，我想兒子想得慌，我想看看兒子?！彼吙捱呎f，“你給我兒子畫一張像吧?！?/p>
東錦說：“老伯娘，我沒見過你兒子，怎么畫呢？”婦人說：“我兒子很乖順的，就是不愛嬉鬧說話，總是悶頭做事，他砍柴很快，割稻子也很快?！睎|錦問：“你兒子多大歲數(shù)去世的呢？怎么會去世呢？”
“我兒子叫世仁，初中沒讀完就和他爸一起下田了。他懂事，家里的田都是他種的。一次去砍柴，他架起柴火垛，爬上去，把柴火點了。我哪知道他會干這樣的蠢事呢？事后，我翻他房間里的東西，找出一封信，他說他活得很痛苦?！眿D人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給東錦看。信紙已經(jīng)發(fā)黃，紙邊烏黑，有些翻毛、破損。
信紙捏在手上，東錦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一句話也沒說。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婦人，更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她的請求。沉默了一會兒，東錦詳細地詢問孩子的出生年月和小學(xué)畢業(yè)時間，還有孩子長大后的長相。他對婦人說：“我現(xiàn)在沒法答應(yīng)你，過半個月，你來我這里一趟?！?/p>
第二天，東錦早早地去了華壇山鎮(zhèn)小學(xué)，懇請校長開了一封介紹信，坐上客車，去了縣教育局。教育局有小學(xué)畢業(yè)生的檔案，檔案里有照片。查閱了半天，終于查到了“張世仁”的檔案。他帶著檔案，去照相館翻拍了照片。
半個月后，婦人來了。東錦給了她三件東西：一張放大的孩童照片，一張青年畫像，一尊孩童騎牛的樟木雕塑。
4
東錦畫的遺像沒有沉重之感，有生命風(fēng)采的神韻。東錦覺得，人的一生是由碎片拼湊的過程，也是由碎片呈現(xiàn)的過程，碎片就是生命力瞬間凝結(jié)的閃亮晶體。他在畫遺像時，用這些晶體展現(xiàn)逝者的面容。東錦的這個想法，源于一次畫遺像的經(jīng)歷。
逝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是片石場的一個放炮工人。中午時分，他點雷管，引線燃了，他卻沒聽到炮響。等了幾分鐘，他站起身子想再次點火，轟的一聲，石巖坍塌，一塊大碎石飛出來擊中他的頭部，他的頭盔飛出十余米。他晃了晃身子，倒在藏身的坑道中。東錦去現(xiàn)場時，逝者的容顏已無法辨認。
回到家，東錦開始琢磨怎樣給他畫遺像，想了大半夜也沒想出個頭緒。第二天早上，敏善對東錦說：“今年的稻子豐收了，看著稻穗心里就很舒坦，你也去看看吧?！睎|錦說：“不用看也知道，稻子不就那樣嗎？”敏善說：“不去看，怎么感受得到？”東錦看著媽媽，停下筷子，對東屏說：“你帶我去一下片石場?！?/p>
片石場在古城山下。晨曦退去，秋陽如一塊剛出爐的熱鐵，燒石灰的工人正在拉碎石。拱形的石灰窯如土堡，隱現(xiàn)在兩個廢渣堆之間。東錦站在片石山下，仰望著坍塌的山體，蒼鷹在崖邊飛旋，崖頂黃松蔥郁。鑿石工人掄著鐵錘鑿石，口中喊著號子。
“蒼涼的生命，挺拔的生命?！睎|錦喃喃自語。
回去后，東錦開始作畫。他理解了這個放炮工人平日的勞作，也就理解了這個人。他有了這樣的構(gòu)思：石山下，放炮工人望著滾落的石片，綻開葵花般的笑容。他頭上粉紅色的頭盔，反射著太陽的光。他臉上毛孔粗大，胡楂粗黑，鼻梁淌著汗水。他粗壯的手上握著一把短柄圓錘，錘子的把手有一層油亮的包漿。他的身邊到處是碎石，腳下是石灰廢渣，稀稀的荒草遒勁地生長，蒼耳結(jié)出刺毛。
東錦體悟到，畫出逝者充滿生命力的瞬間，就是對他最好的懷念。
5
木雕廠的打磨工美珍是一個特別細心的女人。她戴上白口罩和一雙白手套，用砂紙細細地打磨雕件。每一尊菩薩像，都是經(jīng)她之手打磨的。她曾是一個土面師傅的老婆。土面師傅送貨去望仙鄉(xiāng)，喝了酒，回來時騎著摩托車翻進路邊的樟澗水庫。她來木雕廠食堂燒飯，燒了七個月，然后上車間做了打磨工。
有一天，她去縣城走親戚，帶回一輛殘障人士專用電動車。電動車是送給東錦的。東錦說：“我哪敢受這樣一份大禮呢？”她說：“有車方便一點兒，比走路輕松多了。”東錦說：“我又不會開，開車比趕牛還困難?！?/p>
“我教你，你那么聰明，半個小時就會了。”她說。
“你送我電動車，我送你什么東西呢？我送你一條金項鏈吧?！睎|錦說。
“你不為我戴上，我是不會收的。”她說。
就這樣，她成了東錦的妻子?！懊勒洌勒?。”東錦叫她叫得很甜。美珍坐在后座，腿上靠著兩根拐，東錦開著電動車，兩個人一起上下班。
第三年，美珍生了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眼睛烏黑，笑起來咯咯響。
早春的一天，東錦的木雕工作室開業(yè)了。東錦以前沒想過離開木雕廠，獨立干一份事業(yè)。師父失蹤之后，他開始琢磨這件事。他想帶徒弟，他有許多想法，要傳給下一代人。
第一批，東錦選了三個人，都是殘障人士。美珍負責(zé)開網(wǎng)店，在網(wǎng)上銷售木雕。工作室開了半年，生意火起來了。
東錦是個手藝人，但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畫師。他畫過九十二幅遺像。每一次畫遺像，他都畫兩幅，一幅給逝者家屬，一幅掛在自家閣樓。其中五十六幅遺像，作畫前他去過逝者家中。
每畫一幅遺像，都是他深度認識生命的過程。他曾為其中的幾幅遺像徹夜哭泣。曾有一個男人，抱著因肺炎去世的幼女，不吃不睡，整整抱了三天。東錦給可愛的小女孩畫了水粉畫遺像。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婚禮剛結(jié)束就去世了，她患有骨癌。東錦給她畫了一個宏大的婚禮現(xiàn)場，作為遺像的背景。
每一幅遺像，如一扇黑暗之門。進入黑暗之門的人，在夜空中以星星的名義顯現(xiàn)。透過門孔，可以看見火光、海洋和環(huán)形山。
（層林染摘自《人民文學(xué)》，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
